第3章 悬天歧途
就在怀宁夜谈的同一晚,京师,夜色如墨。一处戒备森严的宅院,而庭院中的亭台上方又有一座雅致偏阁,这气氛迥然不同的二者,却有着同一位主人。
偏阁中,六十七岁的尚书左仆射李崇光正在教授六岁的小儿子李茂写字,写的是书法中极为看重的“永”字。李茂在一旁已经写了五六个,但他都不太满意;近侧虽进了屋,但非常懂主人的规矩,只是双手将信封持在胸前,不见神情有异,也没有言语。
“你看这永字,虽然只有八笔,但包含了书法的精髓。”李崇光说话时声音低沉,伴着步势,撩开衣袖,他自己也下笔开始写,不如山间疾风、却如空中行云,笔势流畅,没有丝毫阻滞,一字写来,八笔皆是短促而有力,果真是书法大家,稍稍一看便知是隽永非常,随后让小儿子再写。“来,将纸铺开,你边写,我边跟你讲。”
“可是父亲,他手中有信函。”李茂虽然只有六岁,但比同龄人早慧许多。
“人这一生想要绵长恒久,但须心无旁骛,你先把这字写完。”李崇光看也不看旁人,继续让儿子下笔。
“书法讲究一笔而就,写之前,要知道自己的气势和字应有的形貌。时而中锋直取、时而侧锋横扫、时而藏锋蓄势、时而露锋疾驰。思虑开了这些,想清楚字是如何写就,便不会再乱。”
李茂点点头,深呼吸一口开始下笔,一笔一划虽然稚嫩,但远比其他初学者要沉稳,这回每一笔都写得稳当,李崇光满意地捋了捋长须,脸上露出喜色,看来这字终于是写好了。
李崇光闭眼酝酿了一下神情,看向那个侧近,肃然道:“念。”
“定南郡主温玲前日被发现在同和关。而信王世子温方远从怀宁以北的凉城调来了一支军队,约有数千人。”
“这姑娘的事我倒是猜到了,以前就是个女中豪杰,按捺不住的;可这位方远世子...”李崇光缓了片刻,拉长了调子。“他这是要造反呐!...擅动兵马,这可是死罪。往大了说,谋逆是要诛九族的呀!”
“那大人,按日程来说,今日唐咨应是到了...岂不是?...”
“那倒不会,唐咨毕竟是朝廷的身份。但他如果真敢怎样,岂不是坐实自己甚至他爹的反叛图谋了?”
“那大人您的意思是?...”
“唐咨又没有手谕,带,如今是带不回了,等他回来覆命吧...王丞相那边目前估计是药石无方了...估计也就这几天的事...他死之后朝中再无人为那信王府说话,如今为陛下清扫怀朔,虽说是一场机遇,也得一干重臣支持,但仍是可慢而不可急。真逼反了,这局面上就成我等的罪过了。这二十六年来,我从南疆做到尚书机要,几无一日不如履薄冰,有些事情反复在脑海中重现,有些事情拖不得、而有些事情则快不得;如今态势更须察言观色,信王府得圣上荣宠十数年,叶茂根深。我等虽处机要,对边务之事、对可信之人,所知不过皮毛。旁人以为稳操胜券的局,在我看来实则未必。陛下虽然对外宣称抱恙,整日与伶人在一起,但还是洞观外面的事务,稍有不慎,我等就越过雷池了!...良弼,当今有关信王府或其他怀朔之事,切勿操之过急。”
“大人高见,可那去怀宁的龙武卫...?”
“那日是别人领了圣上的意才在朝中建议带龙武卫...如今信藩调兵,也不过自讨苦吃...之后诸般事端,又与我等何干?”
良弼听后默然。
“好了,带着少爷下去吧,我在这里休憩一晚,明日还得再看看朝中的意思。对了,门口的那盏灯帮我灭一下。”李崇光摆了摆手,良弼带着小少爷做了个别,李茂倒是长进了,面对父亲退得像个学生,在父亲点头后,吹熄了灯,又作了个揖,一前一后退了出去。
...
第二日晌午,同和关北,山中狭道。
温玲一行人自同和关出来已有三日,从同和关北行要经过一处荒废的屯垦村,此间倒没有什么问题;但从屯垦村再往北行就要经过一条狭道,却遇上了几十年难得一见的风雪。
这里有不少传闻,但最著名的还是上古圣人治水时曾有在此得山中大蛇襄助,有一路从此冲击而下,而又因山谷蜿蜒偏狭,长五十余里,被人称为北水蛇径。就在这蛇径中,眼前一棵枯萎的老树旁仅容得两人下马并行的道路,被半人多高的积雪封住,而后面能看到的,几乎都是一样,看来去前桥堡的事要耽误了。
这北水蛇径但凡行走江湖的人士都知道,夏日便野兽横行凶险异常,冬日有风雪在深谷中飘摆游荡,见此,开始有人提议退还,再不济从小路绕过同和关南归,但温玲又怕关内出现了什么自己无法把控的变故,因而包括她本人在内的信王府这十骑,困在了此处。
这狭道虽然只长五十余里,但蜿蜒曲折,高山沟壑更是无算,最宽处也不过四人并行,大多数地方只能容得下两人或是一骑而已,因而前面说同和关虽然是险要,但由于这狭长的前路几乎是封死了一切大军跋涉的可能,所以只有几百人驻守在同和关。但即便如此,还是有人想过削减人数,不巧,也是被当年收复同和关的李将军给驳斥了。
“选择这条险路,一路以来我等打破了重重困难,从王府说服兄长起,到一路被人截杀,再到出同和关,想不到被一场不速之雪给困住。难道真的天要亡我吗?”她朝悬崖一边走去,却忽然被人拽住了手。
“可是玲儿小姐,一旦现在万念俱灰...你父亲...我们的老王爷,还有后续王府所有人等的安危,便落于他人之手了呀!”陈伯牵着郡主的手,什么也顾不得了。他明白此刻若是松手,这个姑娘就可能跳下去,即便小姐一贯处事冷静,他不敢赌。
“陈伯多虑了,当今困局,兄长尚且为我等于险地坐镇,我温玲岂会轻言生死。”
陈伯见温玲颜色渐缓但又好像苍白了些,躬身道:“老奴...老奴在意的不是自己,二十六年前,老王爷就在战场将老奴救下,自此老奴这一条命便是王府的了。现下小王爷一个人撑在怀宁,望郡主惜身!”
“可是,前无...去路,后有...追兵......”温玲虽然握紧了佩剑,但后槽牙几乎是颤着在发字,身体也止不住微微晃动,开始有了轻微的晕困迹象,连日来的风雪和压力在她身上积蓄了很久,到如今,即便意识撑住,身体也真的撑不住了。
“属下五日之前曾在兴源县与陶将军的人有过接洽。按日程,对方应该通知到了。风雪现在已有渐停之势,请郡主再候几日。”说话的是之前和温玲一同出现在云来楼的那名男子,名唤李望知。“这条路本是属下向郡主推荐,属下深感自责...”
“慢!我有发现了!”只见她一下子振作精神,提高了声调道:“你们看到一只海东青了吗?”
“海东青?”所有人都惊了,这等困局,谁还有心思注意到什么鸟了?
“我刚刚临近崖边时,就好像听到什么回声,如今这冬日里,这只鹰还愿意冒着风雪出去,定是山崖下有什么洞天!”温玲又望了望,脸上终于浮起一丝庆幸来。
“郡主当心呐!”众人紧张起来。
“你们谁有绳索,绑住最粗的树木,吊我下去!...”温玲这下可把众人吓到了,她刚刚还因为操劳过度几欲要倒,这下知道好消息了,又要自己下去冒险,这能行吗?!
“郡主不可!让属下来吧!...”只见说话的是李望知,他之前选这条路就已经让大家冒了最大的险。如今再让郡主上,再怎样也说不过去了。只见李望知从旁人那里要了条绳索,在周边的林木间打量了一番,最终决定绑住了一棵十丈高、七八个精壮男子腰粗的柏树,用两条绳子作衔接,慢慢后退,到了悬崖边......只见李望知用手一探山风,往下喊了一声,片刻,悬崖下环绕声不绝,而有一股声音却清晰地传入了下方内中某处,确实是个洞口!!!
李望知招呼其他人看好固定的柏树和绳索,让郡主自己小心,自己再回头,用着惯性,两步一松、两步一松地将自己缒了下去。李望知不愧是早年行走在江湖的剑客,几下就摸到了洞口边缘。这洞口离上方狭道约有两丈,结合上方绑缚的另一条绳索距离也是将将够到。以他的身手自不必说,看准时机就将自己荡了进去...
李望知落地后将绳索在山岩凸起处打了个结固定住,又抓住边缘四周瞧了瞧,果真在一座山石后发现了一个不起眼的鹰巢,心道殊缘不过如此,但又开始四周打量,这是在看什么呢?
一则绳索短了些,至少还须半人多长所有人才能确保荡进来,现在几乎是贴着上方岩壁。
二则并未看到什么其他的系物...咦?等等!...
李望知解下腰带,长度将将好,对上面喊道:“都弄好啦!再来一个,试过了再让小姐来!”
...众人依次缒下,就陈伯年纪大在当中耽误了一会儿,不过好歹此前也是久在军中。没有出现什么状况。
...
由于此前一直为王府奔走,都不是第一次出任务,早早地就从上面拾了树枝,从包袱里拿出布条裹上,又淋了一圈松脂。因而当大家清点妥当后,便都快速点上了火把。
“上面绳索都掩好了吗?”温玲要确保一切稳妥。
“禀小姐,都掩好了。”温玲满意地点了点头,让大家开始往前走。
陈伯瞧了瞧前路,刚好一股风吹来,他闭眼闻了闻,不是很腥热,“小姐判断的不错,确实是个通透的山洞,另有出路,但恐怕内中也要些时间,深得很。”
...
玲儿接话说道:“不管如何危险,总比我等困在上面,让朝廷的人伏击了好。”她拍了拍臂膀上的灰,声调拾了拾如男儿一般,一娇拳打在了李望知胸口“你们说是不是呀?大侠们?!”一股女儿般的机灵劲,一时逗得大家心情大好。
众人往洞内深处走去,虽然说这洞穴内自是崎岖不平,但这向下蜿蜒的道路,还是让众人心里犯嘀咕。别看温玲想说话缓解大家的紧张,又怕洞里面声音集中,怕吵醒了里面的什么东西......
这洞道,越走越窄,走了差不多半刻钟,四周钟乳石也开始粗大起来。队里面有人小声跟温玲说:“郡主,这洞道再往下,可得注意脚下湿滑;另外,虽然有水汽凝结,但这幽洞之气也就越来越浑浊了。属下以前在西南遇到过瘴气,往往中毒之前鼻息之间就是这般感受,虽然这幽洞属下不常走,但切不可掉以轻心。”
这话音刚落,陈伯便扶住墙壁...感到一阵眩晕。众人赶忙扶住,给陈伯喂了水,不想刚喂进去他就吐了出来,还伴着一阵呼吸困难。温玲用手一摸他面额,发烫,应该是从信王府单出去的这十几天连日奔波累坏了。这样的身子骨到此处,哪能再吃得消?
“此间气息浑浊,陈伯恐怕待不住了,得有人带他退回去!”发出告诫的是李望知。
“这样,贺方,你带陈伯回洞口,我多分你一点干粮和水,过两日风雪小一点,你带陈伯往北出谷。”玲儿此时异常冷静,放不下陈伯,但明白众人不可自此放弃。
“玲儿小姐...你们走吧,我自己去洞口...”陈伯抬头,说话的气息还是不足。
“这可不行,你一人如何爬得上去,现在都没了力气说话,那绳索你怎么爬得上?...”玲儿一听这打算,顿时不让了。
陈伯又咳了几声,蹙眉道:“这原是老奴的过错,洞口明明还闻着通透...怎知下方又变得如此浑浊...”
“当务之急,陈伯你赶紧去洞口...再下去,我担心...”
正在两人你推我让争执不下之时,拐角下层的洞道传来一阵窸窣的声音...像什么在扑腾...那些东西裹着一股刺鼻的腥风...向众人接近了过来...
众人纷纷握紧了武器,唯一能确定的是...
那些东西...很多...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