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竹马
天姿国色又才华横溢的程明安,在建康城中,哪个少年郎不是另眼相看。
元兴十年八月初六,噩耗传到大将军府的时候,明安正在和母亲崔氏、三嫂唐氏商议中秋佳节的夜宴安排。
明安今年十五,五月及笄以后,大司马府就送来了聘礼。
明安与大司马府嫡次子周济堂,青梅竹马,郎才女貌,两家都是建康城中的钟鸣鼎食之家,再是般配不过了。
婚期是请永安寺的高僧看的,选的是来年五月十六。
三个人正说着话,崔氏房里的婢女墨染走了进来,一脸喜色,“夫人,宫里来人宣诏了。”
崔氏有些疑惑,“昨日才来了赏赐,怎么今日还有诏书?”
“莫不是哥哥们在越州打了胜仗?”明安轻轻击了下掌,笑了起来。
今年春天,柔然新可汗继位,是上一任可汗的侄子。
新可汗的父亲是再上一任的可汗。九年前,被明安的父亲,大将军程裕,射于马下,死在战场。
新可汗一继位,就叫嚣着要报杀父之仇,率兵突袭程家镇守的越州。
消息传到建康,程裕带着程家男儿,轻装简行,去往前线了。
到现在,已有半年之久。
柔然这几年养精蓄锐,此次来势汹汹,两方一直胶着着。
明安也有好一段时间没有收到哥哥的家书了,总是觉得不安,还好朝中没有坏消息传来。
明安上前拉着崔氏和唐氏的手,喜形于色,“说不定父亲和哥哥们就要回来了。”
唐氏想到出征已久的丈夫,略有些羞涩地笑着,“要是这样,那就再好不过了。”
崔氏又问墨染,“可去通知府里其他人了?”
墨染点头,“已经安排人去了。”
崔氏等人到前厅的时候,除老夫人外,府中其余人都已经到了。
程家男儿皆征战在外,府中除了三个幼子,都是女眷。
大家没有说话,只是安静的站着,但脸上都飞扬着笑容。
来宣读诏书的是皇上身边伺候的李公公,也是常来常往的人。
崔氏走过去,看着李公公脸色不太好,就问道,“李公公可是身体不适?”
李公公面色发僵,勉强扯扯嘴角,“不敢担夫人问候,老奴无碍。”
说话间,老夫人也过来了。
不知为何,明安总觉得今天有点奇怪,但具体哪里不对,一时又说不上来。
程家众人跪接诏书。
李公公抖着手打开诏书,舔了舔嘴唇,扬声念道:
“征南大将军程裕深受皇恩,无人能及。却恃宠而骄,存有反心。
自元兴三年以来,结党营私、贪污受贿、犯上作乱,其罪行昭著,人神共愤。
平日暗自散发财宝,招揽狡猾之辈,其中多有不义之徒,却为其遮掩罪行。
在朝中,私下联络众臣,往来信件常对朝廷不满。
昔日慕容洪叛逆之意明显,程裕却赞同其歪理,且为之隐瞒。
彭城之乱,平定时间长达五年之余,皆在于其养寇自重。
朕因其功劳深厚、位居高位,多次赏赐,望其洗心革面,然其怙恶不悛,现竟因朕有恙,意欲发动反叛。
骠骑将军李德知其阴谋,上告于朕。其罪孽之深,刑罚无以赦免。
故将程裕及其四子,交由廷尉府按刑处斩。
程家家资,皆朕之赏赐,与程裕所敛不义之财,故尽数查抄。
此事只限于首恶,其余人等无所追究。”
明安听着诏书内容,面上血色渐无,手指紧紧攥着裙子。
直至听到父兄尽皆被斩杀于越州时,宛如一道晴天霹雳。
明安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猛地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看向李公公。
终于想到了今日的不同寻常,陪同宣诏的侍卫,不是禁军,而是廷尉府的官差,此时正手握刀柄,警惕地看着程家妇孺。
明安看着跪在前方的母亲,脊背依然挺直却在不停颤抖,眼泪不自觉地就流了下来。
昨日宫中还送来赏赐,说是陛下将今年鄞州供上来的云锦,除了太后那里,全都赏赐给了明安的长姐,近日来侍疾有功的贵妃程氏。
程贵妃特意挑了其中颜色艳丽的几匹,赐给了明安做嫁妆。
一点异样的消息都没有传出。
从越州来人告发,到廷尉府抓人,再到消息传回建康城,起码也要月余,可这样天大的事情,程家众人竟然没有收到一点风声。
想到父兄被杀的日子,府里还是一片安乐,明安就感到锥心之痛。
诏书宣读完毕,前厅里已经哭声一片,连带着不懂事的孩子也跟着莫名哭了起来。
老夫人惊闻噩耗,诏书还未念完,就当场晕了过去。
崔氏抖着双手,接过李公公手中的诏书,哽咽道,“罪妇领旨,谢恩!”
李公公给旁边跟随的小太监使了个眼色,小太监赶忙指挥人将晕倒在地的老夫人送回后院,又上前扶着崔氏站了起来。
李公公咳嗽了一声,“天气炎热,众人尸身已经就地掩埋。”
厅中妇孺的哭声突然弱了下来,所有人都惊诧地看着李公公,无法相信。
李公公只能硬着头皮,对崔氏提点道,“陛下仁慈,念在程家昔日的赫赫战功,放程家妇孺一条生路,程夫人要懂得感恩。来时,陛下特意吩咐,查抄不在今日,允许程家众人三日内离开。”
崔氏好一会才回过神来,朝着皇宫方向,屈身行礼,“谢陛下隆恩。”
李公公微点了下头,暗暗吐出一口气,还好程家有明事理的,否则这最后一条生路也不是那么好走的。
李公公还想说什么,张了张口,却没有说出来,只是叹了一口气,就朝大门走去。经过崔氏身边的时候,小声说了一句,“宫中娘娘尚好,陛下未曾迁怒。”
崔氏微闭了闭眼,“多谢公公。”
李公公带着侍卫离去。
崔氏久久没有动作,目光空洞,失魂落魄地看着前方,手中的诏书越攥越紧。
厅里的哭声又起来了,几位嫂嫂哭的不能自已。
有下人慌张地跑了进来,满脸惊恐,大声嚷道:“夫人,大事不好了。”
崔氏身子打了个晃,缓了一缓,才站定,问道:“是……”
一开口,发现声音嘶哑地不成样子,清了清嗓子,“发生什么事了?”
“廷尉府的人围住了宅子。”
崔氏微微颔首,“知道了。”
下人还想说什么,被程管家捂住嘴打发了出去。
崔氏眼睛通红,目光掠过满厅失声痛哭的女人们,最后定定的看着悲愤交加的明安,好一会,才向明安伸出了手。
明安踉跄着向前,抓住了崔氏的手,扑到在她怀中。
崔氏用另外一只手揽住明安,轻轻拍着她,声音喑哑,“好孩子,不能恨,这个时候不能恨。”
明安懂母亲意思,她也明白刚刚崔公公说的话。
叛逆之罪,于理法讲,阖族俱灭,世人也不会有异议。只是程家男子皆亡,妇孺留着也影响不了什么,还彰显了皇上的仁德大度。
但若程家人一味愤恨怨怼,惹恼了皇上,如今的程家不过蝼蚁一般,随手一捏就会如父兄一般死无葬身之地。
明安悲从中来,五脏六腑都拧着疼,却只能将刻骨地恨意压在心底,偎在母亲怀中,眼泪止不住地流着。
崔氏看着厅中众人,强忍着撕心裂肺地痛,沉声道:“都回去自己的院子吧,去收拾可以带走的东西。”
众人听见崔氏的话,抬头看向她。
三嫂唐氏含着泪,愤愤地说:“母亲,难道父亲和夫君他们就这样死去,连尸首没有,我们就什么都不做么?”
崔氏声音发涩,“皇上诏书已下,越州情形究竟如何,无人知晓,你想做什么?一旦触怒了皇上,这府里的人谁都活不了。”
唐氏一边抹泪一边说,“我宁可明明白白地陪着夫君死,也不要苟且偷生。”
崔氏厉声道,“程家没有怕死的人,但也不能有枉死的人,你要带着这里所有人一起去死么?”
唐氏被崔氏的疾言厉色骇得什么都说不出来。
崔氏继续说道,“都回去吧,这个时候,程家已经经不起一点差池了。”
唐氏最先跑了进去,随后其他人相互搀扶着,也向后院走去。
刚刚还哭声震天的地方,此刻死一般沉寂着。
明安拉着母亲的手,轻轻唤了一声,“阿娘……”
崔氏的眼泪在眼眶中打转,没有流下来,“别怕,阿娘在呢。”
缓了一会,崔氏轻轻拍了拍明安的手背,“和我一起去看看你祖母吧。”
老夫人院中早就乱成了一团,墨染见状,上前呵斥慌乱不已的下人们,“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去,再敢在这里添乱,先发卖了你们。”
众人听闻,四散开来,院子里终于安静了。
老夫人身边的芍药从里屋迎了出来,带着哭腔,“夫人,您快去看看老夫人吧,刚刚才醒过来,这会又哭得不行了。”
崔氏走到老夫人床前,还未来得及行礼。
老夫人随手就将摆在床上的如意扔了过来,只是刚才哭过了劲,如意只掉在了床边,谁也没有砸到。
但这一举动仍吓住了房中所有人,明安上前两步悄悄拉住的母亲的袖子,立在母亲身侧,看着老夫人那张恨意丛生的面庞有些呆愣。
明安一直知道祖母与母亲关系并不十分融洽。
平日里,祖母就更喜欢父亲的妾李氏侍奉在旁,但也仅是如此,并无其他龌龊。
可看今日之情形,祖母对母亲只怕不止是不喜吧。
老夫人恨恨道:“听说你连哭都不许大家哭,你这个女人怎么狠毒?”
崔氏看了一眼在老夫人床边哭的不成样子的李氏,垂下头,“母亲息怒,如今程家在风口浪尖,外面不知有多少人在盯着,我们只能谨言慎行。”
犹豫了一下,崔氏跪倒在地,慢慢说道:“陛下并未将尸身送回程家,故此……故此我们不能发丧,不能祭奠。”
老夫人一听,向后一仰,差点又晕过去。芍药等人赶忙上前去,轻拍老夫人后背,为她顺了顺气。
老夫人死死地盯着崔氏,一字一句地问道:“你要反天么?你自己怕死,难道……”
崔氏打断了老夫人的话,“母亲,您的曾孙年岁尚小,还需要您的庇佑,请您多为他们着想一点。”
明安跪在崔氏身后,看到老夫人抓着被子的手青筋暴起。
一时间,李氏的哭声戛然而止,屋里静极了,大家连喘气声音都慢了下来。
半晌,老夫人终于开口,一脸嫌恶地看着崔氏,“滚出去,我不想看见你。”
崔氏磕了个头,“还请母亲保重身体。”说完带着明安,起身离去。
进到自己的屋子,崔氏终于撑不住了,腿一软,差点就跌倒在地。明安眼疾手快,赶忙扶住了崔氏。
崔氏一直忍着的眼泪,终于滚滚而下,她双手死死捂着嘴,没有发出声音。
明安看着母亲悲不自胜的样子,心神俱伤,上前紧紧抱住崔氏。
父亲程裕,随先皇征战天下,身经百战,曾两次搭救先皇于危难之中,深受先皇赏识,是朝中武将之首。
今上登基后,为避免皇上猜忌疑心,父亲上交大半数兵权,平日里大部分时间都留在建康。
可是到最后竟然落到如此下场。
诏书中的罪名明安是不信的,父亲若真有叛逆之心,十年前先皇病逝之时,今上式微,父亲为何不反?当年父亲手握天下兵权时未反,现在父亲手中仅有越州、青州两地兵权,却要造反?
是皇上自己起了猜忌之心,还是有人陷害,皇上也被蒙蔽其中,明安不得而知。
明安是家中幼女,上头还有四个哥哥三个姐姐,其中长姐、二姐、三哥与明安是崔氏所出。
虽然三哥是嫡亲兄长,关系更加亲近。但程家家风清正,没有别人家后院的蝇营狗苟,兄妹间的关系本都不算疏远。
今日突然听到如此骇人听闻的事情,明安也不知如何安慰母亲,只能和母亲抱头痛哭,连焚香祭拜的资格都没有。
三日之内,程家众人还要搬离大将军府,今后又该何去何从。
这一夜,程家无人入眠。
从诏书送到程家,已过去两日。
大抵皇上对程家的识趣是满意的。之前还在卧床静养,今日听说带着侍卫去打猎了,随行伴驾的是尤淑妃。
如今风声鹤唳,人人自危,程家有什么人脉关系都不敢用,生怕行差踏错,招来横祸。程贵妃的情形究竟如何,无人得知。
已经出嫁的二姐和三姐,府里派了人去看,情形都不大好。
二姐嫁的是静安王世子,出事前,已有孕四月有余。听闻噩耗,悲伤过度,动了胎气,说是见了红,需要静养。崔氏心焦,却无能为力。
三姐嫁的是父亲麾下的车骑将军家,此次三姐夫父子是随父亲一同去往越州的,如今还不知情况如何。
府中下人,各个院子都只留了主子身边近身伺候的,其他下人在廷尉府登记备案后,就先行遣散了。
投奔父亲而来的幕僚门客,却都被廷尉府带走了,一一细查。
今天是在大将军府的最后一晚,明安独自一人绕着将军府慢慢走着,看着熟悉的景致,心脏抽疼。
明安回到自己院中,循着金桂香味,走向了西北角落。
这几株桂花树还是三哥和她一起种下的,如今花开的正好,可是再也看不见三哥了。
明安扶着树干,暗自垂泪。
身旁有人递过来一张帕子,“小姐,大声哭出来吧,这会夜深了,没人听见。”
明安没有回头,听着声音,就知道是父亲当年送给她的侍卫,韩晏。
“你怎么会在这里?”
韩晏说:“怕小姐有事吩咐的时候,找不到人,我就一直跟着。”
明安接过韩晏手中的帕子,忽然想到了什么,“你跟着我几年了?”
“十年了。”
明安有些恍惚,“我好像忘记问你了,你要走么?”
韩晏顿了一下,有些疑惑,“走去哪?”
明安缓缓开口,“你的骑射兵法并不输给哥哥们,却一直委屈你当我的侍卫。我原本想着,大司马府不比程家,你若跟着我,日子肯定不会舒心,等我成亲以后,就求阿爹,送你去军中的,现在怕是不行了。
“不过如今程家败落,你随众人一同离开也不会打眼。不要去越州和青州,去江州,江州太守是个唯才是用之人,你自会有一番天地。”
韩晏脸色微变,单膝跪地,看着明安,坚定地说,“韩晏的命是将军救的,将军吩咐,我要保护好小姐,所以小姐在哪,韩晏就在哪。即便小姐想赶我走,我也不会离开的。”
明安看着这个护着她长大的人,自是知道他是一个多么固执的人,也明白这个时候他是不会离开程家的。
只是,终究是要拖累他了。
元兴十年,八月初九,天刚蒙蒙亮,程家众人就出发了。
城门一开,赶在了最前头悄悄出了城。
庄子是崔氏的陪嫁,虽然不比将军府的精致奢华,但各处清扫得干净整洁,也都还好。
建康城中已无程家立足之地,就选了城郊的庄子,不远不近的,还能照应一下留在城中的亲人。
几日后,越州的消息终于传入建康。
当日被廷尉府斩杀的人,除了父兄五人外,还有父亲的心腹,骠骑将军李复、骠骑将军张敬、车骑将军魏宏远等九人。
如今在越州军中主事的,正是当日告发父亲的人,骠骑将军李德。
三姐夫的父亲,便是车骑将军魏宏远,事发时,三姐夫带兵巡视在外,得以逃脱,如今下落不明。
即便早有心理准备,可事实这样惨烈还是出乎众人预料。
整个家里都带着一种死寂的沉静,每个人都恍若行尸走肉。
程家这般光景,明安还需守孝三年,崔氏觉得,与大司马府的婚事恐怕不会那么顺利。
崔氏心中的担忧不过几日就被证实了。
九月初,大司马府派了人来,是周济堂的母亲,周家大夫人身边的张嬷嬷。
张嬷嬷一反往日的亲近讨好,请安时只微微屈了下膝,向崔氏行了个四不像的礼,脸上满是桀骜。
明安抿了抿唇,心底微凉,已经明白了周家的态度。
崔氏扫了一眼张嬷嬷,并未开口。
张嬷嬷站在厅中,见无人询问,有些不知所措。
但随后一想,如今程家落魄成这个样子了,也没有什么可怕的。一路走来,三三两两的下人,还人人挂着苦相,一点精气神都没有。
张嬷嬷心中的想法,不自觉得都挂在脸上,“程夫人,我家夫人今日特地让我过来,是想就两家的婚事与您商议一下。自来,这成亲讲究的是门当户对,如今程家这般……”
张嬷嬷看无人接话,只能继续说道,“听说程家家产被查抄,周家的聘礼也在其中。大夫人原本是要退婚的,只是少爷心善,念着旧情,求了夫人半天,故此我家夫人同意纳四小姐为妾,那些聘礼也就不计较了。如今程家需要用钱的地方多,正好您就不必费心为四小姐的嫁妆为难了。”
崔氏和明安静静听着,没有说话,只是脸色都有些变了。
厅中随侍的下人,一个个愤怒异常地盯着张嬷嬷。
张嬷嬷丝毫不在意,拍了拍袖子上不存在的灰,“夫人,为了明安小姐,好好思量思量。朝廷一品大员的嫡子,即便做妾,也是小姐上辈子积善行德换来的吧,毕竟现在程家的光景不比从前了。”
崔氏冷冷嗤笑一声,怒道,“你回去转告周夫人,她的好意程家记下了。”
张嬷嬷看着崔氏冰冷的眼神,不自觉地打了个冷战。
崔氏:“周家门庭高贵,明安高攀不起,这门婚事就此作罢吧,聘礼我自会想法予以补偿。”
说完不待张嬷嬷说话,就挥手示意下人将人轰了出去。
明安不知道今日这般羞辱,周济堂是否知情。
“纳她为妾”,但凡了解她,就知道这事绝不可能的。
崔氏写了信给兄长,快马加鞭地送去清河。
不出几日,崔家送了一副聘礼过来,没进程家,直接送到了大司马府,管家程望向周家讨回了婚书。
当时周大夫人脸色难看极了。
明安的母亲崔氏,是四大世家中清河崔家的家主嫡妹。派人去庄子之前,周大夫人也考虑过崔家的态度,只是现在皇上不再依赖世家支持,世家的地位都远不如前。程家又出了这么大的事,崔家但凡聪明,就会懂得明哲保身。
万万没想到,这个时候,崔家还如此张扬。
只是此事在旁人看来,心中难免觉得周家在此时落井下石,过于凉薄,也太没有气量了。
那些在程家倒台后,重新站队的官员中,原本打算对周家示好的,也暂缓了决定。
周大人知晓此事,气得在书房摔了砚台。
当日来程家的张嬷嬷,运气也不好。
走在路上,好端端的摔断了腿,摔倒的时候还是脸着地,磕掉了好几颗牙,以后说话怕是都要漏风。形象太过于不堪,没有办法在主子面前伺候了。
明安知道张嬷嬷摔倒的那日,韩晏进了城。
比起程家遭遇的事情,周家的这番作为,在明安心中已算不上什么大事了。
虽然明安十三岁与周济堂定亲,一直以来,周济堂对她都很好,出门在外,也是多有看顾。
但是既然周家在此时翻脸,多想也是没用的。
更何况现实也不允许明安多为退婚一事费心。
老夫人一直卧病在床,身体没有起色。
前日,宫里传来消息,程贵妃薨了,崔氏当时就吐了血,也病倒了。
原本应该三嫂来主持家事,只是自噩耗以来,三嫂一直闭门不出。
家中诸事只好由明安来打理。
元兴十年的冬天,格外冷。
半年内,接连传来的坏消息,让每个人的情绪都十分低沉。
新年将至,程家的庄子却安静极了,下人们说话都不敢大声。
来庄子上的第一个新年,与往日不同的,也不过是晚饭时多添了两道素菜而已。
明安每日除去看望祖母,照顾母亲,打理家事,就是在不停地抄写佛经。
元兴十一年,二月十二,静安王府传来消息,二姐生了一个女孩,母女平安。
半年多以来的第一个好消息,终于给这个庄子带来一点活气。
青衣去王府给二小姐送东西,回来的时候小脸气得通红。
还没有进屋,被绿柳瞧见,怕明安看到烦心,就扯着青衣的袖子走到一边,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青衣红了眼,“周家少爷要成亲了。”
“和咱们家退了婚,早晚要成亲的,你气什么?”
“他娶的是中书侍郎家的那位,娶谁不好,偏偏是她。”
青衣口中的那位,是中书侍郎府三小姐,李乐嫣。
李家这位小姐自恃不凡,总想与明安一争高下,只是从未赢过,自己技不如人,还总在那里含沙射影地说些有的没的。
两年前,明安与人赛马,未料比赛中途,马匹突然失控。若不是韩晏及时策马上前,拔刀砍死了发疯的马,后果不堪设想。
崔氏惊怒,派人去查,发现马匹被人喂了疯癫的药,药的来源,便是中书侍郎家的小厮。不等程家发难,小厮就畏罪自杀了,最后成了一桩无头公案。
但私下里都清楚,会这么做的人只有一向不喜明安的李乐嫣。
两家自那以后,就彻底交了恶。
绿柳想起旧事,愣了愣,也没想到会是这样,叹了口气,“这些话不要在小姐面前提了。”
青衣点点头,“我知道的,就是心里气不过。”
两人想要瞒着,只是周家的这场婚事办得太过盛大,中书侍郎家更是十里红妆相送,建康城中传得沸沸扬扬。
明安终究还是从旁人口中听闻了此事。
四月初六,周济堂成亲那日,明安把一直精心保存的那坛梨花白拿了出来。
当时明安看到书上所载的酿造方法,一时兴致所起,想自己试试。没想到,周济堂听说后,竟亲手收集了花瓣送了过来。
明安原本只是好奇,这下倒有些不舍得浪费周济堂的心意。特意请教了人,精心酿造,成功以后,原本打算做她的陪嫁的。
明安摩挲着坛身,神思不知道去哪了。
许久以后,才开口,“韩晏,把酒扔了吧,扔远点。”
明安知道韩晏一定在守着她。
韩晏应是,拿着酒就往外走。
五月十五是三哥的生祭,明安前往永安寺,准备将抄写的经书供于佛前。
在祖师殿门口,看到周济堂陪着他的新婚夫人李乐嫣从里面出来。
一时都有些怔住,没有说话。
明安最先回过神来,向二人点头示意后,就擦身而过了。
周济堂看着许久不见的明安,一袭白衣,身形消瘦,一时停了脚步,眼神不自觉地追随而去。
站在身侧的李乐嫣看见,顿时火冒三丈,冷哼一下,“怎么,你心里还舍不得么?”
周济堂回过头,“只是突然看见,有点意外罢了,你想到到哪里去了?”
“你最好记得自己说过的话。”说完,李乐嫣气呼呼地带着侍女先走了。
明安跪在佛前,祈求佛祖,保佑兄长来生投胎去一个平安富贵之家。
回去庄子的途中,李乐嫣从一辆停靠在路边的马车上下来。
李乐嫣看着如今的明安,瘦弱单薄,但表情沉静,没有丝毫颓废之气。
多年的对手,这是李乐嫣自己以为的。建康城中,无论做什么,她都永远被明安压一头,有一种既生瑜,何生亮的感觉。
然而她也知道,对手只是她自认的。程明安从未把她放在眼里。这才是让她最为恼火的地方,似乎连做她的对手都不够格。
当初周家上门提亲的时候,李乐嫣开心极了。以为自己抢了明安的救命稻草,终于赢了明安一回。现在看来对明安也没有多大影响。
尤其今日,她看到周济堂的样子,分明是对明安还有别的心思,心里就更加不痛快了。
昔日的程明安,天姿国色,文采飞扬,建康城中的少年郎,哪一个不为之侧目。
只是,明明程家已江河日下,落魄不堪,却依然没能折断程明安的傲骨。看着她现在的样子,心里的嫉妒喷涌而出。
李乐嫣扯出一丝勉强地笑容,“许久不见,明安妹妹一切可好?”
明安看着李乐嫣表情狰狞的脸,明白她今日必定是想找回往日的场子,“尚好,多谢挂念。”
李乐嫣拿起手中的帕子擦擦眼角不存在的泪,“妹妹自幼是千娇百宠,如今家逢巨变,姐姐也是十分不忍。”说着,示意侍女将一个匣子递给明安,“这里是姐姐的私房,妹妹拿去,添置一些物件吧。虽然少了点,大抵连你以前的一件首饰也买不了,不过如今你也不需要了,想来……”
李乐嫣还未说完,就感到一股攻击意味强烈的视线恶狠狠盯着她。
顺着望过去,正是当日在马场救了明安的那个侍卫。
狠辣的眼神,让李乐嫣心底一慌,忘记自己要说什么了。
明安等了一会,见李乐嫣不说了,也不在意。
不过是个落井下石的小人,除了不痛不痒地刺她两句,也做不了什么。还不如当年,一时冲动起来,敢暗中谋算她的性命。
“不必了,大司马府与中书侍郎府不同,来往的宾客都是皇亲国戚,名门贵族。你头上那枚宝蓝点翠珠钗,虽然精致,但样式着实有些旧了。这些私房你还是自己留着,多添置两件合适待客的首饰吧。”
李乐嫣一向认为自己才貌过人,比起城中其他贵女,只是在出身上差了一些,父亲仅是五品的中书侍郎。
往日比不过程明安的种种,也不过是因为众人对大将军府的攀附。
只是嫁入大司马府这些日子,妯娌间以她出身最低,平日说话办事难免气短。
本就不忿,如今听明安提及,一时气急,也不装姐姐妹妹了,冷笑一声,“你倒是深谙此道,只是今后也用不着了,也算是省心了,我有的是时间慢慢了解。”
明安慢慢吐出一口气,“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以后的事情谁说得好呢?”
李乐嫣瞪圆了眼睛,程明安这是在咒自己还是咒整个周家,气急败坏地道:“难道你以为别人家,也会是程家这样的乱臣贼子么?”
乱臣贼子,明安藏在袖中的手紧紧攥着,垂眸遮去眼底的异样,“我不过随便说说,你紧张什么?”
李乐嫣一噎,正想说什么,不远处传来动静,是周济堂带着侍卫一行人,骑马而来。
周济堂看到两人的脸色都不大好,就知道肯定是李乐嫣多事,还没有讨到好处。
如今程家人的一举一动都在廷尉府的监视之下。周济堂担心李乐嫣惹恼了程明安,会被算计,得不偿失。
周济堂翻身下马,先向程明安问好,“程姑娘。”
明安回了一声,“周公子。”
周济堂一顿,同样是周公子,如今只剩疏离冰冷。虽然自己并不中意她,但心里还是有些唏嘘。
两人没有议亲之前,周济堂对程明安是很有好感的。
只是议亲以后,家中长辈总在叮嘱自己要去讨好她,同辈好友也对程家女婿的身份艳羡不已。
堂堂七尺男儿,却总被打着程明安的标签,仿佛没有程家女婿的身份,自己就一无是处一般。
而且程明安聪明过人学识丰富,他不得不格外努力,才能勉强跟得上她。
渐渐地,对这桩婚事越发抗拒。
如今,得偿所愿,各归各路。
周济堂走上前,伸手牵着李乐嫣,想带她离开。
明安看到两人牵着的手,心中波澜微起,到底是曾经论及婚嫁的人,没有一点波动是不可能的。只是既然他已另择良人,自己也无需神伤。
恍神间,没想到他们两人间的战火蔓延到自己身上。
在李乐嫣看来,如今程明安和她之间,明显是她占尽优势,周济堂这样急匆匆赶来带自己离开,根本就是怕她欺负程明安。一时气不打一处来,一手指着程明安,“你还敢护着她?”
周济堂眉间涌上几丝不耐烦,“我们该回去了,府里还有事情需要处理。”
周济堂对她问题的回避,还有眼眉间的厌烦,让李乐嫣的心凉了下来。
周济堂曾亲口说,对程明安没有感情,昔日定亲,不过是祖父为了在家族朝政的不得已而为之。
可是把程明安当做对手的她,过去总是时刻关注程明安的她,只看见周济堂面对程明安时,永远都是温柔地笑。
现在对着她,成亲没几日,这样厌倦的表情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李乐嫣想到程明安还在一旁看着,心中更是愤恨不已,恨这个男人不给自己做脸。
李乐嫣看向程明安,“你当真以为,他过去是真心是喜欢你么?不过是因为旧日大将军府的一家独大,为了大司马府的安危,不得不与你虚与委蛇而已,他根本就没想过娶你。”
周济堂不知道是因为李乐嫣胡说而生气,还是因为自己一向光明磊落的样子被戳穿而恼怒,一时间脸涨得通红,怒气冲冲地对李乐嫣说道,“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李乐嫣当日在父亲书房偷偷听到这话的时候是暗自庆幸的,虽然后来看周济堂的表现,并不像他说的那般干脆,但是此时拿这话来说给程明安听,再痛快不过了。
只是看着周济堂骤变的脸色,李乐嫣就知道自己多嘴了。生怕自己再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连忙带着侍女离开。
明安有些怔住,她以为两情相悦的婚事,竟然只是周济堂为了周家的委曲求全么?怪不得程家出事,周家变脸如此之快。
周济堂也没有向明安解释什么的打算,直接上马走了。
回到家中,明安一直在想刚才李乐嫣脱口而出的那句话。
“他根本就没想过娶你。”
三书六礼已过第五礼请期,只剩最后的亲迎。如不是程家出事,他们的婚事怎么会有意外。
然而周济堂却根本没想过娶她。
没想过娶她和不想娶她,天壤之别。有程家在,他怎么能够不娶。
除非,他早就知道,程家会出事!
明安越想越心惊。
父亲与大司马政见多有不合。即便在明安与周济堂定亲后,两家的后宅来往多了,父亲也没有在朝堂之上有过妥协。得罪周家的地方确有很多。
如今父亲身死,除了越州首告的那位将军,得利最多的就是大司马周家了,程家在朝中的势力如今大半落入周家之手。
原本大司马与大将军职级相同,只是父亲在军中威望太高,还有先皇的提拔,因此众武将皆以父亲为首。
周家平白被父亲压了一头,还压了许多年,如今才算扬眉吐气。
程家的这场事变中,周家在其中充当了什么角色,只是知情,还是……
父亲与朝臣私下联系的信件,是真是假?
又是何人送到廷尉府的?此人如今是否还在程家?
一切的一切,就像迷雾一般,明安深陷其中,却找不到头绪。
明安从一开始就决定要查明此案真相的。
若叛逆一事,是他人构陷,那明安必定要为父兄洗清污名,以免日后他们在史书中还要被人口诛笔伐。
若此事只是皇上的意思……那么翻案无望,就要做别的打算了。
天色渐白,明安在院中坐了一夜。
一回头,韩晏坐在不远处擦着枪,绿柳和青衣靠着廊下的柱子打着瞌睡。
道阻且长,但还好有人陪在左右,不离不弃。
当务之急是将程家内贼揪出来,网已经撒下了,若他还在程家,应该就快要现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