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仍在谈论杜拉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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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序 杜拉斯之季

1950年,《抵挡太平洋的堤坝》和龚古尔奖失之交臂;1961年,《长别离》获戛纳电影节金棕榈奖;1964年,《劳儿之劫》出版,雅克·拉康(Jacques Lacan)撰文“向玛格丽特·杜拉斯致敬”;1974年,《印度之歌》获戛纳电影节艺术和实验电影奖;1984年,《情人》荣膺龚古尔奖;1992年让—雅克·阿诺(Jean-Jacques Annaud)执导的同名电影海报贴得满大街满世界都是,梁家辉和珍·玛琪(Jane March)演绎的情爱在欲望都市泛滥成灾,杜拉斯终于成了一个“通俗作家”……

盖棺论定?死亡会加快时间的筛选,要么被读者淡忘,要么成为一种共同的文学记忆得以流传。2006年,杜拉斯辞世十周年之际,我们已经有种强烈的感受:杜拉斯的作品正在被经典化。那一年,《音乐》《痛苦》《广场》《死亡的疾病》《夏雨》《广岛之恋》被再次改编搬上舞台,巴黎的影像资料馆(Forum des images)举办了杜拉斯电影回顾展,法国国家图书馆举办了她的手稿展和系列讲座,冈城的现代出版档案馆(IMEC)推出“关于爱”的展览,特鲁维尔的黑岩旅馆举办一年一度的“杜拉斯日”……与此同时,法国各大报纸杂志也纷纷推出纪念专号或刊登大篇幅的纪念文章,如《欧罗巴》(Europe)、《文学杂志》(Magazine littéraire)、《读书》(Lire)、《新观察家》(Le Nouvel Observateur)、《观点》(Le Point)、《解放报》(La Libération)、《世界报》(Le Monde)、《费加罗报》(Le Figaro)等。而随着2011年杜拉斯作品全集一、二卷在“七星文库”出版,三、四卷于2014年面世,杜拉斯已然是端坐文学先贤祠的标准姿态:不朽。

她说:“写作如风,赤条条来,就是墨,就是写,和其他任何进入生活的东西都不一样,它就是生活,只是生活,别无其他。”的确,从某种意义上说,杜拉斯体是一种自传体,不论小说、散文、戏剧,还是电影,“主题永远是我”,她写下了自己整个的人生。“我这么做就像一个傻瓜。这样也不错。我从来没有自命不凡。写一辈子,在写作中学会写作。写作不会拯救。这就是一切。”

虽然写作不会拯救,但写作可以是抵抗死亡的理由,填满了那些庸常、荒疏、乏味、琐碎的日子,给存在一抹近似神话的迷离色彩,让人心向往之。杜拉斯喜欢打乱所有线索,模糊真实和虚构的界线,很多的重复,但每次出现都有一个变调,说到底,最后连她自己也不记得原来的key了。1995年7月31日,她曾大声地问最后的情人扬·安德烈亚:“谁知道我的真相?如果你知道,那就告诉我。”

她有自己的风格,杜拉斯的小音乐有一种咒语般的魔力,那些女人的名字,那些东方的地名,似乎只要一经她叫出口,一切就都中了魔,仿佛睡美人的城堡和森林。用那些“被解构、被挖空、深入骨髓的句子”,从欲望、激情、孤独、绝望中勾勒出一个“特殊的领地,杜拉斯的领地”。她有她的幽默,黑色的,固执的。在《广岛之恋》中有一句经典台词:“你害了我,你对我真好。”还有一段对话,日本男人说:“在广岛,你什么都没看见。没看见。”法国女人回答:“我什么都看见了。看见了。”在杜拉斯的作品里,“看”是一个出现频次很高的动词,更像是一个隐喻,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伊甸园的故事:

耶和华神所造的,惟有蛇比田野一切的活物更狡猾。蛇对女人说,神岂是真说,不许你们吃园中所有树上的果子吗?女人对蛇说,园中树上的果子,我们可以吃,惟有园当中那棵树上的果子,神曾说,你们不可吃,也不可摸,免得你们死。蛇对女人说,你们不一定死,因为神知道,你们吃的日子眼睛就明亮了,你们便如神能知道善恶。于是女人见那棵树的果子好作食物,也悦人的眼目,且是可喜爱的,能使人有智慧,就摘下果子来吃了。又给她丈夫,她丈夫也吃了。他们二人的眼睛就明亮了,才知道自己是赤身露体,便拿无花果树的叶子,为自己编作裙子。

这是《圣经》对人之初的描述,承载了人类所有痛苦的原罪来自人类对“看”——认知的渴望,渴望获得和神一样的智慧。眼睛睁开了,在那一刻亚当和夏娃看到了,知道了世界的善恶,自身的善恶,于是人类的历史开始了。但杜拉斯又说:“睁着眼睛也会迷失”,女乞丐迷了路,劳儿迷了心,而我们,在更深人去的寂静里,我们在迷恋什么,在失去什么?

虽说阅读和研究杜拉斯已经快二十年,我却一直不肯承认杜拉斯是我最喜欢的法国作家,哪怕只是之一。我给自己找了很多借口:她太自恋,太招摇,太自以为是,文字不是太温吞就是太凌厉……但这些年下来,慢慢慢慢她占据了我书房整整三排书架,以后想必还会更多。我之前做过的江苏省和教育部社科项目是关于她,拖拉着像黄梅雨天没完没了的国家社科“青年项目”还是关于她,虽然我早已感觉自己不再年轻,眼睁睁看着时间的马蹄踏过头顶,一地的晚春残花……

我想我只是嘴硬。

有些人、有些事、有些书这辈子注定躲不掉,就算你故意扯了个谎,拐了个弯,绕了个远,ta还会在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冷不丁从某个小巷子或记忆的闸门里闯出来,和你撞个满怀。就像一则波斯古国的寓言故事:

有一天,在巴格达,一个大臣来到哈里发面前,脸色苍白、浑身发抖:“原谅我这么惊恐失措,刚才在宫殿门口,人群中有个女人撞了我一下。这个黑发女人是死神。看到我,她跟我打了个手势……既然死神来这里找我,陛下,请允许我逃离这里,逃到远方的撒马尔罕。如果赶紧的话,我今晚就能到达那里。”话音刚落,他就纵身上马绝尘而去,飞奔向撒马尔罕。不久,哈里发走出宫殿溜达,他在集市的广场上也遇见了死神。“你为什么要吓唬我那位年轻健康的大臣?”他问道。死神回答:“我没想吓唬他,只是看到他在巴格达,我吃了一惊,冲他打了个手势,因为我今晚在撒马尔罕等他。”

那个黑发女人就是宿命。就像我在杜拉斯的文字里,不管我愿不愿意承认,有意无意间瞥见的是命运隐约幽微的神秘印记。某种契合。

首先是《创世记》的黑水,那也是我童年的风景:大海,潮汐,台风,稻田,有点咸的河水,一成不变又望不到尽头的远方。时间很缓慢,梅雨季节很长,夏天刮台风的时候,海水偶尔会淹没番薯地、晒谷场、门前的小桥、天井和一楼的木地板,于是在之后的三伏天,地板的缝隙里偶尔会冒出白色粉末状的盐花,给人一种超现实主义的不真实感。

之后,我随父母去了山区,我也成了那个跟在哥哥屁股后头成天上树的孩子,捕蝉抓鸟漫山遍野采果子吃……再后来,父亲病了,拖了几年,花光了家里的积蓄。父亲去世那年,我十一岁,童年结束了。葬礼那天,我没有哭,或许是太累、太麻木,或许是我已经知道,有些人,哭不回来。

母亲一直一个人拉扯我和哥哥两个,现实让她变得能干,要强,也很忙碌。哥哥不爱读书,常惹是生非,总不让她省心,多纳迪厄夫人的疯狂,我想我母亲也一定经历过,还有我看见的,也有我没看见的,脆弱。我从小到大都很优秀,三条杠、大队长、名牌大学、翻译、出书,但母亲并不感到骄傲和安慰,她的眼中只有儿子。

和杜拉斯一样,母亲占据我童年所有的梦境,有时候绝望铺天盖地,我躲在黑暗里会天真地想,不会再遇到更坏的事情了。了解我的法国朋友说我是彻底的悲观主义者,因为彻底,反而乐观。既然哭没有用,那就尝试微笑。潮水总会退却,许多情绪都可以摊在沙滩上,慢慢晾干。

前年夏天,母亲死了,突发心梗,我在温哥华,改签了当天的机票飞回来也赶不及。失眠开始了,我终于发现,还有更坏的事情……突然,门关上了,我举着手,愣在那里,没有人来开门,以后,永远都是没有谁的日子。

我坚持要把这本书题献给母亲,我不知道,她在另一个世界会不会在乎,但我在乎。

2005年,我去了法国导演米歇尔·波尔特(Michèle Porte)在普罗旺斯的山居小屋。2004年她在那里拍摄了杜拉斯的《昂代斯玛先生的午后》,她和杜拉斯是至交,参与过《印度之歌》的拍摄,还是国际杜拉斯学会的第一任会长。听着蝉鸣的夏日午后懒洋洋的,很适合聊天。每天米歇尔都会讲很多故事给我听,自然少不了杜拉斯讲给她听、之后写进《写作》的那只苍蝇的故事。米歇尔说她当时笑疯了,虽然一直都没弄明白苍蝇的寓意:在寂静中,杜拉斯突然看到和听到,在离她很近的地方,贴着墙,一只再普通不过的苍蝇在做垂死挣扎。女作家走过去看着苍蝇死去,之后还把苍蝇死去的地方指给米歇尔看,告诉她说有只苍蝇三点二十分在那里死去。

在世界某处,人们在写书。所有人都在写。我相信这一点。我确信是这样……

我们也可以不写,忘记一只苍蝇,只是看着它。看着它如何用一种可怕的方式在陌生、空无一物的天空中挣扎。就这样。

女作家在这只苍蝇身上看到了孤独的死亡,因为她的在场显得越发残酷。

还有“它持续的时间,它的缓慢,它难以忍受的恐惧,它的真实”。

每个人的真实。

有时,我会想,我就是一只,会写作的苍蝇。

2014年4月,和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