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上海欢迎你
“师傅,去不去‘照相’?”一个女孩问。
“照相?”我有点纳闷。
“去青浦‘照相’啊!”她说。
“去青浦照相?”我反问着小声重复,心想,青浦我是知道的,上海西郊嘛,可跑那么远让我照相干吗?还是帮她照相?现在手机不都能自拍了吗?
“姓赵的赵,小巷的巷,zh-ao‘赵’,x-i-ang‘巷’!”女孩有些无奈地说。她似乎看出来了,我对上海并不熟悉。
我恍然大悟,不禁羞愧地低下了前几秒还很傲娇的头。
那是我第一天在上海开出租。后来,我没少去“照相”。
北方狼
一天晚上,在浦东的一个小镇上,我通过打车软件接到一个单子。
乘客发消息说他定位准确。到达起点后,我看见一个男人拄着双拐从巷子口一步一步挪出来,还心想停车可不能影响这个腿脚不方便的人走路。停好车后,我正准备给乘客打电话,拄双拐的人已经慢慢移动过来,开了车门,艰难地往车里坐。
我正要说话,他说:“是我叫的车。”
我赶紧把他的拐放在不碍事的地方,看他把戴着不锈钢支架的一条腿艰难地挪进车里,心中惊呼:这腿是怎么回事?
这是个四十岁左右的小个子男人,有些瘦。一上车,他就说:“目的地是我随便定的。你帮我找个卖栗子的地方,我买点栗子。待会儿还把我送回来。”
我说:“前面不远处好像就有一家炒栗子的连锁店,叫‘栗不了’,我带你过去。”
我很好奇这位大哥的腿的情况。
一般来说,我想知道什么,就会知道什么。这次也不例外。
上车后,小个子便打开了话匣子。他说:“唉,我的腿断了,在北京接好后,没回家。我老婆在这里上班,我就来这儿了。来这儿屁用也没有,老婆给人家做保姆,也没多少时间管我!”
我问:“这事儿发生多久了?”
“一个多月了!动了个大手术,这会儿疼得还不是太厉害。但医生说,未来在骨头愈合的阶段,会狠狠地疼很长一段时间。北京的医生太搞笑,他问我,听过《狼》这首歌没?我说没有。他说,过段时间你就会像北方狼那样,牙龇着,为什么牙龇着?疼得牙龇着!你就准备着哭吧你!”
他说的时候自己笑了起来,把我也乐透了。医生既然这样跟他打趣,肯定在相互接触的过程中知道他是个乐观的、能开得起玩笑的人。
他又说起他的腿是被公交车轧断的。这时候,到了“栗不了”。
小店里老板娘一个人在。我把右侧玻璃窗降下,小个子朝老板娘喊:“来三斤栗子!”
老板娘说:“不好意思,栗子今天卖得快,已经没了。不过还有别的干果。”
小个子喊道:“有什么好吃的,你拿过来让我看一下。”
老板娘可能会想,这个人架子挺大,买仨核桃俩枣的,不下车,还要都拿给他看。正好这时候,有别的顾客进店,于是老板娘对小个子说:“种类太多了,你自己下来看呗!”
小个子大声说:“我下不去!”
老板娘顾不上他,还是让他自己到店里选。我在座位上低下头,隔着断了腿的大哥朝老板娘喊:“他腿脚不方便!”
但是老板娘好像也没听清。
小个子急了,举起双拐喊道:“我腿断了!”
老板娘这才知道怎么回事,说:“你想要什么,我帮你拿。”
“就十多岁小女孩吃的零食,明天去朋友家,给他孩子带的。”
老板娘举起一个袋子说:“那就要开心果吧,一袋三十块。”
“可以,可以。”小个子把开心果接过来,很开心的样子,然后问,“别的呢?还有啥?”
老板娘说:“女孩嘛,推荐腰果,好吃,而且女生容易肚子疼啦、胃疼啦,吃腰果对这些都有好处的。”
最后,小个子对这两种坚果照单全收,用手机扫码付款,但是由于光线太暗,屡试不成功。他把手机递给老板娘,让老板娘去店里明亮处扫码,并且把密码大声念给老板娘听,让她直接操作。老板娘扫到二维码后,把手机递回他手里,笑着说:“密码还是你自己来摁吧。”
回去的路上,小个子说:“唉,我不好意思说是自己吃的,只能讲是给小女孩的。你说,这腰果就是腰子果吧?男人吃了肯定也有好处,对吧?”说完他嗤嗤地笑了起来。
我终于忍不住了,好奇地问:“公交车怎么会轧到你的腿?”
“平衡车!都是因为平衡车!那天傍晚,我踩着平衡车在路上走,突然电话响了。电话不是装在我裤兜里么?我就用手去掏,没掌握好平衡,突然就滑倒了,正好把一条腿插在旁边公交车后轮底下!”
听他说到这里,我仿佛听到了骨头碎裂的声音,心里咯噔一下。
他继续说:“当时我就疼得昏迷了。后来司机说,他从后视镜里看到我,轧上来的时候他没敢踩刹车,要是踩了,骨头肯定被碾碎了。你想想,公交车,都是后置发动机,那么大的重量,轧断腿很轻松!说实话,能捡回来一条命就不错了!”
我不由得感叹一番,然后问:“那医药费公交公司不得全包吗?”
“什么啊,其实责任在我,平衡车在大马路上是不能走的!不过公交公司挺仗义,很够意思,看我没什么钱,主动给我报销医疗费,前后花了人家三十多万!命能捡回来,腿还能接上,已经很不错了,我知足了!”
看来,他还真是个乐观的人,心放得比较宽。想想也是,事已至此,天天唉声叹气并不能改变事实,更不能减轻痛苦。
后来路过一家副食店,他嘱咐我停下车,朝老板喊:“老刘,给我拿一瓶二锅头,一包利群烟,再捏几个花生。我这儿还买了两包干果。明天啊,我就不出门了。”
付完款后,我把他送到来时的巷子口。临下车前,他说:“苦日子还在后边呢,现在腿疼了,喝几口酒还能忍过去,往后会更疼——但总比截肢强!”
希望这匹有意思的“北方狼”能早日康复。
我开着车继续游荡在大街上,情不自禁地哼起来:“我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走在无垠的旷野中。凄厉的北风吹过,漫漫的黄沙掠过,我只有咬着冷冷的牙,报以两声长啸……”
看守所惊魂记
“师傅,去不去‘照相’?”一个女孩问。
“照相?”我有点纳闷。
“去青浦‘照相’啊!”她说。
“去青浦照相?”我反问着小声重复,心想,青浦我是知道的,上海西郊嘛,可跑那么远让我照相干吗?还是帮她照相?现在手机不都能自拍了吗?
“姓赵的赵,小巷的巷,zh-ao‘赵’,x-i-ang‘巷’!”女孩有些无奈地说。她似乎看出来了,我对上海并不熟悉。
我恍然大悟,不禁羞愧地低下了前几秒还很傲娇的头。
那是我第一天在上海开出租。后来,我没少去“照相”。
美国一个脱口秀演员说过这么一句话:“以前大家都喜欢嘲笑我,我想,去他们的,干脆收他们点儿钱。”我也是这么想的,既然我喜欢开车,为什么不天天开车,顺便赚一些钱?于是,我来到了上海,决心要做一个最骄傲、最阳光、最有趣的出租车司机。
没有背景,不去北京;来到上海,感受伤害。内环以内动辄一平方米七八万乃至十多万元的房子,深深地伤害了我这颗曾被女人伤害过的心。好在我对上海的房子,就像对绝大多数女人一样,没有什么非分之想。在租来的小房间里,我依然能睡得很香。
初来乍到,还没入职出租车公司的时候,我就感受到上海的国际化气息了。不是在摩天大楼林立的陆家嘴,也不是在老外遍地走的黄埔、静安,而是在一家小小的面馆里——一个女孩说:“老板,两份红烧牛肉面,一份在这里吃,另一份打包带走,打包的是plus的。”看看,随便一个市民,说话都这么洋气!
第一位乘客是从高行镇到上海环球金融中心的金领,年轻优雅,文质彬彬。途中他接听电话,一开口就是流利的英语。只可惜我除了“taxi”“coffee”之外,再无一词能够听懂,那一瞬间好想回学校问校长要回当初交的学费。
就像我们知道阿姆斯特朗是第一个登上月球的,而第二个、第三个我们却都说不上来是谁一样,我也仅仅对我的第一个乘客印象深刻,当天其他的基本上都不记得了。不过还好,后来我又遇到了很多有趣的人,包括第一周遇到的那个女人。
那天下雨了,小雨。雨中的人们,比晴天的更为匆忙。有风,雨斜着落下来,从白天一直落入黑夜。在一个偏僻的街道,一个女人喜出望外地朝我招手。
她高兴地上车,告诉我她的目的地之后,又说道:“哎呀妈呀,吓死我了,终于出来了。”
夜幕下,看不出来她的年纪。是二十五六岁,还是三十岁以上?
她又重复道:“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显然,她想说点什么。于是我问:“怎么回事?遇见坏人了?”
她说:“不是不是,我刚从看守所出来。”她一副惊魂甫定的样子,又透露出一丝兴奋。
不等我开口问,她又说道:“我去看人家赌博,遇到警察来抓赌,把我也一块弄进去了!担心得都快有心脏病了,妈呀,好可怕好可怕!”说完开始抚摸自己的胸口。
我问:“你没有上赌桌吗?”
她说:“我哪有?我只是去看看,如果也参与的话就出不来了。”
这时候她的手机有电话打进来。她对着手机说:“喂,老公,再过二十多分钟我就到家了。别着急啊,回家我再给你说。”
我说:“看来你老公还不知道?”
她说:“对啊,昨天下午被抓进去,警察就开始调查,我把手机什么的都上交了!后来他们查清楚我没赌,办了手续,让我签了字。本来今天一大早就应该把我放出来的,但是警察给忘了,让我又在里面白白待了一天!以后再也不去看别人玩牌了!”
接着她又说:“哎呀!快急死我了,他们工作失误!明明我已经签了字,以为要出来了,然后没动静啦!我越等越着急!后来他们才发现把我给忘了,赶紧好声好气地给我道歉,把我放了出来。那些赌博的,不但要被罚款,而且还要被拘留,有的十天,有的半个月。”
我问:“他们玩的什么?”
她说:“玩百家乐!我是跟老板娘认识,才去看的。被抓进去以后,那老板娘相当淡定,看来是以前被抓过,有‘经验’了,不过这次估计要被判刑。她老公肯定在外面想办法呢。”
接着她又说:“其实,我包里装有两万块钱,被抓进去后幸好没拿出来。有人悄悄告诉我别往外拿,我就把一些零钱、手机和银行卡上交了。如果把那两万块拿出来,说不定我也会有麻烦。”
我说:“那你真是太幸运了,不会是本来也打算跟着别人赌吧?”
她说:“哪有?我就是去看看,也怪我好奇,没看几眼呢,就被抓了。你说怎么这么赶巧,点子这么背?以后坚决不去那种地方,坚决不去了。”
对于她的这个说法,我有些不信,在这个几乎人人都用手机支付的时代,谁还会在包里装两万块的现金?尤其在赌场里。她应该是打算试着赌,但还没来得及参与。这个关头,警察来抓赌,等于救了她。她胆子这么小,受过这么一次惊吓,以后应该不会也不敢去赌博了。
再一个,她这心眼儿也不适合赌博,竟然告诉我她包里有两万块现金?幸好我是个遵纪守法的良好公民,否则她又要跟警察打交道了。这么说来,她真是太幸运了。
我轻声问她:“听别人说看守所里的伙食也不错的,是这样吗?别介意啊,我实在有点好奇。”
她说:“伙食能好吃到哪儿去?我是没心思吃饭,不过别人都吃得很香呢!尤其是赌场的老板娘,她竟然还睡得着!跟我关在一块的,什么人都有,有骗子,有‘小姐’,有吸毒的……有个大姐特别好,跟我说小姑娘你不要着急,不用太担心,看人赌博是不违法的。对了,听说还关了一个出租车司机!”
听到有同行被关的消息,我更好奇了,赶紧问:“怎么回事?跟人打架了?”
她说:“不是,是警察在他车上抓到吸毒的了。他被带过来一块接受调查,录口供,抽血化验什么的。”
我站在从业者的角度说:“这司机太他妈倒霉了,这得耽误多少活啊!”
她说:“那也没办法。在里面真长见识,不过长再多见识也不好玩,这种地方,我这辈子再也不想来了。”
她又接到老公的电话,对方依然很着急。她一个劲地说“回去再告诉你”,然后商量着在小区附近吃什么,让老公带上伞,在路口接她。
晚高峰,又赶上下雨,车辆全都行驶缓慢。十多分钟后,终于把她送达目的地。一个看上去四十多岁的男人,撑着伞笑嘻嘻地站在路边。下车后,那个男人在她脸上轻轻拧了一把:“去搞什么了也不说,电话也打不通……”
女人说:“哎呀,别闹,快点吃饭去,我快饿死了。”
他们相互依偎着走远了。
在雨里人们匆匆忙忙地行走,撑伞的走得很快,没伞的走得更快。在上海,就算在不下雨的时候,人的步履也都匆匆忙忙,或为了生活,或为了生存。这座巨大的、川流不息的城市,接纳、包容着每一个努力的人。
上海欺负人
晚上十点多,我送几个年轻老外到外滩。他们不会说中文,但正巧“The Bund”我是知道的。晚上七点到十一点,正是外滩打车难的时间段。老外一下车,几拨人就争相涌过来。一对东北口音的情侣腿长,有优势,勇往直前,占得上风,上了车。
他们要去通北路的夜市,说是在上海排第一。我从没听说过这样的说法,也不记得通北路有多热闹的夜市,但不挑客、不拒载是出租车司机的基本职业道德,那就出发去通北路。
路上,我把自己的疑惑说给他们听。男人说:“去瞅一眼呗,反正没多远,一脚油门的事儿。”
然后,这对东北情侣开始吐槽,说陆家嘴的灯光熄灭得太早,这会儿过来没什么好看的了。确实,外滩对面陆家嘴摩天大楼上的装饰灯光随着夜越来越深逐渐减少,旅游淡季的时候熄灭的时间会更早。
他们问:“除了外滩,上海还有什么好玩的?”
我说:“城隍庙和豫园也是必游之地。”
男人说:“来外滩之前去过了。还有呢?”
我说:“迪士尼乐园,科技馆,田子坊……对了,还有野生动物园。迪士尼现在去正好,人少,不用排队。”
女人说:“老公,那我们明天就去迪士尼。”
男人说:“那好。哎,师傅,上海不是号称不夜城吗?为什么一到晚上,人这么少?广州晚上到处都是人山人海。”
我琢磨着说:“可能是气候不一样?现在天不是冷了么?所以晚上人少些。广州大部分时间天气炎热,夜里凉快,所以人们都在夜里出来活动。”
男人说:“也是,也可能是上海的人压力太大,娱乐时间少。”
到了通北路,并没有发现什么夜市,只有零星的两三家馆子。
男人纳闷地说:“网上说的排名第一,怎么会没有呢?第一名是通北路夜市,第二名是定西路夜市。”
我说:“定西路那边我知道,有不少馆子。”
男人说:“我再搜一家比较近的,我们去找找看。”
于是,他用手机搜索“××海鲜”,有好几家店,选了一家距离一公里多的。
跟着导航走,到了地图上的位置,却发现并没有这家店,可能是饭店已经倒闭,关门大吉了。看来,地图上的信息有些过时了。
女人这时候有些烦了,说:“老公,要不我们回去吧?广州到处都是大排档,你说上海怎么这个样子?”
男人不甘心,又搜索了一家店,也没多远,让我去那里看看。
我们走周家嘴路,从虹口往杨浦去。周家嘴路是著名的拐弯路,有无数个小弯。北横通道也是顺着这条路的方向修的,有的路段正在整修,被围挡围了起来。这片区域还有一个特点,那就是路两边全是低矮破旧的房子,也没有什么绿化。反正,街景不怎么好看。
男人喃喃道:“这路边,是不是缺少点树?上海全是这样吗?”
我说:“不啊,杨浦、静安、长宁,很多地方都郁郁葱葱。浦东树也多,绿化很好,尤其是陆家嘴那一块。”
女人说:“上海太让人失望了,比广州差得远!上海都没有夜市吗?广州到处都是夜市、大排档,又热闹,又好玩。”
我说:“你要说露天的大排档,上海还真没有,最起码我没见过。饭馆倒是多得很。上海人口基本上集中在外环内,甚至中环内,比较紧凑,寸土寸金,哪里有空地做大排档?”
男人说:“我问一个朋友上海怎么样,他说就那样,来了你就知道了。我今天算是大概知道了,真不怎么样。”
我有些了解了,他们想找那种全是露天大排档的夜市,那么上海大概率会让他们失望的。
离那家饭店几百米的时候,我拐错了一个路口,然后马上掉头往对的方向去。女人有些不乐意了,说:“师傅,你不要绕来绕去的啊!”
我最烦别人说我绕路,但这次特别能理解他们的心情,甚至听到他们的肚子在咕咕叫了,所以只淡淡说了一句:“我也没有绕啊。”说完后,我发现自己竟然也有点东北口音了。都说东北话能把人带跑偏,看来果然是真的。
到了男人搜索到的店,一看,一个毫不起眼的门头,坐落在冷冷清清的路口。坐在后排的女人火了:“老公,我们回去吧!车费都七十了,还没找到吃的地方!”
男人纳闷地说:“网上确实说这个店单项排名第一啊!师傅,那昌里路跟定西路离这里有多远呢?”
我说:“都得十公里以上。”
男人说:“那就回去吧,不吃了!”
往回走了两个路口,男人说:“最后再去找一家店,就这家,××碳烤,不到两公里。”
人就是这样,越是得不到的东西,就越想得到;越是吃不到嘴里,就越想吃到;越是找不到理想中的繁华夜市,就越想找到。可是,我心里有隐隐不安的预感,从脚后跟往头顶缓缓蔓延。
路上,女人说:“在广州说起哪儿哪儿有夜市,出租车师傅都知道。上海怎么这样,吃得这么凑合?白天那个师傅不清楚,这个师傅也知道得不多。”
我心里想:是不是每个城市对“夜市”的理解,有些不一样?空气有些凝滞了,如果此刻有背景音乐响起,我想那一定是有些悲伤的低沉的小提琴声。
伴随着隐约的肚子咕咕叫声,我们终于到了那家满载着希望的“××碳烤”,门头上同时还有“××海鲜”的字样。但这儿没有露天的席位,没有热闹的人群,只有黯淡的小巷,黯淡的招牌,店里黯淡的灯光,以及同样有些黯淡的少数食客。
女人气急败坏地说:“什么破地方啊!明天逛完迪士尼,我们就订机票回去!”
“我去他妈的吧!”男人低下头,有气无力地说,他的声音里甚至有些哭腔,“回酒店吧。上海,也太他妈的欺负人了!”
送他们回外滩酒店的路上,我一直想笑,然而毕竟我是有职业道德的,所以都努力憋回去了。后半程过了十一点,也过了十五公里,多出的部分加上夜间费、长途费,单价更高,达到一公里四块九,所以回酒店的八公里,增加了接近四十的车费。下车的时候,男人很无奈地付了一百二十六块。
这天晚上有没有发生别的事情我不了解,但很清楚地知道,上海,在两个外地游客的心里,已经崩塌成了一堆邪恶的废墟。
后来我查了一下,按照那对东北情侣的标准,上海确实是有过“夜市”的:20世纪90年代,乍浦路夜市曾经引领风骚,后来随着城市改造彻底消失了;进入新世纪后,寿宁路的龙虾火了起来,但也只是火了一段时间;临汾路的彭浦夜市更是灯火辉煌、人潮汹涌,可是随着卫生城市的创建也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
土地资源的紧缺,城市化进程的发展,把上海的大排档、路边摊纷纷“赶”进了门店和商场。上海再也没有一个露天的地方,能搭起无数的五彩灯架,汇聚起烟火气十足的各色美食,让人们在熙来攘往,甚至有些喧嚣的气氛里放松身心,让味蕾彻底地狂欢。只有定西路、昌里路、板泉路等饭店密集的路段,还浮现出曾经辉煌烟火的冰山一角。
我想,如果那对男女没有刻意追求网络上过时的“第一”,而去了昌里路、定西路或别的什么地方,会不会失望少一点?
老外们
有一天大半夜,我在打车平台上接到一个单子。
当时我距离起点很近,然而老城区都是单行道,绕了一圈后,到达了乘客的上车地点。半夜的街道空旷至极,不远处一家便利店灯光通明,门前站着一个黑人男子。我想,会不会是他?应该不大可能。
正准备给乘客打电话,黑人男子上车了。
我问:“是去中远两湾城的吗?”
他的语速很快:“是的,是的,中远两湾城。”
我很惊讶,因为他的汉语相当流利。
车出发了,我夸赞他:“你汉语讲得很棒啊!”
他说:“马马虎虎,马马虎虎。”
我愣了一下——他竟然会说“马马虎虎”!我顿时佩服得不得了。能用这个词,基本上可以说接触到了汉语的精粹,而且很有语境感。聊天中得知,这个黑人男子来中国才两年,是沙特阿拉伯人。
还有一次,也是半夜,细雨蒙蒙,两个老外从浙江中路打车去几百米外的上海大酒店。
一上车,坐副驾驶位的老外给我让烟:“师傅,来支烟?”
老外抽烟一般都自顾自从来不带让的,这位竟然入乡随俗了。
我说我不抽。他问:“那我可以抽吗?”
我说:“Just do it.可以的。”
吞云吐雾了两口,他问:“师傅是哪里人?”
我有点不适应。按照常理,不是应该我问他“外尔阿尤福绕木”(Where are you from)吗?我原本想回答他“哎木牵尼资”(I'm Chinese)来着,但一想这么回答好像不对,等同于说废话。这老外应该是问我哪个省的人。于是我说:“我来自河南。”
“我知道,我知道。”老外兴奋地说,“在温州就有很多河南人,我还跟他们一起吃过饭。”
这老外着实霸气,又说:“我在中国十五年了!”
“那你基本上是个中国通了。”
“对,对,中国通。”
我问:“吃得惯中国菜吧?”
“还可以。中国菜,很好吃。”
在后来的聊天中,我得知他是土耳其人,在中国做贸易。这才想起来,当时他是从一家清真饭店出来坐的车,而那家饭店我正好去吃过两次。
以前在小城市,大街上的老外比动物园里的猴子还少。到上海后,明显感觉各种各样的老外比动物园里所有动物都多。
有一天,我从浦东机场接两个美国人到了一家酒店。酒店门迎帮老外打开车门后,笑眯眯地小声对我说:“狠狠宰他们一顿!”
我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他猥琐的样子真不让人喜欢。虽然我曾幻想做一名杀手,但是真的下不了手,宰不了人,中国人不宰,外国人也不宰。
据说,“要想发得快,就得宰老外”这句话是很久以前从北京倒爷嘴里流传出来的,很多国家很多行业都有“宰老外”的“传统”,开车的、卖东西的、擦鞋的、经营旅馆或酒吧的……有些人并不是穷得吃不上饭,但却实在没骨气,能坑一个是一个,不管是外国的,还是外地的。
有人的地方就有黄牛,有路的地方就有黑车。前段时间那则流传颇广的新闻又一次让黄牛和黑车上了热搜。
在浦东国际机场,一个来上海出差的老外感受到了异国他乡的如火热情:黄牛和黑车司机,一黄一黑配合得天衣无缝,既热情又体贴。短短五十公里的车程,老外收到了一千九百元的账单。黑车司机的服务相当周到,在老外携带现金不足的情况下,愉快地从口袋里掏出了POS机。
后来,老外的中国同事看不过去,把这件事在网上曝了光,引起一片哗然。对于这对服务周到的黄黑搭档,警察很感兴趣,想认识认识。通过POS机的线索查下去,他们的愿望很快就实现了。双方热情地交谈,随后,这对黄黑搭档各自都得到了一副银光闪闪的手铐、一间安静的房间以及一段可以放空的时间。简直大快人心。
一些欧美人有给小费的习惯,给了你可以愉快地拿着,不给你也不能去抢啊,是不?挣钱可以,贪图不义之财,真的需要被好好教训教训。
由于我的英语大部分都早早地“还”给老师了,所以跟外国人沟通起来有些障碍,但是总体来说都很愉快。会说一些汉语的老外,我能从他奇怪的发音里寻得真相;不会汉语的,用手机地图给我指明位置,虽然是英文版的,但通过路名也不难分辨;还有的会出示酒店的名片,那就很好办了。
直到遇到两个印度男人,我才第一次感到为难。前面的司机拒载了他们,当时还下着大雨,我想我来试试吧。然而,他们一句汉语也不会说,那种咖喱味儿的英语我一个词儿也听不明白,交流起来基本等于相互对牛弹琴。雨下得很大,我也不忍心丢下他们。看着两人身旁的几个行李箱,以及他们焦急的神情,我灵机一动:他们应该是去机场的,而国际航班一般都在浦东机场。于是我问:“Pudong airport?”
他们好像听懂了,开始点头,然后找出几页写满英文的纸递给我。我打开顶灯,看了一下,但看不明白。他们给我指了指顶端的“Terminal 1”,我猜应该是一号航站楼。那大概不会错了。我马上招呼他们放好行李,上车出发。两个人用我听不懂的语言交谈了一路,可能是印地语,也可能不是。到了航站楼,他们朝我竖起大拇指,然后愉快地付了车费。
黑人有彬彬有礼的,也有素质不高的。有一天晚上载了一个年轻的黑人,我正专心地驾驶,突然听见他在车后座发脾气,嘟嘟囔囔,也不知道是自言自语,还是在打电话,时而说英语,时而说汉语。他说汉语时,好像是在说“需要好多钱”,并且重复了好几遍。
我一边开车,一边不停地摇头:这人怎么回事,是受不了上海的高消费吗?撸起袖子,伸长脖子,好好挣钱,不就行了?至于这样吗?后来我又想到他可能会耍赖,不给车费,不过事实证明我多虑了。虽然有些不情愿,但他还是把钱给了。
日本人的谨慎是出了名的。有一次,有家酒店的人用电话叫车,我接了单,送两个日本人到兴业太古汇。电话叫车是需要乘客额外加付四块调度费的。其中一个日本人汉语很好,所以送到目的地之后,我直接告诉他要加付四块的调度费,并把显示屏上的信息给他看。
他问:“为什么昨天没有?”
我说:“昨天可能不是用电话叫的车。”
他说:“昨天也是用电话叫的。”
我说:“平台不一样,有的平台不需要,我们平台需要。”
我解释清楚后,他把这四块加上了。
日本男人都有点大男子主义,最起码我在花木遇到的这个有。在上海大部分的日本人都居住在花木或塘桥。当时有一家五口的日本人在花木打车:老太太,男人,女人,两个小男孩,其中一个还坐在童车里。乘客中只有一个成年男人,折叠童车的活不是理所当然应该由他来干吗?可他径直打开副驾驶的车门,犹豫一下,坐了进来。老太太摆弄了好一会儿,都搞不定。我实在看不下去了,下车帮忙,刚打开后备厢,老太太已经试着把车折起来了。
韩国人一般聚集在古北、龙柏和七宝。据说,韩国人愿意到中国来,主要是图中国的牛肉便宜。毕竟韩国大部分资源都依赖进口,很多东西都贵得离谱,一般人家舍不得买牛肉来吃。不管这种说法是不是胡扯,中国菜肴的丰富性肯定会给他们带来震撼。来中国,是个值得的选择。
那天晚上在古北,看见两个大男孩站在路边,我把车停下了。他们有些犹豫,后来还是坐了进来,用夹生的汉语说着什么。我听不明白,但能听出来他们是韩国人。其中一个男孩突然说:“这样吧,我要……女人!你知道?女人!”
原来是两个想寻开心的人。刚才支支吾吾都是废话,像这样直接说多好啊,我不是瞬间就明白了吗?我说了一声“OK”,就出发了。
我把他们送到了不远处的老外街(街名就叫“老外街”)。这是著名的休闲一条街,遍布着十多个国家的主题餐厅、各种风情的酒吧。至于能不能找到他们想要的,就看他们自己了。
老外街的五光十色让两个韩国大男孩异常兴奋。他们多付了十几块,神采奕奕地下车了。
还有一天晚上,我从世博园载了一对韩国的老夫妻,把他们送到了静安的一家酒店,愉快地接过他们付的二十块钱。等他们下车后,我才发现这两张十元的纸币都是上世纪发行的,一张属于1999年版的第五套人民币,还在流通,但是市面上已经很少见了;另一张属于1988年版的第四套人民币,正面印着两个农民形象的头像,让我的思绪一瞬间回到童年时代。后面这张纸币肯定花不出去,留着当作纪念好了。可以想象,这对夫妻应该很喜欢中国,以前没少来,十多年乃至二十多年前来中国兑换的人民币都还留着。
我的车上坐过各种各样不同肤色的老外。我总是喜欢靠着年龄、长相、语言、穿着打扮以及出没的时间,悄悄猜测他们的身份、职业、所处的行业,这是非常有意思的事情。只是我的英语,早已迷失在记忆里,短时间内不容易补回来了,想想真令人伤感。
依然记得那天晚上,一个金发碧眼的洋妞带着她的朋友乘车,递给我一张名片,地址是华山路1038弄××号。我把这个地址念给导航听,导航马上识别了。
洋妞汉语挺好,她问道:“这个字原来是‘nong’啊,不是胡同?”
我说:“小巷子,在北京叫‘胡同’,在上海叫‘弄’,都是一个意思。”
汉语很复杂,同时又很简单,英语必定也是这样。如果把我扔在美国,我肯定能学好。
车辆在延安高架上行驶,车流像江水一样流畅,道路两旁错落有致的大楼灯火辉煌。后座的一个男孩开始用手机播放一首歌,四个年轻的老外都跟着轻轻地唱起来。这首歌我没听过,也不怎么听得懂,但是优美的旋律以及车厢里轻松的气氛,让我觉得很舒服、很安心。我觉得,这一刻妙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