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黄州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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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黄州惜别

公元一零八四年的四月六日。

苏轼要去辞别安国寺。

到寺门口,一小僧迎上前来,说道:继连大师知道苏学士今天要来,已经在禅房静候了。

苏轼随着小僧步入寺院,穿过曲折的竹林,来到禅房。禅房中檀香幽幽。继连静坐在茶台前,煮水,冲茶,分茶,茶香被沸水激发出来,袅袅香雾升起,弥漫整个禅房。

继连见苏轼到来,只是静静说一声:苏施主请坐。

苏轼落座,继连为苏轼送上一杯。苏轼品茶,说道:好茶。

继连说道:静心才能冲出来好茶,好茶可以让人心静。

苏轼说道:不敢隐瞒,最近心中确实不平静。

继连说道:你不想离开黄州,然而又不得不离开,你不想回官场,然而又不得不回。你心中牵绊思虑太多。你想做一个洒脱的人而不得,换了谁,都会两难的。

苏轼说道:是啊!你说我该怎么做?

继连说道:“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鸿飞踏雪泥”。如果你是那只飞鸿,那么黄州只是你所踏的一处雪泥而已。但是在茫茫无际的雪泥之中,踏到哪块雪泥,你是难以预料的。当你回首时候,此处雪泥和别处雪泥,又有什么区别呢?自由在于心境,而不在于你身居的职位。如果经此乌台诗案,你回到朝堂,心存畏惧、仿佛披着枷锁,虽处朝堂、身着官袍,又有何益处?

苏轼慢慢品茶,继连说道:我只想和苏施主说,那些诟病你的,永远都会与你为敌。那些非议你的,永远都会在默默敌视你,甚至投来飞刀匕首。但你要知道,敬佩你支持你仰慕的人更多。“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你心中是有着抱负的。

继连喝一口茶,继续说道:苏学士,去吧,为着更多的百姓去呼号,而不是在黄州耕种那东坡。我知道,定会有人劝告你日后要谨慎为官,但谨慎为官的道理,你难道不知道?你只是不愿意委屈道义而为之而已。依贫僧的道理,苏轼还是要做苏轼,方能得到永远的圆满。送你八个字,也是贫僧一直遵循的八个字“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在官位富贵方面,莫图过多,该抽身时候要及时抽身,在修身和做事方面,要笃行不怠。

苏轼静坐,听着继连大师的临别赠言。

苏轼知道继连不仅仅是这么说的,也是如此做的:继连任住持十四年,后坚持辞去住持的位子,寺院老僧苦苦挽留,继连笑说:知足不辱、知止不殆,最后坚辞不就。继连为苏轼倒茶,茶冲七泡,味道越来越淡。

继连带着苏轼去澡堂泡澡。

苏轼刚来黄州,来此泡澡洗净身心;离别黄州,泡澡后准备再次上阵冲锋。别人做官是做太平官,拿着俸禄薪水,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而苏轼在官场中,为民仗义执言驰骋,那看不见的刀光剑影,烽火硝烟,更加危险。

澡堂中雾气腾腾,苏轼继续和继连聊天,回想过去。继连笑着说道:苏施主在我们寺院洗了五年澡了。是不是得有所表示啊?苏轼笑着说道:东坡那点稻子,种完了,等到收割时候你可以去收割些,权当洗澡费。继连说道:不要你的钱,也不要你的粮。都知道你苏轼诗文好,我们安国寺少传记,请苏施主为我们寺写一传记吧。

苏轼爽快地应允了。寺院早已准备好了一块平整的石头。沐浴后,苏轼执笔临石。苏轼想到了自己初来黄州落魄,“元丰二年十二月,余自吴兴守得罪,上不忍诛,以为黄州团练副使,使思过而自新焉。其明年二月至黄。舍馆粗定,衣食稍给”来此洗澡涤荡身心,“得城南精舍曰安国寺,有茂林修竹,陂池亭榭。间一、二日辄往,焚香默坐,深自省察”,想到继连大师专门为自己开辟一小阁默坐静思。五年之中,往返多次,自己的心灵是在这里沉静下来的,“旦往而暮还者,五年于此矣”。苏轼钦佩继连大师面对进退取舍时候的清醒和智慧,而这也深深启发着苏轼,苏轼感觉自愧不如,“寺僧曰继连,为僧首七年,得赐衣。又七年,当赐号,欲谢去,其徒与父老相率留之。连笑曰: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卒谢去。余是以愧其人。”

苏轼挥毫写下《黄州安国寺记》,此寺庙也因为苏轼的此篇传记而扬名千古。

次日,苏轼正式离开黄州。

这是公元一零八四年的四月七日,比原计划的三月下旬离开黄州,又推迟了几日。

官家的客船已经停泊在南堂边上的大江。苏轼一家在打包行李,行李中多是书籍和苏轼的书稿,官差将行李搬运到船上。南堂变得越来越空荡。只剩下床、书桌、饭桌、茶几、米缸、板凳、还有苏遁的摇篮。

王朝云抱着苏遁和众人道别,然后先上船去。王闰之,苏迈、苏过、苏迨,苏轼和友人一一道别,而后依依不舍地上船去。他们仍站在船头,不肯进船舱;送别的朋友也站在岸边,不肯离去。船开了,慢慢调转船头,离开岸边,苏轼和家人站在船上,和友人挥手。友人挥手,齐声喊道:再见!一路平安!再来黄州!别忘了写信过来!

船渐行渐远,已经听不到呼喊声了,送行的鼓角渐渐响起,在鼓角声中,他们热泪盈眶。

还有一艘船跟随苏轼的行船,船上的人有:潘家祖孙三代:潘革、潘革的三个儿子(潘鯁、潘丙、潘原)、潘鯁的两个儿子(潘大临、潘大观);古耕道、郭遘、何氏竹园的主人何胜可、何胜可的孙子何颉、武昌的王齐愈(文甫)、王齐万兄弟、王齐万的侄子(王天常)、韩毅甫、宗公颐,他们要

慢慢的,岸边送行的友人看不到了,南堂看不到了,临皋亭也看不到了,这一切都消失在天际,只有鼓角声还从远处隐隐传来。

那送别的人知道已经难以目送,便击鼓相送,苏轼知道友人还在江边送别,热泪盈眶。

经过武昌,江中风大,不得已下船停歇。

“清风弄水月衔山,幽人夜度吴王岘”,苏轼夜行武昌山登临吴王岘,弯月在山,望江北却是一片漆黑,只有隐隐的鼓角声依然从江北传来。那江北的黄州友人,知道苏轼还未行远,还听得见鼓角声,所以还在击鼓吹角相送。

这是一种怎样深厚难舍的感情,“黄州鼓角亦多情,送我南来不辞远”!

苏轼在各地任职太守,每每离开,百姓都会不舍,现在贬谪黄州后,亦是如此,无论有官位,无官位,都得百姓心,这就是苏轼的魅力。下山时候,又不知何处传来《出塞曲》,伴着滔滔江水声,愈发增加慷慨悲壮之感,“江南又闻出塞曲,半杂江声作悲健”,苏轼想着,他年我再回黄州,可否再吹此曲相迎,“他年一叶泝江来,还吹此曲相迎饯”。

苏轼看到江边一株枯柳树,这是苏轼之前遇到的柳树,本以为已经枯死,却又逢春发芽,这或许是一个好兆头,“我记江边枯柳树,未死相逢真识面”。

苏轼在舟中作《过江夜行武昌山上,闻黄州鼓角》。

昨晚大风,因此船行不了,想离开黄州而不得,今日无风,适合行船,苏轼却想留在黄州了。有这么多的朋友,夫复何求?苏轼写道:

昨日大风,欲去而不可,今日无风,可去而我意欲留。

十一日,在长江乘船路过西塞山,看到江中时有渔船,渔船上有渔翁捕鱼,披蓑衣,戴斗笠,苏轼想起怡然自得的渔父,便作《浣溪沙·西塞山前白鹭飞》:

西塞山边白鹭飞,散花洲外片帆微。桃花流水鳜鱼肥。

自庇一身青箬笠,相随到处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十三日,至慈湖,下船于参寥子游览,作《陈氏草堂》:

慈湖陈氏草堂,瀑流出两山间,落于堂后,如悬布崩雪,如风中絮,如羣鹤舞。参寥子问主人乞此地养老,主人许之。东坡居士投名作供养主,龙邱子欲作库头。参寥不纳,云:待汝一口吸尽此水,令汝作。

至慈湖,潘家祖孙三代:潘革、潘革的三个儿子(潘鯁、潘丙、潘原)、潘鯁的两个儿子(潘大临、潘大观);古耕道、郭遘、何胜可、何胜可的孙子何颉、武昌王齐愈(文甫)、王齐万兄弟、王齐万的侄子王天常、韩毅甫、宗公颐依依不舍地乘船回去了。

独陈季常继续随船相送。

二十三日,苏轼与陈季常别于九江。

多年以后,苏轼各地为官,仍念念不忘其在黄州的东坡,临皋亭,南堂,黄州的朋友,酒水,酥饼,赤壁,大江。苏轼常常写去书信,表达相思:

苏轼写给潘家酒店的老板和朋友们,他梦想着能够乘一叶扁舟回到故乡黄州,苏轼俨然将黄州认作故乡,苏轼想和这些故人叙旧几日,再离去,这是多么快意的事情,但是这怎么可能实现呢?苏轼只能怅然若失,“何时扁舟还乡,一过旧栖,溷乱故人,旬日而去,言之怅然”。

苏轼病的时候,也想着回到黄州,或许在黄州的几次生病让其刻骨铭心,“某衰病怀归,梦想江上”。苏轼会想起东坡那块田地,那个曾经其耕种垦荒的地方,他央求邻里朋友帮助继续耕种,不要荒废了东坡那块土地,“东坡甚烦葺治”,,苏轼还遥遥地悬念着辱母的坟茔,央烦黄州友人代为照看,并表示感激不尽,“乳媪坟亦蒙留意,感戴不可言”,这是何等有情有义的人呢?

苏轼心心念念黄州那片土地,就算是在朝为官,仍然感觉苟且于仕途,这只是暂时的,而了却君王天下事之后,很快就会归于田园。苏轼梦想着那一天的到来,他会和黄州友人再度游历赤壁大江,在东坡耕种饮酒,如同昨日那般。“仆暂出苟禄耳,终不久客尘间,东坡不可令荒废,终当作主,与诸君游,如昔日也。愿遍致此意”。苏轼毫不掩饰自己的想法,想将这种愿望告诉他在黄州所有的朋友,“愿遍致此意”。

及至苏轼在杭州任知州,仍然有着对黄州浓浓地相思,盼望着和黄州友人的相逢,“彦明与故人诸公颇见念否?何时会合,临纸惘惘”。苏轼的两个儿子结婚,想着将这喜事告知已经死去的乳母,苏轼写信给黄州的友人“两儿子新妇,各位老乳母任氏作烧化衣服几件,敢烦长着叮嘱一干人,令剩买纸钱数束,仍厚铺薪刍于坟前,一酹而烧之”,苏轼何等深情念旧,怎能不让人喜爱?

苏轼再度遭受排挤,慢慢地被朝廷所疏远。其调到颍州后,写信给黄州潘彦明,“别来不觉九年,衰病有加,归休何日?往来纷纷,徒有愧叹。知东坡甚葺治,故人仍复往还其间否?会合无期,临纸怅惘”。回到黄州的期盼不可能实现,苏轼自知会和是无期的了,只能临纸伤悲。

想苏轼定会常常梦里回东坡吧?

时间越久,那黄州的岁月越是温暖,苏轼永远不可能回东坡了,但是黄州东坡,赤壁大江,临皋南堂,还有那些淳朴的市井朋友们,却经常会走入苏轼的梦中。

黄州已成为苏轼生命的一部分,这段经历让苏轼更加坚强和踏实,他越来越相信脚下的土地,相信朴素的黎民,也相信自己的坚持和信仰,而这些才是自己吟啸徐行的根基和力量源泉。

在未来的生命中,苏轼知道,无论如何,无畏风雨,心怀喜乐,心存感激,心向光明。

然而其生命中的第二次贬谪也慢慢地到来了,那是更加遥远、蛮荒和艰苦的惠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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