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苏轼病重
三月以后,苏轼再也没有出入过黄州东门。东门的士兵突然看不到苏轼出入城门,倒是有些不适应。经常和苏轼一起钓鱼的钓友也发现,苏轼不再来钓鱼了。挖药草的季节到了,郭媾也没看到苏轼。苏轼好像突然人间蒸发了一般。就连东坡的地,那苏轼经常去的地方,现在也不去了,而且已经到了耕种的季节。
苏轼是离开黄州,被皇帝召回了?不可能,离开黄州的话,苏轼不会不和他们道别的。苏轼不是这种不辞而别的人。
苏轼闭关读书著作了?也似乎不会,前些日子还无所事事,每天出入东门,优哉游哉,苏轼诗文虽好,但绝对不是那种整日闷在书斋中的书生。
苏轼厌倦黄州生活,逃跑了?苏轼有逃跑的意思,去年酒后吐露了自己的心声“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这次似乎是真的付诸行动了。
各种猜测,众人带着猜测去临皋亭,登门找苏轼。苏轼没有被召回,没有闭关读书,也没有逃离黄州,苏轼病了。苏轼闭门谢客,谁都不见。苏轼在日后给蔡景繁的信中写道:某卧病半年,终未清快;近复以风毒攻右目,几至失明。信是罪重责轻,召灾未已。杜门僧斋,百想灰灭,登览游从之适,一切罢矣!
苏轼很久没有出门,众人再猜测,苏轼这次病得很重很重。消息很快传出黄州,从苏轼病重,传成了苏轼病死。三月份,消息传到了许昌范镇那里,范镇悲痛大哭。
范镇是苏轼的长辈,是北宋著名的政治家、文学家和史学家,在政治上反对王安石变法,曾经弹劾青苗法扰民,在乌台诗案中也受到牵连,被罚红铜二十斤。范镇准备了金银布匹,打算派人送到黄州吊唁苏轼。家里人告诉范镇,现在只是传说而已,不如先让人到黄州家中看个清楚,万一这只是传说呢,关于苏轼的传言还少吗?范镇于是派人到黄州探个究竟,直至到了,才发现,苏轼并没有死。苏轼感觉到自己一生的荣誉和诋毁,大多也是这种以讹传讹。
事后,苏轼写道:许昌范镇(景仁)举袂大恸,召子弟具金帛,遣人赒其家。春夏间,多疮患及赤目,杜门谢客,而传者遂云物故,以为左右忧。闻李长官说,以为一笑,平生所得毁誉,殆皆此类也。
苏轼在黄州病故的消息一路北上,传到了朝廷,传到了百官耳里,最终宋神宗也听到了消息。曾巩刚刚病逝,民间传说:苏轼和曾巩是文曲星下凡,现在天庭缺少文官,他们又被玉皇大帝召回了。宋神宗吃早饭时候,不停地叹息,连说三遍:才难、才难、才难。
苏轼贬谪以来,宋神宗愈发感觉人才对于朝廷的重要性。
宋神宗不仅为大宋失去苏轼这样的人才而感觉到遗憾,更有悔恨将苏轼贬谪黄州的意思,其本意是想在黄州将苏轼的棱角磨平,可能是黄州的生活太苦了,苏轼又受此劫难,忧郁至死,可惜了苏轼啊!宋神宗向苏轼的亲戚蒲宗孟核实此消息,蒲宗孟也未确定,说道:这些天外面有这个传说,但是我也不确认此消息的真假。宋神宗放下碗筷,起身走开,伤心地连饭都吃不下,《春渚纪闻》中这样记录“裕陵将进食,因叹息再三,曰:才难。遂辍饭而起,意甚不怿”。
几天以后,蒲宗孟打听清楚,苏轼只是病重,所谓病死,只是传言。宋神宗心中大悦,下定决心,这次一定要排除种种阻力,重新起用苏轼。
有朋友从杭州来黄州,若是苏轼去世了,也好送送苏轼,若是没有去世,看看得的什么病,或许可以帮上忙。这位就是苏轼的至交,参廖禅师。参廖子看到苏轼并没有病死,非常高兴。于是居住在东坡雪堂,这一住就是一年。故人自千里而来,苏轼甚是欣慰,想到了之前和参廖子在西湖游玩的场景,于是作《寄参寥子》:
有情风、万里卷潮来,无情送潮归。问钱塘江上,西兴浦口,几度斜晖。不用思量今古,俯仰昔人非。谁似东坡老,白首忘机。
记取西湖西畔,正暮山好处,空翠烟霏。算诗人相得,如我与君稀。约他年、东还海道,愿谢公、雅志莫相违。西州路,不应回首,为我沾衣。
正当苏轼病逝的事情传的沸沸扬扬,苏轼却安静地在临皋亭中养病。一天和家里人说道:有一件事,我也没法断定,你们给评评理,应该怎么办?我患眼病,医生告诉我不能够吃肉,我想听医生的,但是我的嘴巴不同意。嘴巴告状说我是你的口,他是你的眼睛,你因为眼睛生病了,不让我嘴巴吃肉,你这不是厚此薄彼吗?我嘴巴不同意。嘴巴对眼睛说:哪天我要是有病了,你可以随便看东西,我不会约束你。
苏轼也不能判决。
家人听后,哈哈大笑。
苏轼将这件事记录下来:余患赤目,或言不可食脍。余欲听之,而口不可,曰:“我与子为口,彼与子为眼,彼何厚,我何薄?以彼患而废我食,不可。”子瞻不能决。口谓眼曰:“他日我恙,汝视物吾不禁也。”管仲有言:“畏威如疾,民之上也;从怀如流,民之下也。”又曰:“燕安酖毒,不可怀也。”《礼》曰:“君子庄敬日强,安肆日偷。”此语乃当书诸绅,故余以“畏威如疾”为私记云。
有的朋友写信来问询病情,苏轼回复道:春夏服药,且喜平复。……乃知羸疾,未必非长生之本也,惟在多方调适。病后须不少白乎?形体外物,何足计较……。信的最后,还不忘两个字“呵呵”。
贬谪黄州后,每年春天,苏轼总会与黄州知州徐君猷到安国寺游玩赏春。并在一竹林下的小亭中喝酒品茶。而今年的春天,与往年不同的是,徐太守被朝廷恩准退休湖南。
他们依旧坐在竹下小亭。
暮春初夏时节,清风徐徐吹来,竹林像是绿海一般随风荡漾,鸟雀在竹林间啼鸣。亭子中洒下斑驳的竹影,石桌上面摆着酒茶。苏轼、老僧人继连,还有苏轼的朋友巢谷,为这位即将离开黄州的朋友、黄州知州践行。
面对这种别离,苏轼自然是有些伤感的。
往事点点滴滴,如在目前,自己贬谪黄州,交无亲朋,居无定所,耕无土地,生活困顿至极,众多官员、朋友远离自己,而徐君猷并不在意这些,作为一州之长,尽力为苏轼的生活和家人提供帮助,无视他人非议,不惧因此可能带来的打击,苏轼的内心得到极大的慰藉。
这是苏轼大为感动的!
徐君猷自然也是不舍。
苏轼其人,论文,已经是独步大宋文坛,成为继欧阳修之后大宋文坛的领袖;论政绩,其之前治理的几个州郡功绩也是极其显著。但是却因为看到百姓疾苦、写入诗词、被诬告讥讽新法而获罪,狱中受尽屈辱,一朝沦落为罪臣,一无所有、一身疲惫地带着家人,来到黄州!这是常人难以承受的打击。
徐君猷在官宦生涯的最后一站与苏轼在黄州相遇,这是人生幸事。谁遇到这种事情,能够漠视不管?在站在历史的、道德的正确一面,还是站在利益的、新法小人的一面,徐君猷选择了前者。徐太守也因此和黄州一样留名千古,被后人所记住。
他们都在回忆往事。所有的往事都是那么的美好而清晰。酒后,继连和尚说道:徐太守、苏学士每年春天都在这竹间小亭中饮酒品茶赏竹,现在徐太守即将离开这里,去湖南。想以后的春天,只有我和苏学士聚在这里,遥想湖南的徐太守了。继连说完,便请徐太守和苏轼为此亭命名。
徐太守说道:千百年后,我就是一个湮没无闻的小太守,还是苏学士来命名,方有意味。苏轼也不推辞,慢慢起身,环视竹林,又仰望小亭,说道:与君猷兄虽然以后难以在此亭相聚,但是我和继连看到此亭会想念他,黄州人民也会想念你这位爱民的好太守,人虽然离开了,但还会被人想起,这就是所谓的“遗爱”吧?
苏轼稍作停顿,说道:此亭就命名为“遗爱亭”如何?
继连和尚抚掌道好,徐君猷说道:我乃黄州一个籍籍无名的过客而已,有何遗爱?想千百年后黄州百姓想念的会是苏兄。就算是有所“遗爱”,这爱也是苏兄之爱。此亭的名字优美而又有内涵,需要有一篇文章记载,方不负这名字。
徐君猷将目光转向巢谷,说道:巢谷兄可以为这亭子写一篇文章吗?
那巢谷听完,连连说道:我乃粗人一个,哪里会什么舞文弄墨?我记得欧阳修先生《醉翁亭记》中的一句话“有亭翼然临于泉上者,醉翁亭也。作亭者谁?山之僧智仙也。名之者谁?太守自谓也”,欧阳先生为醉翁亭命名作记,既然亭的名字是苏轼取的,我感觉这篇《遗爱亭记》还是苏轼写最为妙。苏轼听完,说道:巢谷兄对徐太守还不甚了解,我就代笔吧。略思索片刻,便挥毫写下:
何武所至,无赫赫名,去而人思之,此之谓“遗爱”。夫君子循理而动,理穷而止,应物而作,物去而复,夫何赫赫名之有哉。
东海徐公君猷,以朝散郎为黄州,未尝怒也,而民不犯;未尝察也,而吏不欺;终日无事,啸咏而已。每岁之春,与眉阳子瞻游于安国寺,饮酒于竹间寺,撷亭下之茶,烹而饮之。公既去郡,寺僧继连请名。子瞻名之曰“遗爱”。时谷自蜀来,客于子瞻,因子瞻以见公。公命谷记之。谷愚朴,羁旅人也,何足以知公?采道路之言,质之于子瞻,以为之记。
徐君猷离开黄州那一天,苏轼异常悲伤,作《好事近·黄州送君猷》送别徐君猷:
红粉莫悲啼,俯仰半年离别。看取雪堂坡下,老农夫凄切。明年春水漾桃花,柳岸隘舟楫。从此满城歌吹,看黄州阗咽。
不幸的是,徐君猷在赴湖南的途中去世了,噩耗传来,苏轼痛哭哀伤,写《祭徐君猷文》:
故黄州太守、朝请徐公君猷之灵。惟公蚤厌绮纨,富以三冬之学;晚分符竹,蔼然两郡之声。家世名臣,始终循吏。追继襄阳之耆旧,绰有建安之风流。无鬼高谈,常倾满坐。有功阴德,何止一人。轼顷以蠢愚,自贻放逐。妻孥之所窃笑,亲友几于绝交。争席满前,无复十浆而五馈;中流获济,实赖一壶之千金,曾报德之未皇,已兴哀于水诀。平生仿佛,尚陈中圣之觞:厚夜渺茫,徒挂初心之剑。拊棺一恸,呜呼哀哉!
苏轼更加感觉到了人事的消磨和无常。
而此时,苏轼在黄州的第一座房子“南堂”,也建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