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哑谜（三）

当下信息传播真是快捷。秋意浓了，秋风灌进达一路的身体，这让他有一种神一般的感觉，世界上无论哪个地方发生事情，也无论相隔多远，他都能第一时间获取消息。

汉洲这事不算好消息，但也不算坏消息。达一路盯着黑客论坛，有人发布了图片，有人发布了视频，还有人发布了大段文字说明，都在闹闹嚷嚷地说着汉洲发生的一起枪击案件。他看着图片里躺在地上的矮子——那只不过是个抛出去的工具。还有胸口鲜血飞溅的女人，那女人侧仰着，镜头落在上半身，大半边脸正对着达一路，含冤无助的眼珠可怕的外突……仿佛是一出绝妙的悲剧设计。

这一切都够警方喝一壶的。

无论是因为什么，一旦枪战造成无辜群众伤亡，警方都难辞其咎，必然会产生负面舆情。网络如此发达，幕后推手会将它们添油加醋、精心加工后粘贴到所有的网站焦点、手机热点里，不出几分钟，就能上热搜，某些国际媒体甚至会将它披上“人权”的羊皮。

他懒洋洋地将女人的照片点击生成原图，保存，拖动鼠标，移进一个对话窗口。他得意地笑了笑，一个小时前，他发送的挑衅信息还没有回复，但他相信一定会回复的，特别是看到这张图片之后。

他想象对方看到照片后的表情：目瞪口呆，不可置信，如遭重击。

果然，达一路正想着，那个对话窗有了回应：“你是谁？”

“别问我是谁，答案需要你自己去追寻。”他敲着键盘，“这张图片算我送你的一份大礼。”

“你想干什么？”

“我不喜欢回答问题，我喜欢自己解决问题的人。你对我感兴趣，你就来追啊！”

达一路明白，他越是释放出更多的信息，比如女人图片、说话风格等等，对方会越发紧张，越发不知所云。这张图不具有任何保密性，很快会出现在公共网站里，而所谓的说话风格，没有一个准确的解释，更加囫囵。

“你是个胆小鬼，不敢回答我的问题。”

“你还抓不住问题的关键吗？看来是我高看了你。”

“敢挑战，却不敢透露身份，不是胆怯，是什么？”对方不上钩。

“呵呵，要想知道我的身份就看你的追踪水平了。”达一路反唇相讥，“何况，网上存知己，线下若比邻。”

没有回复。达一路相信对方一定在追踪他的IP，但他已经将自己的聊天信息放进通信协议漏洞里，黑客论坛的显示只是一种嫁接——这也是他挑战对方的内容之一，如果对方能找得到它的发送地，说明他的软件还有待改进。

“无聊！”对方直接放弃。

“我想你以为我的图片来自网站。”达一路写道，“你错了。如果你不相信，我可以发送一系列同类的图片给你。不过，我不仅是想吸引你的注意力，我是要挑战你。如果你不应战，还会死更多的人。”

“我连你是谁都不知道，怎么应战？”

“请原谅，我高估了你的智商，那你就等着收尸吧！剧透一下，地点不一定在汉洲，你会从中感受到潮汐定律。”

这句话发送出去，达一路关闭了电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威胁的钓饵放出去了，他既慌乱又兴奋，想象着钓上大鱼的紧张和刺激。

警车尖啸着冲入清晨的省城，丁杨从睡梦中醒来，看着路边忽闪而过的路标，意识到警车正朝着完全错误的方向行驶。

他脑海里迅速闪过一丝疑虑，对着坐在前排的高媛大声喊：“高大队长，你走错路口了吧？”他的声音在封闭车厢里嗡嗡作响，“这不是去省公安厅的路。”

他的顶头上司摇了摇头：“放心，不会错的。”

丁杨努力回想当时季亚明是否特别提到省公安厅，难道是他自己在想当然？“侦查专员不在省公安厅，会在哪儿呢？”

“一个更机密的地方。”

“机密？”

“当然不会待在宾馆里。”

丁杨俯身过去看她。他最近似乎失去了高媛的信任，近段时间，她好像总跟他不对付。

“这可不是大数据警务跟数据主义的争论，需要直奔目的。”

高媛没有回答。

不到五分钟，警车越过了省城会展中心。高媛指了指不远处的一栋大楼，让司机向左转弯，丁杨看到一栋跟省公安厅刑事技术楼差不多模样的建筑。警车从那栋建筑绕过去，丁杨认出了那个地方，楼顶的警徽和蓝色的围墙是很好的线索。即使还不够，围墙尽头铁闸门口挂着的丝毫不显眼的门牌已经出现，就横在警车的前面：省国家安全局。

网络侦查专员待在安全局？这没道理呀！

高媛下了车，拿出一张纸递进传达室里，里面递出一本登记册，高媛掏出笔工工整整地填写了一会儿。铁闸门开了，警车继续往里开。

丁杨俯身望着高媛，思忖着上司是不是在开玩笑：“专员昨晚睡在这里？”

高媛看上去非常严肃：“他跟我们一样，只要工作需要，哪儿都可以休息。”

他被送到了省国家安全局，似乎一切都印证了他的担心。

“你们是汉洲来的吧？”一位身着黑色西服的工作人员出现在警车旁边，拉开后座的车门，“请丁杨同志跟我来，其他同志可以回去了。”

丁杨走下警车，抬头望着晨光里的大楼。汉洲国家安全局他都从未进去过，更不用说这里了，在他的心目中，这个部门及这个部门里的每一个工作人员都充满了神秘感，令人望而生畏。

走进大门时，丁杨发觉那名工作人员紧跟在身后，催促他往右走。那里并排两台电梯，一台电梯门开着，门口站着一个同样穿着黑色西服的人，是专门在那儿等着的。丁杨朝明亮的通道走去，感到自信正从身上一点点消失，这让他的心里很不踏实。

“放松点，丁杨。这只不过是一个跟公安一样的部门。”丁杨跟自己说。

出电梯门时，那名工作人员礼貌地推了他一把，然后将他领进一个狭窄得令人惊讶的走廊。他们向左一拐，走了几步，进入一个宽敞的房间，好像刚揭开一个谜团，眼前豁然开朗。丁杨进入的似乎是一间五星级宾馆的总统套房。

“请等一下。”那名工作人员说完就不见了。

丁杨独自一人站在宽大的客厅里，沙发、躺椅、皮凳有十几个，但他不敢坐。里面的茶具应有尽有，烧好的开水正冒着热气，但他没动。在摸清底细前，他决定静观其变。

室内的装饰无可挑剔。一张小小的红木会议桌，周围是皮座红木椅，抛光落地灯立在褐红真皮沙发的旁边，红木小吧台上摆放着手工水晶玻璃器皿。

可想而知，室内设计师精心设计出的这个客厅是要给客人们一种“宁静且井然有序的感觉”。虽然这样，宁静感却是丁杨此刻最无法体会的。他脑子里唯一想的是，曾有什么样的大人物坐在这个房间，商谈着什么样的机密。

“请坐，别太拘束。”身后响起了一个低沉的声音。

丁杨吓了一跳，一个转身几乎把皮椅撞翻在地。他笨拙地想要扶起那根凳子，扭头发现一个中年男人正抬头看着他，脸上露出愉快的笑容。

“这个可有点像古时女性行的万福礼，警察可不兴这个。”

来人亲和有度，目光锐利，可个头不高，体格单薄，肩膀瘦削，脸上长着色斑，戴着一副双光眼镜，头发稀疏并显斑白。但是，他那毫不起眼的外表跟他身上蕴含的气度形成了鲜明对照。那份智慧、坚定和自信，令人一见之下便有种服膺感。

“我叫张超，公安部网络侦查专员，很高兴你能及时赶来。”那人说着，伸出手来跟丁杨握手。他的手温暖而有力。

丁杨忍着沙哑的嗓音，说道：“这是应该的。张专员，有机会见您，我很荣幸。”

张超向他露出一个亲切的笑容，丁杨此时亲身感受到了赫赫有名的专员的亲和力。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令电信网络犯罪分子闻风丧胆的专员长着一张漫画家喜爱的随和脸孔，甚至连画家都不一定能表现出此人自然而然流露的友善而亲切的笑容。他的目光总是饱含着真诚和高尚的气质。

“请坐吧，”张超专员以一种愉快的口气说道，“我为你泡一包国安局的好茶。”

“谢谢您，张专员。”

张超按下泡茶热水器，手法娴熟地拿起茶具，整整齐齐地一字摆开。

丁杨不禁注意到，对于一个整天待在网络上、工作十分忙碌的人来说，他显得过分闲适且放松了。

他的穿着很正经——靛蓝西装、红黄间色的领带，好像正要参加董事会议。

丁杨试着进入正题：“张专员这是要赶飞机吗？”

“不。刚打了一场球，换下了便服。想着要见一位专家，不敢太随便，但出门在外，衣服带得太少，只得穿成这样子。”

丁杨见他半开玩笑半当真地说话，也坐正了身子：“那这是一场正式的谈话啰？”

“当然，让你辛苦半夜赶过来，没正经事可不敢劳驾你。”顿了一下，专员又粲然一笑，“小丁，你也不用太紧张。我想，咱们的业务都在线上，要紧张，也要活泼，我们所需要的可不仅仅是西装。”

专员的坦率和幽默很快消除了丁杨的紧张感。专员在人际交往上的老练大大地弥补了他在体型上的不足。交际是跟人打交道的能力，而这个侦查专员的禀赋在这方面也很突出。

“您一个人出差吗，张专员？”

他点了点头：“实际上，其他人已经回京了，我这是专门等你。”

丁杨很惊讶。他的情报都是直报公安部、公安厅的，并没有跟国安部门有关的信息。显然专员是在国安部门办完事后，直接联系他的。

“接下来要看你的了，”张专员说，“部里对你提供的情报进行了专题研究，指示我在这里跟你见面，拿出具体方案。”

“我做错什么了吗？”

“恰好相反。我要代表部领导向你表达谢意，小丁。网络犯罪是部里当下的工作重心，而且你我二人在这方面曾有过协作，每一次都很成功。”

“非常感谢您的信任，张专员。”

“看起来你对我还不太了解，我们没有理由不加深这份了解。”

丁杨脑海里闪现出季亚明午夜里跟他交代时的情形，心想这不是了解的问题。而且，张超特地等在这里，郑重其事的模样，肯定不仅仅是为了加深了解。

丁杨在长沙发的右侧坐下，料想张超专员会坐在对面的茶台高椅上，让他仰视。谁知专员并没有那么做，而是绕过高椅，坐在他的左侧。

亲切关系，丁杨意识到，真是人际关系专家。

“呃，小丁，”张超在沙发上坐下来，露出淡得像烟一样的神情，疲倦地叹了口气：“我想你一定很困惑。为什么现在坐在这儿，我说得对吗？”

丁杨的戒心随着侦查专员话音里流露出的直率渐渐消除了，怅然地靠在沙发背上，说：“的确如此，张专员，我有些困惑。”

张超一直在边上看着丁杨，脸上慢慢地浮起笑意：“好极了，我一直认为你是一个十分聪明、清醒的人。”

“那是在有明确指示的情况之下。”

张超又欣然一笑。

这时，响起一阵轻轻的敲门声。刚才带丁杨上来的黑西装工作人员走了进来，他手里拿着一个机票封。照专员的吩咐，他把机票放在离丁杨很远的茶桌上就出去了。

张超什么都没说，端起一杯茶递到丁杨手里。

“谢谢。”丁杨品味着这浓郁的香醇——公安部网络侦查专员亲自泡的茶。

张超先自品了一口：“这可是货真价实的狮峰西湖龙井，第一名茶，仅存的几棵古树上的、小小的奢侈品。”

丁杨啜了一口茶水，这是他品尝过的最美味的茶。

“时间紧迫，”张超专员说，“我们言归正传。”他抬眼看着丁杨，“我想季亚明肯定告诫过你，如果仅仅是开展侦查或者停止侦查方面的事情，我没必要这么急着把你招来，你是特聘专家，有事可以发传真，或者打一个电话。”

“是的，张专员，这几乎是他的原话。”

张超笑出了声：“他总是想得如此通达。”

“这么说他说错了？”

“他当然错了。”张超笑道，“不过，他这种将问题往深处想的方法没错。有些话我不能在电话里说，甚至这时也不会跟你说，但我的确有任务给你。”

张超微微顿了顿，不待丁杨开口，直接拿出一袋厚厚的案卷，卷首印着一个大大的红色密字。这个红字给了丁杨一份焦虑心情，但张超似乎丝毫没有觉察，直接打开卷宗，开始介绍起来。

案件源自南都。这座城市处于科技前沿，经济发达，同时也是电信网络诈骗犯罪的重灾区。近年来，在离大湾区蓝晶科技园不远的郊区某小镇，各类电信诈骗，包括海盗病毒、垃圾邮件、信用卡盗用、售药联盟、僵尸网络、色情网站等活动频繁，因此损失钱财或私密信息被盗的受害者超百万，许多公司遭到勒索。

该镇邻近高新技术区，网络人才扎堆，黑灰产业繁荣，故被称为“诈骗者天堂”。

南都警方多次进行专案打击，抓获黑客及话务员等诈骗犯罪嫌疑人数百名，摧毁了专为诈骗犯罪提供域名的服务器，十几家注册域名从网上删除，但无论如何打击就是无法断根。没有本地域名，境外域名同样在境内设立服务器，警方甚至怀疑，网络诈骗嫌疑人不再依赖服务器，而是通过某种软件进行攻击，并控制受害人的电脑或手机。这种控制只是让网络运行慢了十秒钟而已，显示这背后由顶级黑客操控。

丁杨笃定地翻着案卷，心里猛跳了跳，他想起了自己侦查发现的那个黑客，问：“这个顶级黑客既然发起了攻击，就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侦查专员耸了耸肩，接着说：“你说中了。他不仅来无踪去无影，还在地下论坛里发起挑衅，扬言要招募数百名同行黑客，攻击南都所有公司的财务数据，然后实施勒索。南都警方将这个情况报到国家反电诈中心，我们进行了专题研究，结合你最近提供的情况，决定派你过去协助侦查。”

张专员的话在空气中萦绕了一会儿，丁杨才明白过来。

要派他去南都？可他的发现跟南都的结论截然不同，所谓“闪变”是他以前在对达一路的追踪中发现的黑产软件，并非他最近情报中说的“通信协议漏洞”。而且“通信协议漏洞”涉及5G和6G，目前6G还在研制中，他的发现是否准确还未得到印证。

丁杨看了看桌上的那张机票，说：“目前科技发展很快，网络黑产层出不穷，我的情报分析可能滞后……”

“不，你有关‘通信协议漏洞’的情报我看了，正符合当前形势。不仅是5G，对于正在研发的6G，这个漏洞依然存在。但我要跟你说的不仅是‘通信协议漏洞’。”张超说，“目前网络犯罪已经国际化，不仅是国内，还涉及国际犯罪团伙。还有，目的不仅在于侵财，这也是我在这里见你的原因。”

丁杨将信将疑地注视着他，不解地问：“你是说要更多地考虑国际因素？”

“正有此意。”张超啜了一口热茶，微笑道，“不过，我们请你解决的是国内问题。”他迟疑了一下，向丁杨凑过来，“对外的事务有人配合你。”

这时，丁杨感觉张超审视着他的每一个举动，似乎他头发丝在风中稍稍颤动，都逃不过张超的眼睛，或者说就像一个猎手想要预测他的猎物是要逃跑还是要反击似的。当然，张超的担心是多余的，丁杨意识到自己责无旁贷。

“我想，”张超又端起茶杯，说道，“你知道有个重大国产替代工程坐落在南都吧？”

丁杨点点头：“我想你刚才已经提到过，蓝晶科技园。”

“具体的我就不多说了，”张超将茶一口喝干，“最近发生的系列涉及网络犯罪案件都在科技园附近，甚至在科技园里。”

丁杨面上依然沉稳，心里却感觉如坠五里云雾。如果科技园出问题，直接从里面着手就行，不是吗？当地公安部门就有这个能力。

“我的情报可没有园区的任何信息。”丁杨说，“我一点儿也没有关注过。”

“这不关园区什么事，我从你的情报里分析得出可能外面有人打科技园的主意。”

丁杨的手心有些冒汗。他觉得张超一定另外有一双眼睛，敏锐地看到了隐伏潜行的事情。他疑惑地问：“我的情报？”

“是的，”张超说，“所以这事得你去处理，还要保密。”

“园区应该能处理好自身的安全问题，况且还有南都市公安局。我手里还有……”

丁杨想说说那个在黑客论坛里给他发送挑战信息的人，说说达一路，却被张超打断：“我知道，你手里有案子。但这事很重要，南都方面根本没有察觉，我也不想让他们先入为主，避免打草惊蛇，以防出现更多、更严峻的问题。所以，让你代表公安部前去指导督办电信网络犯罪案件，顺便利用你的技术优势摸摸底。”

丁杨心中顿觉不安。他不确定自己有没有正确理解张超的话。如果他的理解正确，他的任务可能不仅是“摸底”而已，而是与“间谍”无异。他想知道，有关“请你解决的是国内问题”到底是什么问题？“有目标吗？”他问。

“线索仅来自你的情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就要看你的了。”张超突然神秘地说，“小丁，假如我告诉你，南都科技园刚刚创造了一项具有重大科技创新意义的发明……具有震撼国际的重大意义……你会怎么想？”

丁杨想不出来。

“那就是你接下来要做的。”专员说着，他从卷宗里抽出一张函件说，“这是抽调函，一份我已经发给汉洲市局，这份你带着去南都，他们会照顾好你。听说你正在热恋中，家里还有其他困难吗？”

困难倒没什么，放下面对的挑战、放弃追踪达一路才是真正的问题，丁杨想。

他看着张超，专员没有回应他的注视，目光转向窗外，真正的秋天正在赶来，白色和黄色的桂花竞相绽放。丁杨将案卷抓在手里，沉甸甸地压得他手都抬不起来。

“这是我们的机票。”张超说，“那我们这就去机场，一个往南，一个往北。”

丁杨点了点头。机票都早订好了，说明此次任务责任重大，一切都成定论。季亚明说过，服从命令永远是第一位的，他还能说什么呢？

他想起昨晚电脑几次黑屏，以及他黑客论坛用户名下爆出的那一行行令人惊心的语句。如果他告诉张超这一切，张超会做何反应呢？

张超提起行李道：“走吧，今天好像是中秋节，有人在机场等着跟你赏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