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哑谜(二)
黄昏时分,快节奏的南都喧嚣依旧,只是融合了更多的享乐和休闲。
将女友送去跟朋友聚会后,达一路如同一只猫头鹰,打过鸡血似的蹭到电脑面前。风将粉紫色的窗帘吹起,过了一会儿,他快速地敲了一下回车键,似乎一切都尘埃落定。他很久没有动作,只看着屏幕上的数据像泉水一样流淌,一项最新技术在电脑里生成。利用这项技术编制的软件,取得了超出他预想的巨大成功——竟然发现了5G通信协议的漏洞!
利用这个漏洞,他的软件可以劫持手机应用和网页通信,读取接听过电话的任何手机里的所有内存,进而锁定账户信息,实施盗刷。
达一路的手机发出婉转的“叮咚”声,与此同时,他内存强大的笔记本电脑铺开一片蓝色的海面,一个图标像珊瑚礁似的冒出来。他将鼠标叠加在图标上,右手食指轻轻一点。
简简单单的一个动作,竟然化为上百万条射线,无所不指,无所不容,霸道到极点,如同一轮黑日爆空而出,不仅隐藏了自身所有的特定设备和网络环境,而且攻击范围覆盖了其所在的基站内的全部网络终端,功能远超原来的“多卡宝”。如果说,以前的“多卡宝”像对讲机,工作时必须发射信号,警方可以锁定位置,那么利用这个漏洞发起的攻击就像收音机,警方无法通过技术手段确定攻击者的位置和身份。
更关键的是,以前的“多卡宝”只能发送短信,而利用这个漏洞,软件不仅可以向网络终端发送短信,还可以发送图片、视频等多媒体消息,所能集合的资源更多,也可以冒充其他用户向外发送数据……
达一路抬起头来,一双深邃的眸子充满沧桑之感,同时还有些迷茫,心里有山崩海啸的声音爆发而出,放眼翻滚的夜色,好像看到了起伏与进击的闪电。
可是,当他要用漏洞发起攻击时,发现它只抓住闪电的结尾,眼前仍是一片黑云。
攻击力太短促了,他面对的挑战可不是这闪电掠过的瞬间能解决的。
他起身转了一圈,将编制的几个软件共同升级,催动到极致,无尽的源代码符号在不断地湮灭和新生,好似花开花落,蕴含了智能至理,辐射面更宽更广了,仿佛与整个网络世界产生了奇妙的共振。他坚定了信心,深切地感受到算法的力量。
市公安局大楼像夜色里一把出鞘的剑,灯光闪亮,比白天少了一份喧嚣,却更多了一份神秘。走进拱状门厅,丁杨感到周围都轻轻地回响着隐秘交谈的声音。对面伟人雕像依然面带微笑,左侧巨大的电子屏日夜不停地闪烁着总书记对公安队伍的总要求:对党忠诚,服务人民,执法公正,纪律严明。右侧摆着一排宣传展板,是近期全市公安机关扫黑除恶、销枪剿毒、新时代县域警务等工作取得的成绩,供外来的单位和群众参观交流。
“晚上好,丁警官。”保安微笑着跟丁杨打招呼。
丁杨拿出自己的密钥卡,也报以微笑。
“你悟性真高,丁警官。”保安说,“经过这么半年的警体训练,竟然已经找到了体质的‘域’,身体几乎全打开了。”
“域?”丁杨疑惑地问。
“对,就像练武达到化境的状态。”保安说,“特战兵训练就最讲究这个。”
丁杨一脸迷惑,却十分好奇。这个保安曾是一个特战兵,曾经历过非常艰苦的训练,退伍进公安局当了保安,经常把自己在部队训练的那一套挂在嘴边,还像个面试官似的对经过他身边的每个民辅警是否有训练潜质做评判,仿佛自己掌握着什么宇宙奧秘。
当然,他说的‘域’,也有一定道理。在极限训练中,重要的不是肉体,而是心灵的强韧程度。重点在于集中、专注和协调,在于找到内在的自我,自我融化,直至只剩一个动作、一个目标,便可以在倾盆大雨中趴在泥地里匍匐前进,因为已经感觉不到行囊的重量、尖刺般的冷雨,闻不到泥巴的味道,不会去想昨晚只睡了两个小时,今早跑了十多公里,或者是刚刚完成的两百次俯卧撑加仰卧起坐,只想到眼前要挺进的那一寸距离,接着是下一寸。
世界变得万分简单,这就是化境。
进入了这种境域,你什么都做得到。
丁杨无谓地摇了摇头,也许自己永远无法找到那个“域”。但那个“域”很重要,不仅对于警体训练,在网络技术、侦查谋略方面,何尝不需要运用自如、臻于化境的状态——警务大数据的深度应用更需要达到这种境界。
他的思绪又绕回到黑客论坛里。老实说,他对那段突然冒出的语句很在意,他感觉那句话里的“网”似乎跟“域”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是他还不太理解。他第一次感受到了挑衅,一种无法左右的挑战。
丁杨才28岁,英俊的面容上还没有一丝皱纹,浓黑的头发没有一丝脱落的迹象,即使眼角有些鱼尾纹也不是很深,那只是给人一种沧桑和忧虑的感觉。对他来说,时光刚从地平线上铺开,过去的磨难只是黎明前的黑暗。他参加公安工作五年,已有数次跟一级通缉令上的犯罪黑客面对面交锋的经历。他赢了,赢得国家级网络侦察专家称号。
他是个容易相处的人,他自己心里很清楚,虽然他不太与人交往,那是幼年受过创伤的原因。在他初中的时候,父亲就被害了,后来得知,父亲虽不是警察,却干了很多警察的活,是因为多次举报犯罪而遭到报复杀害的。
后来,母亲带着他东躲西藏,逢人先辨忠与奸,开口必带三分笑。他在那几年里学会了与陌生人沟通,内心变得镇定、坚决,却更少言寡语,眼神像两口深不可测的井。
由于居无定所,大部分时间在网吧里混,他自学成才的黑客技术竟然打出了名声,歪打正着地成了一名网络警察。他的工作就是整日里趴在网上,从一家服务器辗转到另一家服务器,检查搜索各个服务器里的非法信息和违法操作,每年关停几十家网站和数百张网页。
然而,一起网络诈骗案件几乎改变了他的人生。就在那起案件中,他碰到了那个令他无法释怀的黑客——刻意以恶对恶、报复社会的达一路。首先,他与达一路演绎了一出惊天的对手戏,从雁南省追到雁北省,侦破了一起系列杀人案,追回上亿诈骗资金。
但达一路的智商确实很高,而且懂得神奇的变脸技巧,竟然在围捕中躲过视频监控脱逃了,这几乎让丁杨陷入梦魇之中……
他也就是在这起案件中认识了肖可语。
肖可语是一个传统女警,没有接触过网络科技,但她坚强、独立、聪明,又温柔可人,他喜欢这样的肖可语,而且感觉她是唯一了解他的女人,了解他内心深处的痛,更清楚他无论遭受多少不幸,依然坚信美好;理解他乐观而积极的玩笑里暗含的情谊,他的话里没有一个爱字,但潜藏着强烈的感情。
但是,因为达一路的脱逃,他跟肖可语的婚期一拖再拖。达一路这个黑客像梦魇一般,始终惊扰着他,成了他跟肖可语一个共同的心结。
丁杨走进电梯,心不在焉地凝视着楼层数字跳动。但电梯在不是他要去的楼层停下来,他实在想不到午夜过后还有谁会在这里。
打开的电梯门露出一张圆润和气的脸,与电梯门同时张开的嘴唇里吐出一句:“果然是你!”是高媛。她冲他微微一笑,接着说道:“祝你心想事成。”接着,她将一本密封的案卷递到他手里,转身又走了出去。
丁杨还没醒过神来,便被高媛引领着,穿梭在迷宫似的走廊里。别看在这里五年了,但面对这庞大的运转系统,他还是感到有些敬畏,这让他很震惊。除了培训和监管两个中心,汉洲公安机关的所有部门都在这栋楼里办公,每天在这里进出的警察上千名,但能在这个楼层活动的警察只有几十人。
在别的同行眼里,这层楼就像一个幽邃的绝密基地,建立并养护着一座令人震惊的最前沿的技术宝库:电子情报拦截装置、卫星定位技术、通信产品中的高端芯片追踪,以及侦察网络、Y库系统和技术支撑实验室。
丁杨在这里做的是网络情报分析员的工作。这些情报不仅关系到汉洲一地,更是牵涉全国一盘棋。事实证明,丁杨在这方面很有天赋。这得益于父亲死后那些年,跟着母亲东躲西藏时,对社会与人性的剖析和理解。
他每天从网络上收集信息,并追踪信息发生的源头,对信息进行仔细筛选,判断哪些信息与违法犯罪有关,然后写成情报发送给本级领导及上级主管部门,丁杨对这一工作兢兢业业。用支队长季亚明的话说,丁杨是“出成绩并在上级争创第一的尖刀”。
尽管这项工作难度不小,且每天要工作很长时间,但对丁杨来说却像是枚荣誉勋章,是一种体现存在感的方式。而且,他是季亚明想尽办法特招进来的,当时有不少非议,他不能让支队长再承受那份压力。
季亚明不像个技术干部。高大威猛,相貌堂堂,有着古铜色的皮肤、令人胆怯的面孔和锐利的目光。他的双眼精光外露,像是一场过境的风暴。
然而,对在手下工作的民警来说,季亚明是富有亲和力的人。他朴素的人生哲学在公安局是有名的。他无声无息,兢兢业业,加上常年一身便装,大家送给他一个绰号,叫“武观音”。季亚明是出色的谋略家和效率的楷模,他以无与伦比的清醒,管理着他的这方天地。他的座右铭是:深入预测,立即执行。
丁杨到达支队长办公室时,季亚明正在半明半暗的光线里打电话,听口气,显然是在跟北京的某个人讨价还价。挂了电话,季亚明招手让丁杨进去:“小丁,请坐。”
“谢谢,季支。”丁杨坐了下来。
尽管季亚明身边的人觉得他亲和率直可以随便,但丁杨一直都很敬畏他。他太壮实了,丁杨在他面前就像一根麻秆。
季亚明摘下眼镜,转身将那块暗红的窗帘拉拢,盯着丁杨说:“小丁,公安部的网络侦查专员到了省城,一个钟头前打电话给我,提到了你。”
丁杨没有作声,而是变换了一下坐姿。支队长一向在属下面前从不遮遮掩掩,但今天语气格外凝重,没有接着说下去。丁杨不得不问:“是不是我提供的情报有问题?”
“恰恰相反,公安部领导认为你的研判很有见地。”
丁杨轻轻地呼出一口气:“那他要干什么?”
“要见你,让你连夜过去。”
“连夜?”丁杨不安起来,“现在已经是半夜了,什么事?”
季亚明望着他,意犹未尽地说:“可能会如你所愿了。”
丁杨还是闹不明白。他曾建议汉洲跟南都等地联手侦查网络犯罪案件,可没想会惊动公安部,让领导亲自召见,或者调到公安部去。他还有母亲在汉洲呢!
季亚明站起身,在窗前踱着步子:“会不会离开汉洲还不知道,但他要亲自跟你谈,他预订了明天下午的飞机。”
丁杨皱了眉。越级跟领导谈工作倒没什么让人紧张的,可是支队长脸上那关爱的神情却让他着急,他惴惴不安道:“您有什么想法?”
“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季亚明表现出少有的激动,“侦查专员似乎尚在考虑。你以前提供的情报显然引起了他的注意,可能触动了某个保密部门。我刚才跟上级沟通过,没人知道专员此行的目的。”
丁杨更加不安起来:“你怀疑我捅了马蜂窝?”
“现在下结论还为时过早,毕竟网络安全十分敏感,或许有其他原因。”
丁杨无声地笑了,这是典型的季亚明式答复。他意识到,支队长对侦查活动的理解总是上升到政治层面。季亚明经常说,目前,网络犯罪已经跟国家安全和全球恐怖活动勾结在一起,不懂得全球政治风云,不理解错综复杂的国际形势,没法儿干好网络安全工作。也许,这就是丁杨眼下面临的考验。
“他会不会让我停止对南都那个未知黑客的追踪?”
“不至于,那样的话,只需要一个指令。你是国家反电信网络犯罪中心的特聘专家,需要的话,他们也可以直接给你打电话。如果仅仅是开展侦查或者停止侦查方面的事情,他不会亲临。毫无疑问,他们清楚汉洲当前严峻的网络犯罪形势。”
季亚明总为汉洲打击网络犯罪没有排进全国前列而感到窘迫、忧心。
丁杨隐约感到一丝凉意。支队长的第六感往往没错,这很不可思议:“或者是我不小心,搅进了某个不可告人的阴谋里,上级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要让我为此闭嘴?”
“侦查专员要求我对你最近呈报的全部情报进行封存,纸质档案以密件的形式让你带过去。我感觉有些蹊跷,那些情报我都看过,当然有价值——否则不会上报,可无论如何,也不像是有什么重大机密的样子。”
“那也不一定,或许我拿的真是一颗重磅炸弹。”丁杨开玩笑地说。
季亚明对这个玩笑并不感兴趣。他严肃地看着丁杨说:“给你一句忠告,如果你跟侦查专员的意见相左,服从命令永远是第一位的。”
“一定!”丁杨狡黠地笑了笑,“我绝对不会跟专员争吵的。”
“是的,不能。”季亚明说,“如果不可避免,就让我去跟上级解释。”
季亚明的话很低沉,使丁杨想起了支队长被称作“武观音”的另一个原因——别看他身材高大,要是与人产生矛盾,他一定是那个和事佬。
“在这个问题上,我的处理很简单。”季亚明说,“我有责任保护每一个跟我工作的人,只要是为了工作,不违背原则,我会一力承担的。”
“谢谢您,季支。”丁杨从支队长的身上感受到一种关爱的气息,这正是他曾经从父亲那儿感受到的。“我是不是这就出发?”
“车已经安排好了。”季亚明指了指门口,高媛推门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