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水去哪儿了
春节前,照例按照县上的安排,分头去慰问退休的老领导。今年给我安排的慰问对象是原县政协何主席。何主席住在一座高楼的十楼。我们坐在主席家的沙发上拉起家常,何主席突然问我:你老家颜坡的那个大池塘还在吗?我一时答不上来,就问大致在哪个位置,主席说,就在大路边,颜子庙跟前的那个。我回答说:早已没有了,变成了耕地。主席说太可惜啦,我小时候从小磨沟去平定河,经常走这条路,对那个大池塘印象深刻。
何主席说的这个池塘,位于我家西面“后坪”这个地方,面积有两亩大小,处在一块坡地的跟前,池塘的四周长满了柳树,池中有水眼,直往上冒水。池塘水旱时用来浇地,平时的主要用途是饮牛,是一片好景致。
填埋池塘的时候,我只有几岁,亲眼见到了池塘毁灭的过程。当天,上了一大帮劳力,只用了一天时间就把这片如小湖般的池塘给填平了,池塘边成群的柳树也被连根挖掉。一个今天看来可成景点的小湿地就这样在“以粮为纲”的浪潮中消失了。并且奇怪的是,那股神秘的地下水从此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从这里路过,再也听不见呱呱一片的蛙鸣了。
这件事之所以记忆清晰,是因为那天发生了一件事。填埋池塘时,把池塘边的一块老坟地也掘毁了,那些都是不知哪个年代的无主坟。其中在路下挖出一坟,棺木已朽,有几根腿骨显露,年幼不懂事的我随手捡起一块石头扔出去,正好砸在一段尸骨上,那个腿骨被砸出一个小洞。大人们都说砸不得,我也觉得闯了祸,有些害怕。过了几天,我的腿上就长了疮,拖了好长时间才好。大人们都说,这是鬼在捉拿你呢,把我吓得不轻。此事让我懂得了活人、死人都要尊重,千万不可冒犯。
我家与邻居王家,在院子东边土塄坎下,共用一处水泉。这个水泉有两眼泉池,像一对圆圆的眼睛,泉上边是密密的茅草,像是泉眼的眉毛,“眉毛”上还长着一棵梓树。这两眼泉,水质清冽,水量不大,两眼泉加在一起能装四担水,正好够两家饮食之用。至于饮牛、洗衣其他用水,是舍不得用这泉水的,常常要去院子西边不远的水沟。这条沟发源于院子背后的马山,沟道如一条直线,直直从山顶落下,路途没有人家,沟水倒也干净,水量不大,流起来悄然无声。这一左一右两股水,便成了两家的“生命之水”,最多的时候,要供两家十余口人使用。遇到大旱时,泉水、沟水水量太小或断流,就要下山去三涧河里挑水吃,把牛赶到河里去“饮水”。
但是,到了20世纪80年代初,情况大变,不管雨多雨少,那两眼泉不出水了,那条沟也经常断流。经过仔细查找,这股泉水下移到了双眼泉下面的崖根处,离原址足有三百米。在那里挖了一个窝,成了一个新水泉。但这里地形太陡,从家里到这里挑水无路可走,“滚坡”的风险太大。这眼泉“跑路”,应是水从地缝中漏走了,说明不知不觉中地层悄然发生了变化,这眼用了不知几百年的水泉便告终结。
几乎在同时期,除了下中雨大雨,西边沟里的水也干了,洗衣、饮牛没了水源。也向下找,这条沟的下游,沟底是清一色的光石皮,一个接一个的石窝,在最上部的那个石窝,有一小股细流流出,几天才能流满一潭,勉强可供洗衣饮牛,只是路途有点远,还要走一小段崖顶险路。
这条水沟出现断流,是因为山上的树砍得所剩无几,连马山上那两棵千年古柏也遭砍伐厄运,山体已存不住水了。这条沟的顶端,有一道横向生长的石堎,传说是洪荒时代的一个渡口,名曰“渡船堎”,渡口之下,是一片汪洋。这个传说和想象实在格局广大,振奋人心,也阻挡不了这个诗意般渡口脚下这条小沟的快速“缩水”。
这条沟钻出渡船堎下一片小树林后,在我家附近的地里冲出一道深沟,沟的两旁长了不少树丛,对边沟土坎起固定作用。但自从土地分到户后,沟两旁地的主人都一味想扩大耕种面积,把沟两边斜坡上的树砍了,在斜坡上种上庄稼。于是,沟两边的土坎就不断坍塌、下溜,慢慢填平了这道深沟,水也随之不见了。不出十年,一条沟就在人们眼皮底下渐渐消失。沧海桑田,大概就是这样演变的吧。
我家居住的院落,处在这面坡的中间位置。东边的潘家湾,户数最多时有七八户人家,在院子上下有两眼水泉,并以下面的一处水泉为主。由于此院落地处背阴,加之下面的大水泉枯竭,住户陆续分家搬走。院子上面的水泉也随着时间推移,水量慢慢减少。无奈之下,潘家湾和我们这个小院子就开始寻找新的水源。这一找就找出了十里地之外,在陈家沟垴找到了一处流量稳定的水源,于是就翻越几道梁几道沟,埋了水管,修了水塔,水管牵到各家,吃上了自来水。
西边的颜坡院子,有近二十户人家,分上下两个院落。院子的东边有一个水泉,在一个土坎下面。我记事时,这口水泉就只剩下一个干坑了。院子的西边有一条水沟,名字就叫“水沟”,这里的沟字被读成了“够”音,且带有一个转弯的尾音,似乎在表达这条沟的重要性,颜坡的吃水便全靠这条时断时流的小沟了。遇到干旱,这二十多户人家就要挑上水桶,到处找水,最远的要翻过两道山梁,出了村,去更西边的“桦栗朳”大涝池去挑那种脏水吃,真是艰难至极。
一左一右两个院子的泉枯水断,与我们这个小院子的遭遇极为相似,发生于同一时段。那么,这座马山内部的水都到哪里去了呢?
地球上的人都是逐水而居的。正如草原上的人逐水草而居,荒漠中的人逐绿洲而居。山里人也不例外,也是逐水而居、逐水而迁的。但凡山居,无非是河边、沟边、泉边,一家一户如此,一个庄院也是如此。但凡有人家的地方,都有一眼泉水,水泉大者就有大庄院,水泉小者就是小庄院,水泉枯竭,村庄便告衰落,几成规律。旧时提亲,有一个“看家儿”的环节,由媒人领着女方,到男方家里去实地考察,一看房子是否“宽展”,二看吃水远近。其中吃水一事,关系女方过门后是否因挑水而受苦。因而考察吃水时,女方一般都要到水泉处实地查看,看路程远近,水量大小,水质好坏,还真有因水泉问题被“一票否决”的。这是一段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