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辛格《论中国》三部曲:世界秩序+论中国+论领导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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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联挑战与德国重新武装

苏联把重建西德经济和逐步建立德国政治机构视为直接威胁。1948年6月,苏联封锁了从柏林四周的苏占区通往该市的所有通道。共产主义威胁开始超过西方民主国家对德国东山再起的恐惧。封锁柏林挑战了1945年四大国在波茨坦峰会上对管理柏林做出的安排。最终,美国实施的西柏林空运战胜了苏联的讹诈。美国明确表示不允许柏林崩溃,如有必要,美国将不惜升级军事手段打通柏林通道。1949年5月,斯大林取消了对柏林的封锁。10月7日,苏联把苏占区变成了一个主权国家(其实是卫星国)。至此德国分治已是板上钉钉。

在不断升级承诺的过程中,美国及其盟友成立了日后成为美国政策支柱之一的“北大西洋公约组织”。1949年联邦德国被置于北约保护之下,其意义相当于美国单方面对西德领土安全做出担保。当时西德依然没有武装力量,也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北约成员国。一年后的1950年,朝鲜战争爆发。盟国认识到,它们面临共产主义的巨大威胁。为了响应欧洲国家的呼吁,杜鲁门总统任命艾森豪威尔将军担任北约盟军最高司令官。艾森豪威尔一口咬定,防卫欧洲需要30个师(大约45万人)[42],没有德国的参与,不可能达到这个数字。

可以理解,美国的盟友内心可谓五味杂陈。几年前它们还受德国侵略蹂躏,今天这个国家却要为西方防御提供一支人数可观的军队。最初西欧各国领导人坚持,用于防御德国的部队应由德国以外的国家提供。而后经过思考,外加美国施加压力,大多数欧洲国家领导人同意,如果没有一支德国军队,无法保证德国的防御。

阿登纳在回忆录中回顾了朝鲜战争如何终结了削弱德国的残余政策:

德国再次强大符合美国利益。因此,很多歧视性做法只能是临时性的,例如《鲁尔法规》《占领法规》以及涉及德国重新武装的条款。[43]

阿登纳认为,不仅对于欧洲,而且对于恢复德国的政治身份,德国重新武装都是必要的。最初阿登纳不愿公开辩论这个问题,以免干扰德国加入欧洲机构的进程。时隔不久,他的观点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阿登纳称,倘若不放心把西德自身防务交给西德,或西德不愿承担自身防务,盟国的信心有可能因此动摇。[44]

1950年8月,英美正式提议重新武装德国。德国迅速迎合这一提议。法国不太热心,1950年10月抛出一个普利文计划,建议组建一支包括德国部队的欧洲军,并起草了一份条约草案,成立包括德国部队在内的“欧洲防务共同体”(EDC)。阿登纳向德国议院重量级议员介绍了该条约草案内容后,议员之间吵得不可开交。[45]舒马赫甚至称条约是“对付德国人民的盟国-官吏同盟的胜利”[46]

1952年3月,为了阻止成立“欧洲防务共同体”和德国重新武装,斯大林主动表示,德国若能满足5个条件,苏联将同意德国统一:(1)所有占领军,包括苏军,一年内撤出德国;(2)统一后的德国保持中立地位,不加入任何联盟;(3)统一后的德国接受1945年边界,即有争议的战后德国与波兰的奥德-尼斯河边界;(4)德国经济不会因外界施加的条件受到限制——换言之,废除限制德国经济的《鲁尔法规》;(5)统一后的德国有权建设本国武装力量。以上建议只提交给了西方盟国,为的是突出联邦德国的从属地位。

斯大林这一提议是出自真心,还是想置阿登纳于尴尬境地,让人觉得他更愿意有一个留在欧洲内的分裂的德国,而不是一个统一的、全民族的和中立的德国?实际上,斯大林是想让阿登纳放弃为加入欧洲一体化取得的一切成果,以此换取德国统一。

有证据显示,当年斯大林的外交部长多次信誓旦旦地向他保证,西方一定会拒绝他,斯大林才提出这一建议。不过斯大林的建议让阿登纳左右为难。德国无条件投降后,国家统一问题首次正式摆在了盟国和德国人民面前。舒马赫在德国极力主张谈判良机不可错过,仔细研究斯大林照会前,联邦议院应拒绝批准“欧洲防务共同体”。舒马赫力陈:“在(目前)这些情况下,任何人如果赞同‘欧洲防务共同体’,就没有资格再称自己是德国人。”[47]

阿登纳坚守自己的立场。他深知,谈判十有八九会陷入僵局,从而把德国统一问题推入意识形态领域,导致德国孤立无援,成为各方恐惧的对象。如果德国我行我素,关于德国统一的谈判会化为战场,再次上演昔日欧洲人彼此厮杀的一幕。

为了回避困难抉择,阿登纳避免对斯大林的提议公开表态,而是推迟对它的讨论,直到所有占领国接受自由选举概念并把这一概念写入统一德国的宪法。与此同时,阿登纳极力主张以盟国共同防御的名义批准《欧洲防务共同体条约》。

阿登纳的对策引发了英国外交大臣安东尼·艾登所称的“照会之战”。阿登纳得到美国总统候选人、时任北约盟军最高司令官艾森豪威尔的支持——直到1952年5月30日,艾森豪威尔才卸任最高司令官一职。较之苏联威胁,英法对未来德国中立的前景更加寝食难安,因此放过了阿登纳玩的这一伎俩。盟国分别于3月25日和5月13日向克里姆林宫发出照会,表达了它们的共识。照会提出,德国统一前先在西德和东德分别举行自由选举。5月24日苏联回复了盟国照会,强硬表示盟国照会“无限期”拖延了德国统一的任何可能。[48]

鉴于德国显然为欧洲防卫共同体事业付出了牺牲国家统一的代价,展示这一欧洲事业的潜力更加刻不容缓。1952年5月26日,阿登纳签署了《欧洲防务共同体条约》文本。[49]然而不愿与德国共享一支军队的法国人大有人在。自16世纪起,每一代法国人都与德国人打过仗,第一次世界大战德国留下了一个千疮百孔的法国,第二次世界大战法国全国沦陷。《欧洲防务共同体条约》通过两年后,1954年8月30日,法国国民议院拒绝批准“欧洲防务共同体”,同时也放弃了普利文计划。

阿登纳向卢森堡和比利时代表表达了他的忧虑,称法国之举是“欧洲黑暗的一天”[50]

我坚信,百分之一百地坚信,(法国总理)孟戴斯-弗朗斯强迫我们接受的国家军队对于德国和欧洲是十分危险的。我离任后不知道德国会变成什么样,除非我们能够不失时机地创造欧洲。[51]

出于以上预感,阿登纳放弃了“欧洲防务共同体”计划,亲自与盟国就德国国防军的大致轮廓进行了秘密谈判。

美国发挥了至关重要的领导作用。1952年11月艾森豪威尔当选总统后得出结论,欧洲统一以及包括德意志联邦共和国在内的共同防务如同一把万能钥匙,用一位历史学家的话说,

有了这把钥匙,一些问题可以同时迎刃而解。至关重要的是,这把钥匙具有一种“双重遏制”功能,既能把苏联挡在欧洲之外,又能把德国留在欧洲之内,无论苏联还是德国都不能称霸欧洲大陆。[52]

艾森豪威尔与英国外交大臣艾登一起修改了《欧洲防务共同体条约》,允许德国组建一支军队。距离德国无条件投降还不到10年,北约将拥有一支包括德军在内的多国部队。

1953年阿登纳的华盛顿之行标志着以上成就的顶点。4月8日,阿登纳前往无名战士墓。阿灵顿国家公墓上空升起了德意志联邦共和国黑、红、金黄三色国旗,而不是普鲁士的携剑黑鹰旗,也不是千年帝国的万字符旗。阿登纳总理大步走向墓地时,21响礼炮响起,《阿登纳回忆录:1945—1953》以这一幕收尾:

一支美国乐队奏起德国国歌。我看到我的一位随行人员潸然泪下,我自己也心潮起伏。从1945年的灭顶之灾,到1953年在美国国家公墓听到演奏德国国歌这一刻,德国走过了漫长的崎岖道路。[53]

阿登纳在其任期内重建了德国武装力量,同时又避免了德国历史上时而泛起的军国主义的复活。1964年年初,德国军队人数已达41.5万。一位历史学家把德军比作北约的“矛头”、西欧防御苏联常规力量进攻的“骨干”。[54]德军作用不止于此,它还是德意志联邦共和国重返国际外交的后盾。从这一迹象可以看出,新德国不仅受到大西洋联盟的信任,还是共同防务一个负责任的贡献者。

阿登纳下一步准备利用组建北约期间积累的政治资本,实现他一直追求的目标——结束盟国对德国的占领。为了成为北约正式成员,进而废除《占领法规》,1954年阿登纳同意把萨尔问题——法国试图维持萨尔作为法国占领下的中立保护区的地位——的解决推迟到1957年。1955年2月,阿登纳在联邦议院上下游说后,说服联邦议院批准了两项条约。[55]

1955年5月5日两项条约生效后,德意志联邦共和国再次成为一个主权国家。6年前,盟国高级专员核准了阿登纳的胜选。今天,他们接受了自我解散。在用作办公大楼的绍姆堡宫前,阿登纳伫立在台阶上,目视波恩全城各处的政府机构升起了德国国旗。阿登纳完成了他的首个伟大使命——确保和平、迅速、友好地终结《占领法规》。[56]

两天后,作为联邦德国支持与欧洲和大西洋联盟结成完全伙伴关系的象征,阿登纳率代表团出访法国,在巴黎受到北约内平等一员的对待。这是不平凡的6年,在此期间,阿登纳带领自己的国家从战后分治、《占领法规》的种种束缚和支付战争赔款走向加入欧洲共同体,成为北约的一个正式成员。以阿登纳就职为标志,在一个新欧洲的架构内,恭顺战略实现了争取平等地位的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