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文学年选:2020—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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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渐行渐远的木犁

琴心,女,河南省新安县人。作品散见于《绿风》《唐山文学》《大观》《牡丹》等杂志。

木犁,是山里人家用来翻耕田地的农具。机械化未普及的年代,乡人们种地全靠牛拉犁耕。

先秦《击壤歌》曰:“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这是远古时代人类的生活写照,也是山乡人家早时的真实生活方式。豫西多丘陵山脉,土地贫瘠,出行不畅,直到二十世纪末期,耕种依然是居住在山里的人们获取粮食的唯一途径。山田为旱田,多是就地势开荒出来的,地块褊狭而分散,要耕种,木犁是少不了的。是以,即使过了上顿没下顿的乡人,家里也必有一弯木犁。

土地要耕种,第一道工序就是犁地。山田沙质少而黏土多,土层紧密坚实,种过一季庄稼的田地,早被禾苗根系把持得密实墩扎,再经过收割时的踏踩,土地愈发板结,如同被套上了禁锢的钢盔铁甲。这时,就需要敦实的木犁去为它解禁、松绑、抚慰,叫醒它,让它起来接受新一轮的使命。

记忆中的犁,由犁身、犁辕、犁床、犁面、犁铧五部分构成。犁身为木质,上细下粗,高约一米,上端为乡人手扶或握持之用,兼带把控方向;下端穿过犁辕连接犁床,其上临近犁铧处安置有铁质的椭圆形扁平犁面,用以助推泥土,并调控泥土翻出方向。犁辕为铁质长弧形,一端与犁床紧密契合,一端有钩,用于连接牛梭头,方便耕牛牵拉。犁床位于犁身最下端,为一短平的结实直木,一端紧连犁辕,另一端呈尖角,与铁质的犁铧紧密套合。外力作用下,木犁在田地里划出一条条紧邻的沟壑,田土随犁铧移动翻向犁面一侧,其间形成深浅适宜的土沟,以便施肥或播种。

耕种季节,是木犁大显身手的时候。家家户户会派出最好的劳力,扛上木犁,赶上耕牛,天蒙蒙亮就朝向田地进发了。到了田间地头,农人们套好耕牛,连上木犁,而后一手握麻鞭,一手扶犁身,嘴里发出“驾驾、吁吁、喔喔”的口令,吆喝上耕牛开始犁地。每次开犁,要先上提犁身,使犁铧尖头倾斜楔入土层下,角度、力度足以划开土层禁锢,直到犁出想要的深度时方可放平犁身。木犁顺着开出的犁沟紧跟耕牛在土地上行进,所过之处,那些收割过的庄稼根系及入侵的野草、杂植慑于木犁的威力,瞬间颓丧委顿,被翻筋斗似的连根拔起卷入腾起的土层。先前僵滞生冷的土地,在木犁孜孜不倦的虔诚抚慰中,经络疏通了,筋骨舒展了,血脉顺畅了,尘封的心曲被层层打开,冒着热气的芬芳温润的泥土随着犁铧迤迤逦逦翻卷过去,原本板结的土地变得松软、柔顺,得以自由呼吸的泥土们,丰腴红润的肌肤在阳光下铺展开来,释放出健康活力的光泽。山野、坡地、谷壑,甚至房前屋后,到处是一片片、一层层褐红色的波浪。木犁后面,紧随的女人们手持碗盆,把饱含希望的种子或肥料,虔诚地洒进被木犁划开的蕴藏着希望的土沟里。要不了多久,一节节、一行行的绿,就会滋生绵延,铺满沟垄、田地,直到覆满原野。满野的绿,在阳光雨露的抚润下,争相拔节、抽穗、结籽,最终走向场院、盛满粮仓,支撑延续起山村的魂魄。

在乡村,想成为耕种好手,首要的条件就是能把控好木犁、收拾出好田地。别看犁地是粗活,没什么学问,却一样需要技巧和洞察力。木犁在土地上的一趟趟往返、一次次来去,与土地的一次次锲入,并不都是简单的重复。山里的田地缺乏规则、平整,地头地边常有树木、顽石滋生,犁地时,既要掌稳犁身,又要避让树木顽石,还要让耕牛配合,并使犁出的土沟深浅有度,实在不是一件容易事。犁铧楔入的角度过大、插入太深,开犁就变得艰难,轻则前行受阻、耕牛负累,重者还会折断犁床。楔入角度过小,犁开的土层就会浅薄,达不到翻地的效果不说,还会造成耕牛拉空、犁铧窜出土层的场景。是以,一个优秀的耕种手,需要根据土地的适时情况,随时变幻技巧。遇到阻力过大或犁沟见深时,需要适时提犁,遇到土层松动或犁沟见浅时,需要适时压犁,同时,还要稳妥把握木犁方向不能偏离,否则就会造成犁沟重复或者漏犁土地。在山乡,判断一个庄稼手优劣,往往一看犁地便知分晓。

那年,邻家红姐处了对象,是个俊朗斯文的后生,二人感情甚笃。后生家托媒人来说和,红姐的父亲没有发难,只说让后生种地时再来。后生如约而至,红姐的父亲二话不说,扛了木犁唤后生一起下地。几趟来回后,红姐的父亲便把犁交给后生,自己坐到地头掏出烟袋吧嗒吧嗒抽起来,眼睛时不时瞄一下后生。那后生爽快接犁,没承想交犁时却变得吭吭哧哧、面红耳赤。原来,后生在家排行老小,耕地的活儿有父亲和哥哥照应,自己就没使过木犁,不料却在对象家出了丑。被耕牛拉得踉踉跄跄不说,明明握紧的犁把也不听使唤地东倒西歪,几近把持不住,更不用说犁出的土沟了,不仅歪歪扭扭深浅不一,有好几次木犁还窜到地面上,连他都被拉跑出数米远来。红姐的父亲适时接过木犁,只轻轻说了一句:回去吧,学好犁地了再来,到时候我给办嫁妆。耷拉着头的后生红着脸离开了。一年之后,后生提了厚礼再度登门,先向红姐的父亲深鞠一躬,而后扛了犁下地。这次,犁身被攥得稳稳妥妥,犁开的红土平平展展躺向一侧,犁沟直直朗朗,深浅有度。红姐的父亲没有食言,两个月后便置办齐了箱笼、喜被、衣柜等,欢欢喜喜送红姐出嫁。据说,后生那年为学犁地,硬是开垦出好几亩荒田来反复练习,手都磨出了几层茧子。红姐嫁过去后,两口子勤奋劳作,日子经营得踏实丰足。如今的红姐已做了奶奶,当年的后生也近花甲,对丈人一家始终护持有加。

当然,木犁并不是任谁都驾驭得了的。木犁生于山野,长于乡村,有着山乡农人的耿直倔强,加之乡人讲究男耕女织,是以,在乡村,驾驭木犁的多是庄稼汉子,他们凭借身强力壮的先天优势,以及后天在黄土地上不断摸索、实践的积累,几年下来,便熟稔掌握了木犁的秉性及驾驭技巧。木犁本就沉重,入了土更难把控,偶有驾驭木犁的女人,必定是山乡村落一道独特的风景,在其巾帼不让须眉的强大外表下,一定潜藏着生活给予的更深苦难及不为外人道的艰辛。

犁地是力气活,极其考验庄稼人的体力和耐力。一个合格的庄稼人,必定是使犁弄耙的好手。山间田地,地块窄小而分散,几亩地下来往往有十几块之多,耕种起来比川里的田地要麻烦许多。而种地偏又讲究时令,早了晚了,收获的粮食就会大打折扣,是以,乡人们谁也不敢偷懒,往往是这边刚收完庄稼,那边就要赶着开犁。就这样,整个耕种过程也要延续十天半月。这期间,起早贪黑是必然的。乡人们多是天不亮就扛着木犁出门,直到月上中天,才满身疲惫地回转。而木犁,必定是乡人最忠实的陪伴者和帮衬者,它们和耕牛相互给力、配合,和乡人一起开疆辟土、播植希望,在贫瘠的土地上勾画出一条条孕育生命的温床。山乡,村落,白云,旷野,耕牛,木犁,农人,组成一幅古朴庄重、黑白分明的山村剪影。如果说土地是乡人的画布,那么,木犁就是乡人的画笔,简单明了的线条,刻印着岁月的轨迹,承载着乡人的希冀。乡人一辈子守着土地,木犁一辈子守着乡人。一片田地,木犁来来回回多少趟,乡人就来来回回多少趟。一条犁沟,播撒下多少粒种子,就有过乡人多少脚步。

在乡间,有多少户人家,就有多少木犁存在。土地是农人的猎场,木犁就是农人的刀枪。春夏秋冬,一片片黄土地上,木犁与乡人一起共劳作、同进退,土中入泥中出,铁质的犁铧在和土地岁岁年年的交合缠绵中,释放出银样的光华;木质的犁身,年年岁岁和农人的手掌交握摩擦,被润泽出肌肤的光泽。乡人们依赖木犁开疆辟土,从土地上收获赖以生存的粮食,木犁在田间为乡人负重,田地之外,乡人们把木犁扛进扛出;木犁沾了泥土,乡人们会拿手掌轻轻擦拭去;木犁稍有裂痕或伤处,乡人们必会赶着小心修复,绝舍不得它带伤过夜。即使农闲时候,木犁也必然被乡人们悉心妥当地安置在风刮不着、雨淋不着、磕碰不着的安全地带。乡人们心里,木犁不只是耕种帮手,更是黄土地上并肩作战的战友。弯弯的木犁,年复一年和土地耳鬓厮磨,和乡人风雨与共,早成为乡人心头的热爱和倚重。

现今机械化的时代,已很少看见木犁,它们或以器物、农具的形式陈列在博物馆里,或以汉字或符号的模样出现在书本或图画里,人们当它是农耕的标识、岁月的见证。木犁和乡人休戚与共的场景正渐行渐远。这,正是岁月之宽仁。从负重前行的农耕到自动化操作的进程,是社会科技与文明的进程,更是人类不懈奋进的历程。艰辛终成过去,历史不会断页,木犁于人类的贡献和意义,以及和农人风雨与共的岁月,终将成为人类生存史上一抹温润的色彩。唯有告别苦难,轻装上阵,人类行进的脚步和智慧,才能不断开辟新的疆域和辉煌。

选自《唐山文学》2020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