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我走在去往出版社的路上,为此还换了一身新衣:蓝棉袄配加绒裤。我想以这身去迎接小说的出版通知是再合适不过的,但心里多少也藏了不安,毕竟自己的水平还是心知肚明,加上最近发生的一切都和我脱不了干系。可换个角度想,同龄下的少年又有多少与我类似的经历?
“你好,我是——”
没等我说完,那女接待便把我领进接待室,她说闽南编辑在上个月就辞职了,我那小说自然要调入待审区。我对编辑部的工作一窍不通,自然不敢多言,只得把接待室当成休闲房。出版社毕竟是懂待客之道的,尽管地方小,内里的书刊还称得上健全,还置办了日常用物。总之,我在里面度过了一个悠闲的下午。当然,这短暂的闲适已说明一切,可我仍要享受一番,此后的自己可不会再厚着脸皮给出版社送废纸了。
当我走出接待室,门外的天已成灰蒙蒙一片,这是暴雨的前奏,而我的暴雨早已落满心境,它由血管遍布全身,由内向外散着湿气。我在日光灯下感知到雨的迷离。雨云是女接待的薄唇送出的:“您好,接待室是否符合您的需求?”
“有咖啡和甜品做下午茶就更加分了。”我蛮认可自己的幽默,包括女接待,“负责我小说的编辑老师提前下班了吗?”
“周先生,您的幽默应该能解你燃眉之急。”
“谢谢,我的小说本......”我收起幽默,炽热的眼神与之对望。
“我理解您的心情,我去翻翻看。”
等待寻找时,我发现壁龛里全是已出版或待出版的小说。从封面不难看出,这些都是新家伙,有的可能刚买上版号,女接待也证实了这点。这些封面无一例外,封面的上色和构图全张扬着浓烈的浮夸。以作者角度来看,封面至少是书的脸面,把脸画得人鬼莫辨,说高雅点叫行为艺术,俗气些就是鬼画桃符,可能贵社考虑到这点,便给精装本串起银丝带。
这就是我认知范围外的产物了,所以请这位女招待做解释:“这是领导们的安排,我们只管照做就是,不过这一本下来的成本倒是挺高。”,我调侃说以前条件差,不往脸上擦脂抹粉正常,现在好起来还超越性别了!她就尴尬笑着,把话题往员工墙上引。
“要不您看看员工墙,以后有机会还能找他们合作呢?”
我自然要给这位姐姐台阶下,便叉起腰当个视察领导。关于相片墙,小时候总要和朋友们讨论谁的洋相最好笑,美其名曰找洋相;现在则把目光聚焦于其中一张照片,越瞧越觉着眼熟。
“你好,这个人是不是姓徐?”
“对的,您认识他?我记得他在窦圌山上做文化顾问来着。”
“那是当然......他家应该不在山上吧?”
“嗯,老徐家有钱,而且这人精得很,脾气又坏,以前咱都躲他远远的!”女接待似乎意识到什么,旋即再转话题,“抱歉,我们该下班了。”
我站在出版社门口,迎接今年第一场暴雨,夜晚的街道染了一层雨雾,飘雨顺着冷风吹打在身,好在有女接待赠予的雨伞。我撑起它,走在靛青之下,冬雨包裹着我,还缠了几缕哀伤,我将伴着它回到窦圌。
我没想到E竟会在窦圌山上独自生活了半年,更没想到她会用刷了白漆的木屋来迎接我这个阔别已久的故友。她说这房子可是她亲自刷出来的,只是因为恐高,没能把屋顶刷上,索性就换了黑砖瓦。
“黑白交替,总比翠翠家强吧?”她捧着铃兰向我说明,“还有这铃兰,现在你那房间快成花池子啦,地板啦、木桌啦,幸好那窗户种不了爬山虎,否则真给你弄个草色入帘青!”
“我以为你会受不了孤独而夹着尾巴下山嘞。”
“你以为E姐姐是大草包呀?”她笑着伸出手来,“欢迎回家!”
仔细想来这的确是我第二个家,尽管此处的记忆已经恍若隔世,但还是与奇女子握了手,这代表我又回到了起点。但若如此,当初下山的目的就成了谜。我想到E打给翠翠的电话,估摸着她对江油城发生的一切已有所知晓,便挑着重点讲,可仍是逃不掉李哥自杀和翠翠离开,考虑到她和李哥的关系,还一个劲儿给她道歉。
“你个傻子,给我道什么歉啊?李诗一嘛......是个有趣的灵魂,可惜了。”她掩过面拿起纸巾,“算了,你说的那些都过去了,我们不说过去,只谈现在。眼下我们得备些年货迎新年了,别看今年没了翠翠,可别忘了后山的老陈,咱把他叫来一起过吧?”
后来E再没提起翠翠他们,连我也鲜有提及,倒是我的小说,她拿去印了几本,在山上传开了,我也就成了窦圌山的作家。
时间一直往前走,转眼又是一年盛夏,我仍生活在窦圌山,白日里炸串,晚上就和露营的游客们跳舞聊天。E在元宵后便一直窝在木屋里,且是个江河日下的过程:起初还能隔三差五约着散步,后来是三天两头不见人,直到现在连人影也见不到。夜里总能从她房里传出哭喊和摔打声,清晨上门一看,屋内的陈设又和平日里一样,眼前还是那个熟悉的身影。
这一切都让我以为她开始感到孤独,但直到六月底的深夜,我才意识到此前的一切猜想都是虚妄。那一夜,E用身体驳回了我的猜忌。那夜的她是藏地的倒淌河,淌进我的心野,遍布整座木屋,木屋成了青藏高原。
那一夜,她带了很多酒来,我们一直喝到凌晨,尽管彼此定下个只可微醺的底线,但那夜的E只当它是马奇诺防线。E醉酒的体态单是看一眼就要被俘获:她不撒泼,只对着我傻笑,闭着眼嘟囔些漫无边际的话语,身上的青白渐变衫被夏风扬起浮影。至少对我来说,这个奇女子真要用身体把我活活吞掉,她散出的欲望汇成一句话:“周游,来做爱吧?”
身为童子二十年的我听了这话自然要沸腾起来,至少小兄弟已直挺挺站起军姿了。
“我,值得吗?”
“E姐姐拒绝回答,E姐姐心里生出欲望了,它得被满足!”她把我扑倒在床,山间月色映下,E开始剥我的衣服,一层层像剥洋葱似的。
相对的,我内心也催生出欲火,俩俩相撞,我管它叫欲望的交响曲。瞬间,体内迸发出一股原生的力量,我翻过身把E压倒在下,脸上热乎乎的,彼此的呼吸相互交融,我伸手抚向乳房,不算大,但圆润挺立。再埋进细嗅着,身体散出的芬芳我称它为少女的味道。轻触着,E就要发出绵长的呻吟。
当真正开始做起来时,我才知道自己的技术不算好,这很正常,我们还聊起来。
“周游,快叫E姐姐!”
“E......姐姐,E姐姐,你是一团密云,我要把你散到世界各地!”
她听后瞬间来了劲,双臂搂住我的上半身,叫得更大声了。
“姐姐要告诉你一件事......答应姐姐,别生气好吗?”我隐约感到她的身体有了颤抖,“徐先生,姐姐被徐先生......”
这话像冰水灌在头顶,把所有欲火全扑灭了,我挣开胸怀,看着她。她捂着脸抽泣,断续的抽噎和不止的泪,以及张着腿蓬头散发的密云。她散得开了。我沉默了,沉默的脑袋里没有任何想法,最终,我抱起她,抹去眼睑的泪:“我们的世界是大铁笼子。但不要哭,至少还有周游弟弟,周游弟弟会陪着姐姐。”我吻上去,身下继续动着,我们换过体位,现在E姐姐在身上。顷刻间,眼前闪过几道画面:
我在东非沙漠的绿洲前,正前方的大水潭闪出碧蓝的光,里面有群狮子,我将激起水花和它们一同戏水;后来我在新西兰的葡萄酒庄里,酒杯倒在桌面上,其内的葡萄酒洒满桌面,酒杯随之融化;最后我又回到木屋里,眼前有翠翠、有E姐姐、还有刘芸,她们还是伊始的模样,我们倒头坠向地面——咚——我们躺在水面上,周围白茫茫一片,眼前是镜子,里面是白芦苇地。
我把这些画面编成故事讲给E听,然后加了速,最终结束在那撮黑毛毛上。
我现在因失眠躺在床上发呆,身旁的E睡得熟了,我的右臂被她当做枕头,压得没了知觉。失了眠,脑子就开始胡思乱想,我忆起所有设想、我想到“接受计划”、以及李哥的电线杆子理论,然后集中在一个问题上:在整个过程中,欲望让我得到了什么?
要解决这个问题,我得翻出两段记忆——诗小和窦圌山。诗小并非清水江的诗小、窦圌也是没有翠翠的窦圌,这是我如今的处境。但毋庸置疑,我目睹过死亡、经历过离别以及亲眼目睹诗小的倒塌,它们都是欲望带给我的。但我就可对它嗤之以鼻么?可我诗小里还留有S的记忆、身旁还躺着E姐姐、包括X的邂逅,她们在我生命里荡起水花,我就得板起脸不可?
她们让我进到荒诞且真实的世界,让我切身体会这庸俗的生活,恰巧是没错的。我不可能永远待在窦圌、也早就走出了诗小,我现在感知到存在的意义,是个现实主义者。我的忠告是,在这荒诞的世界里,我们只能平等地接受一切欲望,它带来的短暂的幸福是我们过活的唯一念想。
我把E拥入怀中,把她摇醒,看着她一脸惺忪地揉着睡眼,我有了挑逗的意味,我知道她身上一丝不挂,便伸进怀里抚起乳房,她被这举动惊得红了脸,用一头黑发蒙住双眼,轻声训斥起我。
我们彻底没了睡意,便披了衬衫往门外走去,门外的天只染了墨蓝,挂起一轮苍白的新月,月光撒落山间,夏夜的风起了,我们的下半身仍是裸体。我因羞耻转了话题:“E姐姐,江油城有片芦苇地,那是为数不多的荒原,每年仲春时,芦苇花开,那里就成了一片春雪地,还有漫天飞舞的花絮,你喜欢芦苇吗?”
“喜欢啊,明年春天去看看吧?”
“嗯,不过在那之前,我们得先好好活着。”
一切又归于平静,我撕下日记本的扉页,在新的扉页写下:他们像无形的丝线,一根根插进我的脑袋,然后我的记忆就有了生命。他们是鲜活的游鱼徜徉在无垠的海水里。直到某一天,他们逐渐消失,像长了腿般湿哒哒上了陆地。有的消失了,就在陆地风风火火地盖房修路;有的消失了,还留个影儿做念想;有的还在海里,等待大海生养它们。他们都在我的记忆里活过,我爱他们!
(芸芸尔尔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