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刘芸打来电话,她说想再看一眼诗小,随后不再言语。我清楚这短暂的缄默是向我提起的邀约,想着能和摒弃前嫌的老同学漫步母校,也不乏一种生活至味,便应了下来。现在已是一月下旬,四九的江油城只剩严寒,却也囊括了烟火气,我打算和刘芸探过母校后便去吃羊杂汤。小城的好处就在于此,随意点些吃食,头顶有灯光照着,有朋友对饮自然是更好的,不过更为重要的是窗外车水马龙的霓虹街景,若再添一夜细雨,那便更能衬出生活的艺术。
不过这虚构的画卷没能成为现实,原因在于我把这次邀约想得太过美好。但实际上,刘芸几乎是以哀求的口吻提出的,只是当时憋了一股兴奋劲,自然是没注意。当置身在那条回家路时,周围的巨变才在内心漾起水波,身旁的刘芸似乎已知晓结果,步子迈得极快,且紧蹙着眉头,嘴里一直默念着。
见我一脸茫然,终于支吾着说出:“别看了,周围的小区早搬空了。周游,还记得上次停满街道的挖掘机和推土机吗?那些......都是等着拆迁诗小的——不对,诗小会还是在这里,不该叫拆迁!”
我从未想过诗小能和拆迁联系起来,准确来说,它俩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但事实就是如此,诗小会以任何方式变成废墟,届时再站在一旁看,自己就要在心里呼天抢地,因为和它一同坍塌的,还有记忆深处的某片花海。
刘芸把原因说得很碎,总结下来就是上层领导指示要把诗小的片区搞大搞好,要前卫、要新颖、要向成都和北上广看齐,所以要为此重建,诗小则是开端。这是领导们独特的见解,假如以后再学HongKong搞出个铁笼设计,也许那便是意识形态的实体。
“算了,我不想回答你那些问题,总之诗小的情况很复杂,你可以理解为肉体死亡,但灵魂永存。”
“这样啊。”待我们走到,诗小已有一些拍照的人,“看来已经没人管了,进去看看吧?”
那些拍照的都曾是诗小的学生,我们也是,但我们没有他们怀中的吉他,所以只能伴着弦乐漫步。我们一步步踏遍每寸土地,心中不禁咯噔作响,仿佛已触及灵魂,指尖拂过的灰墙或桌椅,正一声声呼唤远逝的过往。我们都是毕了业就没再回的人。但别说绝情,至少每次路过,我都会驻足观望,望着望着就到了头。我们给诗小每一处都留了照片,包括那爿蓝天井和两棵老梧桐,甚至还和刘芸翻找过曾经的玩具,尽管是一场空。
刘芸想等到最后,我们便登上附近的小区天台。我开始在心中倒数,尽头是傍晚六点,刘芸则背倚栏杆,对着我笑:“周游,真没办法了?”
“可惜我们不是小说的主人公,而是活生生的现实。话说你知道他们想在诗小上建什么吗?”
“不清楚,但至少是真实存在的,但他们却遗忘了诗小的真实。”她突然把手指得老长,“你看,那群人还没走嘞,他们还打算弹到什么时候?”
我们察觉到这旋律是义勇军进行曲,彼此又有了笑,刘芸直说不如来首友谊地久天长,我呢,则要当个捧哏:“你懂什么,这歌一听就能回到那年运动会,多好!”
我没想到刘芸会再提起疯子,她说最近的梦里总有那个身影,那套运动服已成了真正的破衣烂衫,那个身影还留在长廊的洗手池边,每抽泣一次就要让刘芸辗转难眠。这一切让她在内心发出灵魂之问:莫非这就是报应?可那幼小无知的岁月怎会想到是非对错,即便放到现在,也很难判别正义与否啊!
我以自己的理解回答了她:“这么说吧,正因诗小的存在,才会有疯子这场荒诞闹剧,但要把它放进社会,绝对是相反的景象。要追溯根源,你就会发现,它们都和规则有关,无非是在环境的维度上做微调罢了。另外你会发现,永恒的自由永远存在,所以我们可以感慨疯子的闹剧是时代的悲哀,但没有任何权利对它阐述正义。”
刘芸反复揣摩的样儿让我意识到自己又犯了老毛病,便打趣儿道:“别想太多,这些都不重要了。不过我倒知道那疯子的名字。”
我又和她聊起那个下午,以此来消磨时间,直到挖掘机的声响宣告施工队的到来。诗小共有三栋楼,但爆破也就几秒的事,这期间里,我们被近距离的轰鸣声震到凝滞。然后,我在某一瞬发现,刘芸又哭了,她用手掌紧捂双耳,嘴唇被爆破声震得不觉颤抖,眼泪便从眸子里扑簌簌往下掉,浸没在那条格子围巾上。
后来,我们在饭馆聊起以后的打算,她终于说出那点微小的盘算:“我没有你心中的宏图伟志,只想在诗小旁开家文具店,以后别忘记照顾老同学的生意啊!”
“也是不错的选择,总之别忘了X的话,得好好活!”我动身准备离开,却突然站定,“刚才你那样子,又让我......以后少哭。”
我几乎是半跑着离开的,没再回头,我知道刘芸的内心被这话掀了千道浪,也知道今晚的风格外大。它由涪江带来,拍打我的脸庞,涤荡我的心头。
后来我把江油城的火车站记了很久,倒不是因为听从李哥的话去火车站看了很多人情时序,而是翠翠,说明白点该是和她经历的离别。故事到了这里,读者们也该猜到,这个名为周游的大男孩把翠翠气跑了,至于原因,无非是那寥寥数几之一。但还请各位明白,以翠翠的性格,大概只会把自己气出泪来。
实际上,真正的原因恰巧是没有的,如前所言,翠翠的内心空出一片荒原,以前这里装着歌厅的朋友们,后来歌厅关了门,朋友也就散了。所以这处荒原就要开始追溯过往的生活,而此前的翠翠是山野的生灵。
接踵而至的变故把她的内心搅成浆糊,以至于近来的她时常对着窗外走神,牙齿则把吸管咬成不规则体,这幅悲戚小姐的模样让我意识到,翠翠已经很久没笑过了,她长叹道:
“周游,我的心空落落的,原本我以为只要下了山、进了江油城,就会有新的生活体验、有我想要的答案。可这半年来经历的一切,仿佛都在提醒我,这里只有听不完的闲言碎语和受不了的横眉冷眼,每次经历都在应证你的言论,也许这世界真如你所言,是个无聊透顶的混沌。”
“这世界,并不是昆德拉笔下的伊甸园,至少不完全是,我们只能在未知的直线上等待下个转折的到来。”我抬起头,“昆德拉,你知道吧?”
“周游,你又开始了......”
“以后有什么打算?总不能一直赖在你刘芸姐家里吧?”
翠翠被这话怔住了,一阵沉默后突然握起我的手臂:“周游,你告诉我,我爸妈是不是......回湘西了?”
我俩仿佛在玩回合制沉默游戏,每个问题都能让对方惊到哑口无言。
“什么时候知道的?”
“E姐姐,她上周打电话时提过这事。”随后是贯穿彼此的沉默。
我担心她会就此一蹶不振,便把曾经的所有猜想全翻找出来,以此来抚慰她支离破碎的内心。翠翠只是小口嘬着杯中的果茶,对这猜测也有另外的看法。她说走出窦圌的父母和自己是两个极端,因为自己是个孩子,所以能靠着那股子冲劲儿拥抱现实,但父母恰巧相反,他们仅为了逃避而离开,那条迤逦的山间小道,也许便是内心与现实的接壤。至于命运,她更相信自己是个唯物主义者。这番言论让我感到欣慰,翠翠心理的成熟在我意料之中。
“周游,我还是想大哭一场,离开湘西后,就再没叫过他们阿爸阿妈。”
后来我们去到白芦苇地,在自然的荒芜中,我把肩膀借给她宣泄情绪。再后来,我问起将来的打算。
“我要去苏州,下周的车票。不过你不用担心,歌厅的半年里我挣了很多,也攒了很多,够用了。”
我一度以为自己听错了:“去苏州干嘛?翠翠,你可别犯傻啊,至少我还算你半个哥哥!”
“周游,还记得你当初在松柏林说过的话吗?”她起了身,“苏州算是江南吧?”
“就这原因?就为我当初一句疯话?我说你——”
她举起手臂,指尖轻触在鼻翼上:“周游,我不许你这样说自个儿,也不需要你陪我去,我要一步步走进现实的方舟。”
我最终是妥协了,也只有这个选择。回想当初的抉择把我们引向不同的道路,我又琢磨着重新选择,但最终是没可能。现在的我等在候车室里,身旁的翠翠摆弄着phone,脸上化了淡妆,身上搭配一套大衣阔腿裤,头上的单马尾散出浓烈的青春感。
在时间尽头的倒影里,我对她竟连一句问候都开不了口,不得不怀疑自己是否又变成诗小里的小傻个儿。这样的尴尬一直随我进到月台,我俩走得很慢,恰巧是找不到话来纾解的缘故,这路便尤为漫长。
“周游,刘芸姐姐要我带话给你,她说想做你《符号》的第一批读者,当然,我也是。”
“是吗?谢谢。”我长舒口气,“你在那边要想考大学的话,我会尽全力帮你!”
这话让翠翠发了笑:“我现在才到哪呀,考大学还早呢,不过谢谢你......周游哥!”
话间,她从手提袋里翻出彩带,将其摭拾好后,绾在我手腕上:“这东西叫花带,以前在湘西时听老人讲过,保平安的,送你留个念想。”
我会了意,谢过后彼此又有了笑意。笑过后便再没了话说,直到她上了车,踮着脚放行李箱时,我的内心才有了波动:按理说,车站的离别或喜或悲都该说几句话才对,像这样相顾无言走到尽头的离别,无关小说现实,都是极端的个例,似乎彼此都是没有感情的Roboter。
如此想时,便在脑袋里翻箱倒柜,但最终的结果是零。这才意识到,我和翠翠已无需交谈,我们只剩陪伴。奈何广播已发出最后的通告,这说明距发车只剩不到一分钟,我不愿上演追火车的桥段,情急之下只得借泰戈尔的诗一用。
“翠翠!”我待她打开车窗,“我相信你的爱——”
“让这句话做我最后的话!”
望着她逐渐远去的身影,还做出胜利的姿势来,我顿时泄了气。但是我在笑,尽管翠翠的离开代表着我将真正回到生活中来,尽管罗曼蒂克会随着那抹斜阳消逝在山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