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不忍
开口前,沈应自然设想过无数,她或许会怒,或许会怨,独独没想过她会哭。
身边往来的都是军中萧拓男儿,连元英也是爽快的性子,直来直往惯了,没有人告诉他,惹哭女子该如何安慰,沈应一时手足无措。
她会在面前忍不住落泪,应该是恼他的罢?
女子薄秀双肩犹颤,过了片刻侧身,口中含糊道,“…将军为人…我还是知道的,你…你的意思…我也知晓。”
一室静寂,烛火摇曳。
昏黄光晕映照窈窕身影。
侧颜隐在云鬓里若隐若现,垂敛睫羽上挂着晶莹泪珠,潋滟出沉润温柔的微光。
沈应指尖一动,忽然想起她对谢映君说的鲛人泣珠。
“那你为何”问她因何落泪的话几欲出口,沈应一时又停下,他不知道姑娘家的心思,只觉得这话…似乎不该问。
“…你身份贵重,屈尊向我致歉,实在让陆遐受宠若惊。”
女子嗓音轻而柔,向他解释着落泪缘由,话里没有颤音语意真切…可沈应听着,直觉不对。
她在说谎。
要道哪里不对,沈应又说不上来,隐约觉着…不是这个理由。
正如他道自己鬼迷心窍,一次便罢了,可他刚才分明……
掌心似乎存残留玉簪温润细腻的触感,沈应怔怔,不敢再往下细想。
“明日,妙云庵主可曾说几时去见她?”
女子似是有些羞怯,飞快看了他一眼,“早课后。”
柔唇几张欲言又止,沈应敏锐察觉,遂静等她言语。
“将军不曾疑妙云师太是我同党吗?你若是疑我…又何必致歉。”
牢里私刑沈应疑过两人合谋骗取信任,城外遇袭,他也怀疑是她通风报信。
遇事这般凑巧,病了有大夫看诊,大夫还是从前故旧,说是巧合…她自己也觉难以取信。
可这一个个巧合,分明就是事实。
陆遐为难地想着…他若从头到尾疑她是奸细,她反而不会难过。
他一面去她脚铐,回头又行试探之举,恐她与敌人合谋,仍让元英透露机密…
总是予她信任的希望,转头又狠狠打碎。
须知人心是肉长的,她也会痛。
三番四次告诉自己,不该奢求太多,可他这般语意真切、诚恳地赔罪,她…便又生出不该有的希冀来。
沈应不知她心事,只觉她这话里有说不出的惆怅,“路引损毁事关古大人一案,我疑心你是奸细,此举为公。”
“路引未明你身份成疑,我自会查明。”
提起路引,沈应语气渐转冷厉,眸光扫过女子苍白脸色,想起她犹在病中,不该太过苛责,回缓对她轻声道,“…撇去路引不说,我亦爱惜你之才。“
“…致歉一事实是私事。”
他想向她致歉,也应该向她赔罪,为着那日失礼的情状,“路引为公,致歉为私,两者并无相悖之处。”
“那日…若让你觉得不快,自然是我的过错,就算没有,我之举措也是不该。”
他不能因疑陆遐是奸细轻慢她、欺辱她,也不会因她伤怀、病痛便停下怀疑。
这已经是眼下能求得的,最好的境况了,不能再奢求更多,眼中酸涩,她忍住欲要再度夺眶而出的热潮,垂首沉声,“我明白。”
当真明白吗?沈应看着静坐垂首的女子,神色复杂。
渡河一事,方窥得她全无保留将性命交付在自己手中,空中凶险,不必再多言赘述。
元英道她生病,是为了牢里一番怀疑,她如此伤神,病情反复,说不定是因他优柔寡断,致使忧虑多思的结果。
纵然为公责无旁贷,换作别人,哪里能忍下这口气,容忍他几次反复无常。
他这般处置和今日剖白已然不当。
可相处的时间越长,他越发觉察出她隐忍、倔强的心性。
心里也就越发动摇了…
不得不承认,疑她是真,不忍她为此伤怀也是真…
“如果真相大白,是我疑心错了,我再向你赔罪。若不是…”
若不是…届时他定会给古大人、端州百姓一个交代。
“对了,你那小名”陆遐恢复了平日淡静模样,沈应终于放下心头大石,他有意岔开话题,说些让她开怀的事,话刚开了个头,目光凌烈如剑。
陆遐望见他脸色寒彻,无声问道,怎么了?
沈应侧耳细听,口中温柔道,“出来这几日,母亲该着急了。”
他这话说得奇怪,陆遐这几日与他相处颇有默契,察觉他意图,反应极快,语意轻柔笑着接道,“是啊,要是能早些回去便好了,母亲怕是牵肠挂肚。”
“话虽如此,却不能心急,总要等你把身子骨调养好再说。”
“是,幸好庵主医术精湛,现下感觉好多了。”
沈应分神屋顶上的动静,一面随口道,“明日精神一同到庵中走走,听说庵里的送子观音灵验,香火不断…”
女子闻言知意,恰到好处露出娇怯羞涩的笑靥,“自然好,便依你罢。”
察觉屋顶上声响渐远,沈应示意陆遐噤声,过了一阵方冷声道,“人走了。”
“会是追兵吗?”灯火下她雪颜盈满担忧,星眸蘊着关切。
“不好说,还是小心在意为好。依我看,这几日莫要除去易容。”
“好。”
两相商议定,两人一宿无话。
次日清晨。
鸟鸣微风此起彼伏,旭日初升映照幽静庵院。
沈应因练功一向早起,她静卧仍未醒,悄声出了客房,在院子里打了一套拳。
拳风猎猎,等练过两回,已是大汗淋漓。
院里有一口水井,井水清冽甘美,正好洗漱用,他提起木桶,院门处有人娇声道,“檀越。”
娇柔婉转的嗓音像是静云,她昨日言行古怪,沈应有心不理会,并不作声。
门外那人像是知晓他醒了一般,锲而不舍地拍门,“檀越,萧檀越!”
木门砰砰直响。
由着她再这么喊下去,隔壁院子也要被她吵醒,沈应心中不悦,只得大步拉开木门,“何事?”
男子单手扶着木门,身上着一身粗布麻衣,宽阔结实的胸膛,健硕的肩膀,小臂上贲张的筋肉,阳刚恰到好处。
果然是个英武的汉子,就是脸上胡须乱糟糟的,静云勾唇软语,“萧檀越,起得真早,昨晚歇息得如何?”
“庵里幽静,一切都好。”沈应眸光静沉如渊,简短应道,他欲要关门送客,静云身子一转一扭,游鱼一般已翩然进了院子,一双桃花眼四处游走。
“你”沈应没成想这女尼居然这般大胆,只得随在她身后。
院子里寂靜悄无声息,客房门紧闭,美目滴溜溜,井沿上放着他取水的木桶,静云看了一圈,掩唇娇声,“我打扰了檀越洗漱么?”
“没有,静云师父来此何意?”女尼语气娇软太过,沈应与军中豪爽之人打交道惯了,一时牙酸,再三忍耐道。
一大清早,她究竟来客房做甚。
“昨日庵主让我同你去寻药材,你瞧!我手都刺破了!”袖中双手白似玉葱,一截手腕皓如凝脂,她转过来笑意盈盈,“檀越好偏心,你昨夜只谢静延怎么不谢谢我?”
沈应避开她伸到面前的柔指,“昨夜劳烦师父,等内子醒了,晚些再当面致谢。”
“是了,静延说姐姐已醒,我还没与姐姐说过话呢…”静云眼波流转,妩媚娇俏,“萧…檀越是几时和姐姐成得亲?”
她纤指点在红唇侧,将唇间萧字唸得婉转动人。
“已有二载。静云师父问这个做什么?”沈应提起井岸上的水桶,半卷的袖子下小臂线条流畅,他脑中飞快急转,脸上不动声色,仍旧气定神闲。
男子掬起一捧水,骨节分明的大掌晶莹飞溅,慢条斯理洗净双掌,井边缭绕清幽雾蒙的水汽。
静云站在一旁,脚上布鞋沾染水泽,她似笑非笑,“檀越想来也听过…静月庵求子最是灵验,若想求得一子半女,不妨去请送子观音。”
“是听过村里人说极为灵验,还有人远道而来。”
“静云师父还有事?”沈应一手掬水,心中实际暗暗戒备,这女尼行事透着古怪,她分明在行试探,口中又道其他。
沈应正打算冷眼看着她下一步,鼻端萦绕一股甜香,他不及细想,大掌铁铸一般扣住欲摸上前襟的手腕。
目中惊疑不定,凛凛寒光细碎。
掌中柔滑细嫩,白若凝脂,他用了五分劲力,女尼娇声呼痛,“檀越!你弄疼我了!”
莹白的小脸泪光点点,她软声喊疼,沈应蹙眉欲要说什么,井边那处矮墙陡然有一道惊呼,“哇!上手了!快来快来!”
“哪里?我看看…别光摸前襟呀!伸进去!摸他的腰!”
沈应听得分明,唇角一抽。
庵主择的院子僻静清幽,客房只有他与陆遐入住,与客房相邻应是另一处香客留宿所在,仅一墙之隔。
沈应早起,听得隔壁有人轻声说话。
此时矮墙上坐了两人,一个是身穿水蓝色长裙的年轻女子,一双大眼灵气十足,脸上还有些圆润稚气,最让沈应心惊的是她腹中隆起,已有身孕,她此时艰难攀住矮墙,对上沈应目光,不闪不避,咧嘴一笑,“早呀萧檀越。”
她那一声,做作捏住嗓子,娇柔起伏,喊得极怪异。
另一人是一个二十五开外,锦衣玉带的贵气公子,他扶着身旁女子,口中一边叮嘱道,“夫人小心腹中孩儿。”另一边朝沈应挤眉弄眼,俨然一副看戏模样。
不想有人看见,静云冷哼,施施然收回手,“哪里来的臭虫子,平白扰了兴致。”
那水蓝色衣裙的女子也不恼,笑嘻嘻,“是了是了,好大的虫子,都要跑到檀越怀里去了,静云师父一大早是来帮萧檀越捉虫子吗?庵里真是周到。”
一个女尼,大清早地到客房中帮檀越捉虫,这话传出去,她脸上也不好看,静云脸色黑沉,明眸几欲喷火。
沈应本欲袖手静看他们怎么收场,想起陆遐病情还须庵中援手,小心提点道,“井边水湿苔生,静云师父小心脚下。”
静云诧异看向那冷漠的男子,脸上重新绽开笑颜,“静云一时不慎,险些摔倒,多谢萧檀越援手。”
“无妨,静云师父小心。”
“对了,庵主让姐姐早课后去见她。”静云扭着腰,施施然从面前经过,末了瞪了墙上两人一眼,脚步轻盈地走了。
“就这么走了?”墙上那人依依不饶,遥望扭得妖娆的细软腰身,冲沈应挤眉弄眼道,“萧檀越,果真怜香惜玉呀!”
她话中狭促,却无取笑之意,沈应知道两人故意打断,帮他脱身。心中顿觉好笑,静深眸子漏了一丝笑意,口中回敬道,“两位早起,敢情是蜡烛不见了,要在墙上找罢?”
那两人不妨他如此回道,一时面面相觑,那女子身子一晃,身子没入矮墙后,对面顿时人仰马翻。
只听得女子惊呼,男子叫喊乱成一团。
沈应恐她出了什么意外,扬声对那男子道,“可要我去寻大夫?小心她动了胎气!”
对面男子朗声应道,“无事,不必担忧。”
临墙那女子还在与男子说话,沈应静听了一阵,知道人与腹中胎儿无事,不由微微一笑。
过了片刻,有人轻叩院门,沈应打开一看,是墙上那对夫妇,两人相携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