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不识
“…将军是书院出身?”揭开些许谜团,她安然恬静不似方才言语相刺,不答反问道。
话里的一瞬迟疑,沈应并未细想,正色应道,“是。”
陆遐静看男子面容,她当然知道他是书院出身,鸿飞先生门下有两个学生,景师兄以及她。
原本还有第三人,便是他。
沈应,沈知早。
可惜…
女子神色转淡显然不欲多言。
沈应还要再问一两句,见她眉间恹恹。
他墨眸望向庭院,“另有一事,方才来的路上,遇见了故友…”
这话莫名其妙,陆遐不欲与他多言书院之事,静待他下文。
唇间之言尚未出口,被人抱了满怀。
红衣猎猎,是谢映君!
陆遐吃痛一窒,男子对上她眼波,起身静立在一旁。
原来他说的故友,是谢映君!
他们两人竟认识?
颈际有潮湿暖热,抱住自己的双臂轻颤,陆遐知道谢映君担心自己,心中柔软。
连夜仓促而逃,没有对她交代半句,害她这般担忧。
待身前之人渐渐平复,四目一对,果然红得跟兔子眼一般。
陆遐一时没忍住,抿唇而笑。
“你还笑!”她笑,谢映君气不打一处来,娇声道,“陆遐,陆大姑娘,你再敢不告而别,本阁主与你绝交!”
他背手而立,不知听到她名字不曾,陆遐有一瞬心慌,仓促拉住谢映君,“你看我不是好好的?”
“你还说…”谢映君欲要再言,不料腮边晶莹已滑落,“你再敢瞒着我…”
这一句又带了哭腔。
相交多年,陆遐的性子她自然知道,最是沉稳,可她这次不告而别又逢端州战乱,不比往常。
不想她担心如斯,连在外人面前落泪也不顾,陆遐替她拭泪,软声笑道,“听闻南海水有鲛人,水居如鱼,其眼能泣珠,让我看看是不是珍珠?”
以言语打岔,谢映君果然破涕而笑,“你还敢取笑我…阿晴来了,我看你等下如何哄她!”
小丫头定要哭得天昏地暗,陆遐头大,起身向沈应道,“将军…能否再宽宥片刻?”
起身牵动脚铐,谢映君脸色大变,厉声喝道,“放肆!谁敢给你上脚铐?”
亭中男子玄色英武,谢映君半点不惧,指着他道,“沈应,你可知”
后半句被一双柔荑捂住,谢映君不敢置信地回望。
不许说。
陆遐眸光淡静坦然,“谢阁主无意冒犯,将军勿怪。”
“无妨,谢师姐真性情,本将军不会怪罪。”
她一口一个谢阁主,沈应却按书院辈分称她为师姐。
谢映君逐渐体察出此间不同,一时怔怔。
“相谈耽误了时辰,多允陆姑娘半个时辰,不得走远。”
沈应扫了她脚铐一眼,冷道,“其他等往后再说。”
谢映君乐得不与这寡言无趣之人在一处,柔荑牵过陆遐,两人相携出凉亭站在远处脉脉树荫下。
她察觉出不对,扯了扯陆遐袖子,悄声道,“…怎么沈应好似不认识你?”
这个距离,男子坐在凉亭中,应该听不见。
满目荷花亭亭,陆遐抿唇,轻声反问,“他应该认得我?”
“他是书院之人,不应该呀!”
“映君…有些人…他们志在更远处、更广袤的天地…我非特别之人,他不是非要认得我不可…”
话虽然没错,她话里细品却有无尽的惆怅之意…
她何尝有过这般模样,谢映君神情复杂,呐呐道,“陆遐你…”
陆遐静默了片刻,回神对谢映君道,“不提这个了,我有一事嘱托你,此时阿晴也知,我们救端阳时,他身上衣服里的”
“姐姐!”
“小姐!”
话到一半回廊尽头有两人急奔而来,陆遐被其中那道娇小的身影抱住,她背后伤势未愈,轻轻嘶了一声。
小丫头敏锐,泪眼汪汪,“小姐,你怎么了?”
背后有暖意渗出,应是伤口裂了,陆遐唯恐她哭,软声安慰道,“无事。”
另一人是端阳,木簪束发,眼下似有青影,大掌紧紧拉住她袖子,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你也哭,上次谁说男儿有泪不轻弹?”
“姐姐你不在,我伤心!伤心还不许哭?”他嘴一嘟,大有要用眼泪淹她的架势。
他孩子心性,最是质朴不过。
两人如此关怀,陆遐浅笑,侧首不经意露出颈际鞭痕。
脖颈纤细如雪,肤若凝脂,那道红痕可怖狰狞,显然还未散尽。
男子指尖微带凉意触上,陆遐吃了一惊,捂着颈侧仓皇退开几步。
“…姐姐…你脖子上有伤…”端阳怔怔,他指尖触得细腻分明,眼神惊怒,“谁伤的你?”
她脸色苍白,雪容带着不易察觉的疲态。
谢映君和阿晴渐渐察觉不对,拉过她去往一旁。
拨开乌发,红痕蜿蜒至耳侧,谢映君倒吸一口气,“谁打的?…难道是沈应?”
“不是他。此事说来话长。”
凉亭内的男子气度端和,肃容正色,他目光静深,不知站在那里看了多久。
端阳动静之大,他怎会听不见?
此事却不是他的错,陆遐简短轻声解释。
亭中一人肃立,端阳哪里听得入耳,怒火冲天,疾奔长腿扫向他下盘,沈应轻巧避开,那男子左臂在地上一撑,双腿顺势踢出,动作大开大合。
迅猛力沉!
被他踢中可不是玩笑!
沈应侧身让过,右拳抡出趁隙击他胸肋,端阳吃了他一击,险些岔了气,满眼战意,“再来!”
全然不顾陆遐等人阻止。
两人一来一回,陆遐知沈应身手,担忧端阳受伤,看得一阵面露惊容。
…端阳的身手,竟然跟沈应打得有来有回。
卖了个空隙,沈应反剪他双手,脚下重重一绊,端阳跌得灰头土脸,他不服吐出一口血沫,还要再战,冷不防一道天青色拦在他身前。
“姐姐你的伤…”
他还要再碰,陆遐微微侧首,端阳便呐呐收回大掌,在衣服上擦了擦。
“将军恕罪,他孩子心性,担忧我才冒犯将军…”
沈应目光如剑,冷肃的目光紧盯着端阳,半响才转目,启唇冷道,“管好人,下不为例。”
先是谢映君再来端阳,便是泥人也有三分气性,容不得一再冤枉。
此事端阳理亏,他不追究已是开恩。
陆遐松了一口气,“多谢将军。”
“凭什么给他道谢!我”端阳还要再说,被她眼神喝止,恹恹噤声。
沈应冷眼旁观看了眼天色,“时辰差不多了,你随我回去。”
顾着与两人说话,时间得如此之快,陆遐只得与三人道别。
端阳还要再闹,沈应在旁他实在打不赢,陆遐安抚了几句,才跟着垂头丧气地走了。
今日见他们,是意外之喜,陆遐一路随他,郑重道谢,“多谢将军今日宽宥。”
寒凉眸光在她微弯柔唇上一顿,“不必。”
男子长腿劲腰,大步流星消失在转角处,背后一片潮湿冷痛,她欲要叫他,几次张唇按下不语,静静目送他离去。
还是没能开口。
方才被阿晴他们给打断了,陆遐来不及嘱咐,她原想找时机问问沈应,可能帮忙查出端阳的来历或者家人…
此事因着端州围城一拖再拖,今日看他与端阳这般,却暂时不好开口相问了…
回到屋内,她脱下中单,果然鲜血淋漓。
额上豆大冷汗,她咬牙给自己上了药,坐在脚踏前看火苗吞噬染血的衣物。
幸好,他不曾与谢映君多言。
幸好,他并未深究。
陆遐做了个梦。
她瞧见了昏暗的天幕,还有天际洋洋洒洒的雪花。
凛冽寒风穿过四时堂的回廊,四肢和肺腑皆浸透着凉意,好似那风在五脏六腑里刮了一遭。
雪簌簌地下。
自打离开京城以来,她许久没见过下雪了,素手去接天际白雪,她抬头静看苍茫天际。
在端州地界,厚实的冬衣派不上用场,最终在阿晴的一致应承下,冬衣换成铜板,铜板又变成两人路上的盘缠。
如今那身换了盘缠的冬衣,还好好地穿在身上。
她身上没有端州的一身鞭伤。
“去避一避,病了阿晴可要恼了。”那丫头恼起来不是小事,陆遐喃喃对自己提醒道。
但她一步未动。
毕竟是梦里。
陆遐记得自己为什么不动。
为了院里那株红梅。
陆遐模糊地想着真切发生的那一日。
齐朝冬天冷,那天更甚,陆遐记得檐下结了长长的冰棱,半夜雪便下得极厚。
那株红梅要死了。
她请教过花市老者,将自己能做的都做了,可惜没有多大成效。
最后在廊下站了一夜,固执地守着。
她要陪着那株红梅熬过去。
她忘了自己为何那般执着,执意要在旁守着。
只是觉得,她必须在。
她要亲眼看着,看着…
天亮后被赶来的阿晴骂了个狗血淋头。
阿晴骂她:为了一株梅花连命都不要了。
自己又是怎么回答阿晴的?那株梅花…最后如何了呢?
陆遐苦恼地想着,可惜眼前白茫茫一片,萧瑟风冷,她又记起来,自己是在梦中了。
梦里总是身不由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