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宫廷篇:浮生难得是清欢
壹
犹记得那一晚,花鸟朦胧,素绮流光。
清欢被几个宫女按在地上,有人使劲掰着她蜷缩的左手。头顶落下如妃慢悠悠的声音:“你是天生手有残疾,还是偷拿了东西,总要看一看才作准。”
这是御膳房的小宫女,据说刚来几天,却被如妃发现左手蜷缩不能伸展。她那里受得了这种折辱,加上最爱的金簪子不见了,所以才拿清欢出气。
手指已经掰出了鲜红的血痕,清欢却是咬紧了牙关不肯放松。就在这时,有清朗的声音从外面飘进:“你们都在这里吵吵嚷嚷什么呢?”
记忆中这一晚的亮色,就此开启。那个人穿绛月白常服,款步从外面进来,周身带进一捧月光,和着茉莉清香悠然入室。
清欢抬头看着他,目光静深,身姿窈窕,犹如地上生出的一朵莲。见他进来,她将左手往他面前一伸,眸色迫切。他的心就在那一瞬动了动,嗤笑一声:“如妃何必跟一个丫头生气。”
“见过皇上。”如妃起身,委委屈屈地道,“皇上可要为臣妾做主,这个宫女手有残疾,竟然都敢塞进凝香宫……”
他转而看她:“你叫什么名字?”
她颤声回答:“回皇上,奴婢名叫,清欢。”
“清欢?”他细细一品,心头的异样更甚,便笑一笑道:“古有拳夫人钩弋,诞汉朝昭帝。今有拳美人清欢,倒是很有意思。”说着他便示意她平身,“只是不知朕能否和汉武帝一样,展开你的指掌?”
如妃顿时如临大敌,用目光威胁她不要轻举妄动。清欢却视若无睹,固执地将左手直直地伸向他。
竟然连半点言语都没有。
见多了烟视媚行的女子,这样的她让顾祁睿很是新鲜。他上前一步,将她的左手托住,试着去抚摸那紧缩的手指。并没有费太多力气,那五根手指就缓缓张了开来。
他怔了怔,神情瞬息万变,忽而将她拦腰抱起,惊喜道:“朕果然得了钩弋夫人那样的奇女子!”
晟帝年幼登基,正是广纳妃嫔的时候。如妃绝望地挽留,纵使平日里恩宠有加,也没办法将他留慢一步。
走出宫室,外面月色如纱,他俊朗的面容上立刻笼了一层薄霜。清欢闭了眼,顺从地窝在他的怀里,一副心安理得的姿态。
他莫名就生了怒,坐进车辇后低声对她道:“你若是有半字虚言,就等着死吧。”
贰
清欢手心里写着一个人的名字,若兰。
那是曾和顾祁睿有过婚约的女子,前右相的女儿。只是世事难料,他和她早已无法相见。
“她在哪里?”走进内室,他冷睨着清欢。她轻声答:“回皇上,若兰死了。”
他心中剧痛,几乎要将手中玉球捏碎:“怎么死的?你又是她什么人?”
清欢道:“病死的,当时她寄住在我家,我和若兰情同姐妹。”
“为什么来找我?”
“是因为她的一个遗愿,”她呼吸急促起来,“若兰死时,口中一直唤着你的名字,托我来问皇上一句,世间若有丹青绝手,你可还愿为她画一幅锦绣画卷?”
愿意,如何不愿意。
只是可惜,世间没有那样的丹青绝手。
世间无限丹青手,一片伤心画不成。这是他留给若兰最后的一句话。从那之后,她在天涯,他在朝堂,最后成了死别。
命运弄人,若是早知结局凄凉,又何必给他那样一个美好的开始。顾祁睿低低笑了起来,如同这暗夜中的一只豹:“你千方百计地接近我,就是来为若兰讨一个‘愿意’?”
清欢将额头紧贴地面,颤声道:“皇上如此重情,若兰地下有知,也会瞑目。”
顾祁睿冷睨着她,问:“你照顾若兰那么久,我也该赏你些什么,想做我的妃子吗?”
若她回答想,他便会将她逐出宫去。任何利用若兰的人,他都无法容忍。
可是她只是面上绯红,眨了眨眼,最终只道:“清欢本就是御厨房里的人,此生也只愿做个尚食娘子。”
顾祁睿哑然,让她退了下去。从八格窗望出去,可以看到她施施然地走在花树下,头上的发髻碰到了沉甸甸的垂花,无数花瓣就那样纷纭而落。
像极了数年前的那一日,他为之心醉的时刻。
不过……顾祁睿想,她还真是个木榆脑袋。
不出几日,因为清欢近了皇帝的身,却没能为后宫嫔妃,一时称为笑谈。就算这样,如妃也咽不下这口气,每天都要将清欢唤去,狠狠出气才算罢休。
她被欺负的事情,顾祁睿多多少少听到一些,却并未理睬。一是如妃对清欢的兴趣不会太长久,二是后宫里最不缺的就是风波。
尤其是皇后怀孕后,如妃争斗的重心一下子转移到中宫,反而无暇顾及清欢这样的小人物了。
御厨房要照料皇后的日常饮食,不得有半点差错,而清欢有超乎常人的味觉,能够尝出御膳中所有的食材,所以为皇后送御膳的任务就落在了她的肩上。
那是乌沉沉的夜,晚风送凉,青玉桌案上放着一盏莲花纱灯,温柔的烛光散了满屋。清欢拎着食盒走进去,就看到皇后正端坐在案前绣着一只虎头鞋,顾祁睿正坐在旁边温声道:“就让宫人们做吧,别看坏了眼睛。”
皇后羞赧一笑:“不妨事的,为娘的总要给孩儿备下些心意。”
清欢突然就不愿意破坏这样和美的画面,踯躅不前。最后还是顾祁睿看到了她,向她温然一笑:“杵在那里做什么,还不快送粥上来?”
皇后这才抬头看她,那眼中神色已瞬间冰冷。清欢行了礼,将热粥呈了上去。然而只一个晃神,那碗热粥就翻在虎头鞋上。
“放肆!”皇后大怒,正要再说什么,顾祁睿已经抢先叱道:“没用的东西,去外面守着!”
清欢连连谢罪,然后弯腰小碎步地走到宫室外。皇后嗔道:“皇上,这奴婢不仅莽撞,还媚主不检,这样就算完了?”
“不然呢?”他反问,眸中锐光一闪。皇后呆了呆,莫名就打了个冷战。
清欢站在沉凉夜色里,浑身的知觉都是木麻麻的。正愣神,突然听到一句娇声响起:“烦请姑姑通传一声。”
如妃盛装站在夜色里,身后的宫女提着几盒点心。看守姑姑倒是毫不相让:“如妃娘娘,皇后娘娘有吩咐,任何人都不许来打扰。”
如妃冷笑:“本宫不叨扰皇后,只是来寻皇上的!你到底是通传还是让本宫闯进去?”
眼看气氛剑拔弩张起来,清欢插嘴道:“如妃娘娘莫急,我这就进去通传。”说完,十分轻巧地避开姑姑的拉扯,快步走进宫室。
如妃没想到帮她的人竟然就是前不久天天被自己折辱的宫女,忍不住掩口而笑:“傻子。”
不多时,皇后的宫室里便传出晏晏笑语。清欢一边静静地听,一边出神地望着天上的明月。
良久,皇后安歇,顾祁睿从宫室里走出,身后只跟了两三侍卫,而如妃早就被打发回宫做夜宵——这一切都好像是他刻意的安排,非要和她单独相处。
“为什么替如妃通传?”月光地里,他的神情不辨喜怒。
清欢屈一屈膝:“回皇上,这是奴婢的本分。”
他轻笑一声,似是不信,将她的手一拉:“拿去,西域进贡的冰蚕丝绢。”说着,那灵活的十指便帮她在手背上打了个漂亮的结扣。
冰蚕丝绢凉意入骨,润滑无比,对烫伤有很好的镇静功效。
清欢心头砰砰乱跳,只觉他手指的触感如烙铁般灼烫,弄得她一动也不敢动。
等她回神,他的背影已经融入浓浓夜色。
叁
翌日,皇后小产了。
中宫里哭声凄厉。顾祁睿勃然大怒,让太医严查。而头晚看望皇后的如妃,以及送粥的清欢,就成了最大嫌疑。
如妃总算有点聪明,事先将自己的点心在太医院过一遍,所以没有太医敢说一个不字。而清欢的粥自然不消说,更是清清白白。最后一个年轻的小太医站在中宫里抽了抽鼻子,道:“气味不对。”
皇后怀孕后,就再也没有燃香。于是有人注意到青玉案上莲花纱灯中的蜡烛。
果然,蜡烛中搀有慢性毒药。
这种毒药本来对常人无害,却是孕妇的大忌。皇后喜欢对着蜡烛绣肚兜,绣虎头鞋,哪里逃得过?
采办蜡烛的宦官和如妃是同乡,于是顾祁睿便将如妃禁足宫中。皇后的兄长是摄政王,自然不会善罢甘休,几次上书要求处死如妃。而如妃的父亲是当朝骠骑将军,怎能看自己的女儿身首异处。一时间,两人麦芒对针尖,相持不下。
顾祁睿由着两人去斗,自己下了朝就在宫里下棋,坐看这一场你死我活,倒也乐在其中。只是有一天,忽然有宫人来报:“皇上,一名叫清欢的宫女喊冤,坚持如妃是清白的。”
他手一抖,落错了一子。
那原本稳操胜券的局,立即就发生了转变。他败了。
哗啦一声,他将黑白棋子扫落在地,怒道:“又是那个木榆脑袋!”
不偏不正的,清欢恰好跪在下朝必经之路不远的地方喊冤,也不知道有多少闲言碎语已经传到了大臣耳中。她每磕一个响头,都会喊一句:“如妃娘娘是冤枉的,请皇上明察!”
顾祁睿气得冒烟,走到她面前,跺脚问:“你有何证据?”
“奴婢调查了那宦官身边相熟的人,得知他的田亩曾被大将军府占用,结果无栖身之所,只好入宫。宦官恨透了大将军,才会想到要陷害如妃。”
顾祁睿冷笑,咬牙切齿地道:“很好,论罪当诛九族。”
她不知其中利害,只将一双清亮的眸子抬起:“皇上圣明。”
圣明。她这样,叫他如何圣明。原本是想让摄政王和大将军斗成一团乱麻,他好坐收渔翁之利,可惜她半路冲出来做了程咬金,生生废掉了他手中的快刀。
他故意一拂袖,转身就走。只要他不说平身,她就要一直跪。
就这样过了大半天,月上柳梢,他越来越不安,连晚膳也只是寥寥用过。随侍试探着问:“皇上可是龙体不适?要不让御医过来看看。”
他把玩着一对玉球,凝眸望着窗外的夜色,只问:“她怎样了?”
随侍一头雾水:“她?”
“宫女清欢。”
随侍大为意外,忙出门让宦官去问。半晌,才有人回来禀告:“宫女清欢早先跪晕,已被皇后宫里的人抬回去了,说是皇后娘娘感激她查明真相,要给些赏赐。”
他惊得手中的玉球滚落在地,心头炸出不好的预感。原本皇后可以要了如妃的命,如今只扳倒了一个小宦官,皇后怎么会感激她?
当下,他便急道:“快去皇后宫里!”
可是紧赶慢赶,还是晚了一步。顾祁睿到达中宫时,清欢已经软软倒地,手中酒杯摔得粉碎。他上前一把将她拥在怀里,大步便向外走去。皇后在身后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喊声:“皇上——”
顾祁睿顿步。
皇后含泪拜倒:“皇上,这个宫婢妖言惑众,臣妾只不过是赏了她应得的!”
“应得的?黑白混淆,这世上又有谁是各得其所?”他反问,然后快步走出中宫。没有说出口的,还有佞臣当道四个字。
他年幼丧父,在摄政王的扶持下坐上皇位,颁了不想颁的圣旨,杀了不想杀的人,娶了不想娶的女人……他早就厌倦了自己这个傀儡身份。
这世上又有谁是各得其所?都是得了不想要的,失了最珍贵的。
肆
因为救治及时,清欢总算保住了一条命,但毒药浸体,双眼失明。
顾祁睿进去时,她已经转醒,正坐在床上发着呆,显然还未适应黑暗的四周。
绣着蝙蝠的蒙尘被风吹得一晃一晃,他将窗子关上,凉凉地问:“为如妃说话,落得如此下场,你值不值?”
“她的家族对你有用。”
“可是她飞扬跋扈,大将军一族的权势如日中天。”
她的声音清冷如泉水:“水至清则无鱼,皇上要更好地控制大将军,就得让如妃犯个错,将来更要大将军犯错。”
只有自知理亏,才能甘心臣服。
他紧紧盯着她:“你对朝堂这般通透,应该不是一个普通的宫女。”
她闭目不言。
顾祁睿伸出手去,摸着她的耳后。就在她晕过去的时候,他看到那里有一道细微的疤痕,那是易容的痕迹。
“你就是若兰,对不对?”他的手往旁边一伸,便将她搂紧怀里。清欢终于落泪,微微地点头。
竟然真的是她。
他浑身一震,猛然就记起了多年前的往事。彼时宫中春宴,母后特意让他坐在身旁,遥遥一指席间,问他可中意右相家的小女儿做他的皇后。
他举目望去,只见花意弥漫处,她着粉衣坐在古铜色桌案前。香风袭来,花落成雨,有几片花瓣落在她薄如蝉翼的发鬓上,莫名让他心动。
许是觉察到什么,她也向他这边遥遥回望,明眸善睐,笑容清澈。
那一望之后,天翻地覆。
数年后,父皇和母后相继离世,他在摄政王的辅政下登基,根基尚未站稳,便接到了群臣的奏折——
全都是弹劾右相的。
他知道那些罪名都是子虚乌有,可摄政王带领群臣步步紧逼,让他喘不过气来。最终,他还是在抄家的圣旨上按下玉玺。
私下里,他派了暗卫将若兰救出,并且留了块绢帕给她。当时他望着天边似血夕阳,在帕上一挥而就。
世间无限丹青手,一片伤心画不成。
从此以后,再也没有那样的春情旖旎,只留一地无奈的伤心。
他没想到,她死里逃生,竟然还要改了容颜,辗转回到皇宫里来!
“为什么还要回来,为什么骗我说你不是若兰?”
她低泣不语。
是因为割不断情思,忍不了相思,她才设计靠近他,问一问他是否还记得当年的自己。
不愿顶着别人名讳成为他的妃子,她想要光明正大地站在他身边。
她脸上挂着清泪,轻轻笑开:“有你在这里,我没有不回来的理由。”
一场劫难,如妃总算生了后怕,开始筹谋起后路来,而清欢就成了她要拉拢的对象。
那毕竟是救她的人,也帮她挡了灾。尽管惹来皇帝的一番怜惜,可是双眼俱盲,恐怕也难成威胁。如妃不多时便赶到,轻搂她的肩膀:“清欢,以后就在我宫里头住吧,我们做好姐妹。”
那言语中尽是虚情假意,可她还是笑答:“谢娘娘怜惜。”
只要不被赶出宫,怎样都行。
顾祁睿知道此事后,将清欢召来,怒气冲冲地质问:“你明知道如妃歹毒,为什么还要留下?”
她只是淡笑:“因为你。”
他哑然。
半晌,他才自嘲地笑了出来:“为了我?你不会不知道皇后的孩子是怎么没的吧?我生来就是一个薄情人。”
她静默无语。
其实当日她去送粥,就已经察觉那蜡烛中香料有异。
摄政王狼子野心,所以皇后的那一胎,无论如何都不能落地。否则,天下易主。
所以那下毒的人,是他。
这一步棋,可以一石二鸟。可以将污水泼到如妃头上,引两家争执。她明白他的筹谋,可还是要为如妃开脱——摄政王和大将军两家风头正盛,若操之过急只能事与愿违。
一个字,等。
她要他按兵不动,她要他静待良机。
思及此,清欢微微一笑,道:“这世间有万千薄情,却总有人愿意赌上深情。”
伍
就这样安然过了数月,晟国终于迎来了一场政变。
那是在一次宫宴中,醉酒的摄政王突然被数名暗卫拿下。群臣还未来得及开口,顾祁睿已经颁布了摄政王的七大罪状,并命令左右将其当场斩首。
这一切快、准、狠、绝,容不得半点挣扎和余地。之后他进行了朝堂清洗,将摄政王的党羽连根拔起,诛杀殆尽。手起刀落之中,大将军功不可没。
史官落笔,不过寥寥几句概括过去。但清欢从宫人口中听说当日情形,便料定那局势必定是雷霆万丈,三尺青锋闪寒光,足以让任何人胆战心惊。
皇后彻底失了宠,不久便郁郁而终。如妃学得内敛低调,加上本就千娇百媚,在后宫的风头更盛。
清欢摸索着将宫里一草一木都弄熟悉,总算可以做些花匠的事。因着她的照料,那宫苑中花攒锦聚。
如妃倒也没有短她吃穿,只是偶尔望着她忙碌的背影,嗤笑:“傻子。”
清欢仿佛是真的傻了。
很多次,顾祁睿打算为她指一门富贵婚事,都被婉言拒绝。
并不是不知道她有怎样的期待,可是当年的右相已经湮没于历史尘埃,她不是十年前坐在春日枝头下的小贵女,而他也不是那个有父母可以仰仗的少年天子。
她不怨,不怒,不恨,不争,很多时候只是淡淡微笑,端坐在地上漫无目的地看着前方,犹如地上生出的一朵莲。
就这样数年一晃而过,后宫里又多了许多佳丽倩影,可凝香宫承蒙恩宠最是长久。
天气凉索的时节,前朝事务繁杂,顾祁睿便遣了如妃出去,一个人在宫室里休息。
入夜霖霖落了一场秋雨,他从睡梦中醒来。枕雨而眠,午夜梦回,倒真的有几分寂寞荒凉的味道。顾祁睿翻身下床,执灯向外走去,意外地看到清欢守夜的身影。
“你怎么在这里?”他哑着嗓子问。
“守夜的宫女累了,让我在这里看替一会儿。”她跪坐在一盏长颈看物灯下,影子映在光洁的宫地上,如同一抹淡漠的水彩。
并没有人真的怜惜她,小到守夜宫女,都可以将活计丢给她。顾祁睿的心一点点柔软起来,索性坐在地上,道:“也好,正好我们可以聊聊天。”
她歪着头,脸上露出少有的俏皮表情:“我猜,皇上你最近很是苦恼。”
他扯唇:“清欢,你说人怎能有这么多的欲望。”
今年的科举,上榜的大部分考生都是大将军的门生。如果自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么前朝会被大将军所掌控,摄政王昔日的局面又将重现。他为此烦心,已经好几日了。
他也不知是怎么了,竟然将这件事絮絮道来。清欢道:“皇上,这些年奴婢也摸索惯了,不如让我为你做一道鱼羹如何?”
少顷,两份一模一样的鱼羹摆在他面前。
他迷惑不解地看向她。清欢摸索着将银箸递给他:“皇上尝一尝,自会明白。”
顾祁睿将两份鱼羹都尝了一遍,笑道:“味道相同,只是鱼块切法不同罢了。一份是顺着鱼骨切的,一份是逆着鱼骨。”
语毕,他脑中电光火石,瞬时明白了什么。
清欢伏地磕头,道:“皇上已经今非昔比,您为刀俎,大将军为鱼肉。若是逆着鱼骨,反而会扎了自己,不如就顺着他。”
窗外雨声淅沥,清寒水汽透过殿门缝隙向内里渗透。他望着面前的女子,突然会心一笑,将她涌入怀里。
她瘦得有些清癯,身子凉凉润润的,如同一块上好的美玉。贴近他肩膀的时候,脸颊涨得通红。
他低眸看她,喃喃地道:“清欢,谢谢你。只是你在这宫里许多年,不倦吗?”
她睫如鸦翅,忽而一颤,那樱桃红唇就印上了他的。半晌,她喃喃道:“皇上,只要有一个这样的夜晚,清欢就不会倦。”
只要给我一小段这样清雅恬适的时光,我就有力气守候下去。
他浑身一震,开始热烈地回应她。
在这个清寒的雨夜,他卸下所有的包袱和伪装,将她拥入怀里。天一旦亮了,他就得变回那个杀伐果断的帝王。
陆
如妃不久便晋了贵妃,朝中开始有人提议将她封为皇后。
顾祁睿只一句从长计议,就将封后的事给搁置了。原本这件事也不急,只是某日他新纳了一名宠妃,朝堂才纷纷不安起来。
那舒妃的模样,竟和清欢有八分相像。少了一分端庄,平添三分俏丽,加上身姿曼妙能歌善舞,生生把如贵妃给比了下去。
顾祁睿给她建起一座椒兰殿,日日笙箫歌舞。如贵妃着急上火,让清欢去请皇上,却也吃了闭门羹。
“皇上正在和娘娘赌书作乐,对奴婢很不耐烦。”清欢立于阶下,怯生生地道。
如贵妃心生疑窦,难道自己押错了宝,顾祁睿有了容貌相似的佳人,就把清欢忘到了脑后?
也许天家就该薄情,后宫就该没有长盛不衰。
思及此,如贵妃勃然大怒:“没用的东西,只配摆弄花草!”说着便怒气冲冲地走下殿阶。
谁曾想,擦身而过时,过大的力度将清欢撞到在地。如贵妃眼芒一扫,便看到一块素白的绢帕从她袖中悠悠掉落。
那是西域进贡的冰蚕丝绢,自然是顾祁睿赏的。据说织法精妙,可以在绢上织字,只有在对着日光才能看出来。
她心头一窒,将绢帕逆光举在眼前,果然上面织着一行小字,写着,人间有味是清欢。
前几年,顾祁睿也赏了她不少冰蚕丝,其中有一块是织着一个“如”字。
呵,这就是一个帝王惯用的风月手段,却被她和清欢视为真心。
多么可笑。
“娘娘,这个妖婢不能留了!”贴身宫女上前,悄声道。
清欢跪在地上,双手在地上摸索,声音已经有了哭腔:“娘娘,求娘娘将绢帕还给我。”
如贵妃将宫女挥退,姿姿媚媚地一笑:“帕子会还给你,只是你要替我做一件事。”
“娘娘要我做什么?”
“很简单。”如贵妃将那块冰蚕丝绢塞到她手中,“我有几件首饰想给家中待嫁的姐妹见识一下。可是你也知道,皇上待我不同往日,我和外面都没什么联系……”
她故意在这个关口一顿:“就烦劳你明晚去宫门口,将东西交给侍卫。你是个盲女,我才敢将这样重要的差事交给你。”
清欢忙不迭地点头,然后将丝帕紧紧地攥在手心里。
柒
一个月后,天降祥瑞。
北方渔民禀告,大湖出现了鲲鱼。与此同时,宫里的神官夜观星象,说内一星在太微桓中明亮闪耀,是天子符合天道的表现。
如贵妃就在这时被太医查出了身孕。穿凿附会一番,自然这两件吉祥事都落在了她头上。
封如贵妃为皇后的圣诏,只差了一个玉玺的印章。
消息传出来,如贵妃的宫中门庭若市,来贺喜的嫔妃络绎不绝。舒妃一夜之间入了冷宫,全然没了当初盛宠的派头。
看着一屋子莺莺燕燕,听着各种恭维言辞,如贵妃嘴角冷笑。
她又赢了一局,只是这一次,付出的代价有点大。
一个月前,太医就诊出她有了龙脉,而且有男胎之象,只是她给了赏钱,让太医暂时不要声张。
就是在那时,一个计划在心里逐渐成形。她要防着六宫诸妃,也要利用孩子为自己放手一搏,所以不得不借助兄长大将军的势力。
难的是,如何与外界通信。
就在看到清欢的那块冰蚕丝绢的时候,她心头霍然一亮。
那丝绢上的织字,只有对着日光才能看清。所以她便将自己所要传递的信息用冰蚕丝织在那绢帕上,然后让清欢送出宫外。
反正她是瞎子,反正那丝绢在夜晚是看不到任何内容的。
大将军和她想到一处了,连夜求见皇上,表示愿意放弃一半兵权,以辅助她登上后位。其实她心知肚明,等到这个孩子以后登临帝位,自己做了太后,这天下还不知道姓谁呢。
牡丹纱罩的夜灯,饶是再明亮,灯下也映出了一团黑影。就好比这世间,总要有人笑,有人哭。
如贵妃这般想着,心里就一点点地得意起来。她将贴身宫女喊进来,递给她一包药粉:“将这个放到清欢的饭菜里。”
后天就是册封大典,她的荣耀也会达到顶峰。某些人,当然可以不用留着了。
人生有味是清欢。
这句织在冰蚕丝绢上的诗句,时不时地戳着她的心。
真是可笑啊,有时候,浓烈的酒反而比不上清淡的茶耐人寻味。
如贵妃纵横后宫这么多年,不是不自信的,只是在看到清欢手中的那块冰蚕丝绢时,才明白自己棋逢对手。
可是贴身宫女很快就匆匆回来,急道:“娘娘,不好了,清欢不见了!”
如贵妃心头一紧,急步踏出宫室,却遥遥望见南边天际被火光烧亮了一块,顿时有些晕眩。
那是大将军府邸的方向。
“娘娘……”侍女已经白了脸。
她不自觉地就摸上了腹部:“不,有麟儿在,他不会动我,不会。”
可是旋即一个冰冷的声音传来:“娘娘,你根本就没有怀孕。”
她仓皇回头,看到清欢和一队御林军站在宫门口。让人惊异的是,清欢那双眼睛清澈明亮。
“你们大胆,竟然敢对本宫无礼!”如贵妃惊得后退几步,被曳地的裙裾绊倒,“还有你,你的眼睛是怎么好的?”
清欢淡笑。
这几年来,她每日摆弄花草,其实暗地里种了许多药草。功夫不负有心人,加上顾祁睿暗中派御医为她调养,她的眼疾终于得以痊愈。
其中滋味,谁人能尝?
“你和大将军意图谋反,还是快快认罪吧。”
如贵妃哈哈大笑:“谋反?清欢,你口出狂言!”
清欢从袖中掏出几块冰蚕丝绢,冷声道:“娘娘,这是你和大将军互通消息的证据,你还是老实认罪吧。”
如贵妃顿时面如死灰。后宫和权臣互通消息便是死罪,何况上面的消息是那么耐人寻味。
只是,她还是不懂。
她怎么会没有怀孕,清欢的眼睛是什么时候好的?一条条,一缕缕,织成一张大网将她网罗其中。蓦然,那个人的形象在脑海中浮现,如贵妃难以置信地道:“不、不是他!”
先是弄来一个宠妃让她坐卧不安,然后再让太医假意断定她有了身孕还是个男胎——这些都是在她的心火上添柴,引她入局。也只有顾祁睿,才有能力布这个局。
原来天家的情意,已经凉薄至此。
泪眼朦胧中,如贵妃看到清欢慢慢逼近自己。
她如同一只浴血凤凰,声音不亚于催命魔音:“娘娘,前右相一百零九条人命,终于在今天得以昭雪。”
家仇,她一刻不曾忘。旧情,她也存于心中。支撑她一步步走到今日的,是多年前的那个春日宴,于众人中向他遥遥望去的那一眼。
身后的凄厉呼号远去,最后完全听不到了。
清欢下了轿子,拾阶而上。六根盘龙柱映入眼帘,站在旁边的是心心念念的他。
海云纹的龙袍,象征着至高无上的天家威严。清欢向他缓缓跪下。他却将她一把扶起,眸光笃定:“清欢,我们终于可以在一起了。”
她终于泪落成行。
易容入宫,装作眼盲,受尽屈辱,其实也不过是为了这一刻——看到他江山稳固,君临天下。
尾声
依旧是花光璀璨的春日。
顾祁睿走进宫室,看到清欢正端坐在窗前绣着一幅绢帕,春山眉更加葱茏,秋水目更加潋滟。
那般美好丝毫不输十几年前,坐在花树下的小贵女。
“清欢,”顾祁睿温声唤,“大臣们原本不同意我立你为后,你究竟用什么说服了他们?”
她抬头,眼中有清风细雨:“我说,前皇后母家势力滔天,才有后来的外戚之祸。我伶仃一人,若掌管凤印,晟国便永不再有这种祸端。”
伶仃一人。
这四个字所包含的腥风血雨,竟被她说得云淡风轻。他再也忍不住,紧紧地将她拥入怀抱。
并不是天家无情,而是没有寻到毕生所爱。
——这世间有万千薄情,却总有人愿意赌上深情。
从清欢说出这句话起,他就无可避免地付了真心。
那么多孤寂的日日夜夜,他们在这高墙宫闱里遥遥相望,步步筹谋,才终于在今日,可以肆无忌惮地相爱。
所以,他怎么忍心,让她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