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阿喀美尼德帝國居魯士二世與瑪薩革泰人
A
阿喀美尼德帝國的奠基人居魯士二世(Cyrus II,約前559—前530年在位)和瑪薩革泰人(Massagetae)鬥争之始末見於希羅多德(Herodotus,約前484—前425)《歷史》(History)[1],據載:
當居魯士把巴比倫人(Babylonians)這個民族也征服了之後,他就想把瑪薩革泰人也收歸自己的統治之下。而瑪薩革泰人據説是一個勇武善戰的强大民族,他們住在東邊日出的方面,住在阿拉克賽斯(Araxes)河對岸、和伊賽多涅斯人(Issedones)相對的地方。有一些人説他們是斯基泰(Scythia)的一個民族。(I, 201)
這時,瑪薩革泰人的統治者是一個在丈夫去世之後即位的女王托米麗司(Tomyris)。居魯士派遣使節到她那裏去,指示他們假裝表示代他向她求婚,就是説想娶她爲妻。但托米麗司知道他所要的不是她本人,而是瑪薩革泰人的王國,於是便不許他們的任何人前來見她。居魯士看到他的詭計未能得逞,便把大軍開抵阿拉克賽斯河,公開地表示出進攻瑪薩革泰人的意圖。他著手在河上架橋,以便使他的軍隊開過去,並在渡河用的浮橋上修築舫樓。(I, 205)
但是,“正當居魯士這樣做的時候,托米麗司派了一名使者到他這裏來”,使者對居魯士二世説:“如果你非常想與瑪薩革泰人兵戎相見的話,你現在就不要再費事去架橋了。請容許我們從阿拉克賽斯河向後退三日的路程,然後你再率領軍隊渡河到我們國裏來;否則,如果你願意在你的河岸那邊與我們作戰的話,那你們也請退同樣日程的道路吧。”多數居魯士的謀士都“都贊同要托米麗司渡河過來, 在波斯的士地上對她作戰”。(I, 206)唯獨吕底亞(Lydia)人克洛伊索斯(Croesus)持相反意見。(I, 207)
最後,居魯士二世接受了克洛伊索斯的建議,跨過阿拉克賽斯河與托米麗司決戰。初戰波斯人獲勝,設計俘獲瑪薩革泰軍隊統帥,亦即托米麗司之子Spargapises。(I, 211)Spargapises在被俘後自戕,托米麗司則立誓復讐,集合全部軍隊和居魯士交鋒(I, 212-213)。據希羅多德記載:
在一開頭的時候,他們雙方在對峙的情況之下相互射箭,很快地在他們的箭全都射完的時候,他們便相互猛衝上來用槍、劍之類的武器進行了殊死的廝殺。據説,他們便這樣地廝殺了很長的一個時候,哪一方面都不想退卻。結果是瑪薩革泰人取得了勝利。波斯的軍隊大部分都死在那裏,而居魯士本人也在統治了二十九年之後在這一場戰争中戰死了。托米麗司用革囊盛滿了人血,然後便在波斯陣亡者的屍體中間尋找居魯士的屍體。她找了他的屍體,就把他的首級割下來放到她那只盛血的革囊裏去,而且在蹂躪居魯士的屍體時,她説:“我現在還活著,而且在戰鬥中打敗了你,可是由於你用姦計把我的兒子俘虜了去,則戰敗的勿寧説是我了。然而我仍然想實現我威嚇過你的話,把你的頭用血泡起來,讓你飲個痛快吧。”(I, 214)
就這樣,居魯士二世死於同瑪薩革泰人的戰争中。
可以補充者有以下兩點:
1. 據希羅多德,居魯士二世視Sacae爲阻礙其實現宏圖的民族之一,擬親討之。(I, 153)但全書並没有關於居魯士二世征討Sacae的記載,卻記載了居魯士二世在征服巴比倫之後對瑪薩革泰人的征討。(I, 201-214)既然希羅多德列舉的被居魯士二世視爲障礙的諸族中並不包括瑪薩革泰人,而“瑪薩革泰”一名又可以釋爲“大Sacae部落”[2],不妨認爲居魯士二世打算親征的Sacae人便是瑪薩革泰人。
2. 據希羅多德,“波斯人是把所有斯基泰人都稱爲Sacae的”(VII, 64),既然“Sacae”一名最初被用來指稱瑪薩革泰人,希羅多德這句話似可理解爲:波斯人後來將Sacae這一專稱用來泛指所有斯基泰人。蓋據希羅多德,“瑪薩革泰人穿著和斯基泰人相同的衣服,又有著同樣的生活方式”(I, 215)。而且確實“有一些人説他們是斯基泰人的一個民族”(I, 201)。所謂“同樣的生活方式”,乃指遊牧。
B
就希羅多德所述居魯士二世和瑪薩革泰人的這場戰争本身,似可作以下分析:
1. 托米麗司所提出雙方決一死戰的設想:要麽瑪薩革泰人後退三日行程,放波斯人過河;要麽波斯人後退三日行程,讓瑪薩革泰人過河。希羅多德就此語焉不詳,其原因無從確知。若允許推測,很可能是這位瑪薩革泰女王擔心一旦波斯人在阿拉克賽斯河上架橋成功(加上船隻),波斯大軍及其輜重可源源不斷運往河北,形勢將不利於瑪薩革泰人,不如立啓戰端,一決雌雄。
2. 居魯士二世最初考慮讓托米麗司渡阿拉克賽斯河南下,在波斯土地上決戰。很可能他認爲這樣做,既可以避免背水作戰的弊端,又可以獲得本土的人力和物力支援,勝利把握較大。
3. 居魯士二世最終接受了克洛伊索斯的建議,渡過阿拉克賽斯河與瑪薩革泰人決戰。克洛伊索斯對居魯士二世是這樣説的:
一旦你同意你的敵人進入你的國土,你想想要冒著多大的危險啊!一旦兵敗,你就會失去整個帝國了。可以肯定的是,如果瑪薩革泰人獲得勝利,他們是不會撤兵回國的,而是要向你的帝國的各個行省進軍。如果是你贏得了勝利,那麽,你的戰果就遠遠小於你渡河作戰獲勝的戰果,因爲渡河之後,你可以乘勝追擊。同樣,如果他們在你自己的領土上把你擊敗了,他們也會因爲你的損失而取得赫赫戰果的。如果你能在河對岸把托米麗司的軍隊擊潰,那你立刻就可以推進到她的帝國的心臟地帶了。(I, 207)
顯然,居魯士二世終於決定北渡阿拉克賽斯河和瑪薩革泰人決戰,也許不是因爲擔心在自己的國土上被擊敗而造成多大的損失,而是覺得自己所向無敵,區區瑪薩革泰人不堪一擊。這正如希羅多德所説:
他(居魯士二世)在先前戰争中好運不斷,在那些戰争中,他總是會發現,無論他興師出征哪個地方,那裏的人民就一定淪爲他的臣民。(I, 204)
何況,渡河作戰一旦成功,可以乘勝追擊,一舉平定河北之地,爲王朝開闢一片新的疆土。
4. 至於戰無不勝的居魯士二世最終兵敗身死阿拉克賽斯河北,亦非偶然。一則,瑪薩革泰全族上下同讐敵愾,誓與入侵者作殊死鬥;女王之子中計身死,則成了催化劑。二則,居魯士二世犯了背水作戰之忌,失去了迴旋餘地,又不能及時得到本土的救援。
5. 事實上,瑪薩革泰人並没有如克洛伊索斯所言在獲勝後進軍波斯本土。這似乎表明托米麗司並無侵吞阿喀美尼德帝國領土的野心,儘管如希羅多德所言,瑪薩革泰人是一個“勇武善戰的强大民族”。托米麗司使者所言“請滿足於和平地治理你自己的王國并容忍我們治理我們所統治的人們吧”(I, 206),並非虚言。
6. 據希羅多德,克洛伊索斯原係吕底亞國王,居魯士二世進犯吕底亞。吕底亞國破,克洛伊索斯被俘,居魯士二世免他一死。[3]克洛伊索斯從此追隨居魯士二世,獻計獻策。(I, 75-91)在居魯士二世計劃進攻瑪薩革泰人時,他力排衆議,别有用心亦未可知。
7. 居魯士二世死後,其子岡比西斯二世(Cambyses II,前530—前522年在位)繼位。據希羅多德,岡比西斯二世曾責備克洛伊索斯説:“在瑪薩革泰人願意渡河到我們國土來的時候,你卻囑告他(居魯士)渡過阿拉克賽斯河去攻打他們。因此,你由於錯誤地治理你的國家而招來了滅亡,又由於錯誤地説服了居魯士而毀了居魯士。”(III, 36)岡比西斯二世似乎也覺得克洛伊索斯居心叵測。
8. 已知岡比西斯二世作爲阿喀美尼德帝國君主的主要業績是征服埃及,時間在前525年。但是,很可能在此之前,岡比西斯二世有過征討瑪薩革泰人之舉,只是史失記載。揆情度理,居魯士二世敗死之後,瑪薩革泰勢力囂張,若阿喀美尼德帝國在其東北邊境無所作爲,岡比西斯二世不可能放心西征。也就是説,他即位之後,首要的任務就是征服瑪薩革泰人。[4]岡比西斯二世和瑪薩革泰人的戰争很可能以阿喀美尼德帝國的勝利告終。證據有二:
a. 今設拉子(Shiraz)東北90公里,曾是阿喀美尼德帝國第一個首都Pasargadae所在(Mašhad-e Morḡāb),該處有居魯士二世墓葬。[5]而據希羅多德,瑪薩革泰女王爲報殺子之讐,覓得居魯士二世屍體而蹂躪之。而科特西亞(Ctesias,前五世紀)《波斯史》(Persica)記岡比西斯二世:“他登基時,命宦官Bagapates扶其父靈柩安葬,並按其父遺命處理一切。”[F13. Photius, 37a26-40a5 (§9-33)][6]换言之,岡比西斯二世得以取回其父遺體而安葬之,其前提極可能是瑪薩革泰人臣服阿喀美尼德帝國。[7]
b. 一般認爲大流士一世(Darius I,前522—前486年在位)的貝希斯登(Behistun)銘文(DBi, 16-17)鐫刻於其即位之初,銘文中Sakā(Sacae)被列爲臣服阿喀美尼德帝國的地區之一。如前述,波斯人把所有斯基泰人都稱爲Sacae,而瑪薩革泰人也被認爲是斯基泰的一個部族。换言之,大流士一世即位之初瑪薩革泰人是臣服阿喀美尼德帝國的。而在即位最初幾年,大流士一世忙於鎮壓内亂,鞏固政權,顯然無暇征討瑪薩革泰人。Sakā即瑪薩革泰人臣服阿喀美尼德帝國似應歸功於岡比西斯二世。
C
爲落實希羅多德所載居魯士二世所攻擊的瑪薩革泰人居地的位置,歷來討論多聚焦於阿拉克賽斯河的地望。希羅多德有關這條河的記述(I, 201, 202, 205, 206, 210, 211, 216; III, 36; IV, 11, 40)中直接涉及其地望者可臚列如下:
1. 這個阿拉克賽斯河,有人説它比Ister河[8]大,有人説它比伊斯特河小,在這個河上面有許多據説和Lesbos島[9]同樣大的島。……阿拉克賽斯河和被居魯士泄到三百六十條壕溝裏面去的Gynders河[10]一樣,也是發源於Matieni人[11]所居住的土地的,它有四十個河口,在這四十個河口中間,除去一個河口之外,都流入沼澤地帶。……這條河所剩下的另一個河口則是以清清楚楚通行無阻的一個河道流入裏海的。裏海是與其他的海不相通的、獨立的海。(I, 202)[12]
2. 居住在亞細亞的遊牧的斯基泰人由於在戰争中戰敗而在瑪薩革泰人的壓力之下,越過了阿拉克賽斯河,逃到了奇姆美利亞人(Cimmerians)[13]的國土中去。(IV, 11)
3. 上面所談的是亞細亞的波斯以西的土地。至於在波斯人、米底(Media)人、Saspires[14]和Colchians[15]上方以東和日出方面,則它的界綫一方面是紅海,北方則是裏海和向著日出方向流的阿拉克塞斯河。亞細亞直到印度地方都是有人居住的土地,但是從那裏再向東則是一片沙漠,誰也説不清那裏是怎樣的一塊地方了。(IV, 40)
此外,就是前引作爲阿喀美尼德帝國和瑪薩革泰領土界河的阿拉克賽斯河了(I, 205)。
一般認爲,希羅多德將不同來源的信息混爲一談了。[16]或者説,他將若干不同的河流都稱爲阿拉克賽斯河了。[17]具體而言,上述第三條(IV, 11)中出現的阿拉克賽斯河應指伏爾加河[18],第一條(I, 202)和第四條(IV, 40)中出現的阿拉克賽斯河應指今流入裏海的Aras河。[19]這兩點學界似無異議。
至於作爲瑪薩革泰人和阿喀美尼德帝國界河的阿拉克賽斯河(I, 205),多數學者認爲可能指今天的阿姆河或錫爾河[20];而究竟指阿姆河還是錫爾河,則存在不同意見[21]。今案:錫爾河説較勝,蓋希羅多德對阿姆河似有專稱:
在亞細亞,有一個四面給山環繞起來的平原,在這些山當中有五個峽谷。這個平原以前是屬於花剌子模人(Chorasmians)[22]的,它位於和花剌子模人本身、赫卡尼亞人(Hyrcanians)[23]、帕提亞人(Parthians)[24]、Sarangians(即德蘭葵亞那人,Drangians)[25]、塔瑪奈歐伊人(Thamanaeans)[26]的土地交界的地方。……從這周邊的諸山,有一條稱爲Aces的大河流出來。這條大河分成五個支流,在先前它們分别穿過五道峽谷而灌溉了上面所説的那些民族的土地。(III, 117)
質言之,此處所見Aces河極可能指阿姆河。[27]儘管所説Aces河時所涉及部族的居地,僅花剌子模人居地位於阿姆河流域,其餘赫卡尼亞等人之居地均在阿姆河之南,視作阿姆河流域稍嫌牽强,但這些地區與錫爾河完全無關則可肯定。倘若希羅多德稱阿姆河爲Aces河,則作爲阿喀美尼德帝國和瑪薩革泰人界河的阿拉克賽斯河更可能是錫爾河。
另,亞里士多德(Aristotle,前384—前322)《氣象學》(Me-teorologica, I, xiii)一書[28]中也提到一條名爲阿拉克賽斯的河流:
最大的河流發源於最高的山脈。……亞洲的河流最多,而其中最大的河流是從所謂的Parnassus(興都庫什山)群山發源的,它被公認爲是朝向冬天黎明(東南方)的一切山中最大的。當你越過它時,就看到了外面的洋,它的限界不爲我們這裏的人所知曉。除其他河外,從這座山中還流出了Bactrus河(阿姆河)、Choaspes河(可能是喀布爾河)、阿拉克賽斯河(錫爾河);從後一條河中,分出了Tanais河(頓河),並流入Maeotis湖(亞速海)。從它之中,也流出了印度河,其流量是一切河流中最大的。……
一説此處阿拉克賽斯河指今錫爾河無疑,而其中Parnassus是阿卡德語Paruparaessana的希臘語形式,指今興都庫什山脈,Bactrus河則指今阿姆河。[29]
今案:其説若不誤,則今錫爾河確曾被稱爲阿拉克賽斯河。這固然不能由此推斷居魯士二世時期阿喀美尼德帝國和瑪薩革泰人的界河是錫爾河,但可視作這條界河正是今錫爾河的佐證。
要之,由於受視野局限,希羅多德所提供的有關阿拉克賽斯河地望的記載含混不清,很難據以確證瑪薩革泰人居地的位置。换言之,確認瑪薩革泰人居地的位置只能另闢蹊徑。
D
瑪薩革泰人遊牧於阿拉克賽斯河北,是前七世紀末歐亞草原一次民族大遷徙的結果。記載這次大遷徙的正是希羅多德《歷史》。希羅多德利用不同來源的資料記述了這次遷徙。他在一處説:
居住在亞細亞的遊牧的斯基泰人由於在戰争中戰敗而在瑪薩革泰人的壓力之下,越過了阿拉克賽斯河,逃到了奇姆美利亞人的國土中去,因爲斯基泰人現在居住的地方一向是奇姆美利亞人的土地。(IV, 11)
他在另一處説:
伊賽多涅斯人被Arimaspi趕出了自己的國土,斯基泰人又被伊賽多涅斯人所驅逐,而居住在南海(這裏指黑海—譯者)之濱的奇姆美利亞人又因斯基泰人的逼侵而離開了自己的國土。(IV, 13)
因此,實際上可能是伊賽多涅斯人戰勝了瑪薩革泰人,後者又戰勝了斯基泰人,迫使斯基泰人侵入了奇姆美利亞人的居地。斯基泰人所受壓力直接來自瑪薩革泰人,間接來自伊賽多涅斯人。[30]
據希羅多德,在Caspia海(今裏海)的“東面日出的地方則是一片一望無際的平原,這一廣闊的平原的大部分屬於居魯士現在很想征討的瑪薩革泰人”(I, 204)。可知當時被伊賽多涅斯人逐出故地後,迫使“亞細亞的遊牧的斯基泰人”西遷的瑪薩革泰人之居地必定位於錫爾河北岸的大草原上,蓋裏海以東、阿姆河以北並不存在“一片一望無際的平原”。
又據希羅多德,瑪薩革泰人居地“在阿拉克賽斯河對岸、與伊賽多涅斯人相對的地方”(I, 201)。瑪薩革泰人居住在阿拉克賽斯河北正是被伊賽多涅斯人驅逐的結果,而伊賽多涅斯人的居地正是瑪薩革泰人的故地。如果此處阿拉克賽斯河指錫爾河,則伊賽多涅斯人的居地可指爲伊犁河、楚河流域。反之,如果此處阿拉克賽斯河指阿姆河,則伊賽多涅斯人的居地無從落實。[31]質言之,瑪薩革泰人居住在錫爾河以北,其勢力範圍向西直抵裏海,向東則止於伊犁河、楚河流域。
如果這裏的阿拉克賽斯河指錫爾河,那麽伊賽多涅斯人的居地可指爲伊犁河、楚河流域。
伊犁河、楚河流域在《漢書·西域傳》[32]中被稱爲“塞地”,意即Sacae人之居地。該處之所以得名“塞地”,因爲它曾經是瑪薩革泰人的居地,蓋瑪薩革泰人被波斯人稱爲Sacae。而將瑪薩革泰人逐出伊犁河、楚河流域的伊賽多涅斯人,後來繼續西進,將瑪薩革泰人逐出錫爾河北岸,佔有該處,因而也被波斯人稱爲“Sacae”,以至伊犁河、楚河流域保留了“塞地”這一稱呼。當然,也可能組成伊賽多涅斯聯盟的部落之一名爲Sacarauli[33]是伊犁河、楚河流域在瑪薩革泰人被逐走後繼續被稱爲“塞地”的原因。伊賽多涅斯人居地的位置既定,居魯士二世時期阿喀美尼德帝國和瑪薩革泰人居地之界河只能是錫爾河。
要之,從希羅多德所載瑪薩革泰人和其他部族的相對位置,可以推得居魯士二世所進攻的瑪薩革泰人居地無疑在錫爾河北岸。
斯特拉波(Strabo,前64/63—約公元24)《地理志》(Geogra-phy)[34]詳細記述了阿喀美尼德帝國居魯士二世遠征“Sacae”的情況。(XI, 8.5)他所説Sacae應即希羅多德所載瑪薩革泰人,因而他總結説:“瑪薩革泰人在對居魯士的戰争中展示了他們的英勇。”(XI, 8.6)
必須指出,斯特拉波還記載瑪薩革泰人“有的居住在山裏,有的居住在平原,有的居住在河水形成的沼澤,有的居住在沼澤中的島嶼。據説,該地區幾乎完全被阿拉克賽斯河佈滿,該河分出無數支流,其中衹有一條注入赫卡尼亞灣,其餘均注入北海”(XI, 8.6)。所言含糊,其人究竟居住在錫爾河(阿拉克賽斯河)的哪一側不得而知,恐怕已和後來的記録相混淆了。他接下來又引Eratosthenes説:“瑪薩革泰位於巴克特里亞附近,沿Oxus河而西。”(XI, 8)則顯然是在説被伊賽多涅斯人逐出錫爾河北岸的部分瑪薩革泰人的情況了。[35]
E
如果分析居魯士二世時期阿喀美尼德帝國東北邊境的形勢,則能進一步確定居魯士二世跨越的阿拉克賽斯河即今錫爾河。
1. 一般認爲,阿喀美尼德帝國在前546—前539年間征服包括索格底亞那在内的阿姆河以北中亞地區。[36]
居魯士二世在前546年征服吕底亞[37],而在前539年征服巴比倫(Babylonia)。蓋據Berossus(前三世紀初)的《拜占庭史》(Babyloniaca, III, 5.1),居魯士二世在統治巴比倫九年(前539—前530)後去世。[38]
而希羅多德在記述居魯士二世的征略時説:“原來,他近旁有巴比倫阻礙著他,巴克特里亞人、Sacae人和埃及人對他來説也是這樣。因此他打算親自去征討這些民族,而把征服伊奥尼亞(Ionia)人的事情委託給他的一個將軍去做了。”(I, 153)又説:
正當Harpagus[39]這樣地蹂躪著下亞細亞(Lower Asia)[40]的時候,居魯士本人在上亞細亞(Upper Asia)把一切民族也都一個不留地給征服了。關於這些征服,大部分我將要略過去,只談曾使居魯士遇到最大困難和最值得一述的那次征服。(I, 177)
既然居魯士二世死於征服巴比倫之後,並未進兵埃及,希羅多德這兩段話合起來就可以理解爲居魯士二世在征服巴比倫前後征服了上亞細亞各地。不管怎樣,當居魯士二世試圖征討瑪薩革泰人(Sacae)時,包括索格底亞那在内的阿姆河北岸已被征服。[41]
不僅如此,關於居魯士二世征服巴克特里亞,在科特西亞的《波斯史》(F. 9 §2)中有明確記載:
居魯士對巴克特里亞人發動了戰争。雙方勢均力敵。但是,當巴克特里亞人得知Astyïgas成了居魯士的父親,Amytis成了居魯士的母親和妻子時,他們心甘情願地向Amytis和居魯士投降。(BOOKS 7-11, F. 9 §2)
儘管這段話頗爲費解[42],但居魯士二世征服巴克特里亞是確鑿無疑的。
此外,大流士一世的貝希斯登銘文(DBi. 16)記載當時在阿喀美尼德帝國治下的各地區中包括索格底亞那(Sogdiana)。該銘文鐫刻於大流士一世即位之初,因此,銘文所載包括索格底亞那(Suguda)在内的各屬土,應是居魯士二世征服的。[43]
今案:既然居魯士二世去世前業已征服索格底亞那,居魯士二世進攻瑪薩革泰人必定以索格底亞那爲基地。這和後來阿里安(Arrian,約86—160)《亞歷山大遠征記》(Anabasis, IV, 2-4)[44]所載亞歷山大跨越Tanais河(今錫爾河)進攻Sakā人的形勢完全一致。不用説,這表明作爲阿喀美尼德帝國和瑪薩革泰人界河之阿拉克賽斯河只能是今錫爾河。
2. 居魯士二世所建Cyropolis城則是另一條重要證據。此城見載於阿里安的《亞歷山大遠征記》(IV, 2)和昆圖斯·庫爾提烏斯(Quintus Curtius,公元一世紀)的《亞歷山大大帝史》(Histories of Alexander the Great, VII, 6.16, 19-20)[45]。
一般認爲,居魯士二世建立的Cyropolis城位於今塔吉克斯坦俱戰提(Khojand)西南的Ura-Tyube或Jizak。[46]不管怎樣,該城應在錫爾河南岸的索格底亞那,也就是阿里安所載亞歷山大建築遠東亞歷山大城處。(IV, 4)居魯士二世築Cyropolis城的確切時間雖然無法考定,但無疑在征服巴克特里亞和索格底亞那之後、渡阿拉克賽斯河向瑪薩革泰人進軍之前。這充分表明,希羅多德所載居魯士二世最後一戰是在錫爾河北岸,而不是在阿姆河北岸。
以上兩點清楚地告訴我們,居魯士二世和後來的亞歷山大一樣,都是從索格底亞那跨越錫爾河進軍的。居魯士二世出征瑪薩革泰人而陣亡,説明直至居魯士二世末年阿喀美尼德帝國的領土未能越過錫爾河。
F
關於居魯士二世之死,除希羅多德所載,主要還有以下幾種不同説法:
1. 據科特西亞的《波斯史》(F. 9 §7-8),居魯士二世死於他征討迪比斯人(Derbices)[47]時。迪比斯王Amoraeus得印度人及其戰象支援。戰時,Amoraeus埋伏的大象突然衝出,居魯士二世的騎兵受驚逃跑,居魯士二世本人亦自馬上摔下,被一印度人刺傷,雖被救回,但因傷重不治去世。[48]臨終前指定其長子岡比西斯爲王位繼承人。此外,他還“任命Spitamas之子Spitaces爲迪比斯人的總督”[49]。似乎迪比斯人終被波斯人征服,居地被併入阿喀美尼德帝國。但是一般認爲,迪比斯人居地在赫卡尼亞,因而有人認爲這場戰争發生於錫爾河源頭東北。[50]
一説科特西亞其實是將Derbices與拜占庭的斯特法努斯(Stephanus Byzantinus,公元六世紀)的《地名詞典》提到的Dyrbaier(Ethnica, D142, T107)[51]混爲一談了。後者居地在索格底亞那東部。[52]今案,如果從居魯士二世之敗於印度人及其戰象的角度來看,似乎居魯士二世所征討的“迪比斯人”居地靠近印度,因而此説較爲合理。不僅如此,此説可與希羅多德關於居魯士二世死於征討瑪薩革泰人之戰的記載相銜接。换言之,很可能居魯士二世不僅並未死於征討Dyrbaier人之戰,而且最終征服了Dyrbaier(否則就談不上任命該處總督之事);而由於包括Dyrbaier在内的索格底亞那被征服,阿喀美尼德帝國有了跨越錫爾河進攻瑪薩革泰人的據點。
2. 據色諾芬(Xenophon,约前440—前355)的《居魯士的教育》[53](Cyropaedia, VIII, 7),居魯士二世是在其都城壽終正寢的。
3. Berossus的《拜占庭史》[54]則稱:
居魯士統治巴比倫九年(前539—前530)後,死於Daas人平原的一場戰争。(III, 5.1)
一般將Daas與Dahae勘同,但並無確據。[55]即使Daas是Dahae[56],其時“Daas人平原”未必爲Dahae人居住。也許曾爲Dahae人居住的平原在居魯士二世時代已是瑪薩革泰人的居地。既然Dahae也被視爲斯基泰之一種,Berossus的記載和希羅多德所述説是同一事件也未可知。
希羅多德稱:“關於居魯士的死的傳説的確是有很多的,但我只敘述了上面的一種(案即前引死於與瑪薩革泰人之戰),因爲我認爲這個説法是最可信的。”(I, 214)茲按照希羅多德的選擇作以上考述。
■ 注釋
[1] Grene1987,漢譯採自WangYzh1985,略有改動。
[2] Tarn1951, pp. 80-81; Minns1913, pp. 111-112.
[3] 一般認爲,時在前546年。
[4] 參見Gershevitch1985, p. 214。
[5] 關於居魯士二世的墓葬,斯特拉波《地理志》(XV, 3.7)、阿里安《亞歷山大遠征記》(VI, 29)均有明確的記載。參見Gershevitch1985, pp. 838-841, 849。
[6] Llewellyn-Jones2010, p. 177.
[7] 大流士一世貝希斯登銘文中提到的Sakā是伊賽多涅斯人。也就是説:在大流士一世即位之前、居魯士二世去世之後的某時,伊賽多涅斯人自伊犁河、楚河流域繼續西進,佔有錫爾河北岸瑪薩革泰人的居地。也許爲了鞏固對瑪薩革泰人的勝利,伊賽多涅斯人曾向阿喀美尼德王朝表示臣服,直至岡比西斯二世去世,纔乘亂揭起叛旗,從此被波斯人稱爲Sakā。見YuTsh1992, pp. 1-23。當然,客觀上還存在另一種可能性:大流士一世貝希斯登銘文中提到的臣服阿喀美尼德帝國的Sakā是被岡比西斯二世征服的瑪薩革泰人,只有被大流士一世征服的Sakā纔是將瑪薩革泰人逐出錫爾河北岸的伊賽多涅斯人。
[8] Ister河,即多瑙河。
[9] Lesbos島,位於愛琴海東北。
[10] Gynders河,可能指今伊朗卡爾黑(Karkheh)河。
[11] Matieni人,居地在伊朗西北部。有關情況,可參看Gershevitch1985。
[12] 一般認爲這一節(I, 202)所述流入裏海的阿拉克賽斯河似乎是今Aras河。而以下各節所述作爲阿喀美尼德王朝和瑪薩革泰人界河的阿拉克塞斯河若非阿姆河便是錫爾河。如Godley1920, p. 255。
[13] 奇姆美利亞人,一個遊牧的印歐部族,約前八至前七世紀居住在高加索和黑海以北,被斯基泰人逐出德涅斯特河和頓河之間的故地西遷。有關情況可參看Liverani2014。
[14] Saspires,起源不明,可能是一個斯基泰人的部落。有關情況可參看Laird1921。
[15] Colchians,居地在黑海東南岸。有關情況可參看Braund2007、Nieling2010。
[16] 如How1912, p. 152。
[17] 如Wheeler1854, p. 192, 認爲Araxes乃一泛稱,意指“激流”(rapid)。
[18] 如How1912, p. 152等。
[19] 如Rawlinson1862, p. 275, no. 8; How1912, p. 152; Godley1920, p. 255等。
[20] 如Rawlinson1862, p. 275, no. 8; Godley1920; p. 255。
[21] 指爲錫爾河者,如How1912, p. 152; Gershevitch1985, p. 213等。指爲阿姆河者,如Harmatta1979; Verbrugghe2001, p. 61, no. 47; Beckman2018等。又,Asheri2007, pp. 212-213,可能拘泥於後來阿里安關於亞歷山大東征時的記載,以爲居魯士二世時代瑪薩革泰人居地在索格底亞那,亦即在錫爾河與阿姆河之間,亦即指阿拉克賽斯河爲阿姆河。今案:其説非是。
[22] 花剌子模,阿姆河下游的緑洲,靠近鹹海。
[23] 赫卡尼亞,位於裏海東南。
[24] 帕提亞,位於今伊朗東北部。
[25] 德蘭葵亞那,位於今錫斯坦的赫尔曼德(Helmand)河流域。
[26] 塔瑪奈歐伊人居地位置不詳。據希羅多德(III, 93),它與Sarangians等地共爲阿喀美尼德王朝第十四督區。
[27] Wheeler1854, p. 192,贊同希羅多德的Aces河(III, 117)爲阿姆河説。
[28] Lee1952. 漢譯見MiaoLt2106。
[29] 詳見Bosworth1993。
[30] 關於公元前七世紀末的這次遷徙,詳見YuTsh1992, pp. 1-23。
[31] 一説自最東端的斯基泰人居地往東,首先遇到的是Argippaei人,斯基泰人的地區是一片平原,而Argippaei人則居住在崎嶇不平的山地,應即哈薩克丘陵地帶,可見與阿拉克賽斯河北岸的瑪薩革泰人毗鄰的伊賽多涅斯人衹可能居住在伊犁河、楚河流域。見MaY1990。
[32] 所引《漢書》見BanG1975, pp. 3871-3932;下同。
[33] Sacarauli是滅亡希臘—巴克特里亞王國的四個Sacae部落之一,見斯特拉波《地理志》(XI, 8)。今案:四者組成部落聯盟,這一聯盟正是希羅多德所載伊賽多涅斯人。説見YuTsh1992, pp. 1-23。
[34] Jones1916.
[35] 同理,據阿里安《亞歷山大遠征記》(IV, 16-17),亞歷山大在中亞遇見的瑪薩革泰人也已經失去了錫爾河北岸的居地。當時這些瑪薩革泰人“極端貧困,既没有城鎮,又没有定居之處,所以他們對於家園毫無顧慮。因此,衹要有人勸,很容易就能把他們拉去打仗,不管打什麽仗都行”云云。
[36] Nourzhanov2013, p. 12.
[37] Bury1900, p. 82.
[38] Müller1848, p. 505; Burstein1978, p. 29; Dandamayev1989, p. 67; Verbrugghe 2001, p. 61.
[39] 據希羅多德《歷史》,Harpagus,米底將軍,因在Pasargadae之戰中變節,使居魯士(二世)得以推翻米底人的統治而登上王位(I, 123, 127, 129)。嗣後,他追隨居魯士,屢建戰功,包括征服小亞細亞(I, 164-177)。
[40] 下亞細亞,一般指部分小亞地區,大致以Kızılırmak/Halys河爲界。
[41] Gershevitch1985, pp. 397-398.
[42] Garvin2002, pp. 52-53.
[43] Gershevitch1985, pp. 397-398.
[44] Brunt1983.
[45] Rolfe1956.
[46] Gershevitch1985, p. 399,則認爲更向北靠近錫爾河的今Kurkath遺址説似乎更令人信服。另説即今Istaravshan,見Baumer2012, p. 279。
[47] 迪比斯人,一般認爲其居地在赫卡尼亞。有關討論不少,可參看Garvin2002, pp. 97-99; Brunner2012等。
[48] Thirlwall2010, p. 174.
[49] Llewellyn-Jones2010, pp. 159-176, esp. 173-174.
[50] Thirlwall2010, pp. 173-174.
[51] Billerbeck2011, p. 77; Billerbeck2016, p. 301.
[52] Jacobs2016.
[53] Miller1914.
[54] Müller1848, p. 505; Burstein1978, p. 29; Dandamayev1989, p. 67; Verbrugghe 2001, p. 61.
[55] Dandamayev1989, p. 67.
[56] 關於Dahae,參見Blois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