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女人的秘密
我偷眼看大姐。她伸一根手指戳我的额头:“听见没有?不许胡闹!”
二春也把饭菜递上:“大小姐真不吃么?”见大姐摇头,她就递给了我,自己重又在床边坐下,和大姐聊起天来。
她俩说的都是“女人的秘密”,声音很小,我要停下咀嚼才能听清。
大姐道:“我听说你有了相好——他人怎么样?”
二春道:“没怎么样,很老实,是打柴的。可不比姑爷做大官儿。”
大姐道:“做什么的没关系。对你好就行——他,对你好吧?”
“好。”二春甜丝丝的,“很好。”
“哦,很好,很好。”大姐重复,语气像是没酿够的蜜饯,木肤肤的,“那就好,那就好……”
“怎么?”二春道,“难道姑爷对你不好么?”
“哪儿的话?”大姐笑,“咱还是说你那打柴的。我来问你,你们有没有……”
二春的脸立马红得像柿子:“大小姐!”
可大姐只盯着她:“有没有?”
二春拧着自己的手指,又咬着嘴唇,扭捏了半天,凑到大姐耳边说了句话。大姐“扑哧”一下笑了,道:“好你个死蹄子!胆子这么大,你这时就什么都依他了,当心将来嫁了他,他要欺负你!”
“二春,有什么呀?”我听不见,着急地问。
“去,去,去。”二春和大姐齐来打发我,“小丫头不懂的,吃你的饭去。”
咦——我满心的不情愿——又说我不懂!可是,她俩后来说话全都是咬耳朵的,我再也听不见究竟。
那夜初更时分,二春收拾了大姐房里的碗筷,同时“押送”我回自个儿房里睡觉。半中途,她遇到瑞嫂了,就把我交给了瑞嫂。偏偏瑞嫂赶着去上茅房,让我一人先回去,我便又幸运地得到了片刻临睡前的闲逛时光。
我走到了爹和秦三姐的卧房外,听他俩在里面商量事儿。
秦三姐道:“原来你看出毛病来,怎么不说呢?”
爹道:“不能说。你懂什么!”
秦三姐道:“我是不懂。但是这是可大可小的吧?万一到头来大的小的都保不住——”
“混话!”爹怒斥。
秦三姐在里头自己敲了自己脑瓜一下,还挺响的:“我这张嘴!我当然是希望大的小的都没事,可是……我娘活着的时候在她的姐妹中年岁最长,常替她们料理这事,她说遇见这种情形,多半都……所以趁着还早,倒不如摘掉了好。”
“胡说八道!”爹再次怒斥。
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爹长长地叹了口气:“我行医三十年,能不知道么?可是人家家里人都放出话来了——三年没生养,再不生个儿子,就要纳妾了!你说我能把人往火坑里推么?”
“可是……”
秦三姐还要说什么,被爹制止了。“我有分寸的。”他道,“你闲工夫多不如操心操心别的事——那老色鬼今天又和我讲续弦了!”
“他说他的呗!”秦三姐厌恶地,“难道咱还能给他变一个老婆出来?咱又不是——说句不好听的——又不是开窑子的!”
爹“哼”地干笑了一声:“本来不想理他。但是他也同我讲,老五、老六他将来是要栽培的——你也晓得,他的徒弟疯了。如果老五、老六跟了他,将来能成为京城名医……”
“老六连话还说不全呢!”秦三姐咯咯笑,“老爷计划得也太远了吧!”
“诶,未雨绸缪,高瞻远瞩。”爹丢出几个我听不懂的词,“你们妇道人家不懂。”
“好好好,就算我不懂。”秦三姐用哄小孩的语调,“那老爷您说咱哪儿给他变个老婆出来?”
我猜爹一定是摸着胡子在考虑,接着笑了,说:“我看他对二春那丫头挺有意思。”
“什么!”
秦三姐在里头吃惊,我在外面也吓了一跳,一头撞在了房门上。里面喝道:“哪个?”
我怎么敢应声?看房门另一侧也有条黑影子闪过,好像是张妈——完了!只恨娘没多给我生几只脚,我一家伙扎回自己房里,就钻进被子闭眼装睡觉,生怕爹或者秦三姐或者张妈回跟后面追来打我。
然而来的只有瑞嫂,嘟囔道:“小祖宗,眨巴眼你就没影了——咦,睡了?”听我不答应,她自外床上躺下。
但其实我哪里睡得着呢?爹的意思是要把二春嫁给那老色鬼呀,这可怎么行!我咬着被子角,咬了整整一晚上。
到了第二天,我早早就爬起来在院子里晃悠,寻思着要怎么把这事说给二春听,又琢磨:假如爹把昨晚的账留在今天来算,我该怎么撒谎。
一直想到吃完早饭的时候,我决定:假如爹不来找我的麻烦,我就把这惊天大秘密告诉二春。也许,还得告诉大姐,她总会替二春做主。
可是那天早饭后,大姐忽然又不舒服起来了,爹忙着给她号脉开药,秦三姐、二春、瑞嫂、张妈等都忙前忙后地做事,根本没一个人有工夫理会我。我晃呀晃呀晃,到了掌灯的时候,也还没判断出这事究竟当讲不当讲。
结果,累得我又一宿没睡着觉。
第三天就甭提了,我从早到晚昏昏沉沉的,瞌睡得要死,竟然在饭桌上睡着了,自然又没做正事。
第四天是入梅以来难得的晴天,大姐要回婆家去,张罗各种礼物、补药、以及给没出生孩子的衣服,一直忙到了中午。而我怎舍得她走呢?下午送她出门口,我就呜呜咽咽哭了起来,直哭到了傍晚十分,才发觉自己原来是哭倒在床上睡着了。
这时候,我有八成的把握,爹没发觉那夜门外的人是我。我想去找二春——哪里有她的影子?又见阿牛去了!
第五天又下起了雨,偏偏顾秀才家请爹过去吃酒。秦三姐得了这样的机会,即决定带我上王七娘去送药。我俩便撑了伞悄悄溜出后门去。
梅雨天的家里湿漉漉霉哄哄,凋谢的蓇蓉花被水冲到沟渠里,把阴沟口堵死,院子里泛滥了,四处漂浮着花草的尸体。梅雨天的田野却像是新洗了的衣裳——湿着的那会儿,颜色最鲜亮,黑是黑,白是白,绿是绿,黄是黄,连我家大门口那“济世活人”牌坊,都被洗出一股子亲切劲儿来。
我经过了这几天的折腾,终于暂时解脱了,感觉像雨后钻出泥土的蚯蚓,吸一口气,舒畅无比。
大毛早就在家里等着我,他拿了把木头削的刀,比画着,道:“你都很久没来了,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我四下里寻找我们的小油鸡。王七娘男人看到了,说:“油鸡的翅膀有了硬毛,不在屋里住,关进鸡栏了。四小姐。”
“哦……”我想问鸡栏在哪儿,漏雨不漏。可秦三姐让他不用理会“小孩子们”,两人一齐进屋去看王七娘。我只好叫大毛:“走,看鸡去。”
大毛舞弄着木刀:“看鸡有什么好玩儿?看戏才好玩儿呢——上回逢集唱大戏,你去看了没?”
“没。”我摇头。我们家的人不作兴在街上看戏的。
“嗬!嗬!”大毛挥刀劈了两下,“又不去看戏,又不来找我玩儿,你都干吗了呀?”
“我——忙呗!”我是“大人”,像大毛这样的小孩子,可不晓得我要操心多少事儿——老色鬼呀,我大姐呀,二春呀……我愁得头发都要掉光了呢!
“忙啥?”大毛果然不懂,“你们做大小姐的,又不用挑水种地。”
哼!我打算叫他见识见识我这“大小姐”的不容易,要找个目前最难办的事儿来震震他。“就比如吧,”我说道,“最近来了个坏人,非要娶我家丫鬟做老婆。但是这丫鬟早就打算嫁给别人了,你说我伤不伤脑筋?”
大毛不屑:“这有啥?既然是坏人,叫你爹把他赶出去不就行了——还有你大姐夫呢,叫官差来抓他,嗬!嗬!”他又挥刀。
“那可不行。这坏人是我爹的……”我想了想,“是我爹的朋友。”
“这叫啥?”大毛道,“你爹干吗和坏人交朋友?”
“他——”我哪儿知道,不过还得糊弄大毛。我想着爹的那些四个字儿的叫人听不懂的话,道:“未雨绸缪……高瞻……那个……远瞩……你懂啥!反正他就是我爹的朋友。”
大毛真被蒙住了,用刀把儿搔搔头:“这个……丫鬟既然要嫁别人了,你爹应该不会叫她嫁那坏人吧?这个,好像没这规矩……”
“可她还没嫁呀。”我说,“而且她要好的那个人很穷,这坏人是京城里来的。我爹好像很想把丫鬟嫁给这坏人呢。”
大毛不得不承认事情很伤脑筋了,木刀搔了脑袋又搔背,突然跳了起来:“有了!有了——戏里常演的,叫‘私奔’。让那丫鬟和她要好的人一起逃了就行。”
诶?这玩意儿新鲜,我没听说过。我急忙向他问究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