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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村长的爱情

黑灯村,一座古老宁静的小山村。古村落的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波澜不惊,静如处子。

古村落百年的宁静,却让一个叫菊花的女人和叫顺子的男人荡起了涟漪,久久不散。

菊花可是黑灯村里拔尖的美人,美得让人惊心动魄,魂不守舍。村里白发飘飘的爷们见了她,胡须都要颤几颤。菊花长到十八岁时,娘就对她说,闺女呀闺女呀,自古红颜多薄命,你呀可要在古村这条路上走得稳稳当当,切不可像娘一样,被你那个负心的父亲抛弃,落下个清汤寡水的日子。菊花顿时便开了泪闸,奔流不息。自从菊花睁开眼睛,便没有看到父亲。菊花淌着两条细细小溪,像两束挂面,白云蒸腾,对娘说,顺子对我好,我没看错人。

和顺子相爱仿佛是多年遥远的往事了,顺子走的那天晚上,月光银湛湛的,晚风摇曳着婆娑如梦的梧桐,夜气清瑟冰冷,蓝阴阴的。

菊花轻轻柔柔地抚弄着手腕上翠绿透明的镯子,像抚摸恋人的长发,鼻腔里垂吊着涕泪的酸楚,惆怅迷惘。顺子,我等你回来娶我,让今夜的月光作证。菊花细长的睫毛扑朔扑朔像只小飞虫,月色将菊花的脸绣出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象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球,陈旧而迷糊。她眼井里的清水一扭一扭地流淌出来,每一寸都是鲜亮苦涩的,冒着白雾般的热气,将菊花的思绪飘得老远老远……

菊花与顺子是一起穿着开裆裤长大的,两小无猜。小时候,他们总在一起过家家,顺子扮演丈夫菊花扮演妻子,菊花成天屁颠屁颠地跟在他的身后。上学路上挂着个小小的花皮书包晃呀晃呀!老长不大的样子。顺子总会在放学的路上铃铃铛铛地在菊花身边驶过,远远地从前面停下来,左顾右看,确信四周没人,便朝着她努努嘴,上车吧!快迟到了。菊花羞羞答答地坐上去,不敢吭声。

一路上顺子不停地按着车铃,发出一串串悠扬动听的音符来,似乎要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顺子的身后坐着菊花。顺子偶尔会恶作剧地将自行车使劲地晃了晃,把菊花惊得一乍一呼的,坏坏地笑道:小媳妇,吓着了吧,要不要我给你压压惊。习惯了顺子的自行车的铃声,每当听到街面叮铃叮铃的铃声,菊花总会不由自主回过头,闪烁着焦灼热烈的目光,寻找人群中的顺子,竟是小鹿撞入怀的慌乱。

“小媳妇”的头衔,还是一块冰糖给哄出来的。童年时,家里穷,菊花偏又特别涎。小时候,因她从没有吃过奶粉,在母亲面前,声嘶力竭地哭,地上打滚,不达到目的决不罢休。

那个昏昏入睡的中午。顺子拿着一块冰糖在菊花眼前晃来晃去,故意将嘴巴弄得咂巴咂巴地响。想不想吃,好甜的冰糖呀!菊花?菊花馋得直流口水,当然想吃!她响亮地回答。那你做我的小媳妇,好么!我才不干了,你又矮又丑,又没钱,菊花学着大人的口吻老气横秋地回答。顺子似乎愣了愣,不做我的媳妇,就没有糖吃,那我给别人吃了。喂,肥肥,你肯不肯做我的媳妇,我给你吃,他朝着另一个女孩子走去。菊花一看就急了,终于抵不住糖甜滋滋的诱惑,哭得直打噎:“我愿意做你的小媳妇,我要吃糖,我要吃糖……”。

顺子一听乐开了花,转过身,连忙把冰糖塞在菊花嘴里,但还是没有放开手,叫我一声:老公,顺子嘻皮笑脸,猫儿闻了腥似的。菊花咬着半块糖,上下不得,便脆生生地叫了声:老公。孩子们轰地一声全笑开了,拍掌跺脚的,哦哦哦,哦哦哦,菊花做了顺子的小媳妇,菊花做了顺子的小媳妇,哦哦哦,……,直把她羞成了大花脸。叫、叫、叫,你们谁敢笑她,看我不揍扁你,顺子伸出拳头,青筋鼓鼓的,恶狠狠地示威道,孩子们一轰而散。

等到孩子们都走光了,顺子嘻皮笑脸道:菊花小媳妇,什么时候嫁给我?菊花一本正经地说,等我长大到22岁,我就嫁给你,但我要穿红裙子、戴红盖头,还要用八台大轿抬,要吹吹打打,热热闹闹的。行,行,到时候,你要什么我就给你什么。但,你现在要给我亲一下,就一下,小媳妇。顺子边说边将臭烘烘的嘴凑过来。我不……我不……菊花假装哭丧着脸。不行,做了我的小媳妇一定要亲的,不亲就不是我媳妇,顺子也犟了起来。亲左脸还是亲右脸,还是亲嘴巴,顺子一副死猪不怕烫的样子,菊花迟迟不回答。顺子不由分说在菊花的左脸上,叭叭叭,清脆利落。菊花的脸火烫火烫,像被黄蜂尾后针蛰了似的。远处围观的孩子们一个个笑得在地上打滚,她羞得直想尿裤子。

从那以后,顺子俨然成了菊花的模范丈夫,处处都小心翼翼地呵护着自己的新娘。时而从口袋里摸出一两块水果糖来,在菊花面前晃一晃;时而一瘸一拐地向她走过来,不用猜菊花便知道他一定又是带小玩意给她玩了,可能是捡来的或者是从孩子群中抢来的东西,怕被人发现,反正也不知它的来由。每当顺子手捧着宝物郑重其事地交给菊花时。菊花便是满心欢喜,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大眼睛衬映地亮闪闪。少不了,要示范性地啃他几口,以示奖赏。

菊花渐渐地长大了,少女的情思也变得羞羞答答。看着书,心神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顺子的影子在面前晃来晃去的,恍恍惚惚的。晚上,菊花悄悄地缝一个小沙包,第二天下课后再悄悄地塞给他。生日时,把妈妈煮的红鸡蛋塞给他。菊花觉得自己似乎就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妻子。每当鬼鬼祟祟地做完这些事,菊花在心里刮着自己的小鼻子道:羞羞羞,咋变得这么恬不知耻。

顺子的家门口,有一口古井,叫黑灯井,它因黑灯村得名,曾被老人赋予神秘的色彩,说他是巨龙的化身,是大水龙王冲成的庙,谁家死了人,总会去那儿朝拜。井旁流淌着一条清澈如玉的小河,它隐藏着菊花心底一个秘密,不曾言说。

每天放学后,倘若俩人不是一道回来,菊花便会在井边等顺子回来,卷起裤边,在小河里寻找圆润光滑的鹅卵石,挑出来,再用石头整整齐齐摆成五个字,顺子我爱你。往往字尚未摆完,顺子就回来了。菊花慌慌张张用脚将石头踢得远远的,顺子诧异地看着她,河水哗啦哗啦地淌过凌乱的石头。菊花佯装着要回去,脸涨得通红,小辫子一甩一甩的。

小媳妇,再玩会儿,我带你去捉小鱼儿,喂猫猫。顺子放下自行车朝菊花走过来。“不许过来,你要是过来我就不跟你玩啦!”,菊花假装哭起来,呜呜咽咽的,边哭边扭着屁股,别哭别哭,再哭我叫我家叭儿狗咬你屁股。菊花和顺子就在这一惊一呼中度过了他们的中学时代。菊花沐浴在爱情的光辉里,细细的音乐,细细的喜悦,在她的发梢中颤抖……

月光中闪烁着银鳞,菊花仿佛做了一场梦。顺子看着发愣的菊花,说,菊花,你在瞎想什么呢?像个木头人似的。把菊花带回到了现实。

顺子搂着轻飘飘的菊花,身子似乎要从衣服里蹦跳出来,有着不着边际的虚空,菊花,我去了南方,挣够了钱,咱们举行一个盛大的婚礼,八抬大轿把你抬进我的家门,我要让你做世界上最美丽最贤惠最宝贝最幸福的妻子。

菊花的鼻子酸溜溜的,喉咙处像梗着一枚青涩的杨梅果,涎出新鲜干净的泪来,温柔悲怆。突然,菊花开心地笑了,月色中的笑容温暖纯真,像块水晶钻石,明晃晃地镶嵌到顺子湿漉漉的生命里,寂静如水的月光反衬着菊花如花似玉的脸。隔着多年相爱的路往回看,此时离别的月亮比以往的月亮大、圆、白,它是欢愉的,也是凄凉的。

千叮咛,万嘱咐,顺子去了南方,菊花的母亲却病倒了,这一病便再也不能起床了。夜深人静时分,菊花嗅着柚子般寒香的药汤,听窗外沙沙坠地的树叶声,便觉得骨胳一节一节豁然空洞起来,风声呼啸而过,像空旷荒凉的隧道里驶过一列火车,寒嗖嗖地冷。

没爹的孩子更得宠。有一次,娘同菊花进城去看望一位远房亲戚。亲戚拿出香蕉招待她们。菊花从小很少吃到香蕉,她狼吞虎咽着。母亲慈爱地看着她,拿起一束香蕉,咬了一口,便若无其事地到里屋找开水喝。晚上回到村里,母亲从内衣口袋里拿出那束只咬了一口的香蕉给菊花。吃吧,好孩子,娘委屈了你,都是你那造孽的爹。那一刻,菊花抱着娘哭得晕天黑地。

菊花记得有一次村里破天荒晓放电影,大家都纷涌上前,将小小的屋子挤个水泄不通。娘,我要骑“罗汉”,母亲蹲下来,菊花骑上去。母亲瘦弱矮小的身子在人群中挤来挤去,东倒西歪。菊花高高地坐在她的脖颈上,好不容易才挤到中间,便再也挤不动了。看了一会儿电影,便意上来了。娘,我要尿尿,娘——娘——娘,菊花用小手揪着母亲头发,在她的脖颈上像条蚂蟥一样地扭来扭去,近似哀求的声音一声比一声高。母亲也着急了,在人群中挤来挤去,想杀出一条血路来,无奈人太多,挤了大半天,还在原地,倒挤出满头大汗来。菊花再也忍不住了,大声地哭起来。母亲忙哄她,别哭,别哭,你要尿就尿在娘的脖子上吧!尿哗啦哗啦地流了出来,一股尿骚味顿时充溢四周。幸好,大家正在全神贯注看电影,也没有谁留意她。

看完电影回到家,菊花怪不好意思地叫母亲赶快脱下衣服来洗一洗,母亲亲了亲她,笑着说:不要紧的,菊花的水香香的。母亲还故意把“尿”讲成“水”,菊花的眼睛湿润了,淋湿了五月的河。事后,菊花问母亲:娘,电影好看吧!你看那个日本鬼子被八路军叔叔打得落花流水,噼里啪啦,真过瘾。母亲一边点头:对对,是很过瘾。如今回想出来,菊花觉得自己那时候真傻,母亲被挤在里面,只能看到一片黑丫丫的脑袋,她哪里看到了什么电影。

母女俩在乡里乡亲的帮助下,一路上磕磕碰碰搀扶过来。

两个月后,菊花的母亲安然地离去,母亲离去的那一天,天色阴森森地罩了下来,撒下天罗地网,将黑暗收拢。树林中的猫头鹰也不甘示弱地叫了起来。整个山庄都在低声哭泣。菊花看到悲风吹起,菊花带雨,一大片一大片在凄凄地凋零,它们瑟缩地做着冬天的残梦……菊花的心口涌上痛失恋人般的痛楚,尽是揪心、伤神。眼前出现一片荒烟蔓草,孤伶伶的只有自己一个人在徘徊,顺子也不知去向。

菊花还来不及给母亲订一口棺材,母亲便仓然地离去了,临走前,她淡淡忧郁地笑着,那目光亲切、遥远、却又陌生。菊花黯然伤神地打开朱红色的木箱,箱底上静静地躺着几张极少的零钱,在无声地哑笑着。菊花的脸上挂起冰冷的泪帘,结着薄薄的冰层。

菊花声泪俱下地奔走在亲戚家,乞求着他们能给母亲一口下葬的棺材。大伯还没等她开口便道,菊花呀,菊花,我的三个孩子现在还共穿一条不能遮风不能挡雨的裤子,欠了学校一大笔学费,你还是请回吧。大娘冷不丁地把一盆冷水泼在她的脚下,水淋淋漓漓地溅了菊花一身,瑟瑟地冷。大娘讪讪地笑道,菊花,你莫怪咱们穷亲戚,要怪就怪你那走早的爹吧,留下一屁股债让你们背……亲人的话像一蓬荆棘,不停地扎在菊花脆弱的心田上,将她的心扎得血淋淋的,结成冰块,在她心底咯嚓咯嚓地作响。

黄昏昏黄,菊花疲乏地蹲坐在门槛上,发着呆,母亲已经走了二天了,棺材却丝毫没有着落,顺子也没有下落。这时,王秋波村长走了过来,笑了笑道,菊花,莫愁莫愁,明天我就叫一帮人带棺材过来,把你母亲安葬。菊花睁着大花脸,征征地望着年仅三十多岁的村长,尽是惶恐不安,疑惑不解。王村长笑着说,那口棺材是村里乡亲们出钱买的嘛,不是我私人买的,大家都是乡里乡亲的,我又是一村之长,这个忙一定要帮。菊花扑嗵一声跪了下来,嘴唇抖得像含了滚烫的蜡烛油似的,菊花……不孝,菊花,无用,给您磕头了。快起来,快起来,都是一家人嘛,都是一家人嘛,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第二天清早,家里像煮沸的粥,热闹起来,王村长请来和尚超度亡灵,办白喜事酒席,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当当。菊花跪在母亲的遗像前痛哭流涕,耳边的嘈杂声却让她觉得人们是在吃着喜酒,他们肆无忌惮地笑着,行着酒令,将她的哭声压抑在杯光酒影里。

母亲上路时,王村长似乎哭得很悲伤,很凄切。村长一悲伤,全村的人都悲伤起来,一个个抹泪擦眼,此起彼伏的哭声,挨挨挤挤地晾出了一条悠长的绳索,把母亲带入到另一个陌生冰冷的世界。

母亲瘦小如柴的身子装了进去,菊花伏在棺木上捶胸跺足。墓在沉下泥土的那一刻,她扑上去,死死抓住棺材上的绳索不放,众人拉开菊花来,把泥土覆上。菊花挣脱无数双强劲的大手,张开双掌,去挖墓上的泥士,十指都抠出鲜血来,一瞬间便血淋淋。

娘,一抷浅浅的黄土便掩盖了你瘦弱的身躯,你裹在里面,成了一个小小的山丘。菊花看了便是泪流,便是心酸,便是刀绞。

菊花哭道,娘,你在世上才活了40个年头,昨天恍若菊花还在你怀里撒娇,今天,就一个人悄无声息地走了,抛下菊花孤伶伶一人。娘呀娘,我愿意将生命折下零头给自己,把我大部分的生命留给你,零头是活给顺子看的。

母亲沉下土去了,母亲一生的绳索也便挣断了。母亲的生命就自顾自地在喧哗中走过去了,走向青草萋萋的荒凉,再也没有痛苦。

菊花的心碎了,一半留给娘,一半已碎了,用胶水粘上,留给顺子。

菊花蓦然想起余光中的诗《乡愁》:后来啊/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我在外头/母亲在里头。

母亲走后的三个月,顺子来信了。顺子在信中写道,在南方已经找到一份工作,等攒够了一千元,他就回来看菊花。顺子在信末画了一朵鲜艳欲滴的玫瑰花。菊花捧着信,玫瑰红似乎要从信笺里渗透出来,像热烈如火的爱情。哦,爱情,原来是血色的,像傍晚的夕阳。

菊花没有言语,她静静地捧着信纸——那里面装着点点滴滴的回忆,这种回忆是要装在水晶透明的玻璃瓶里,双手捧着看的,她最初的清纯爱情和最后的烈焰爱情。

菊花的嘴角浮起一缕惨淡苍白的笑容,霎间又消失了,她抬头看着墨灰如鸽的天,几点疏星,模糊陈旧的残月,像石印的图画,窗前的梧桐树透出电灯淡淡昏黄的圆光,像母亲忧郁成结的眼睛。

篱笆上的藤努力往上爬,满心只想着越过篱笆去,去寻找一个新的宽敞的世界。母亲走了,在家乡也没什么可牵挂的,牵扯菊花的便是村长的人情了。菊花提着家里最后一只老母鸡,到了王村长家。王村长一见菊花,如沐春风,笑容满面地迎出来,搓揉着双手,说,菊花,是你呀,快坐,快坐,有什么困难尽管跟我说,我竭力办到。

菊花望着如同慈父般的王村长,枯黄的脸上堆砌出暖洋洋的笑意。村长,我母亲下葬时欠下您的钱、人情我一辈子都报答不了,现在我很也困难,我准备去南方打工,寄钱给你,以便还清母亲的葬礼上所有的费用,您看如何?

王村长的笑容突然像冰碴子一样,冻住了,他严肃起来,菊花,这是我当村长应该做的,你就别放在心上。我不会要你还一分钱的,我还想过一段时间把你家的老屋好好翻修一番,让它增添点新意和生机。没娘没爹的孩子应该得到村里最好的照顾。

菊花怔怔地坐在那里,天空是无底洞的深青色,忽明忽暗,朦胧不清。她站起来,努了努嘴,怯生生地道,村长,这样不好吧,这样我一辈子都不会安心的,母亲在九泉之下也会责怪我的,还是让我还您点什么吧。菊花有点语无伦次了,门前苍翠的大树从并不热烈的阳光里筛下斑驳的树影,密密麻麻盛满了纷繁的心事。

王村长将他的目光牢牢地吸附在菊花的脸上,浓眉下面透出炯炯有神的光芒,菊花左看右看,总觉得那是藏在面具底下的眼睛,深不可测。王村长热切地说,菊花,我也不想瞒你了,我现在孤身一人,就想找个贤淑的女人过日子,虽然,我比你大很多,但我发誓会好好地疼你一辈子吧。外面的世界很乱,还不如在我暖和的小屋里过日子,我会让你幸福的。从你十六岁时起,我就一直在等待,等待着有一天,我会拥着心爱的女人入怀,共同筑起温馨的小窝。菊花,我等了你四年了。菊花,你要想报答我的话,就嫁给我吧,我会疼你爱你呵护你一辈子的。

天色突然暗哑了下来,影影绰绰的乌云里藏着黯淡无光的太阳,一半黑,一半白,像两名棋手在天空中下着围棋。王村长的脸像个戏剧化狰狞的脸谱。菊花一阵晕眩,摇摇晃晃,重新又坐了下来,竹椅在她身子下咯吱咯吱作响,仿佛不堪重负。残风卷起脚边的垃圾,瞬间便飘得无影无踪。

菊花压抑住心中的震惊,把手紧紧地扣在肚子上,幽雅贞静的脸上难堪地抽动着,一字一句地说,王村长,我已经有男朋友了,我的男朋友叫顺子,我只会跟他结婚。王村长扬了扬手,不留神打翻了桌上的茶杯,茶水一滴一滴地从桌角流下来,滴嗒滴嗒,像寂寂夜空里的敲钟声,空旷荒凉。村长背过脸去,淡淡地笑道,菊花,我可是一心一意对你,我比起你那穷酸的顺子,可要强多了,这个简单的道理你不会不懂吧。

一阵冷风吹来,呼啦呼啦地钻进村长极不相衬的西装里,扑吃扑吃地拍打着翅子,王村长整个人都在风中鼓胀起了,似乎要飘上天去。苍白的脸庞扭曲变形浮肿,远远看去像一只蒸熟的白馒头,好看但难吃。菊花坚定地站了起来,拔脚就往向外走。

菊花刚站起来,王村长用铁钳般的大手死死地搂住了她。菊花睁着凄惶的眼睛,睫毛上挂满了水晶帘,忽闪忽闪的,身子蜷曲着像宰了的鸡的脚爪。放开我,我们之间是不可能的,是不可能的,菊花拼命挣扎着。我就不放开,我这样真心地待你,我哪一点比顺子差。我会让你在农村过上城里人般的生活,菊花,我的好菊花,答应我,看在我对你母亲好的份上。村长气喘呼呼。

不,不,这是两回事,欠下您的恩情我会报答您的,但请你不要这样。菊花无力地挣扎着,不,不,菊花,我要你做我最美丽最幸福的新娘,菊花,好菊花,就答应我吧。村长边说边抱着菊花往里屋走去。别,别,你别乱来,菊花天旋地乱。村长突然暴怒起来,拿起早已准备好的绳索,把菊花绑得结结实实。你一天不答应我,我们就一天都不吃饭。

菊花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夜,滴水不进。她静静地躺在床上,全身的筋骨与牙根都绷得酸楚了,脸上没有一点血色,青、绿、紫,冷却的尸身的颜色。她茫然地望着窗外的菜园,菜园在白天煌煌然的阳光下晒了一上午又一下午,像熟透快要烂掉的水果一般,往下坠落着,坠落着,发出浓郁的香味来,像女人用过的香水,散发着楚楚可怜的韵致,让男人迷乱迷情。

第四天,王村长扑嗵一声跪在菊花的面前,菊花,我再问一次,你答不答应我?菊花摇摇头,像海上巅起的巨浪,气浪险些将村长掀翻在地。

村长一屁股瘫在地上,好,强扭的瓜不甜,我给你自由。村长给菊花松了绑。进了厨房端出热气腾腾的饭菜,哽咽道,菊花,吃吧,吃了这餐饭,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菊花饿极了,狼吞虎咽着。泪珠一滴一滴地溅到蓝花瓷碗里,溅到她的生命里来,溅到翠绿的手镯上,瓦蓝瓦蓝的。村长在一旁呆呆地看着她,眼眸里尽是不舍,尽是凄楚,尽是怅惘。

吃完饭,村长目送着菊花跄跄踉踉地离去,冷冽的风中飘扬着他悠长凄婉的声音:菊花,我会在心里等你一辈子的,今生和来世。

人还有来世么?菊花眼前一阵发黑,像骤雨似的,泪珠一串串地披了一脸,清汤挂面,她也懒怠去揩拭,由它垂挂在腮上,慢慢地风干了,也风干了忧伤。

菊花病了,在家躺了一个月后,就照着顺子信封上的地址来到南方。离开村庄时,她回头看着这明晰、亲切的一切,每一秒,每一分,都啃啮到她心里去了,她感到了一阵撕心裂肺的痛楚。她挥了挥手,悄悄地走了,这是她第一次向村庄挥出一个美丽的、苍凉的但不凄凉的手势。

菊花坐在轰隆轰隆的火车上,窗外下着淅淅沥沥的雨,千万粒雨珠闪着凄厉的白光,像满天眨巴眨巴的繁星,满天的繁星一直紧紧地追随在她的身后,水珠银亮的车窗上,火车急急地驰过了荒山、原野,像赶着要去投胎。

车窗外沿飞转着一颗颗鲜红的星,碧绿的星,红心绿瓣,在车窗上开出玲珑小巧的一朵朵好看的霓虹灯花来。缤纷美丽着她的寂寞的旅程,菊花带着星光坠落般的乱梦,走向顺子,梦里蠢动着温柔酸楚的回忆,像坛子里的泡菜,如同潮水般在她体内涌动,酸水咕嘟咕嘟地往上冒着气泡……

黑灯村里的人们像一坛久埋在地窖里的老酒,忽然醒过神来,带着微醉的晕眩,看着她匆匆地离开。村庄里忽然空落冰冷起来,令人心碎。

原来,一个美丽的女孩是如此牵系着乡亲们柔弱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