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费城:二月二十一日,星期五,上午八点
特蕾西·惠特尼走出公寓楼的大厅,踏进一场灰蒙蒙的雨中。雨夹杂着雪不分贵贱地砸下来:它直直地打在沿着市场大街奔驰的豪华轿车上,车里的司机都穿着体面的制服;它也同样直直地打在费城北部贫民窟里那些拥挤不堪的房屋上,那些房屋破旧失修,门窗上钉着木板。雨将豪华轿车冲刷得亮闪闪的,也浸泡着那一排排废弃房屋前堆积如山的垃圾,一片乱糟糟的景象。
特蕾西·惠特尼正在去上班的路上。她步伐轻快地沿着栗子街向东去往银行,心情爽朗,高兴得几乎想要放声高唱。她脚蹬一双雨靴,身穿亮黄色雨衣,头戴黄色雨帽,但如此亮丽的配色却也丝毫掩盖不住她那一头闪亮的栗色秀发。
特蕾西二十四五岁,一张活泼聪颖的脸庞,丰满性感的嘴唇,一双十分灵动的眸子,时而明亮,时而深沉,身材修长而匀称。脸颊会随着生气、疲倦或兴奋等各种情绪而变换颜色,时而是半透明的白色,时而是深玫瑰色。她母亲曾经这么对她说:“说实话啊,孩子,我有时候都认不出你了。你身上的颜色可真多,变来变去的。”
此刻,特蕾西走在街上,行人看到了她脸上洋溢的幸福,纷纷向她投来羡慕的微笑,她也向大家微笑致意。
“这样把幸福挂在脸上是不是太有失体面了,”特蕾西·惠特尼心想,“可我马上就要嫁给我心爱的人,我马上要为他生个孩子了。”世间如此幸福的事,夫复何求?
到了银行门口时,特蕾西看了一眼手表,刚八点二十分。还有十分钟,费城信托银行的大门才会对员工开放,但负责国际部的高级副行长克拉伦斯·德斯蒙德早就到了,他已经关闭了外部警报器,打开了大门。
特蕾西喜欢默默地观看早晨的开门仪式。她站在雨中,看着德斯蒙德走进银行后将身后的大门锁上了。
世界各地的银行都会自己设置一套神秘复杂的保安程序,费城信托银行也不例外。这里每星期都会更换安全暗号,但其他日常例行工作从不改变。本星期的暗号是一面半开的百叶窗——向在外面等候的员工表示,里面正在进行搜查,以确保没有歹徒藏匿在银行里准备将雇员扣为人质。克拉伦斯·德斯蒙德在检查厕所、储藏室、保险库和保险箱区域。只有当他确信银行里并无异常后,百叶窗才会被完全拉开,表明一切平安无事。
高级簿记员总是第一个进门的员工。他会站在紧急警报器旁,等所有员工都进入银行后,便关上银行的大门。
很快就到了八点三十分,特蕾西·惠特尼与同事们一同走进装饰华丽的大厅,脱下雨衣、雨帽和雨靴,听着同事抱怨这鬼天气,她却独自窃喜。
“该死的风把我的雨伞吹走了,”一名柜员抱怨道,“弄得我浑身都湿透了。”
“我看见两只鸭子正沿着市场大街游啊游。”收银主管也打趣道。
“天气预报说这种天气还会持续一星期,我多希望此刻我在佛罗里达呀。”
特蕾西向他们淡淡一笑,便转头去工作了。她负责电汇部。不久之前,跨行或跨国的汇款还一直是一项缓慢又费力的工程,不仅有各种表格需要填写,还需依赖国内和国际邮政服务。但随着计算机的出现,情况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巨额汇款瞬息之间便能完成。
特蕾西的工作是从计算机中提取隔夜的汇款信息,并用计算机向其他银行转账。其中所有交易都是用代码进行的,代码要定期更改以防止被盗用。每天都有数百万美元的电汇款项经特蕾西之手完成。这的确是一份令人着迷的工作——它可以源源不断地向全球商业动脉汇入新鲜血液。
在遇到查尔斯·斯坦诺普三世之前,这份银行工作曾是特蕾西人生中最兴奋的事。费城信托银行有一个庞大的国际部门。午餐时,特蕾西和她的同事们会交流一下每天上午发生的各种新奇的事情。大家的谈话内容可都是让人兴奋得上头的。
簿记主任黛博拉神采飞扬地宣布:“我们刚刚完成了对土耳其的一亿美元银团贷款……”
副行长秘书梅·特伦顿则压低了嗓门,神秘兮兮地说:“在今天上午的董事会会议上,他们决定加入对秘鲁的新货币计划。预付资金就超过五百万美元……”
银行里出了名的偏执狂乔恩·克莱顿补充道:“听说我们将要拿五千万美元加入对墨西哥的救援计划中。但那些墨西哥偷渡客一分钱都不配花……”
“有趣的是,”特蕾西若有所思地说,“那些谴责美国过于金钱至上的国家往往是第一个来求我们美国贷款的。”
这就是她和查尔斯第一次争论的话题。
特蕾西在一次金融研讨会上认识了查尔斯·斯坦诺普三世,当时查尔斯是该研讨会的特邀演讲嘉宾。他经营着自己曾祖父创立的投资公司,他的公司与特蕾西工作的银行有大量业务往来。查尔斯的演讲结束后,特蕾西对查尔斯的分析提出了异议。查尔斯认为第三世界国家有能力偿还从世界各地的商业银行和西方政府借来的巨额资金,但特蕾西却和他的意见相左。
起初,查尔斯觉得特蕾西的质疑很逗,但立刻就被眼前这位美丽的年轻女子慷慨激昂的言辞所吸引。后来,他们去老书斋餐馆共进晚餐,继续讨论。
一开始,特蕾西对查尔斯·斯坦诺普三世并不感兴趣,尽管她知道他被公认为费城最让人羡慕的钻石王老五。查尔斯三十五岁,既富有又成功,出身于费城最古老的家族之一。他身长五英尺十英寸[1],一头沙色的头发略显稀疏,一双棕色的眼睛,一副正经八百略显迂腐的样子。特蕾西想,他定是那种无聊乏味的富人。
查尔斯似乎能读懂她的心思,俯身向她靠去,说道:“我父亲总是觉得他们当年在医院里抱错了孩子。”
“你说什么?”
“我是个复古派。我不认为金钱是人生的终极目标。不过这话可不能被我父亲听到。”
查尔斯从不装腔作势,这一点很迷人。特蕾西发现自己对他已经产生了好感。“我在想,要是嫁给这样一个名门望族的人会是怎样的感觉呢。”
特蕾西的父亲花了大半辈子辛苦挣来的家业,这在斯坦诺普家族面前简直不值一提。特蕾西想:“斯坦诺普家和惠特尼家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永远不会合得来,就好像油永远不会溶于水。斯坦诺普一家就是油。我像个白痴一样在一厢情愿些什么?一个男人约我出去吃顿饭,我就忙不迭地开始盘算是否要嫁给他,我们可能连再碰面的机会都没有了。”
就在这时,她听到查尔斯开口约她:“我希望你明天有空,我们一起吃晚饭吧?”
费城是一个令人眼花缭乱的聚宝盆,到处都是好看的、好玩的。星期六晚上,特蕾西和查尔斯或去观看芭蕾舞,或去欣赏由里卡尔多·穆蒂指挥的费城管弦乐队的演奏。而工作日时间,他们就去索赛蒂希尔老街区逛那里的新市场,还有那一家家风味独特的店铺。他们会到吉诺饭馆,选择在他们的路边餐桌享用奶酪牛排,在费城最高档的餐厅之一——皇家咖啡馆用餐。他们去海德豪斯广场购物,在费城艺术博物馆和罗丹博物馆漫步。
在《思想者》的雕像前,他们驻足凝视。突然,特蕾西瞥了一眼查尔斯,咧嘴一笑,说:“这不就是你嘛!”
查尔斯对健身不感兴趣,但特蕾西却热衷于健身,所以每个星期日早上她都沿着西河大道或斯库尔基尔河边的长廊慢跑。她还参加了星期六下午的太极拳课程,每次都练上一个小时,然后筋疲力尽却神采奕奕地去查尔斯的公寓里见他。查尔斯是个美食家,喜欢亲自为特蕾西和自己下厨,他的拿手菜都很独特,比如用鸽子肉、杏仁和鸡蛋做成的摩洛哥风味小吃“巴斯蒂拉”,中国北方风味的“狗不理”包子,以及“香柠奶油炖鸡”。
在特蕾西认识的所有人中,查尔斯是最讲究细节的。有一次他们约好吃晚饭,她迟到了十五分钟,查尔斯一整晚都郁郁寡欢。自那之后,她发誓和他约会绝不再迟到。
特蕾西几乎没有性经验,但是在她看来,查尔斯的做爱方式和他的生活方式如出一辙:十分讲究细节,一切都循规蹈矩。有一次,特蕾西决定在床上放开些,玩点大胆的花样。但是当她看到查尔斯震惊的表情时,她开始私下怀疑自己是不是得了性狂热症。
怀孕是特蕾西始料未及的。发现自己怀孕之后,特蕾西完全慌了神。查尔斯从未和她提起过结婚这个话题,她也不想让他觉得因为孩子的缘故,他必须娶她。特蕾西不知道自己是否能狠得下心去堕胎。把孩子生下来也同样是一个痛苦的选择。没有孩子父亲的帮助,她能独自抚养起一个孩子吗?再说了,这样对孩子公平吗?
有一天,她决定等吃过晚饭后,就将自己怀孕的事向查尔斯和盘托出。回到自己的公寓里,她打算为他烧制一份豆焖肉,结果一紧张就把菜烧煳了。当她把烧煳的豆焖肉端到查尔斯面前时,她自己精心排练过的一套说辞早已被抛到脑后,她脱口而出道:“对不起,查尔斯。我……我怀孕了。”
接下来,二人都尴尬地沉默良久,气氛降到了冰点。特蕾西正准备开口破冰时,查尔斯却先开口说道:“我们应该结婚,这是当然的。”
特蕾西顿时感到如释重负。“我不想让你觉得我——你并不是非得娶我不可。”
查尔斯举起一只手打断她的话:“我想娶你,特蕾西。你会是个贤良的妻子。”接着,他又慢条斯理地补充了一句:“当然,我的父母肯定会有点惊讶的。”然后,他开心地笑了,吻了她。
特蕾西小声地问道:“他们为什么会感到惊讶?”
查尔斯叹了口气。“亲爱的,恐怕你还没有意识到你现在处于何种境地。斯坦诺普家的人只和——别介意,我只是在引用他们的话——门当户对的人家结亲。也就是指费城的名门望族。”
“所以,他们早已为你物色了一个好妻子?”特蕾西猜测道。
查尔斯伸出双臂把她拥入怀中,坚定地说:“他们选什么人根本不重要,我亲自选的人才算数。下星期五我们和我父母一起吃晚饭。是时候让你见见他们了。”
九点差五分的时候,特蕾西明显感觉到银行里的嘈杂声与之前有所不同。员工们说话和做事的速度都快了不少。银行再过五分钟就会开始营业,一切都要准备就绪。透过前面的窗户,特蕾西看到顾客们在外面的人行道上排着队,在寒冷的雨中耐心等候。
沿着银行中央通道排列着六张桌子。特蕾西看着银行保安把新的空白存取款单分发到桌子上的金属托盘里。银行会向老客户发一张存款单,存款单底部有个人的磁性密码,这样每次存入钱时,计算机就会自动把钱存入相应的账户。但顾客来银行存钱的时候往往会忘记携带存款单,便需要填写空白的存款单。
保安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钟,时针指向九点。他走到门口,隆重地打开了大门。
又一个银行工作日开始了。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特蕾西都会在计算机上忙碌,完全无暇考虑其他事情。每笔电汇都要再次检查以确保代码正确。对于借记账户,她要输入账户号码、金额和转账银行。每家银行都有自己的代码,这些代码列在一个机密目录中,其中包含了世界上每家主要银行的代码。
上午很快就过去了。特蕾西打算利用午餐时间去做头发,她已经和拉里·斯特拉·波特约好了。他收费很高,却很值得,她想让查尔斯的父母看到她最好的一面。“我得让他们喜欢我。我不管他们为查尔斯挑选了怎样的姑娘,”特蕾西想,“没人能像我一样让查尔斯幸福。”
下午一点整,特蕾西穿上雨衣,克拉伦斯·德斯蒙德把她叫到了办公室。德斯蒙德长着一副领导的模样。如果银行要在电视上做广告,德斯蒙德就是完美的代言人。他穿着保守,浑身透着一种稳重可靠、老式保守、有权威的气质,一看就是一位值得信赖的人。
“请坐,特蕾西。”他说。他为自己知道每个员工的名字而自豪。“今天天气可真糟糕。”
“就是。”
“不过,来银行办事的人可一点没少。”几句寒暄完毕,德斯蒙德斜靠在桌子上对特蕾西说道:“我知道你和查尔斯·斯坦诺普订婚了。”
特蕾西一惊。“可我们还没对外透露这件事呢。怎么……”
德斯蒙德笑了。“任何关于斯坦诺普家的事可都是大新闻。我真为你高兴。我猜你婚后还会继续在我们这里工作,当然是在度完蜜月之后。我们真不想看到你因为结婚而辞去这里的工作,你可是我们最看重的员工。”
“我和查尔斯商量过了,我们一致认为,婚后继续在这里工作,我的幸福感会更足。”
德斯蒙德满意地笑了。斯坦诺普父子公司可是金融界最重要的投资公司之一,如果他能让斯坦诺普父子公司把他们的资金都存在这家银行,那可就太好了!他把身子靠向椅背。“特蕾西,等你度完蜜月回来,我们会给你升职加薪。”
“哦,谢谢您!那太好了!”她知道这完全是因为她能力出众,一种满满的自豪感不禁油然而生。她等不及要将这个好消息告诉查尔斯。特蕾西顿然觉得,似乎天上的各路神仙都商量好了,一定要让她得到世间最完美的幸福。
老查尔斯·斯坦诺普夫妇住在里滕豪斯广场一座十分引人注目的老公馆里。这是特蕾西经常经过的城市地标。她开始想入非非:“这座地标建筑马上将成为我生活的一部分了。”
不管怎么说,特蕾西还是很紧张的。刚做的精致发型已被雨淋得垮了下来。衣服也已换了四套,但仍未决定该穿哪套。该穿得简单些,还是正式些呢?她有一件圣罗兰牌的衣服,是用省吃俭用的钱在沃纳梅克百货公司买的。“如果穿这件,查尔斯的父母会觉得我太奢侈。但如果我穿从波特霍恩买来的那些便宜货,他们又会觉得他们的儿子找的人太配不上他了。唉,管他呢,他们无论如何都会这么想的。”特蕾西终于决定穿一条简单的灰色羊毛裙子和一件白色丝绸上衣,再戴上细长的金项链——那是她母亲送给她的圣诞礼物。
一位穿制服的管家打开了公馆的门。“晚上好,惠特尼小姐。”“管家居然知道我的名字。这是好兆头,还是坏兆头?”特蕾西暗暗地想。“让我帮您拿外套吧。”特蕾西身上的雨珠滴落在斯坦诺普家昂贵的波斯地毯上。
管家领着她穿过一条大理石走廊,这条走廊看起来比银行的大两倍多。特蕾西不禁惊慌地想:“天哪,我穿得也太寒酸了!早知道该穿那件圣罗兰牌的衣服的。”拐弯进书房时,特蕾西感觉到自己的连裤袜脚踝处的地方开始脱丝,裂出了一条口子。就在这时,查尔斯的父母迎面走了过来。
老查尔斯·斯坦诺普看上去十分严肃,六十四五岁,一看他的样貌便知他是一个成功人士;再过三十年,查尔斯就会长成他现在的样貌。他有一双棕色的眼睛,和查尔斯的眼睛一模一样,下巴坚实,双鬓发白。光看样貌,特蕾西便一下子喜欢上了他。这样的人一定会是他们孩子的完美祖父。
查尔斯的母亲看起来十分高贵。她身材矮胖,但身上没有一个毛孔不散发着贵族气质。她看起来沉稳可靠,特蕾西想,她一定会成为孩子的好祖母。
斯坦诺普太太伸出了手。“亲爱的,欢迎你来我们家做客。我们让查尔斯给我们几分钟的时间和你单独谈谈,你不介意吧?”
“她怎么会介意,”查尔斯的父亲说,“请坐……特蕾西,是吧?”
“是的,先生。”
斯坦诺普夫妇在特蕾西对面的一张沙发上坐下。“为什么我觉得是在接受审问呢?”特蕾西仿佛听见她母亲的声音在对她说:“宝贝,老天永远不会向你扔任何你处理不了的事情来难为你。放轻松,一步一步来。”
特蕾西迈出的第一步是向他们挤出一个勉强的微笑,却笑得极为尴尬,因为在那一瞬间,她感觉到长袜脱丝的口子一直裂到了膝盖。她试图用双手遮盖住这道裂口。
“这么说,”斯坦诺普先生的声音听起来很真诚,“你和查尔斯是打算结婚了。”
“打算”这个词使特蕾西不解。查尔斯肯定已经告诉过他们,他俩马上就要结婚了。
“是的。”特蕾西说。
“你和查尔斯认识的时间并不久,对吧?”斯坦诺普太太问。
特蕾西极力压抑着心中的不满。“看来我没想错,这的确是一场审讯。”
“虽然不久,但我们足够相爱,斯坦诺普太太。”
“相爱?”斯坦诺普先生喃喃地说。
斯坦诺普太太说:“打开天窗说亮话,惠特尼小姐,查尔斯跟我们讲这件事的时候,我和他父亲都颇为震惊。”特蕾西勉强地笑了笑。“想必查尔斯告诉过你他和夏洛特的事了吧?”她看到了特蕾西脸上茫然的表情。“看来他还没跟你讲过。是这样的,他和夏洛特可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他俩的关系也一直很亲密,而且说实话,大家都盼着他们今年能宣布订婚。”
其实斯坦诺普太太也用不着向她介绍夏洛特。特蕾西自己甚至都能给她画一幅人物画像:和他们相邻而居,家里有钱,和查尔斯有相同的出身,从小上的都是最好的学校,喜欢马术,还赢过不少奖杯。
“跟我们说说你的家庭情况吧。”斯坦诺普先生建议道。
天哪,这完全是夜间恐怖片中的场面,特蕾西脑中不断地闪现出电影里的画面。“我就是丽塔·海华斯扮演的那个女孩,第一次见到加里·格兰特扮演的那个男孩的父母。那现在我得喝点什么。毕竟在那些老电影里,管家总是端着一盘饮料出来救场。”
“亲爱的,你在哪里出生?”斯坦诺普太太问。
“在路易斯安那州。我父亲是一名机械师。”本来完全没必要加上后面这句话,但特蕾西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他们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反正她为她的父亲感到骄傲。
“机械师?”
“是的。他在新奥尔良开办了一家小型制造厂,后来将工厂发展成该领域一家相当大的公司。五年前父亲去世后,我母亲接管了公司的生意。”
“这家……呃……公司,都生产些什么?”
“排气管,还有其他汽车零件。”
斯坦诺普夫妇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地说:“我懂了。”
他们的语气使特蕾西紧张起来。“我真不知道,让我对他们有好感要花多长时间啊?”她心里对自己发问。特蕾西抬眼看了看对面,看到的是两张冷漠无情的脸孔,她开始惊慌起来,便有些语无伦次了。
“你们会喜欢我妈妈的。她美丽、聪明,有魅力。她是南方人。当然,她个子很小,和您差不多高,斯坦诺普太太……”对面的沉默不语让特蕾西觉得十分压抑,她的声音越来越小了。说完,她又尴尬地笑了一下,看到斯坦诺普太太咄咄逼人的双眼里的寒光,她的笑容顿时僵住了。
斯坦诺普先生面无表情地说:“查尔斯跟我们说你怀孕了。”
天哪,特蕾西真希望查尔斯没跟他们说这件事!他们两人对此事的鄙夷态度表现得如此赤裸裸。他们的表情让特蕾西觉得就好像他们的儿子跟她怀孕这件事毫无关系,就好像怀孕是一种奇耻大辱。“现在我才明白我应该穿什么衣服来见他们了,”特蕾西想,“我应该穿一件用红线绣着‘通奸罪’的衣服。”
“我真不明白,怎么如今——”斯坦诺普太太话还没说完,查尔斯就走进来了。特蕾西一生中从未因为看到一个人的出现而如此开心。
“怎么样,”查尔斯微笑着说,“你们聊得还开心吗?”
特蕾西站起身来,一下子就扑进他的怀抱。“很好,亲爱的。”她紧紧抱着查尔斯,心想,谢天谢地,还好查尔斯不像他父母那样刻薄。他永远不可能变得和他们一样。他们狭隘、势利、冷漠。
他们身后传来一阵轻轻的咳嗽声,管家端着一盘饮料正站在他们身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特蕾西宽慰自己,“我人生中的这场戏会有个圆满的结局。”
晚餐十分丰盛,但特蕾西太紧张,什么也吃不下。席间他们讨论了银行业、政治,以及不太乐观的世界局势,大家都无关痛痒地泛谈着,互相保持着礼貌,并没人大声对特蕾西喊道:“你想骗我们的儿子和你结婚。”但平心而论,特蕾西心想,他们也确实有权利关心自己的儿子要娶的是个什么样的女人。总有一天,查尔斯会成为他们家的公司的接班人,所以他一定要娶一个贤惠的妻子。特蕾西也暗暗发誓,她一定会成为查尔斯的好妻子。
查尔斯轻轻地握住她在桌子底下捻餐巾的手,微笑着朝她眨了眨眼。特蕾西的情绪顿时飞扬起来。
“我和特蕾西准备办一个小型婚礼,”查尔斯说,“然后——”
“胡说,”斯坦诺普太太打断了他的话,“我们家可从来不办什么小型婚礼,查尔斯。有几十位朋友都希望能亲眼看到你结婚。”她盯着特蕾西,打量着她的身材。“或许我们应该马上把婚礼请柬发出去。”想了想,斯坦诺普太太又补充道,“如果你们都同意的话?”
“是的,当然同意。”“呃,原本就是要举行婚礼的,”特蕾西心想,“可我刚才为什么还会为这事担忧呢?”
斯坦诺普太太接着说道:“有些客人要从国外过来,我得给他们在我们的公馆里安排好住处。”
斯坦诺普先生问道:“你们决定好要去哪里度蜜月了吗?”
查尔斯笑了。“父亲,这可是我们俩的秘密。”说着,他捏了一下特蕾西的手。
“你们打算度多久的蜜月?”斯坦诺普太太问道。
“也就五十年吧。”查尔斯答道。看见查尔斯如此幽默,特蕾西心里很崇拜他。
晚饭后,查尔斯带着特蕾西到书房喝白兰地,特蕾西仔细观赏着这间舒适典雅、橡木镶板的老式房间,书架上摆放着用皮革装订的精装书籍,墙上挂着两幅柯罗的作品,一幅科普利的小型画,还有一幅雷诺兹的画。即使查尔斯身无分文,她也不会改变自己对他的爱。但特蕾西承认,和他一起过现在这种豪华的日子让她很开心。
当查尔斯开车送她回费尔芒特公园附近的小公寓时,已经快到午夜了。
“特蕾西,希望今天晚上他们没有太为难你。我父母有时不免会有点古板。”
“哦,没有,他们对我挺好的。”特蕾西有点言不由衷。
持续一整晚的紧张情绪早已让特蕾西筋疲力尽,但当他们走到她公寓门口时,她还是问道:“你要进来吗,查尔斯?”这时她真的需要查尔斯将她抱在怀里,对她说“亲爱的,我爱你。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把我们分开”这样的话,这样她就会有一种安全感。
然而,查尔斯却说道:“我想今晚就不进去了。明天早上我还有一大堆事情要做。”
特蕾西极力掩饰着她的失望。“当然。我明白,亲爱的。”
“我明天再和你聊。”说完,查尔斯只是浅浅地吻了她一下就走了。特蕾西呆呆地望着他,一直等到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公寓着火了,持续不断的火警铃声突然打破了寂静,尖锐刺耳。特蕾西猛地从床上跳了起来,睡眼蒙眬中她在黑暗的房间里使劲地嗅着烟味。铃声还在继续响着,她这才慢慢意识到这是电话铃的声音。床头的时钟显示现在是凌晨两点半。特蕾西惊慌失措,脑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便是查尔斯出事了。她抓起电话,“喂?”
一个遥远的男声问道:“您是特蕾西·惠特尼吗?”
她犹豫了一会儿。这会不会是一通调戏人的电话……
“你是谁?”
“我是新奥尔良警局的米勒警督。您是特蕾西·惠特尼吗?”
“是我。”她的心开始怦怦直跳。
“我恐怕有个坏消息要告诉您。”
她的手紧紧攥着话筒。
“是关于您的母亲。”
“我……我母亲出事了吗?”
“她去世了,惠特尼小姐。”
“不!”特蕾西尖叫了一声,这就是一通调戏人的电话。有个疯子想吓唬她。她母亲没有任何问题。她母亲还活着。“我非常非常爱你,特蕾西。”
“很抱歉用这样的方式通知您。”那个声音又说。
这是真的。这就是一场噩梦,但它确实发生了。她完全说不出话来。她的脑子和舌头都完全僵住了。
话筒里传出警督的声音,他在喊道:“喂?惠特尼小姐?喂?”
“我会搭明早第一班飞机过来。”
坐在公寓的小厨房里,特蕾西沉浸在对母亲的回忆中。她不可能死。她总是那么有活力,那么有干劲。她们母女之间的关系是那么亲密,而且彼此相爱。从特蕾西还是个小女孩时起,她就和母亲分享自己的小秘密,她们一起讨论学校和学校里的男孩,后来又一起讨论男人。特蕾西的父亲去世后,许多人提出了收购公司的意向。他们愿意向多丽丝·惠特尼付一大笔钱,足可以让她后半辈子都衣食无忧,但她还是死活不肯出售公司。“你父亲创立了这家公司。我不能就这样让他所有的努力都付诸东流。”母亲接手公司之后,公司生意也十分兴隆。
“哦,妈妈,你知道我有多爱你,”特蕾西想,“你再也见不到查尔斯了,再也见不到你的外孙了。”想着想着,她开始哭了起来。
后来,她冲了一杯咖啡,在黑暗中呆坐着,等咖啡慢慢变凉。特蕾西非常想打电话给查尔斯,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事,让他陪在她身边。但她看了看厨房的钟,现在是凌晨三点半。特蕾西不想吵醒他,等她到了新奥尔良,会打一个电话给他。她不知道这件事是否会影响他们的婚礼计划,但一想到这个,她心中又立刻感到十分内疚。都到这种时候了,她怎么还能考虑自己的事情?米勒警督刚才交代她说:“到新奥尔良后,叫一辆出租车到警察局总部来。”
“可他为什么要我去警察局总部?为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特蕾西心想。
特蕾西站在拥挤的新奥尔良机场等待提取手提箱,周围不耐烦的旅客在她身边推推搡搡,她感到喘不过气来。她试图靠近行李转盘,可根本没人愿意搭理她,给她让路。特蕾西感到越来越紧张,害怕一会儿就要面对的事情。她不断安慰自己,这一切都是个错误,但有几句话却挥之不去,一直在她脑海里回荡:我恐怕有个坏消息要告诉您……她去世了,惠特尼小姐……很抱歉用这样的方式通知您。
特蕾西取到了她的手提箱之后,便上了一辆出租车,向司机念了一遍警督给她的地址:“南布罗德街715号,谢谢。”
司机对着后视镜冲她咧嘴一笑。“去警察的老窝,是吧?”
特蕾西不想接他的话茬儿。现在她完全没心思说话。她的脑子混乱如麻。
出租车向东朝庞恰特雷恩湖堤道驶去。司机没话找话,说个不停。“小姐,您来这儿是为了看表演吗?”
她不知道他说的表演是什么,但她在心中回答:“不,我是来料理后事的。”特蕾西能听见司机说话的嗡嗡声,但却完全听不进他说话的内容。她僵硬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对身旁飞驰而过的熟悉景色浑然不觉。直到他们接近法语居民区,特蕾西才察觉到喧闹声越来越大了。乌泱泱的一大群人聚集在一起,人声鼎沸,他们正高喊着一些古老祷文。
司机对特蕾西说道:“我只能载你到这儿了。”
特蕾西抬起头来,这才看到街上热闹的景象。这场面确实令人惊骇,成千上万的人大喊大叫,他们戴着面具,伪装成龙、巨鳄和异教神,向前方的街道和人行道上拥去,到处都充斥着狂野刺耳的喊叫声。这简直就是一场疯狂的集会:攒动的人头,刺耳的音乐,移动的花车,各种花样的舞蹈。
“你最好在他们把我的出租车掀翻之前赶紧下车。”司机说,“该死的马蒂·格拉斯狂欢节。”
对了,时值二月,全城都在庆祝四旬斋节的来临。特蕾西下了出租车,拿着手提箱站在路边。还未站稳脚跟,她就被卷入了尖叫乱舞的人群中。这也太缺德了:这本是黑巫师的安息日,然而却有百万个复仇女神一样的人狂欢着来庆祝她母亲的死亡。特蕾西突然感到手提箱被人抢走了,那人转眼在人群中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接着,一个戴着魔鬼面具的胖子抓住她亲了她一下。一只“鹿”趁机使劲捏了一下她的胸部,一只“大熊猫”从后面抱住她,然后把她举了起来。她挣扎着想要逃跑,却无路可逃。她被包围了,被困住了,她成了歌舞庆典的一分子。她被狂欢的人群裹挟着前进,无助的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流下来,她却束手无策。等她终于挣脱出来,逃到一条安静的街上时,她几乎要歇斯底里地尖叫了。她把身子倚靠在路灯柱上,痴痴地站了很长一段时间,不停地深呼吸,最终慢慢地恢复了平静。她开始朝警察局走去。
米勒警督是一个中年男子,一副饱经风霜、愁容满面的样子,似乎对自己正扮演的角色感到十分不安。“很抱歉我没能去机场接你,”他对特蕾西说,“全城的人都在发疯。我们翻遍了你母亲的东西,只找到了你的电话号码,所以就给你打了电话。”“求你了,警督先生,告诉我……我母亲到底出了什么事。”
“她自杀了。”
一阵寒意向她袭来。“那是……那是不可能的!她为什么要自杀?她明明活得好好的。”特蕾西的声音都变哑了。
“她给你留了张字条。”
太平间里冷冰冰的,没有生气,有些阴森恐怖。特蕾西被人带领着,先是穿过一条长长的白色走廊,然后来到一个大房间,这里空荡荡的,弥漫着消毒水的气味。突然,她意识到这房间并不是空荡荡的。这里面摆满了死人,其中有一个还是她的亲人。
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工作人员走到一堵墙边,伸手握住一个把手,拉出一个超大的抽屉。“你想看看吗?”
“不!我不想看到一具空留躯壳、毫无生气的尸体躺在那个盒子里。”特蕾西在心中呐喊。她想离开这里。她想回到几个小时前,回到火警铃声响起的时候。但最好是真的火警铃声,而不是电话铃声,更不是来通知她母亲去世的电话铃声。特蕾西缓步向前走着,每走一步,她的内心都在疯狂尖叫。她低下头,呆呆地凝视着那具毫无生气的遗体,那具曾经孕育了她,滋养了她,和她一起欢笑,深爱着她的躯体。她弯下腰,亲了亲母亲的脸颊。母亲的脸颊是冰冷的,硬邦邦的。“哦,妈妈,”特蕾西压低声音对着母亲的遗体说,“到底是为什么啊?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们得进行尸检,”工作人员说,“这是州法律对于自杀事件的规定。”
多丽丝·惠特尼留下的字条并未说明自杀的原因。
妈妈
这张字条和躺在抽屉里的那具尸体一样,都无法开口说话,无法告诉她事实的真相。
那天下午,特蕾西安排好葬礼之后,便乘出租车回了趟家里。狂欢者的咆哮声不断地从远处传来,听起来仿佛是在举行什么极其异类又骇人听闻的庆祝活动。
惠特尼家的房子是花园区一座维多利亚时代的老房屋,这一片住宅区也被称为“上城区”。和新奥尔良的大多数住宅一样,惠特尼家的房子也是用木头建造的。因为这一片住宅区位于海平面以下,所以房子也没有地下室。
特蕾西在这座房子里长大,这里到处都充满了温暖、舒适的回忆。去年一整年特蕾西都没有回家,等出租车在房子前停下时,她震惊地看到家门口草坪上竖着一个大牌子:房屋出售——新奥尔良房地产公司。这不可能。“不管怎么样,我永远都不会卖掉这所老房子,这里全是我们开心的回忆。”这是母亲总挂在嘴边的话。
怀着一种十分奇怪又莫名其妙的恐惧感,特蕾西绕过一棵巨大的木兰树,向大门走去。自她上七年级起,父母就给了她一把家门钥匙。从那以后,她就一直将钥匙带在身上,把它当作护身符,仿佛在提醒她,“家”这座避风港永远都向她张开双臂。
特蕾西打开大门,走了进去。她站在那里,目瞪口呆。房间里空空荡荡的,一件家具也没有,那些漂亮的古董也都不见踪影。整所房子就像一个光秃秃的空壳,被曾经住在里面的人遗弃了一般。特蕾西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查看,她越来越不相信自己眼前的一切。仿佛有什么突如其来的灾难袭击了这所房子。她急匆匆跑上楼,站在她生活了大半生的卧室门口,惊得说不出话来。房间也凝视着她,冰冷而空洞。天哪,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特蕾西听到大门的门铃声响起,便恍惚地走下楼去应门。
站在门口的是奥托·施密特。他是惠特尼汽车零部件公司的工头,看起来已经上了年纪,脸上爬满了皱纹,瘦得像电线杆,但却长着十分显眼的啤酒肚。一缕稀疏散乱的白发镶嵌在他光秃秃的头皮上。
“特蕾西,”他用十分浓重的德国口音说道,“我刚刚听说了这个消息,我……我实在难过极了。”
特蕾西紧紧握着他的手。“奥托,很高兴见到你。请进。”她把他领进了空荡荡的客厅。“很抱歉,这儿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她带着歉意说,“委屈你坐在地板上,行吗?”
“不打紧。”他们面对面坐了下来,两人的眼神都因内心的痛苦而变得十分涣散。从特蕾西记事开始,奥托·施密特就在她家的公司工作。她知道她父亲之前有多依赖他、信任他。等她母亲接手这家公司之后,施密特便留下来帮助她母亲经营公司。
“奥托,我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警察局说母亲是自杀的,但你知道她完全没有理由要自杀。”心头突然冒出来的一个想法深深刺痛了她。“她不会是生病了吧?她不会是得了什么可怕的……”
“不,不是那样的,不是那样的。”他转头看向别处,眼神飘忽不定,显得极不自然,似乎有些话刚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特蕾西试探着说:“看来你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用混浊的蓝眼睛盯着特蕾西。“你母亲没告诉你最近发生了什么事,是因为不想让你担心。”
特蕾西皱起了眉头。“怕我担心什么?您倒是说呀……”
他那双饱经劳累、粗糙不堪的手不停地张开又合上。“你听说过一个叫乔·罗马诺的人吗?”
“乔·罗马诺?没听说过,他怎么了?”
奥托·施密特眨了眨眼。“六个月前,罗马诺找到你母亲,说他想买下这家公司。你母亲告诉他,她没有兴趣出售,但他出的价格是公司价值的十倍,她便答应了下来。你母亲因此十分兴奋,打算把所有的钱都投资债券,这样你们母女俩就能赚一大笔钱,然后舒舒服服地过下半辈子。她想做好这件事给你个惊喜。我也是真为她高兴。三年前我就已经准备退休了,特蕾西,但我总不能撇下惠特尼太太不管,是吧?那个罗马诺……”奥托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个名字。“这个叫罗马诺的人给了你母亲一小笔定金,而剩下的那笔巨款本应在上个月就到账。”特蕾西着急地问道:“后来呢,奥托。后来发生了什么?”
“罗马诺接手之后就解雇了公司原来的所有员工,一概事务都由他自己的人来管理。从那之后他便开始洗劫公司。他卖掉了公司所有的资产,又订购了大量的新设备,但又赖着不付钱。那些供应商拿不到钱却也并不担忧,都以为和他们做交易的仍然是你的母亲。等他们终于开始向你母亲要钱时,她就去找罗马诺,问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罗马诺告诉她,他决定停止这笔交易,但那时候,公司不仅一文不值,你母亲还欠了五十万美元的债款。特蕾西,看到你母亲四处求人、东拼西凑地还钱,我和我妻子心里真不是滋味。后来实在是没有办法了,他们就逼你母亲宣告破产,之后便夺走了你们家的一切——公司、房子,还有你母亲的汽车。”
“哦,天哪!”
“还有呢。地方检察官通知你母亲,说他们要以欺诈罪起诉她,她将面临牢狱之灾。我想,从那天起,她就有了轻生的念头。”
一股怒火腾地在特蕾西心中燃起来了,她无法抑制这种愤怒,大声喊道:“但只要她告诉他们真相——解释一下那个男人是如何给她设下陷阱,如何坑骗了她,事情不就解决了吗?”
老工头摇了摇头。“乔·罗马诺实际是一个叫安东尼·奥尔萨蒂的人的手下。奥尔萨蒂掌控着整个新奥尔良。在此之前,罗马诺曾用同样的方法坑骗过几家公司,但等我发现这一切时,都已经太晚了。即使你母亲把他告上了法庭,也需要很多年才能将这个案子完全解决,而且你母亲也没有钱和他打这笔官司。”
“她为什么不将这件事告诉我?”她哭喊道,这哭声里满含悲痛,她为她母亲的悲痛而痛。
“你母亲可是个骄傲的人。就算告诉你,你又能做什么呢?任何人都回天无力。”
“你错了。”特蕾西愤愤不平地在心里说。“我要见乔·罗马诺。他住在哪里?”
施密特断然阻止了她:“千万别去找他,你不知道他的手段有多厉害。”
“他住在哪里,奥托?”
“他在杰克逊广场附近有一处房子,但相信我,特蕾西,去那儿也没用。”
特蕾西没有回答。她心中充满了一种完全陌生的情绪:仇恨。“乔·罗马诺会为逼我母亲自杀付出代价的。”特蕾西对自己发誓。
注释:
[1] 英尺、英寸为英美制长度单位。1英尺约0.3米;1英寸约0.025米。——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