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好风凭借力
转日,到了湖州知府衙门选聘的日子了,衙署之内腾出数间小屋,供应聘之人歇息等候。实际上,选聘一事,有心之人皆知,门道压根就不在这面儿上。该是何人担任何职,早在私下有了定数。这些时日,参与选聘之人各显神通,湖州知府衙门上下,凡是能与知府大人说得上话的官吏,皆不知收了多少好处。胡雪岩亦是费了一番狠力气,打点上下关系,疏通紧要关节,手中的银子花起来如流水。不过几日,从杭州城带出来的几十辆银子便所剩无几。要知晓,知县一级官员,一年的年俸也不过三十余两,胡雪岩为求稳妥,打点几名小吏文书都按两计数,九品县官更是十两起算,连府上的门房都发双倍的茶水钱。所谓出门在外拿钱买道,越是紧要关口,越不能吝啬手中这碎银几两。
终于,一切关系都打点妥当。到了选聘的日子,主考官员照着流程,考察一番各应聘之人的文书功底,如识文断字、算学记账种种。胡雪岩虽未读过私塾,但给钱庄干学徒的几年,很是下了一番功夫读书认字,更不消说熟练掌握一套以“苏州码子”为基本工的算筹功底,应对考官的问询,自是游刃有余。胡雪岩心中已有成算,与他同样有意于官库账房职务者,或财力不及,或算学功力稍弱,皆不足为虑。今日选聘会一过,胡雪岩只消等衙门放公榜即可。
门外,不知谁高呼一声道:“知府大人到!”
房内歇息的众人皆是一惊,纷纷迈出门外迎接,有秀才功名在身者立身拱手行礼,如胡雪岩一般无功名在身者唯有俯身跪拜。少顷,王有龄缓步入门,头戴顶戴花翎,镶有青金石顶珠,身着靛蓝官服,打鸳鸯补子,鸳鸯直立于海浪高岩之上,直望红日高悬,寓意“海水江崖,江山永固”。朝廷命官的补服皆由江南织造局订做,无不做工精良。胡雪岩留心衣料材质,心中略有所动。官服在身,王有龄也一改前日在乾元镇朴实内敛的姿态,一举一动,自然是不怒自威。
胡雪岩心中忽生忧虑,那日自离了乾元镇直抵湖州后,他也曾略备薄礼,到了知府大人官邸处。按大清官制,知府已是从四品朝廷命官,每日登门拜访者自然是络绎不绝。多数求见者无非是送上名帖,即将名帖及礼物交予门房。若是知府大人看过了名帖,此人就算“露了一回脸”。胡雪岩本也打算如此行事,孰料那一日,名帖礼品才交予门房,门房一见姓名,便将礼品退了回来,冷笑道:“我家老爷早有吩咐,若是有个杭州来的胡先生上门拜访,只收名帖就好,其余礼物必须一概退还。”
胡雪岩大感疑惑,追问道:“敢问知府大人还有何指教?”
门房答:“我家老爷说了,小小行商,得财不易,更不应轻散。心意已收,选聘之事,各看命数。”
胡雪岩似懂非懂,不过也没忘了打点茶水钱,老老实实应和道:“感谢,在下了然。”
此刻,衙署之内,胡雪岩心中飞速思索,心道,知府大人那日所言何意?是提点,还是敲打呢?
不过容不得胡雪岩多想,王有龄已然到了他的面前。
王有岭威严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你便是胡雪岩吧?”
胡雪岩赶忙回话道:“小人胡雪岩,拜见知府大人。”
王有龄朗声道,周遭人都竖起了耳朵听话:“我已听属下说过,你的选聘表现,他们对你可是多有赞赏,你可以起来说话了。”
胡雪岩站起身,仍低着头,姿态恭谦道:“谢大人。”
王有龄低声道,忽地淡淡一笑道:“今日怎的不似乾元镇一般伶牙俐齿了?随本官出来说话。”
胡雪岩应道:“遵命。”
此刻,胡雪岩感到心跳快了几分,随着王有龄一同出了偏院,身后一众选聘者皆探头探脑,见王胡俩人姿态亲密,起先有意与胡雪岩一较高下者,顿时也失了信心。
院外,王有龄忽地顿住脚步,见胡雪岩面露慌乱之色,朗声笑道:“你不必忧心,本官今日来,自是有要事相问。无论你应是不应,皆不影响今日的选聘结果。”
胡雪岩立直了身子回话道:“大人折煞小人了,小人一定知无不言。”
王有岭道:“那本官便直言了,本官新任湖州,府上缺一幕僚,有意聘请先生为之,不知先生可有此意啊?”
胡雪岩一愣,没料想王有龄竟是为此事而来。随侍知府左右,意味着半只脚迈入湖州官场的决策层,信息通达、位置紧要,这可不是一件小事,是能出人头地的天大喜事。若是王有龄提前放出口风,只怕前来自荐者要踏破门槛了。但胡雪岩有他的顾虑,公库账房至少是他熟悉的活计,内中多少门道,多少花样,他早有筹算。但官署幕僚差事紧要,需协助署理全府境内布政、刑名、监察、军伍之事,内中关系千头万绪,非心机极深、办事极精者不能胜任。胡雪岩不由得又想起去年于掌柜的话,一点小聪明,被人捧了几句,自以为八面玲珑。做个账房先生倒是足够,可给知府大人做师爷,只怕远不能及,惶恐不安呐。
可王有龄已经把话摆在台面上,若是言辞不当,白白丢了此番机遇不说,若是得罪了堂堂四品命官,以后少不了他胡雪岩的苦头吃。该如何作答?胡雪岩感到额间微微冒汗。
王有龄却忽地一笑,挥了挥手道:“本官知晓你所虑何事。进退有度,考量严密,是可成大事之人。罢了,本官不多为难你,你便还是安心做公库账房吧,这也是个要紧差事。”
气氛陡然一松,胡雪岩感到紧绷的身子略微舒缓了些,轻舒一口气,行礼道:“多谢大人成全。”
“不过,”王有龄话锋一转,又道:“本官知你精于商贾,这为官一途,料想也不是你的长久之计。然,论做官行商,精明自然是好事,却不知精明过头,反受其害。为官为商,做人为先,此乃处事之根本,你要切记啊。”
胡雪岩听出王有龄的敲打之意,当即顺着王有龄的心意,做出恍然大悟之姿,俯首跪拜道:“大人教诲,在下时刻铭记在心!”
王有龄深感满意,此番一拉,一捧,一敲打,再由胡雪岩一表态,此人便算是自己门下之人。精明者自然愿与同样精明者打交道,王有龄隐隐有感,这个胡雪岩他日将堪大用。胡雪岩自然也乐见其成,顺水推舟一番,必定有水到渠成的功效。这湖州官场上下,还能有比知府大人更硬的靠山么?有了王有龄为依仗,日后行事自然也方便了许多。所谓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既然大风已起,自然要紧紧抓住才是。
转眼到放公榜的日子,这湖州府公库账房一职,自然写着胡雪岩的大名。知府衙门为他造了册,定年俸十两,禄米十二斛,这笔收入算不上多。乾隆一朝,曾给官员俸禄定了规矩:为防着官员贪腐,依照品级高低定了“养廉银”,由户部拨款。不过这笔款子仅惠泽七品以上官员,连知县都领不着,遑论小小吏员了。从大清官场的实际情况看,养廉银也并未如乾隆皇帝所愿。各级官府仍在养廉银之外网罗钱财,一如雍正朝所定“火耗归公”,反倒加剧民间摊派,养廉银除加剧朝廷养官开支,于遏制贪腐之风并无益处。就单说此次选聘,湖州各级官员便在其中不知捞了多少银子,而各级吏员一旦赴任,自然有的是法子将花出去的银子从别的地方捞回来。经此一遭,胡雪岩也有了些更为深切的认知:情谊、本分、祖宗之法,皆敌不过一个小小利字,所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无论为官为商,拿白花花的银子铺道,永远是最为行之有效的方略。
眼下,湖州府公库账房的职位已到手,接下来该是思虑,下一步要怎么走。实际上,在等待放公榜的这几日,胡雪岩已经走遍了湖州大小集市,将各地米家物价一一记录在册,就任之后,再将公库账房中所记录的数字一一核对。凭着跑街多年的敏锐嗅觉,他很快捕捉到了一处商机。这湖州本地的蚕丝生意,似乎有利可图。
这湖州府境内南浔镇,盛产一类特色蚕丝,名曰“辑里丝”。此丝乃是因着蚕丝产地南浔镇辑里村而得名,名气之盛,胡雪岩在杭州也有所耳闻。本地村民自明朝万历年间,便从事养蚕产桑之举,当地人取优良蚕种,所得蚕茧小如莲,取临近雪荡河水缫丝,水质澄如明镜,所得蚕丝光滑白净,缫丝所用“三绪脚踏丝车”,工艺精巧,所得蚕丝富于拉力,丝身柔润,色泽洁白,据传蚕丝之上可挂铜钿两枚而不断。据湖州公库所记载,江南织造局编织衣料所用蚕丝,十之八九来自湖州,而湖州所产蚕丝,十之八九来自南浔镇辑里丝。当年康熙帝登基大典所着龙袍,亦是取自本地辑里丝,因而可称辑里丝以一己之力,撑起大清朝廷达官显贵所着华服的半壁江山,因此可称“天下第一丝”。
那日在官署得见王有龄,胡雪岩观察王大人官服所用丝料,心中便已开始了盘算。自广州开埠以来,十三行洋商在东南诸省广收丝织品,远销泰西诸国,湖州蚕丝自然也在商贸清单之中。但此间贸易长久以来,一直算不得兴盛,原因有二:一是蚕丝若要外销,则需本地丝行统一收购桑农蚕丝,再跋山涉水运往广州装船。期间路途遥远,运费颇巨,更无需提途中损耗,官员层层盘剥,往往一趟买卖下来,丝行亏损远超收益,能勉强回本已属大幸。二则是江南织造局所需蚕丝量大,虽是与官府做买卖,织造局往往压着丝行的底价收购,单看利润远不及售予洋人,但胜路途较近,运输稳妥,是笔稳赚不赔的买卖。不过,近些年来,此间的贸易境况又有了新变数。自道光二十二年朝廷与洋人签了《江宁条约》,沿海通商口岸不再局限广州一地。眼下距湖州最近的商埠即为上海,水路一日便可达,相较运往广州,路途便利十成不止。此口岸新开不过数年,湖州完全可乘地利之便,就近将辑里丝装船发往上海。
清点公库之余,胡雪岩已派人前往上海打听蚕丝行情。目前所得消息有限,但有一个信号是明确的:上海洋商收蚕丝的报价远超湖州本地。将商道转向上海之后,蚕丝买卖的利润即使以粗略计,也能翻上十倍不止。这是笔一本万利的买卖。实际上,聪明人远不止胡雪岩一个。眼下湖州本地多家丝行陆续注意到此条商道的价值,纷纷有意入场,但胡雪岩知晓,他们面前还有一道最重要的门槛:蚕丝产量。辑里丝虽利润高,但若按照丝行收购价算,一担辑里丝收购价不过二两银子,而养蚕缫丝往往需消耗两三名桑农人力。二两银子养不活一大家子丁口,为着填饱肚子,农家也不会选择单种桑田。江浙一带本就是七山二水一分田之地,种了粮食,自然空不出多余的地来养蚕,蚕丝产量上不来,刨去每年固定交付江南织造局的蚕丝,可用于售往海外的蚕丝数量少之又少,洋人自然也不肯做这一笔小家子气买卖,若是提高收蚕丝价格,则利润有亏,且各家丝行彼此互相防备,互不通气,若是打起价格战,只怕家家都要吃亏,这是一道本地丝行绕不开的死结。
胡雪岩打开湖州公库账册,翻到库存白银一栏,若有所思,心生一计,除非能说动湖州知府以官府名义开办丝行,统一本地蚕丝市场,而后以府库历年所积存白银补贴桑农,鼓励农家改稻为桑,来年提升蚕丝产量后,运往上海倾销,再赚取差价,用所得款子补上府库亏空。胡雪岩想通其中关节后,忽地打了个寒战。这是笔一本万利的买卖不假,可一旦其中一环出了疏忽,巨量公款打了水漂,湖州官场只怕一大批官员要丢了乌纱帽。至于他胡雪岩,只怕掉了这颗脑袋,也担不起这罪过呀。
这是一场豪赌,胡雪岩深吸一口气,重重合上账本,突然思绪乱放、心绪不宁。
“胡雪岩,你有没有胆量赌一把呢?成之,留名青史。败之,人头落地。”昏暗的光线之中,胡雪岩自言自语的问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