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敢为天下先
道光二十八年,大清朝发生了一件看起来并不算大的大事:浙江巡抚黄宗汉上书参了浙江藩司椿寿一本,指责其犯有延误漕运之罪。此间,朝野围绕漕运一事,分出河运与海运两派,彼此争论不休,互参之奏折如雪花飞舞、铺天盖地。这运河即指的是京杭大运河,是为闽浙湖广等东南诸省,向京城输送钱粮货物的命脉。但此运河历经有明一代,又在大清治下经营百余年,至道光一朝已是破落不堪,多处河段淤泥丛生,并且行船艰难,于是朝廷便有人提出转走海运之计。
此言一出,即遭众大臣激烈批驳,所言之理不外乎“违背祖宗海禁之法”,其背后原因却也逃不开一个“利”字。漕运一事关系沿岸一众大小衙门的利益,牵涉之广用‘千头万绪’尚不足形容,所谓“百万漕工衣食所系”,运河派自然不肯相让。
浙江藩司椿寿,旗人也,自觉身份尊贵,为浙江官场运河派的坚定支持者。而黄宗汉何许人也?道光十五年,皇帝亲选庶吉士,天子近臣,从兵部主事一路爬到浙江巡抚,才学超绝自不必说,最重要的是长袖善舞,精通上意。黄宗汉心里明了,朝中为何会出现公然挑战百年运河的海运派?自是皇帝有意要开海运。相比年年需耗费巨量库银修缮疏通航道的河运,海运无疑是笔省银子的买卖,这点河运派看得清,皇帝更看得清,黄宗汉自然要看得清上加清。于是,浙江巡抚黄宗汉,成了浙江官场中海运派的最大靠山。朝野上下围绕海运还是河运的斗法正如火如荼,此为道光二十八年算不得太大的大事。
此年也发生了一件,在几年后看来并不算小的小事:广东花县人士冯云山遭本地士绅所率家丁的抓捕,其所罗列罪名乃是“妖言惑众,聚众谋反”。冯云山在本地的依仗不多,唯有表亲一名,名曰‘洪秀全’,在本县传播基督教义已有数年。听闻冯云山被捉拿,洪秀全耗费了好些银两,疏通了层层关系,方将冯云山从县衙中捞了出来。本地知县从中赚了一大笔银子,自然喜笑颜开,一时忽略了诸多可疑之处:自道光二十二年以来,朝廷为了还清给洋人的赔款,年复一年在两广地区刮地皮课重税,洪秀全冯云山这两个并无家产的穷汉,何以忽然冒出这么一大笔钱财?且洪秀全那劳什子教会是个什么东西?那士绅所报,冯云山乃是“聚众谋反”又是怎么一回子事儿?可忙着数银子的知县,倒并没有花太多心思去琢磨。
同是在道光二十八年,倒是发生了一件真正的小事:浙江杭州城,阜康钱庄前跑街胡雪岩,领了最后一笔月钱之后,彻底没了活干。妻儿老小此刻远在徽州,还需靠着自己挣些银两补贴家用。胡雪岩自知,若是就这么两手空空回去,窝囊不堪不必说,徽州地小,又非商贸重镇,回去后又靠什么翻身?昔日夸下海口,要将一家老小接来杭州过太平日子,给老母亲尽尽孝,如今又要靠什么来实现?所幸做了这许多年工,胡雪岩略攒了些银两,可勉强支持一段日子。前些年买下城外旧屋一间,也算有个安身之所。但往后的路该如何走,只感茫然无措,好不惆怅。
胡雪岩暗自思忖,我别无所长,又没有无功名在身,仅有几分算学底子,外加些许人脉而已。若要寻得出路,还是只能经商。
虽说丢了钱庄的活计,可跑街的本事尚在。自打定了经商的主意,每逢晌午,胡雪岩便换一身市井扮相,揣些少许纹银,到城隍山头寻一间人声鼎沸的馆子,挑个雅座,俯瞰半个西湖,侧耳听往来食客的高谈阔论。跑街多年,胡雪岩明白个道理:升斗小民闲言碎语中,往往暗藏商机。但话虽如此说,机会也并非见天都有。每日听一些鸡毛蒜皮的琐碎事,只感烦躁难耐。壶中茶叶泡了又泡,早已没了滋味,比白水还要不如。
胡雪岩品咂着泡得泛白的茶叶,眼见尘世间人来人往,富者恒富,贫者恒贫,偶有掌握时势机运者,一朝冲天,快意人生,好不风光。又有一着不慎者,一夜之间就能身败名裂,满盘皆输,凄凉退场。奈何人生大起大落皆与己无关,怎不叫人倍感颓丧。胡雪岩自知读书甚少,却忽地在某时某刻顿悟诗中所云“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是为何意。
暑来寒往,冬去春来,日子恍然而过,胡雪岩转眼已是二十六岁,再有三年该是而立之年了,可至今仍是一事无成。年岁不好,各家钱庄的生意越发难做,自然也不肯再多招工,几家酒肆店铺倒愿意收留自己,可生意惨淡的年月,多招他胡雪岩一个,也只是平白多养了张吃饭的嘴。胡雪岩自知生意场上不便多谈人情,也不肯在酒肆多留。日子这么一天天地糊弄,就在胡雪岩疑心自己将要如此困顿度过此生时,城隍山小茶舍的闲言碎语里,终于有了些新消息。朝中旷日持久的海运河运之争,终于有了终结的苗头,其中一大信号便是,浙江藩司椿寿倒了,罪名正是黄宗汉此前所参:延误漕运之罪。椿寿惶惶不可终日,未等朝廷降旨,先在府中自缢。其后,半个浙江官场也随之进行了一轮洗牌。洗牌过后,便有新任官员补位。隔壁湖州府便走马上任一员新知府,名曰王有龄。此人不拘小节,正招贤纳士,聘有一技之长者为吏,辅助知府衙门办理公务。所谓招贤纳士,胡雪岩自然明了,是为买官捐官之体面说辞。胡雪岩只思索了片刻,便起身结清了茶水钱,心中隐隐有了些念头。去湖州府,闯一闯试试。
所谓买官呢,买的这个“官”儿其实是颇有些讲究的。寻常人家以为,衙门里办差的皆是“官”,实则不然。拆开来说,除京官之外,各地公署内的办差者可分“官”和“吏”两类。官有品级,最低为九品,百姓人家笑言“九品芝麻官”,但好赖也是个官儿,升斗小民见了官而不下跪,是要拿去问罪的。若是走摆在明面上的途径,寻常人要想为官,需考取功名,历经乡试、会试、殿试,依次过了关,在吏部那儿登记造了册,再等着朝廷发去某地补缺,领的是朝廷发的俸禄,所谓走马上任是也。若是走暗地里的途径,则需真金白银出一大笔银子,买得一个大清朝廷命官的虚衔儿,而后领着委任状上京城,找吏部报到,谓之“投供”。而在京城活动期间,又免不了一番上下打点,最终等着吏部抽签儿,发到某省某地去补缺,到这里就和考取功名者相同了。而具体何时发去补缺,发往何处,所任何职,皆可用银两议价。
至于吏呢,则是另一番讲究。吏无品级,也无需考取功名,领的也非朝廷俸禄,而由各级衙门公署在当地自行选聘,地方衙门发钱,所谓“供事于官”是也。为官一方者,虽有职务高低,但少说也是治理本地百姓,可谓之父母官,然却没有“父母吏”一说。地方官按官职不同,不外乎主掌本地刑名、教谕、农桑等等,不一而足。吏在其中则承担具体的文书签署、案牍入库、要事记录等等琐碎杂事,因着事务繁琐却又要紧,往往需从本地挑选头脑活络,办事精明者为之。而何谓“头脑灵光足以胜任”,此一杆称,皆握在官的手里。
常有不通门道者,将官吏混作一谈,遂在民间,“买官买吏”皆以“买官”蔽之。
所以照常理说,胡雪岩想做这个“吏”,该是谈不上“买”才是。既无需考取功名,大家各凭本事,井水不犯河水。然眼下的光景,却又有些许改变。自东南诸省通商口岸一开,洋人货物纷至沓来,民间白银如水般向外流淌。流年不利,经商者无论盈亏,皆期冀买个一官半职,或寻个向上结交的机遇,或谋个万不得已的退路。更无需提一众考学不利、名落孙山的书生秀才、官家子弟等等,皆将买官视作退路,略有家财者捐官,家境窘迫者捐吏,致使地方选聘能吏这么一桩小事,也有了踏破门槛之虞。
一路乘舟向北,出了杭州城,胡雪岩心中略有些不安。此番前往湖州,他是下了破釜沉舟的决心,变卖了家中全部值钱细软,换得钱银数十两,却也不知够不够在湖州谋个一官半职。这些日子,经过多方打听,他瞧上了湖州知府衙门内,一个看似不起眼却至关重要的差事:府库账房。明面上看,此差事不过是对湖州府库进出货物钱粮登记造册,但明眼人瞧得真切,这份差事经手款项之大、关联之广、利益之深,足使无数人趋之若鹜。
此时又是一年早春,自阜康钱庄于掌柜将他逐出门去,至今已有一年。胡雪岩立于舟船末尾,向着故乡的方向遥遥一拜,低声道:“雪岩此番前去,愿竭力一博。若成,则搏一个功成名就,衣锦还乡。倘若不成,我,我……”说到此,胡雪岩忽地顿了一下,猛然意识到,人生路漫漫,事业未成,实在不甘心轻言“死”字。胡雪岩站直身子,如是自言自语一般道:“人说商人重利,依我看,也更重命。所谓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若是不成又如何?我胡雪岩命不至此!想成事,必须敢为天下先!”
说罢,他迎着早春略显萧索的冷风,昂首而立。即使如此,他的衣襟与发辫依旧齐整,若是有杭州城的熟人见了他,高低得夸上一句:“胡先生到了哪,都是个漂亮的体面人儿!”
不过半日的工夫,舟船进了德清县境内。过临河的乾元镇时,胡雪岩喊停了船工,在此处下了船。乾元镇是为湖州府南大门,自唐代建镇以来,至今已近一千二百余年。因京杭运河临近而过,此地自古便是商贸发达,商贾云集之地。胡雪岩在来时路上便打听过,镇上有不少手握“行货”的卖家,既然途径此地,自然是不能错过的。
胡雪岩所打听的“行货”,笼统些讲来,实则是指古玩字画。此番前去湖州,总不能两手空空,需略备些礼物,好做投石问路之计。瓷器茶具、古籍书画,若要拜见大小官员,这些便是硬通货了。无论是知县知府,还是巡抚总督,但凡是官大人,都认这个。往小了说,官家追捧这些,是为“摆谱”,求的就是装点门面、彰显身份,往细里深究,说到底,是为讲究“尊卑有序,不得僭越”。字画瓷器也罢,繁文缛节也罢,层层规矩的背后,是一套彼此心照不宣的处事法则,该是什么身份办什么差,见了不同身份的人,当说什么话,做什么事,皆有定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