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布中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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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闯入者

我强忍着脚踝的疼痛,撑起来身体,在黑暗中找到右后方的台灯按钮。这是我第一次在明亮中看到她的脸,看清她的模样。王点点是个矮个头的女孩,跟她的名字一样,看起来就只有一点点。她穿着灰黑色的吊带,外面套着红色格子的衬衫,身材异常的瘦弱,毫无曲线可言,像是没有发育起来的小孩子,我甚至怀疑,她是怎么把我拽到车里又拖进二楼家里的。她穿着一条宽大的牛仔裤,看不出腿的弧度,像是整个人被套进了一个大布袋子里,她的瘦弱并没有带来灵巧感,全身像是僵硬的树枝。

不知是光线的原因,还是她的身条过于干枯,让我觉得这个女孩关心的背后其实是冷漠,像是没有被流淌的血液滋润过的小树杈,浑身透不出什么生长的气息。她的眼睛似乎是会说话,可她的凝视中又透着空洞。这样看,她完全不是我会选择的模特,我喜欢鲜活的、有情绪的身体。母亲即使在70多岁时,还会讲笑话,也会故意耍小脾气。而别的模特,哪怕他们是愤怒的,哪怕是挣扎的,都是我愿意选择的对象,但怎么去画幼小而枯萎的人呢?她的牛仔裤看起来有很多处泛白了,格子衬衫外侧悬着一些线头,我努力在脑袋中寻觅曾经看过的画,却很难找出跟她相似的人物或者画面,我要怎么把她呈现在一个画布里呢?这么说吧,如果她站在平静的湖面上,那看起来更像是湖上飘着的一根木头,而不是一个中心人物。要画她?我没有想法,也不愿去想。

她没等我开口说话,就转身从光线中消失了一下,又马上回来。门被拉开,客厅的灯照进房间,她端着一个碗直愣愣地走进我的房间,把碗怼在我的嘴边,说,“喝点吧”。我问她“这是什么?”一股浓郁的蜂蜜香味已经窜进了我的鼻子中。“蜂蜜,我在您家厨房找到的”感谢她读懂我的潜台词,但她怎么能什么都不问,就去翻我家里的东西呢?

我语气中充满了责备,但又不得不耐着性子说,“点点,很感谢你,但请你回去吧”。

“刘老师,我今天可以住在您家里吗?我看您还有一间空着的屋子”。

我一下子有被强烈冒犯的感觉,使劲推开她的蜂蜜,糖水撒了一被子,“你怎么能随便进入我的房间,请你离开!”

她突然变得冷酷起来,手中的碗不停的摇晃,“刘老师!我好心送你回来!我给你弄蜂蜜水!我帮你整理呕吐的东西!你怎么能这样!”她尖声喊叫,说着把碗举得老高,我突然害怕她要摔碗,害怕她吵到旁边的邻居,怕明天我成为邻居们议论的对象,赶紧说,“对不起,点点”,我伸出手想去护住碗,“感谢你做的一切,但是真的很晚了,我也不舒服,明天还有课,我想自己待一会儿”。她的肩膀还在颤抖,脸瞬间拉了下来,“不行,今天我回不去了,我睡沙发吧”。

这像是她能接受的底线了,我不想把事情闹大,只能点点头,说,“那你去睡沙发吧”。王点点脸部的线条迅速变化,她像是一条变色龙一样,笑容里有一丝诡异,她说,“刘老师,您屋子里的画都是男人,您应该画女性,就像您的《母亲》一样。您应该考虑下,画我”。说完,她轻快地蹦跶出门,蜂蜜水又洒出来一些,她说,“刘老师,明天见”。

门缝里的光,消失了。

我闭着眼试图让自己尽快入睡,或许只要一觉醒来,明天就不一样了。现在最要命的是,我的脑袋一直不停地在思考,即使我不愿意多想,就像是午饭前教室里那些拿着画笔,不停望向钟表的孩子们,焦急着等待着下课的铃声,却不得不继续在老师的注视中接着动笔滑下去。

我不停地想象这个陌生女孩闯入我家另一个房间时的景象,那是我丈夫的房间,那个屋里堆满了草稿纸,满地都扔着书,那张老旧的铁架床总是发出“吱吱喳喳”的声音。每天早上,丈夫醒来时,他咯痰的声音都会配上床架扭曲的声音,这让我厌恶。我不想任何人知道,我跟丈夫已经分房了,当然,我们从很多年前开始,就没有任何身体上的接触。

先生与我在同一所大学教中文,据先生所说,是他把我推荐给校长,还帮我说了不少好话,我才能得到这“千载难逢”的机会。现在,我能有幸睡在这个学校家属楼的房间里,看来也是多亏了他的功劳。

来学校教书前,每当我没有灵感、画不下去,我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到这所学校里找先生散散步;或者等他下班回家,跟他一起喝点酒,聊聊天。或许是从我来学校上课,与先生变成工作中的同事开始,先生反而不怎么跟我说工作,上班也不怎么见面了。很多夜晚,我独自打开一瓶酒,坐在画布前一口口地吞掉,而他,则回到自己的房间,带着那副银色边框的眼睛,让自己倒在书本里。我试图撒娇,试图穿上年轻时的衣服,帮着两个大辫子跟他开玩笑,吵着约他下楼散步,可先生说,尽量避嫌,我提出咱们又没做什么亏心事儿的时候,他会说,小心驶得万年船。

我讨厌他的小心翼翼,讨厌他专注在书桌上,看书时低头沉思的样子,仿佛我与他无关。但这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似乎是我第三次流产后,我们就再也无法像以往那样亲密。是的,第三次流产时我已经39岁了,自此后我和先生都放弃了要孩子的想法。只是最初的半年,我觉得没有孩子或许是个好的选择,永远的夫妻二人世界,没有孩子啼哭与升学的烦恼,看似轻松自在。后来,我和先生的问题变成,先生也放弃了与我二人世界的生活。我们更像是一对住在一起,彼此熟悉的室友。

接着,我又出现一个让自己愤怒而又紧张的念头,我的学生——王点点,她不喜欢我画布中的那些作品吗?用她的话说,那些男人。我虽然觉得王点点这个姑娘有些问题,但她对于我应该画什么的看法,跟我身边所有人说的一样。

绿波画廊的老余总是不耐其烦的说,刘老师,现在女性主题这么火爆,市场很好,你的《母亲》画的这么好,她每年的状态都有变化,你为什么不在这个题材上深耕创作呢?如果你每年都画一副《母亲》再加上编号,没准我们可以每逢10年办一次你的《母亲》特展。或者你可以开发其他女性题材啊!

我的丈夫在看到客厅那些男性主题画作时,也曾摇着头、文绉绉地说,你笔下的男性,不如女性深刻。什么叫深刻?至少我知道,你对与女性一起愉快生活的定义,停止在要不了孩子的时刻。我听到这话的时候,恨不得拿颜料泼满他所有的藏书。

当然,还有学校的老师、领导们,他们每次看我请男性模特的时候,都忍不住咧嘴或者撇眼睛,仿佛在内心抗议,这不是我们预期的你,这不是我要看到的画面,你请去画自己的母亲吧!我们想知道你母亲后来怎么了,她病的有没有让她陷入痛苦的深渊?她还能自己上厕所吗?她还记得你妈?哪怕你不想揭穿自己家的事儿,那也请个女模特吧,你不了解男人,你也不能画男模特,你已经8年没有画过什么成功的作品,怎么还有脸在学校教学生呢?

我越想越生气,气自己这么大岁数还能喝醉了酒,气自己确实已经很久没有画过自己满意的作品,气先生只留了个便条在家里就出差了,气这个王点点,她凭什么告诉我应该画什么,她凭什么认为自己可以当我的模特。

“真她妈烦”我在心里骂道,我看了下床前的闹钟,现在已经是夜里1点多,而闹钟定在了早上6点半。几乎每天早上,我都是在这个时间起床,煮一壶咖啡,吃一块饼干,在画布前转一转,再去学校操场走两圈,大概7点半左右回家。丈夫一般是7点起床,梳洗后直接去学校的食堂吃饭,我们的早晨就如此完美避开。我心里盘算着只有5个小时的睡眠,如果现在还睡不着,那明天身体肯定是顶不住,可就在此时,一股好奇又袭上心头,王点点在外面干什么?她真的睡在客厅的沙发上了么?虽然现在是夏天,可依旧有些凉风。如果她早上感冒,又要赖在我家怎么办?

我忍着脚腕的疼痛,艰难地从床上爬起来,从柜子里扯出一个空调被,打开房门,拖着崴了的脚,耷拉着被子,一拐一拐地走到客厅。

月光下,王点点瘦弱而白嫩的双腿在黑暗里像是闪着光,她上身只穿着吊带,红格子的衣服披在她的身上,从她的鼻腔里发出细微的喘息声,她像是刚被捡回家的小猫一样,散落着头发、蜷缩着身体。

还是个孩子啊,我想。如果我第一次怀孕时没有流产,那我的女儿估计也差不多长这么大了吧。我光着脚站在水泥地面上,一股莫名的力量牵引着我,我忍不住俯下身体,把被子铺到她的身体上,又蹲下去,轻轻地帮她扶起头发。她的嘴角微微颤抖,突然,一只手快速地从被子里伸出来,抓住我的手,小声的呢喃“妈妈,妈妈”。

我吓的大叫一声,赶紧挣脱了她的手。她的身体丝毫动,手还悬在半空,但是眼睛微微睁开,两片嘴唇轻轻地拍打在一起,发出柔弱的声音,“明天见”。而后,她的嘴角微微的向上倾斜,这是我见过最诡异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