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妈妈们
“家。”
这个概念应该由几个不同的词来表达才对,其中一个词形容地方,另一个词形容人。原因在于:经过一定的年限之后,一个人和自己所在城市的关系会越来越类似一段婚姻。维系双方关系的是两人共同度过的时光,别人都不知道的小故事,只有双方知道笑点的私密笑话,以及双方只会在彼此面前表现出来的那种独一无二的欢笑。对一个地方的爱,以及对一个人的爱,是互有关联的体验。一开始我们咯咯笑着跑过街角,探索着彼此身上的每寸肌肤。一年又一年过去,我们认识了每块鹅卵石、每束头发、每个鼾声,时间的潮水将激情磨成了坚定不渝的爱。最后,我们醒来时所见到的枕边人的双眼与窗外的地平线构成同一个词:家。
因此,家的概念应该由两个词来指代:一个词指代能带着你走过最黑暗岁月的事物,另一个词则指代能够使你安身立命的事物。原因在于:有时候我们只是为了不要成为没有历史的人,才栖身于城市与婚姻之中。我们之间共有的事物太过繁多了,我们认为别人都不理解我们。
* * *
当风暴全速推进时,蜜拉·安德森正独自待在位于赫德镇的办公室里。当广播刚开始报道道路两旁的树木被暴风吹倒时,她就将所有职员都遣回家了。蜜拉和她最要好的朋友共同拥有这家公司,两人也是同事,但最后就连她也回家了。最初她当然拒绝被遣回家,声称“会在稍微起一点风时就尿失禁的,只有广播节目里的那些老头”。然而蜜拉指出:当风暴来袭时,人们会去抢购重要生活用品,而在最坏的情况下,所有的酒都会被扫荡一空。这位同事因此感到一丝恐慌,便离开了。
蜜拉的丈夫彼得当然也想留下,但蜜拉坚持他得回到位于熊镇的别墅,确保里欧不至于一个人在家。当然了,现在这又有什么关系呢?这个青少年将会坐在电脑前,头戴耳机,只要不停电,这场风暴对他来说不过就是一次外星人入侵,而他只会浑然不觉。他们住在同一栋屋子里,但双亲很少遇见他。他现在已十四岁,这个时候,他已经不再像是他们的子女,而像是他们的房客。
彼得在两人开始争论前就已放弃并离开了。蜜拉不知道自己从他双眼中看到的是解脱还是失望。他在两年前自行辞去了熊镇冰球俱乐部体育总监的职务,转而为蜜拉工作。他结束了完全以体育运动为主业的职业生涯。现在当两人在家时,他们是夫妻;当他们待在这里时,他是她的职员。他俩有时候都会忘记这中间的差别。她不时会问他,他的感觉是否良好,而他会面露微笑地点点头。然而她看得出,他并不快乐。她对他这一点感到很生气,而她也为自己的这种想法感到很生气。
她今天向他保证,等她把最后几件事情处理完就回家。但是,在他将门带上并离开后,她却迟迟没有打开电脑。窗外的大自然正被撕裂成碎片,而她坐在玻璃窗的这一边,指尖贴着相框里子女的照片。
就在不久前,她的心理医师告诫她说,她经常退化为一个糟糕的母亲。这并不是指她的感觉很糟糕,而是指她很糟糕。她表示这话说得真对,她本来可以安于一份工作,而她却选择了一份事业。你为了家人而安于一份工作,为了自己选择一份事业。对于时间管理,她极为自私。她本来可以为了他们生活,但这对她来说还不够。
“我们已经谈过你那极端的控制需求……”
“这并没有很极端!”
她来看这名心理医生不过才一两个月,由于这件事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她并没有告诉任何人。她只是又发作了几次恐慌症罢了。她给心理医生支付的是现金,这样一来彼得就不会在邮箱里看到任何账单,从而以为她出什么问题了。她没有什么问题。
“嗯哼,好吧。但是你的子女都已经长大了。里欧……十四岁了,嗯?玛雅十八岁了吧?她甚至已经搬出去自己住了吧。”心理医生说道。
“她并没有从家里搬出去住!她在一所音乐学校学习,她住在学生宿舍里,这不一样!”蜜拉嘶吼着。她几乎哭出来,对他尖叫,说她不止有两个小孩,她有三个小孩—艾萨克、玛雅、里欧,一个在天堂,另外两个几乎不接电话。但她只是咕哝着:“行行好,我们能不能专心探究我到这里来的原因?”
“你的恐慌症?我相信,原因在于你是一位……”
“什么?一位母亲?难道我因为管理一家公司就不能再当母亲啦?”
心理医生露出微笑:“你是否相信,你的小孩会认为你对他们过度保护了?”
蜜拉沉默地生起闷气。她想要尖叫:你知道身为一个过度保护的老妈子,最糟糕的一点是什么?是有时候还真会被你给说对!但她保持沉默,因为她并没将艾萨克的事情告诉心理医生,也没提过发生在玛雅身上的事情。她不愿意谈这些事情,她只想对付这些恐慌症的症状,获得药片或其他现在必需的物品。就连与心理医生会诊时,她都想好好表现,拿出效率,表现优异。
不过他说得对。所有摆在办公室桌上孩子们的照片都是在他们小时候拍摄的,这有助于她控制自己,不去想他们现在已经长大了。里欧已经是个青少年了,而玛雅的青春期甚至很快就要结束了。她在两年前搬到大城市里,就读于她喜爱的那所音乐学校。两年。女儿离家的时间这么长,这一点和蜜拉本人开始使用“大城市”一词相比,几乎同样不可理喻。这一带的人们在她、彼得和孩子们刚搬来这里时说的闲话,听起来非常无知,一想到那些话,她总是嗤之以鼻。现在她成了他们的一分子,森林的子民,一个会咕哝着“就连南边的驼鹿都如此懒惰”的人,一个半开玩笑地说着“大城市本身没有什么错,只是距离实在太遥远”的人。
“所有青少年都认为,自己的母亲对自己的保护过度了。即使我进了监狱,他们仍然会认为我太常见到他们了。”最后,她对心理医生咕哝道。
心理医生将双手贴在膝上,绞动着。现在他已经意识到,只要他做了任何笔记,蜜拉会立刻要求让她看看他到底写了什么。这倒不是因为她有控制欲。她的情况完全不是如此。
“听起来,你的行为很像我的母亲。”他轻声说。
蜜拉的眼睫毛颤抖着:“那是因为你们不懂。我们是你们的妈妈,我们最先爱的就是你们。现在也许其他所有人都爱你们,可是我们最先爱你们。”
“你有这种感觉,难道没有让你成为一个好妈妈吗?”
“这只让我成为一个妈妈。”
心理医生低声轻笑起来:“嗯,当然了,你也许是对的。我都快六十岁了,而我母亲仍然担心我没吃饱。”
蜜拉扬起下巴,但压低声音道:“我们是你们的妈妈,你们阻止不了我们。”
心理医生强烈地希望能将这句话记录下来。
“那你的丈夫呢?彼得?多年以来,你为了他的职业生涯放弃了许多东西。现在,他在一段比较短的时间里为了你而放弃自己的职业生涯。对于这一点,你是否仍感到良心不安?”
她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
“我不懂我们为什么得谈论这个。我已经告诉过你,我……是……是的,我是感到良心不安!因为我不知道我该如何让他快乐。他在冰球界奔忙的这些年来,我唯一不需要为他做的就是这件事情,我操持一切家务,我调整自己的生活,借此配合他的职业生涯。但是我可从来不需要让他快乐。冰球就能让他感到快乐。现在,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做到这一点。”
就像所有心理医生一样,这名心理医师问道:“既然如此,努力让他快乐,真的是你的义务吗?”
蜜拉的声音或许颤抖着,但答案本身很直接:“他是我的丈夫。他不能阻止我想让他快乐。”
过去,这是她的想法;现在,她仍是这么想的。此刻她仍然独自待在办公室里,虽然她得赶紧回家,但她并没有这么做。她只是望着窗外,看着风暴到来。尽管她本应对此感到害怕,但她并不害怕。
* * *
通过安娜当天夜里开车的方式,你就能够得知与她有关的一切。她开车的方式仿佛意味着:如果有任何人没能全身而退,要是有人不快乐,要是出了什么乱子,那都是她的错,不管是什么原因。那名助产士看出了这一点,也对这种特质感到熟悉。她凑向前,触碰到那女孩的肩膀,将她的发丝拨开,使其不至于卷进她的眼睛。安娜想必连这个动作都没注意到。她眯着眼望向车窗外,牢牢握住方向盘的指关节已然发白,双脚在踏板上舞动,操控着那辆车驶过黑暗。事后其他人几乎完全不记得他们是如何从森林里脱身的,但那辆车突然间就开上了一条道路,他们很快就看到医院入口处的灯光。
安娜在入口的正前方停下,随后的一切纷至沓来。医护人员似乎从四面八方拥出,前来迎接他们。所有车门都被打开,暴风仍在户外轰鸣着,护士们同时大声吼叫着,安娜就坐在这一团混乱的中心处。她觉得自己挡住了他人的工作,因此她完全不敢动弹。哈娜、这对新手爸妈与小婴儿随着人流消失不见,车门再度被带上。突然间,一切变得无比寂静,寂静得让人无法忍受。
安娜拿出手机,打给玛雅。她想将这一切说给某人听,不过她要从何讲起呢?她这次不必担心如何开口了,因为玛雅并没有接听电话。安娜将手机塞进车门上的公文袋,将头抵着方向盘。
直到过了一个小时,新生儿与产妇的情形已经足够稳定时,哈娜才察觉到安娜仍然待在停车场上。当她走到户外时,那女孩的前额仍然贴在方向盘上,双眼仍狂野地大睁着。助产士坐上乘客座,她必须使上全力将门掩上,暴风才不至于将铰链吹断,把它像一只手套般抛向空中。车身晃动着,暴雨已然降临。两人沉默无语地在哗哗哗的雨声中静坐良久,随后哈娜说:“安娜,你干得真是太漂亮了。”
安娜沉重地眨眨眼:“那小孩还好吧?”
“是的,一切都会没事的。实在非常感谢你,你还好吗?”
“是,是,是。这个……总之,当你在车子里接生小孩的时候,当他发出第一声啼哭的时候,我不知道我该怎么来形容……好像有点兴奋啊!你懂我在说什么吧!或者应该是,这可不是因为我嗑了药!不过你知道的!还是说……你知道吗?”
“我想我是知道的。”
“每次都像这样吗?”
“不全是。”
“是因为你已经习惯了?”
当助产士回话时,她嘴唇颤动,那是因解脱而表现的激动,而不是因开心而产生的笑容。“因为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够挺过来。只要你一有机会,你就得好好享受一下快乐的结局。”
随之而来的沉默使两人都深深地缩在座位上。
“我得回我爸爸家了。”安娜说道。
“你妈在家吗?”
“我妈没跟我们一起住。”
这女孩的口吻是如此理所当然,助产士也就没再多问。这个家庭没有妈妈。曾经有那么一个女人生下了安娜,她现在住在某个其他的地方,有着全新的人生,但是“妈妈”已经不存在了。当助产士谨慎地将手放在那女孩的脸颊上时,她不再感到惊恐,泪水流过手掌。
“你是否可以保证,这孩子会挺过来?”
“我保证,安娜。”
“对于我出手揍了那个该死的油漆工人,我很难过。对于我开快车,我很难过。而且我……”
助产士温柔地打断了她。
“安娜,你在今天夜里挽救了一个小孩的生命。你的脑袋可不是有点蠢,你啊,我对这一点可不打算含糊地带过去。你要弄清楚,如果不是因为风暴,我绝不会选你做帮手。但你确实很勇敢,非常勇敢。你是那种敢于冲向火堆的人。请相信我,我能认出你们这样的人。”
安娜试图点点头,仿佛她真相信这番话。当她到家时,她爸爸仍然睡在椅子上,他手上仍然握着酒瓶,他甚至没有意识到窗外的大地正走向毁灭。安娜将酒杯、酒瓶清洗干净,检查了手电筒电池的电量,而后才钻进开放式暖炉前方地板上的一条毛毯,那群狗则卧在她近旁。她把手机落在车里了,它就在那里响了又响,响了又响。
第二天,安娜并未将自己在那一夜的经历告诉任何人,包括玛雅。
* * *
医院里的一张床位上躺着一名女子,以前从未有人告诉她初为人母究竟是种什么样的感觉。她可真走运。然而现在,她对此将会永远感到害怕不已。
“维达是个好名字。”她小声道。
“太棒了。”那位父亲抽噎着。
一切都圆满了。这个小男孩被起了一个名字。他出生在位于两座相互仇恨的小镇之间的树林深处,出生在那狂暴的一夜,出生在我们记忆所及最恐怖的风暴之中。他是疾风之子,被一名猎人之女拯救。假如这个小男孩以后也会打冰球,那将是我们所拥有的最美好、最棒的故事。
我们需要这类故事。能让我们承受住葬礼的,就是童话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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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娜走回医院,进入更衣室,换完衣服后将前额凑向柜门。她多么渴望自己能够稍微崩溃一下,一下下就好,片刻就够了。任由最光明与最阴暗的一切在她的内心高歌,丝毫不加以抗拒。随后她将自己内心的所有缝隙与情感全封闭起来,再睁开双眼,这样她就不会将所有情绪都带回家。没有人有余力在每时每刻感受一切。她离家只不过数千米,但当她走向停车场时,才突然察觉到那辆迷你巴士还停在安娜爸爸位于熊镇家中的庭院里。当下狂风大作,她又异常疲惫,这时要想走回家,实在太过危险。所以她打电话给丈夫,勉强说出:“亲爱的,一切都很好。但我没有车,所以我先待在这里,等到风暴……”但强尼已经挂了电话。他将四个熟睡的孩子抱到邻居们家,跟他们借车,开到医院去,将自己的妻子接回家。即使是天灾,也无法阻止她家的这个白痴。
* * *
办公室里,蜜拉独自坐在书桌前,她从窗中只能看见自己的倒影,窗户的彼端是一片漆黑,天空已经将大地一口吞下。她无数次地想着打电话给女儿,但时候已经不早了,她肯定还在同班同学举办的派对上,蜜拉不愿意让她担忧。最主要的是,她不愿意让玛雅从她的声音中听出她有多害怕、多迷惘。
这场风暴将会比新闻上说的还要糟糕,糟糕得多。蜜拉并没有回家。她本该回家,但她没有这么做。
城市与婚姻都是由故事构成。其中一方的终点,就是另一方的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