萤女(世界科幻大师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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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森林(2)

第二个周末,池泽果然又去了那个营地。上周到了之后立刻就回去了,但那个电话着实令他有些在意。快要进入梅雨季节了,太阳时不时地会钻进云层隐身不见踪影。池泽刚到中乡的时候,整个天空是一望无垠的浅蓝色。

这次在去营地之前,池泽先去了趟位于林间小道入口处的一家民宿。民宿主人名叫剪场修造,民宿是其父辈传给他的,池泽在小时候就和他很熟了。池泽没有兄弟姐妹,年长四岁的剪场对他而言就像哥哥一样。池泽去了东京以后,跟剪场疏远了很长一段时间,但最近两年,二人的感情又重新热络起来。有时候池泽也作为住店的客人在这里留宿。

大概由于是淡季的缘故,看起来有些闲适的剪场,此刻正在宽阔的庭院的角落里劈柴。在这家民宿,如果客人提出要求的话,可以旁边烧着柴火泡澡。也不知道是不是有所谓的远红外线的效果,但的确相当温暖。在这一带,把泉水烧热后泡澡也叫作“温泉”。不过相比之下,这种旁边烧着柴火泡澡的方式更受池泽青睐。

“喂,你小子又来露营啦?”已经被太阳晒得黝黑的剪场,一边挥着一把短柄小斧一边斜眼看着池泽说道。粗壮的杉树树干切成的圆台上,柴火被一刀劈成两半,叫人看着心情特别爽快。

“嗯,天气不错。”

两人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池泽将目光投向周遭长满各种树木的庭院。屋檐下的荫凉处,躺着一排已经收割完香菇的木头。如果是春天或者秋天,就能吃到新鲜采摘的香菇,那味道无须多说,自然是十分鲜美。而且,那香气偶尔还会让池泽想起孩提时代的点点滴滴。

在这里,时间仿佛停止了流逝。

“别在那儿发呆了,快过来搭把手——”剪场粗鲁地吼了一句。

池泽苦笑了一下,将帆布书包放在走廊上,脱下夹克外套,抱起一捆已经被对半砍成日式鱼糕形状的柴火,来到离剪场大约三米的另一个圆台处放下。这里放着一把已经用旧了的斧头。

“今天开始热起来了。”剪场一边用围在脖子上的手巾擦了擦汗,一边说道。

“可不。”

池泽将柴火放在圆台上面,举起小斧轻轻地劈了下去。斧头的刀刃嵌进去两厘米。然后他让斧子就留在柴火里面,顺势将带着柴火的斧子用力劈向圆台。这一次柴火被一分为二了。池泽对这项工作还不太熟练,要像剪场那样一挥一个准儿,着实有些困难。尽管如此,在挥斧子的那一瞬间,他还是体会到了一种莫可名状的痛快。

池泽完全沉浸在这种简单重复的劳动里面了。将柴火放在圆台上,然后一挥斧子砍下去,劈开以后再放新的柴火上去,继续挥动斧子。如此往复,脑子里面渐渐变得一片空白。而劳动带来的充实感,渐渐在身体中漫溢开来。这种滋味,是在城市里的工作中体会不到的。

奔走于大大小小无数个信息技术公司之间,打电话,发邮件,搜集各种各样的素材,那些也许不出半年就已过时的新闻他一个月要写好几条。此外,还得时不时地对着那些写不出像样日语的程序员、狂热的设计师抱怨几句又再安慰几句。这个月的期刊刚出版,下个月的校对又逼近了。就像是源源不断地从水井里面打水似的。有时候还不得不给业务员搭把手拉拉广告什么的,四处给人点头哈腰,赔着笑脸。

而现在只需要一言不发地砍柴就好了。劳动的成果,就同小山一样切切实实地堆在自己眼前。

“你怎么了?有事儿?”剪场手上继续忙着,像是自言自语似的说道。

池泽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这才注意到自己已经汗如雨下,而劈好的柴火已经像小山一样垒了三十厘米左右了。

“没事。”池泽回到走廊,从帆布包里面拿出毛巾擦了擦脸。

“那边的水壶里有大麦茶。”剪场转过头去用手指了指,“你就用我的茶杯吧。”

“谢谢。”

冰冰凉凉的大麦茶上面还漂浮着冰块,池泽痛痛快快地一饮而尽。掌心感到一阵阵火烧火燎的疼痛。不幸的是已经磨出水泡了。

“对了,那个——”池泽尽量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开口说道,“那个露营的地方,你听说过要重新开业吗?”

剪场举起斧子的手停在半空,一脸狐疑。

“没有吧……”斧子落了下去,柴火被劈成两半,向左右两侧飞出去,“我没听说过。”

“这样啊。”池泽点点头,“原来是这样啊。”

接下来,伴随着“咚咚”的沉重劈砍声,又有好几段柴火被劈好了。

“呃,为什么问这个呢?”

剪场突然很唐突地问了一句。

“什么?”

“你问的那家露营地。”

“哦——”池泽苦笑了一下,“其实没什么,只是上周我遇到了奇怪的事情。”

“什么事?”

“电话一直响个不停。就是那个粉色的电话,在管理员办公室里面的那个。”

“啊?”

剪场将斧头放在杉树圆台上,用搭在头上的毛巾擦了擦脸,转过头来,随后走到走廊边,直接将嘴对着壶喝起大麦茶来。池泽将营地发生的事情大致地跟剪场讲了一遍。

“你是不是恐怖小说看多了?”

池泽本以为自己会听到这样的回答。这要是在东京,在他上班的地方,不出意外绝对会得到这样的回答。可是,剪场在喝了几口大麦茶之后,说了句:“哦?这可真是件怪事啊!”然后便陷入了沉默。

“不过我上周挺累的,身体状态也不太好。或许是有点儿耳鸣吧?”池泽有些尴尬,只好想办法自圆其说。

“绿园……还是叫什么来着的,那地方你知道吗?”剪场说道。

“什么?噢,那个,绿园度假村?在武光镇那儿吧。”

“对。就是在夫妇岭对面的那家。”

“知道,当然知道!”

绿园度假村是去年刚刚开业的一家会员制的度假型酒店。虽说还没有去过那里,但池泽也听说过那里有小别墅,还有迷你高尔夫球场和网球场。

“听说那里好像出了事故。”

“事故……”

“现在,武持山的斜坡上正打算修一个小型滑雪场,工地上有好几个工人都受了不同程度的伤。”

“真的吗?为什么?”

“好像都是工程车事故造成的,有的是被无人驾驶的挖土机击中了头部,有的是被突然失控的推土机碾了……”

池泽的眉头皱了起来。

“不过,具体的情况我也不是很清楚。”剪场把水壶放回到走廊边,站起身来,“多多少少和那家度假酒店有些关系。”

“是有人游行反对之类的吗?”

“我反正没去。”剪场摇了摇头,“虽说就在山那边,不过这里是石那村,那里是武光镇。邻镇的事情,还是不好插嘴的……说白了,我们也没有什么直接损失。”

“你那边有没有熟人?”

“嗯,我有个叔父在武光镇经营观光农场。绿园旁边就是水源,如果建了高尔夫球场、滑雪场,农药就会流入羽生川,所以他率先加入了反对者队伍……”剪场用他的大手掸了掸屁股,举起斧子。

“话说回来,这事儿主要是武光镇政府与开发商之间擅自商量的,等到镇民知道的时候,生米已经快要煮成熟饭了。水泥制造业一直是这个镇的支柱产业,但山上的石灰岩已经快开采完了,不得不发展新产业了。酒店业本身也是个吸引眼球的产业,于是开发商就带着度假酒店的方案来了。那时候日本的经济泡沫已经开始破裂,而当时的镇长思维还没转变过来,在什么都没有说清楚的情况下就被那份计划书给蒙了,根据《度假法》稀里糊涂地答应支持开发商。很快这个项目就进行到需要申请去除水源涵养林的地步。直到此时,一直被蒙在鼓里的村民们才得知真相,自然村民中间产生了一阵不小的骚动。作为镇政府,此时已是进退两难,但企业到底是企业,据说是拿着钱向那些持反对意见的镇民一家一家地砸过去……最后,坚持反对的就只剩下我叔父和另外几人了。”

剪场将一根柴火放在杉树台上,一口气说了下来。说完后才仿佛回过神来一般,将斧子劈了下去。

“那然后呢?你叔叔他后来怎样了?”

“他还在经营农场,时不时地抱怨几句什么新的水源有股臭味呀,河流变得污浊了呀之类的。”剪场的唇边又恢复了笑意,“不过他听说那边工地出事后,很认真地说了句:这是山神显灵了。”

“山神啊——”池泽神情严肃地点了点头,“说不定真是这样。”

“喂喂喂,贵杂志位列时代前沿,你身为编辑兼记者,这么说好吗?”剪场笑着说道。

“哈哈……当然我只是在打比方。”

“你小子手机带着吗?”

“手机?带着呢。”

“我也带着。”剪场从裤兜里面掏出黑色的手机,一看就是便宜货,“在这大山里面手机也没啥用处,不过我倒是挺感兴趣的。”

“是吗?哥对手机感兴趣?”

“是啊。现在这个时代,就连我也不能不带着手机啦。当然,工地上的工人必定也带着手机。对了,这个小小的机器里面,随时随地都会发出电波,对不对?”

“有电的情况下是这样的。”

“我听说,这个电波可以导致机器失控……”

“啊?”

“我在想,是不是就是这个原因导致工程车突然失控……还有,营地里那部粉色电话响个不停,会不会也跟这个有关系?”

“有道理。”池泽点了点头,“说不定真是这样。”

剪场回到走廊边,敲了敲池泽的背。

“‘说不定真是这样’,兄弟,这句话你已经说了两遍了!”剪场露出雪白的牙齿大笑道,“自己注意点儿身体哟!是不是在大城市里生活太累了?”

“说不定……哎,也不是!”池泽苦笑道,然后拿起夹克和包站了起来,“总之,我再过去看看。”

剪场虚起眼睛,若有所思地看着池泽,“当心点儿!”

“走了,回头再过来。”池泽挥挥手,转身离开了民宿。

森林里静悄悄的。

到了营地以后,池泽情不自禁地竖起耳朵,却没有听见电话铃声。

粉色电话所在的弃屋静静地立在林子背后,若隐若现。池泽用狐疑的目光向弃屋那边张望着,然后慢慢向摆着长椅和桌子的地方挪过去。

张开帐篷后,池泽开始吃他在便利店买好的便当。他喝了口水壶里的红茶,舒了口气。附近的山谷传来水流潺潺的声音,不远处还有好几只大山雀在婉转地啼叫,还能听见不远处有啄木鸟敲击树木的声音。但仅此而已,并没有听见之前那刺耳的电话铃声。

池泽背上已经变轻巧了的帆布包,将相机挂在脖子上,从长椅上站起来。从营地里出来后稍微走了一段林间小道,然后朝着熊之田洼的方向往山上走去。

池泽一边走一边思考着山神的事。在中乡这一带,传说山神是以熊的姿态存在的,是森林的守护神。山神在给予人类森林的丰富馈赠的同时,又给人类带来了各种各样的灾难,以前人们对山神充满了敬畏之情。“天狗”这个词在很多时候也有着跟山神类似的含义。池泽在很小的时候曾参加过各种供奉山神的仪式,而现在,只剩下老人还在一丝不苟地坚持着一年一度祭祀山神的活动。

池泽印象最深的是在每年农历二月第一个申日[1]举行的“拜山神”活动。虽说当时已经立春,但那前几天下过一场大雪,积雪还残留在道路两侧。在这样一个寒冷的季节,家家户户都带着斧子进入后山,砍下几棵竹子带回家,然后在申日的前一天夜里做成弓箭。这个叫做“幸弓”,每家都会做五到七张左右,在“拜山神”的当天带到附近的神社供奉给山神。

对于孩子们来讲,幸弓是不错的玩具,所以他们常常不顾对山神的失敬,拿一两张出来玩耍。而年长些的孩子还有其他乐趣,那就是偷偷喝上几口挂在神殿前树枝上,与幸弓一起供奉给山神的竹筒里的神酒。一开始还害怕被人发现,喝了几口酒后便有了几分醉意,变得像大人一样无所畏惧了。

据说,二月的第一个申日原本是山神狩猎的日子。人类为了不影响山神狩猎,尽量不在山里劳动,全天只专心致志地进行祭拜山神这一件事情,这便是“拜山神”活动的主旨。等到供奉幸弓等祭祀活动结束以后,大人们便会在一起捣捣年糕喝喝酒,全村上下都沉浸在欢乐的祭祀氛围当中。然而,这样的风俗却渐渐从人们的生活中消失,现在仍要进行“拜山神”活动的家庭恐怕只有屈指可数的几户了。

池泽陷入沉思,不知不觉已经顺着山谷旁的陡坡登到半山腰。目之所及净是长满了青苔的岩石和倒掉的树木,森林的深邃感扑面而来。鹪鹩骄傲地挺着短尾巴站在溪流中间的岩石上。

池泽气喘吁吁地穿过一片昏暗的树林,迎面而来的是一片色彩明亮的林子,有枹树、栎树、枫树等。山路逐渐变缓,突然眼前出现一片开阔地带。

落叶松林的对面,隐隐约约可以看见一片开阔的湿地。这里便是熊之田洼,距离营地大约要走一个半小时。在山脊上能有这样的地形实属罕见。向下凹陷的草地像个擂钵似的,其中有一半已经长成了芦苇地。池泽的眼前是落叶松林,芦苇地的另一头则是落叶阔叶林。

从草地吹来的微风拂过滴着汗珠的脸庞,池泽感到一阵沁人心脾的凉爽,心情格外舒畅。芦苇地中间有一头梅花鹿,瞬间就不见了踪影。落叶松林里的地面上有无数从树上落下的小东西在滚来滚去。池泽擦了擦汗,开始横穿草地。

实际上,这个地方跟山神也有关系。过去这里曾有过一个很大的池塘,池畔住着一头熊,据说是山神的化身。一天,一位猎人来到这里发现了熊并对着熊开了一枪,只听得当时一声巨响,池里的水全部流进大山,而熊也不见了,只留下这片湿地。由于这块地跟水稻田很像,所以有人把这里叫作“熊之田”。但是也有人在后面加一个“洼”字,说是“凹陷的土地”的意思——这一带的地形恰好是如同破火山口一样的洼地。或者,也许只是单纯表示山坳的意思。

不管怎样,过去这一带有池塘或者沼泽,这个基本上是可以肯定的。周围的植被如此繁茂,枯萎后堆积在这一带渐渐形成湿地,这种可能性非常大。一声巨响之后,池里的水流向大山,这个倒很有可能是山崩等自然灾害引起的。

熊之田洼是池泽最喜欢的地方之一。每当他在草地或者落叶松树林里散步的时候,感触到海绵一样松软的地面总是让他的心情特别愉悦。尽管今天也有这样的冲动,但他还是恋恋不舍地沿着登山的路往山顶方向走去,因为有些事情必须要到武持山搞清楚才行。

山势有些许高低起伏,但大致上还是比较平缓。池泽沿着山脊的小道向西北方向前进。走到一半,左手边的山坡上出现了一大片山毛榉,一望无际,令人叹为观止。这完完全全是一片原始森林,没有半点儿人工痕迹。就在山路的旁边,有一棵直径大概一米的巨型山毛榉,树干和树根如同粗壮的象腿一般深深地陷在厚厚的落叶当中。

树皮形形色色,有的是白色光溜溜的,有的又像手工缝制的地衣一样,还有的长满了黑色的苔藓,凹凸不平。树的形态也是各有千秋,有笔直耸立的,有树枝呈点对称状态向四周扩散的,还有从树根到树梢都弯弯扭扭的。池泽每次经过这里,总是会被这些千奇百怪的树木吸引,忍不住噼里啪啦地按下快门键。只是一片山毛榉,有时候也会让他拍上几百张照片。

从熊之田洼出发大约走了四十分钟,池泽来到一个岔路口,一条路通往武持山山顶,另一条路通向夫妇岭。四五月间,这一带盛开着杜鹃花,热闹非凡。而今这个季节只有清一色的树林,要说花的话,也就只剩下吊钟花零零星星地盛开在树丛之间。从现在开始的一段时间之内,满山遍野看上去都是绿色,这倒也不是一件坏事。

池泽往夫妇岭的方向走去。左边的斜坡上生长着栎树、栗树、枫树、桤叶树等完全未经采伐的自然林,右手边则是一片杉树林。不过走了十分钟不到,这片自然林就突然绝迹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人工种植的白桦林和草地。往山坡下面走一点儿可以看见铁栅栏,栅栏另一边就是绿园度假村。

池泽沿着山坡往下走,一直走到铁栅栏处。离栅栏大概四五十米处,坐落着一栋栋白色别墅,处处流露着精心营造的西式风格。不过这对池泽而言不过是无病呻吟的设计。别墅里完全看不到有人的迹象。

栅栏从池泽站着的地方开始,沿着自然林顺着山坡的走势向下蜿蜒,大概一百米之后又向左边转过去。白桦林在这一带突然就没有了。池泽沿着栅栏继续向前走。虽说山坡并不陡,但草丛却很深,池泽走得很是艰难。

视野突然变得开阔起来。

眼前既没有白桦树也没有草地,只有一片荒芜的空地,沿着山坡向下延伸了好几百米,宽度大概几十米到一百米。黑色的土地被翻开,到处躺着被挖倒的树木。形状复杂的数根伸向天空,看上去就跟地下冒出来的不知何方神圣的骨头一样。

滑雪场的施工进度比池泽预想中的还要快。工地另一头残留的自然林犹如风中之烛一般。从树梢往上看能够看见武持山的山顶。照这个情形推断,滑雪场应该会修到武持山东北面的山坡上。

池泽从帆布包里面取出望远镜,顺着山坡向山麓一带眺望。几辆卡车和黄色的工程车七零八落地停在那里,没有见到人影,也不像在开工的样子。还是说因为出了事,暂时停工了?

池泽对着荒地拍了几张照片后便返回登山道,经过夫妇岭回到了露营地。

山里的傍晚到来得比较早,池泽回到营地稍稍歇息了会儿,天色便已经暗下来。池泽在桌上铺开一张比例为1:25000的、早已磨得皱皱巴巴的地图,用手指在上面比画着,将针叶林和阔叶林用记号标注出来。然后他发现,在熊之田洼这一带,原生林和种植林呈荷包状将这一带包围起来,而滑雪场刚好修在了荷包口。

再一次打量地图,池泽对于这一带原始植被的减少感到非常痛心。而且,这张地图还是绿园度假村建好之前绘制的,如果再除去绿园的占地面积,那么原生态的树林真的所剩无几了。

池泽叹了口气,将地图叠好,开始准备晚饭。说是晚饭,其实也不过就是用小型的瓦斯炉和登山队员常用的组合锅将水烧开,然后将袋装的咖喱和米饭加热而已。池泽一边听着瓦斯炉发出的声音,一边望着蓝色的天空,心里莫名地涌起一阵不安。随即这种不安的感觉钻进了他全身上下的每一个毛孔。也许是心理作用吧,他还感到脑袋后面一阵刺痛。

吃完有些寒酸的晚餐,池泽用之前加热袋装咖喱的开水冲了咖啡,此时那种不安的感觉已经变成胸中的悸动了。他总觉得周遭的空气中似乎飘浮着来路不明的异物——不好的征兆。

池泽一口一口啜吸着咖啡,心情还是平静不下来,只好四处东张西望。天空还是蓝色的,但是营地中央已经是漆黑一片了。大约是由于云层的缘故,天空中看不见星星的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些带着惨白色光芒的东西,星星点点地在天空中飘浮着。林子深处,似乎有萤火虫在飞舞。

然后,电话铃响了。

池泽不由自主地咂了咂嘴,捂住了耳朵。声音果然消失了。可是,一旦把插入耳朵眼的手指拔出来,就又能听见了。看样子不像是幻听或者耳鸣。池泽从兜里取出手机关掉,然而电话铃声依旧在响。

“到底要干吗呀!?”池泽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将小型探照灯戴在头上,从长椅上站了起来。

矗立在黑暗中的弃屋比白天看上去更加没有生气。在探照灯的照射下,池泽看见入口处上次被弄坏的悦目金蛛的蛛网已经修复好了,就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不变的还是那像咳嗽声一样的电话铃声,从里面坚持不懈地传出来。

铃声已经响了10遍,池泽数着。还是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又是10遍……依旧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池泽放弃了,弯着腰朝弃屋走了过去。

“喂——”池泽拿起听筒,故意用冷淡的口吻问道。然而和上次一样,电话那头只传来树叶沙沙作响的声音。

“喂,到底是谁?”池泽的言语中带着刺儿,“如果是恶作剧的话,希望你适可而止。”

“啊……”

“什么?”

听筒那边传来一些微弱的声响。池泽竖着耳朵想听个仔细,却还是只能听见树叶摩擦的声音。

池泽的眼前轻轻飘来一只萤火虫。他往门口望过去,只见几只萤火虫似乎带着些迟疑的样子,在空中画着弧线,正要飞到弃屋里面来。

“阿亮——”

池泽又听见了那微弱的声音,如同有人在喃喃细语一般。这一次,他觉得好像有人在叫他的名字。也许是幻听。不过,那声音有点儿熟悉,似乎在哪里听过。

在弃屋中飞舞的萤火虫突然变多了起来,估计有一百只以上。这么多的萤火虫成群结队地一起飞舞,池泽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过了。当然,去年的这个季节也看到过萤火虫。那时大家在营地多住了一个晚上,当时看到的萤火虫大概也就一百只左右。

随着萤火虫往弃屋中央聚拢,池泽越来越觉得这屋里还有别人。电话那端,仍然是一片沉默。不过,从听筒里隐隐约约能听见些微的呼吸声。

萤火虫的数量还在不断增加,大概已经超过两百只了。看上去有些像圣诞节的饰品,可现在又不是过圣诞的季节。池泽试着将头上戴的探照灯关掉。于是,本应漆黑一片的弃屋,笼罩在一层朦朦胧胧的惨白光芒之中。在这光线下读书可能有些困难,不过粉色电话的轮廓还是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池泽忽然发现自己忘了一件重要的事情。等他意识到这一点后,对于屋里发生的这一切,似乎都有了头绪。萤火虫的光芒继续撩拨着他的万千思绪。

这栋废弃的屋子里面肯定有人,只是我们看不见。萤火虫挤在狭小的泛着尘土味儿的屋子里,一只只悬停在半空中一动不动。我们生活的空间里面有无数的晶格点,那个他或者她就在某一个晶格点上。

池泽将听筒贴近自己的耳朵,同时向四周张望观察。这群奇妙的萤火虫,像是将池泽包围起来似的,固定在空中。按理说,池泽并不清楚每一只萤火虫究竟在看什么地方,但他总觉得所有的萤火虫都在盯着自己看。他的的确确感受到了无数的视线投向自己。

渐渐地,池泽想起那件事来。那是非常非常遥远的记忆了。池泽的心本来已经被萤火虫所迷惑或者说麻痹了,此时却突然陷入一股巨大的恐惧当中。

“坂下萤子——”

听筒那端传来的不再是之前那种微弱模糊的声响,而是清清楚楚的说话声。可以听出是女性的声音,但和之前叫池泽名字的似乎不是同一个人。

池泽将电话挂断了。

他那强烈且急促的呼吸声格外清晰。萤火虫依旧围绕着池泽。他还是能感受到无数的视线向他投来。将听筒放回到粉色的电话上后,池泽用手驱赶着萤火虫朝弃屋外面跑去。

新鲜的空气混合着树木的清香,在池泽的胸中缓缓流动。池泽一边向帐篷的方向走去,一边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出来之后,密密麻麻挤在弃屋中的萤火虫竟然一只也看不见了。他折返回去,隔着窗户往屋里看,屋里依旧透着朦朦胧胧的浅蓝色光。

池泽来到帐篷前,扑通一声坐在长椅上。最后那句仿佛是喃喃细语的“坂下萤子”还回荡在他耳边。应该是个女人的名字,但是在池泽认识的人当中似乎并没有人叫这个名字。池泽把甩在桌上的毛巾拿起来,擦了擦头部的左边,然后端起剩下的咖啡,一饮而尽。

池泽将提灯里的蜡烛点上,把一直戴在头上的探照灯取下来,关掉电源。他靠在桌边,盯着提灯,暂时将自己放空。带着热量的黄色烛光从黑暗中微微渗透出来,轻轻柔柔地将池泽包围起来。比起先前被萤火虫那惨白的光芒包围,自然是现在这种暖光更让人舒心。

池泽又向弃屋的方向看了一眼,可能萤火虫已经飞走了吧,整个屋子都淹没在浓郁的夜色当中。

池泽在很小的时候听祖父母讲起过在村里的各种传说。尤其是在这样的夏夜,关掉黑白电视机之后,为了把小孩子赶上床睡觉,大人们经常会在枕边给小孩子讲故事。在这些传说当中,池泽印象最深的是一个关于“萤女”的故事。

据说在很久很久以前的中乡一带,有这样一个风俗:世世代代都遭遇不幸的人家会将家里的女孩送到山里面侍奉山神。这些女孩一年回家探望一次,每次回来时都会化作萤火虫。

另外,关于源赖政[2]的怨灵化作萤火虫的故事虽然广为人知,不过在中乡这一带,流传最广的还是镰仓时代初期死于非命的武士畠山重忠[3]化作萤火虫的故事。在畠山重忠死后,有一位默默爱慕他的女性追随他到了大山深处,最后也化作了萤火虫。因为没有人知道这位女性的名字,只知道她是一位农民的女儿,大家都叫她“萤女”。这就是第一位侍奉山神的女性,此后,所有进山侍奉山神的女人都被叫作了“萤女”。

池泽在弃屋中首先想到的传说便是这个。此外,这个传说又唤醒了他另外的记忆……那是遥远的三十年前,池泽大概只有八九岁的时候……这些尘封已久的往事,池泽自己起码已经有十年没有想起过了。这些记忆已经成了碎片,有些部分究竟是真实发生过的,还是仅仅存在于自己的想象之中,他已经无从去辨别了。

三十年前,在池泽老家附近住着一位叫竹本澄子的女孩。她比池泽年长三岁,肤色白净,给人梦幻般的印象,但是沉默寡言,有点儿少年老成的感觉。不过,只要她一露出微笑,那种与她实际年龄相符的天真无邪便一览无遗。

池泽在四五岁的时候跟澄子非常要好,她也像对待自己的弟弟一样疼爱着池泽。或许是由于大家都是独生子女,彼此没有兄弟姐妹的缘故吧。可是大人们对于池泽跟澄子一起玩耍这件事,却表现出不太高兴的样子。尤其是池泽的祖母,时不时会直截了当地告诉池泽不要和澄子走得太近。至于理由,池泽记得好像是由于澄子家里养了双尾兽的缘故。

双尾兽是一种妖怪,比黄鼠狼小一圈,毛色和形态有很多种,但一到冬天就会变成白色,尾巴分成两股。据说,人一旦被它附体便会日渐消瘦,直至死去。但是反过来,如果人们好好喂养它的话,它就会把不知从哪里找到的金银钱财衔回来帮助主人成为有钱人。大概是九尾狐的亲戚之类的吧。

不管它是不是九尾狐的亲戚,石那村一带的好几个村子对于这种虚构的动物都深信不疑。村民们对于那些被它们附体又或者喂养它们的家庭很是避讳,不愿意和他们来往。

归根结底,这应该是对于移民或者新搬来的人的一种排外意识吧,也有可能是对那些突然飞黄腾达的家庭的妒忌心在作祟。的确,竹本家原本世世代代都在这周边从事农林业,到了竹本爸爸这一代,早早就放弃了祖业,去东京打工,后来又自己创业并大获成功,过着旁人眼中的富余生活。

不过,对于上幼儿园的小朋友们而言,要完全理解这些事情还是有些困难的。虽然池泽也常常在想养了双尾兽的家庭到底是什么样呀,但是他并没有就此和澄子疏远。后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澄子的父母离婚了,她爸爸从家里搬了出去。池泽记得在她父母离婚的半年前,时常有面露凶色的男子到竹本家吵吵嚷嚷,应该是她爸爸生意失败了,在外面欠了很多钱吧。也许是各种各样的事情让澄子的妈妈操劳过度,离婚后不久她便病倒了,从此卧床不起。

人们冷漠地看着竹本一家的变故。老年人纷纷认为这是双尾兽搞的鬼,而年轻人看着竹本一家戏剧般的变迁,大都觉得是不祥的事情。三十年前的大山里面,风俗习惯还十分保守,对于跟大多数人不一样的人或事,人们都有着本能的厌恶。

孩子们也是这样,有的小孩对澄子避之不及,还有的小孩常常故意欺负澄子。池泽也因为常常跟澄子在一起玩耍而受到小伙伴的排挤,有时候也会被一同欺负。以祖母为首的大人更加不让池泽和澄子一起玩耍了。

即便如此,池泽仍然会避开人们的目光偷偷去找澄子玩儿。只要一天不见到澄子,不知为何,池泽就会感到坐立不安。现在回想起来,也许那时池泽对澄子有着朦朦胧胧的爱意吧。

有一天,池泽还是同往常一样偷偷来到澄子家门口,从白色仓库旁边悄悄溜到后院。池泽记得当时梅花已经盛开,是初春时节。那是一个恬静、晴朗、暖和的日子。澄子跪坐在走廊边,看着后院的方向。她穿着出门才会穿的华服,但池泽总觉得气氛跟往常有些不一样。他朝澄子走过去,发现她的眼睛又红又肿。

“你怎么了?”

池泽的话音刚一落下,澄子就将目光转向后面。通往走廊的和室房间的拉门是开着的,里面铺着床铺。有人躺在上面。奇怪的是,这个人的脸被白布盖上了,枕头旁边摆着一把菜刀和一张画画用的纸。

“那个……是伯母吗?”池泽指着躺着的人问道。

澄子点了点头。

“为什么脸被盖起来了?”

“因为她去世了,阿亮。”澄子对着已经呆住的池泽,隐隐露出一丝微笑,“我的妈妈她已经去世了。已经去世的人的脸,是要用白布盖住的。”

作为小学四年级的学生,池泽已经明白死亡意味着什么了。他呆呆地站在走廊下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去安慰澄子。空气中有股浓得化不开的沉寂,于是他又将目光投向后面的和式房间。

“那张纸……”池泽指着死人枕边问道,“上面画的是什么?”

澄子转向背后,斜眼看着池泽,那美艳的眼神池泽至今都忘不了。

“……你想看?”澄子问道。

池泽咽了咽唾沫,轻轻点了点头。

澄子站起来,轻轻走到和式房间里面,连声音都没怎么发出来,然后走到她死去的母亲身边,毕恭毕敬地用两只手捧着那张画纸,回到了走廊边。

“我画的是……”澄子将画纸背面对着池泽,“你真的想看?”

池泽又一次点了点头。澄子将画纸翻转过来。

上面是一只野兽。

脸跟狐狸类似,身子长,腿较短,毛皮像是用金色的彩铅描绘过一般,身后拖着两条毛茸茸的大尾巴。

“是双尾兽。”澄子压低了声音说道。

不知怎的,池泽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双……双尾兽?”

澄子点点头。

“你家养过……双尾兽?”

“养过……那时候我爸爸和妈妈感情还很好……”澄子用手指轻轻抚摸着自己画的画,“但是现在已经不在了。”

“跑……跑掉了?”

“是的。跑了。已经是老早前的事情了。”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池泽陷入了沉默,他想再找点儿话说,但一环顾四周,视线就立刻被那幅双尾兽吸引住了。

突然,澄子仰起脸来,用她那略带大人味儿的腔调说道:“我在想,我自己要不去侍奉山神大人吧。”

“什么?”池泽将目光从画上挪开,盯着澄子看,“为什么呢?”

“因为也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了。”

“你就待在这里不好吗?”

“一个人吗?我爸爸不会回来了,妈妈也去世了……”

“我来陪你,每天都来。”

“谢谢。”澄子伸出手来,轻轻抚摸池泽的脑袋,“可是阿亮不在的时候,我就剩一个人了呀……”

“那我也去山神那里,我们一起。”

“可是能够侍奉山神的只有女孩呀。”

池泽再次陷入了沉默,这个时候也只能低头沉默了。

“谢谢你经常过来陪我。我知道,阿亮因为这件事情被家里人责备,被朋友排挤。因为我家里有双尾兽……对不起。”

“别这么说……”池泽张不开嘴,喃喃自语道,“没关系的,这点儿小事……”

就这样,两个人都一言不发地待着。偌大的庭院,静悄悄的,似乎连麻雀的脚步声都能听见。

不久,池泽开口说道:“阿澄,你是要去当萤女吗?”

“是啊。”澄子点点头,“山神看上去样子可怕,但其实心地善良。我听我已经过世了的爷爷这么说过,所以你别担心我。”

“真的吗?”池泽看上去有些不相信的样子,“我奶奶说,山神是一头看起来很吓人的大熊。你还是别去了,好吗?”

“是吗?可是……我可能还是会去的。总比留在这里强。”澄子探着身子,凑到池泽耳边轻声说道,“到了夏天我就下山,专程回来看阿亮。”

“真的?”

“真的。我会变成萤火虫回来,你可要来接我哦。”

池泽点点头。

“一定要来哟。我们钩钩手指吧。”

一只又白又细的小手指伸到了池泽眼前。

澄子母亲的葬礼进行得十分低调,据说只有亲戚出席。池泽记得自己当天站在远处眺望出殡的情形。灵车停在澄子家门口,几个男人将棺材抬着放进了车里。澄子站在两三米外的地方看着。她穿着一身黑色连衣裙,将她的皮肤衬托得更加惨白。她的嘴唇涂了淡淡的口红,紧闭着一动不动,注视着棺材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落寞。池泽至今都还记得,那张脸的侧面,美得令人心惊。

自那以后的记忆便不是很清晰了。池泽思忖着,或许葬礼当日就是最后一次见到澄子了。听大人们说,澄子似乎被远房亲戚接走了。不过孩子们中间流传着这样一个说法:说澄子进到深山里面当了萤女。传出这个说法的或许是池泽自己,也有可能是别的小孩。

从现实的层面考虑,澄子应该是被自己的父亲或者别的亲戚接走了。可是,不知为何池泽却不想承认这一点。根据石那村一带的传统,只有遭遇了不幸的人才有资格侍奉山神。据说,神灵正是为了让她们彻底了断对凡尘俗世的一切留恋,才故意让其遭遇不幸的。如今,池泽已经无法清清楚楚地回忆起澄子的面容,但她那与小孩身份不符的少年老成的神情,以及那神情背后透着的豁达,却深深地刻在了池泽心底。

提灯的周围开始聚集一些小飞蛾、蚊子和金龟子,变得热闹起来。提灯的中间闯入一只铜花金龟子,扑腾着不停地撞击提灯四周,将沉浸在对往事的追忆中的池泽拉回了现实世界。

池泽条件反射般驱赶着在他脸周围飞舞的蚊子。在他走神的这会儿工夫,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似乎传来了青叶鸮的叫声。

——我会变成萤火虫回来,你可要来接我哦……

最后,自己到底有没有兑现与澄子之间的约定呢?池泽已经记不清了。总之,在他的印象里似乎没有跟变成萤火虫后的她再相遇的记忆。毕竟当时池泽还只是个孩子,不出半年,精力便被牵扯到其他各种事情里面去了,跟澄子的约定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池泽左右轻轻摇晃了下脑袋,想将这些突然涌上来的三十年前的回忆从大脑里赶走。他从屁股后面的裤兜里掏出装威士忌的小瓶子,喝了一大口装在里面的波旁威士忌,然后将笔记本电脑从帆布包里拿出来,打开电源,等到液晶显示屏的背景灯光亮起,他感觉自己突然清醒了。笔记本电脑这种东西在三十年前根本连影子都没有的吧。

池泽将数码相机里的照片导入电脑,删掉模板化的HTML文本,输入了一些简单的评论。池泽将手机连上互联网,用FTP上传这些照片和文本。随后池泽打开浏览器进入《IT杂志》的主页。确认自己负责的栏目《来自手机控的户外连线》的内容已经更新完毕之后,他断开了手机与互联网的连接。这便是他的日常工作。说是工作,其实有一半是他的个人兴趣。做完这些事情,他终于回到现实中,随即困意袭来。

可是,池泽还无法将注意力从盘踞在内心深处的模模糊糊的恐惧上移开。这种恐惧感与小孩子对黑暗、对妖魔鬼怪的那种本能的害怕几乎没有什么差别。这是他自开始没有黑夜的城市生活之后,几乎已经快忘掉的一种感觉。即便是最近两年,尽管他渐渐养成了偶尔到森林里面过周末的习惯,这种感觉似乎也不是那么容易就出现的。然而,对此时此刻的池泽而言,黑夜似乎终于恢复了它本该有的深不可测。

池泽将威士忌瓶中残留的波旁酒一饮而尽,然后进了单人帐篷,将笔记本电脑和手机放在伸手就可以够到的地方,钻进了睡袋。他就像个九岁的孩童一样完全没有安全感。

第二天早晨,池泽从浅浅的睡眠中醒来。出帐篷一看,天空依旧是阴沉沉的。森林里面的雾霭还未散去,湿乎乎的。虽然昨夜不像下过雨,可帐篷还是湿漉漉的。今天早晨也听不见那些吵吵嚷嚷的鸟鸣了。估计天气很快就要变坏。

池泽迅速把行李收拾好,出了营地。踏上林间小道后,他无意识地回头看去,那栋弃屋映入眼帘。他真的希望昨晚发生的事只是一场梦而已。可是弃屋却一副意味深长的样子伫立在那里。

既然跟剪场已经约好,池泽半路又去了趟民宿。稍稍寒暄了几句后,池泽顺便向剪场打听认不认识一位叫坂下萤子的女性。剪场回复说不认识。接下来池泽又去了当地的派出所,在问了同样的问题之后,得到的答复是一个月前,有人来派出所提出了协助搜索失踪者的申请,搜索对象就叫“坂下萤子”。据说,在开到这里的公共汽车上有人见过与坂下萤子很像的女性,所以那人试着来山里找,可是却一无所获。

池泽将他在旧营地管理员办公室的粉色电话中听到了这个名字的事告诉了派出所的人,然后便离开了。

注释

[1]天干地支纪日法中的一天,每十二天出现一次。

[2]源赖政(1104—1180),日本平安时代末期武士,源仲政长子。保元之乱时,源赖政支持后白河天皇以抗崇德上皇。1178年成为平氏专权时期位阶最高的源氏朝臣。1180年起兵反对平氏。双方交战于宇治川,源赖政战败,切腹而死,享年77岁。

[3]畠山重忠(1164—1205),生于武藏国(埼玉县),人称庄司次郎,平安时代末期到镰仓时代初期的武将,镰仓幕府的重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