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时间枝448
日本 公元248年
“弥与殿下……弥与殿下!”
少年的呼唤声越过树丛传来,既像有些生气,又像有些不安。
弥与无视呼唤,继续浅笑着走在楢柏与栎树间蜿蜒的狭窄小路上。这里虽然比坐落在盆地的宫殿凉爽许多,但因为爬坡的缘故,弥与也已经满身是汗了。擦一把额头上的汗珠,手上便沾满了土粉,那是为了遮盖文面涂上去的。若是取出藏在胸口的铜镜照一照,一定会看见一张惨不忍睹的脸吧。
知了的叫声吵得人头痛欲裂。
“弥与殿下!”
声音近了。似乎是从树丛中强行挤过来的。随后,近处又有刀砍树枝的声音,紧接着便看见甘从近旁跳了出来,纤弱的手臂拼命挥动,直追上来。
弥与瞥了他一眼,差点没笑出来。甘像栽进了泥塘一样,脸上满是泥水,上面还黏着蜘蛛网。就连刚做完陶罐的土师的脸都要比他干净些吧。
“甘,你看你急的,一点男子汉的样子都没了。”
“我再怎么都没关系……”
甘停下来喘了半天粗气,猛然抬头打量弥与,随后皱起眉,拨开弥与的手,轻轻摸了摸她的脸颊。
“弥与殿下才是一副脏兮兮的样子!”
“我也没关系。”
“不行,弥与殿下这么尊贵……啊,请别乱动!”
弥与晃晃头,想把甘的手晃开,但他的手托住了自己的脸颊,晃不下来。甘在弥与脸上胡乱擦了几下,在那动作里能感觉到些许急躁和快乐,就像对待女儿一样。除了甘,没有别的男人能这么摸她。她也从没想过要被别的男人抚摸。
不过,这大约因为甘还只是个尚未结耳鬘[1]的小孩吧。弥与等他像母亲一样把自己的脸擦干净以后,再反过来帮他擦脸。一边擦,弥与一边心想,这孩子还小着呢。
一旦擦干净,少年就恢复了圆圆的脸。虽然能看出颧骨有点突出的征兆,鼻子将来应该也会变得坚挺,但那双大大的眼睛怎么也不像是成年人的模样。弥与很安心。十四岁的甘,迟早会长成个头超过自己的强壮男子,但至少现在还没有会让自己动心的地方。
弥与是处女。眼下这一点自然是毋庸赘言的事实。即便在可预见的将来,大约也会一直是这样的吧。
“到底是要去哪儿啊?”
甘一边嘟囔,一边把嵌在脚丫里的小石子弄出来。
“离开宫殿已经五十多里地了,现在再不回头,天黑之前能不能回去都是问题。”
“不回去也没什么关系吧。实在不行,就在斑鸠一带熬一个晚上,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请别任性!”
甘瞪了弥与一眼。弥与正想说她就是喜欢任性,可是听到甘接下去的话,也就说不出口了。
“请您也为筱想一想。想想她一直都是怎么提心吊胆地在等您。”
筱是甘的姐姐,弥与偶尔会缠她做自己的替身。说是替身,其实也就是在内宫的暗处坐着而已,没什么必须要做的事情。反正杂事都有年长的婢女处理,只要看情况含含糊糊应答几声就行了——不过话虽如此,对于身为奴隶的甘与筱来说,也是相当沉重的负担吧。他们不像弥与那样早已习惯了被人服侍。
“嗯,筱确实很辛苦。”
“那就——”
甘正要说“回去吧”,弥与拦住了他,一本正经地说:
“那就快点往前走。”
弥与抬腿就走。甘叹了口气,追在后面。
山路越来越陡,埋在潮湿腐土下面的大石头不时探出身来给人下绊。好在弥与平时经常锻炼,体型也比一般同龄的男子大,走这样的山路也就是多喘些气罢了。倒是甘,虽然自称身子轻便,要在前面开路,但因为没吃什么像样的东西,很快就被甩在后面。
“到底……是要……去……哪儿?”甘喘着粗气问。弥与本来打算让他大吃一惊,一直不肯告诉他,不过这时候看他实在挺可怜的。
“去看海。”
“海?”
“对哦。没看过吧?”
说话间,两个人来到了山顶。
微风轻抚面颊,强烈的阳光照得甘抬手遮挡。眼前的景象让他睁大了眼睛,赞叹不已。
“哇……”
站在山顶,整个西面一望无际。山麓处有一条向北的大河,其中一段似乎在进行什么工程,无数人正在忙碌劳作。右边是被湿地包围的湖泊,对岸平原上的稻田里都是绿油油的水稻。再往前,片片白帆点缀着波光粼粼的海面。
这幅初夏阳光映照中的景色,对于生活在盆地的两个人来说,委实是极少看见的。甘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是要嗅出空气中海风的气息一般。
“弥与殿下……想看的就是这里?”
“嗯,我听说从志贵山可以看见大海。喏,那条大河,就是经过宫殿旁边的初濑川的下游。对面的湖泊是草香湖。再往前就汇入难波津了。”
“唔……河岸边那是在造什么呢?”
“那是初濑川的新河道。那不是我下的神谕、由你传给诸官的吗?初濑川一遇到大雨就会泛滥,所以下令整修河道,让它笔直注入大海,不要弯来扭去的。你忘记啦?”
“就是那个啊……”
少年摇摇头。他是没有切身体会吧。
甘的职责是在弥与和诸官之间传话,仅此而已。话的内容究竟是什么,他完全不理解。不过话说回来,弥与的感觉其实也和甘一样。她也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所下的神谕,会让如此众多的人行动起来,一点点改变地形。此刻在这里亲眼看见神谕产生的影响,总有些不可思议的感觉。
而且自己虽然在向甘解释,但愈是解释,不可思议感反而愈发强烈。
“看得见吗?那条由北边延伸过来的是矶齿津路。路尽头的那个大邑是住吉津。然后那边是茅渟海……”
“我看见大船了。真大啊!那是魏国的船吧?”
“大概是吧……”弥与应了一声,随后想起也不一定,“不过也可能是苦品国[2]或者阿去年国[3]的船。”
“说不定是剑卓或者罗马国的船!”
“说不定吧……”弥与含笑点头。天真无邪的甘好像以为只要是海船就哪儿都能去了,实际上,苦品国和阿去年国比魏国还远;至于剑卓和罗马,听说更加遥远,是在大地的另一头,水路要走好几百天。要想有船只往来、勃兴贸易,至少还要再过好几十年吧。
不过不管怎么遥远,不可否认的是,那些国家确实有船过来。派过去还礼的船虽然有一半都在路上沉没了,还好剩下一半总算得以生还,不知道是不是多亏了船上有持衰[4]的缘故。他们从比魏国还要遥远的地方带来的那些异国物品,让每个人都惊讶无比。迟早会有许多船只往来开展贸易的吧。
“跳上那条船就能去往从未见过的异国了吧?”
是的吧……或者说那根本只是痴心妄想呢?弥与用眼角的余光扫过甘的侧脸,愈发感到现今这个世界的不可思议。
差不多直到二十年前,倭国还处在大乱之中。奴国、投马国等大国吞并了其他数十个小国。争地、争水、争战不休。无数人死于战乱,无数城池毁于战火。
不过,那样的大战终于迎来了结束的时刻。各国的实际主宰坐到一起,都说再这样下去只会导致民不聊生、国力疲敝,遂决定结成盟约,拥戴一位共同的王。自那以后,战争就平息了。虽然还会与狗奴国之类没有纳入同盟的国家发生些小摩擦,但自上而下总算是迎来了和平繁荣的时代。
倘若没有《使令》,就不会有今天吧。
《使令》是自上古流传至今的一卷古书,除了狗奴国之外,所有国家都有一份,而且内容完全相同。《使令》的出处虽然不明,内容却浅显易懂:世间将有大灾,早迟必至,汝等必戮力同心,共御大灾,驱妖除魔,自强不息,终有强援来助。诸如此类。
弥与觉得《使令》不过是一卷写了些陈腐道理的古书而已,然而各氏族的族长却深信那是神圣不可侵犯的神谕,遇到大小事情常常会把它搬出来。依《使令》之言如何如何——只要搬出这句话,倭国上下任谁都不敢无视。如果不是《使令》当中写了“戮力同心”这样的话,众人就算常年征战疲惫不堪,也不会就此罢手的吧。
《使令》会被倭国上下熟知,这一点本身也很让人感到不可思议。
不过,让弥与感到更加不可思议的是,不单单倭国,汉土、苦品、剑卓、摩耶等地方,也都有《使令》传去。
剑卓的船首次来访,据说是在距今七八十年以前。弥与听说,那些红色肌肤的人,穿越了茅渟海之外无比广阔的大洋而来,第一件事就是祈求真水和对照《使令》。当时居住在那一带的是倭土的一个小族,族长顺应他们的祈求,取出《使令》与他们的对照。结果发现,他们手中的《使令》虽然是以他们自己的语言写在牛皮上的,但内容却与族长手中的一致,连附录都丝毫不差。族长惊诧不已,然而红皮肤的船长却频频点头,仿佛早在意料之中。随着之后交流的深入,族长终于知道,剑卓人在其访问的所有港口都做过这样的《使令》对照。《使令》似乎要求天地间的所有人类都要齐心合力、共拒大灾。
如今与诸国的交流,便是以这样的巧合为基础。虽然弥与觉得《使令》的内容陈腐,但也不得不承认它的威德。
也正因为其威德,弥与才被推举到如今的位置。
弥与俯视着下方伸展开去的丰饶田地,暗想:的确,若是没有《使令》,世间又会变成什么样子啊?征战连绵不休,众人自相残杀——必然会是如此的吧。没有变成那样可真是太好了,诸国的人都这样说。
虽然弥与身体的自由完全被剥夺了,但她想到这里的时候,也不禁在无意识中踏出了一步。对于自己所被赋予的巨大权力,她愈发感到厌恶。
就在此时,锵的一声,背后响起金器之声。不用回头弥与便知道,是甘在背后拔出了铜剑。
“弥与殿下。”
甘的声音中带着不安。
“弥与殿下,请回来。”
“什么?”
“弥与殿下,不能再往前走了。不可越出国境。”
“你在说什么啊?这里风景不好。瞧,那棵树——”
“弥与殿下!”
那是近乎悲号的恳求。
弥与僵住了。弥与喜欢甘,甘也喜欢弥与,她不能在他眼下逃开。而且他的姐姐还在宫里,弥与和甘也都喜欢甘的姐姐,所以即使两个人都想逃走,也是不可能的。
这就是由诸长、诸司、诸官奴组成的国阁[5]施加在自己身上的禁忌。他们给弥与套上了各种各样的枷锁,而在所有的枷锁之中,这是最可恨的一个。
弥与默然退了一步,回过头微笑道:
“对不起,回去吧。”
看到甘的脸上露出由衷放松的表情,弥与愈发感到自己对国阁的强烈憎恶,还有对于令这个世界重返和平的《使令》的怨恨。
“殿下请走快些,回到斑鸠便可以乘驿马了。不过脚下还请当心……”
望着领路的甘的背影,弥与不禁揣测,等他再长大一些又会如何。要是能有什么办法摆脱国阁的奸计逃走就好了——
旁边的草丛里忽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知了的声音停了。
甘将刚刚收起的剑重又拔出,动作快得令人赞叹。弥与移到他的斜后方,捡起地上一根栎树的枯枝。虽然比起宫中鬼事祭典时所用的劣矛还差了许多,但至少也好过两手空空吧。
“谁?”
甘怒喝一声。
豺狼不会发出声音,要是猴子,应该转身就逃了。大概是砍柴或打猎的人吧,弥与想——不,不是想,而是期盼。樵夫、猎人没有关系。庶民不认识弥与的脸,随便说什么都行。
若是贼人又该如何……
弥与刚刚咽了一口唾沫,忽然发现,站在自己前面的甘,手臂上的寒毛不知怎么都竖了起来。
一个巨大的躯体分开茂密的草丛,将两个人笼罩在可怕的阴影下。
“……什么?”
弥与一下子分辨不出面前的到底是什么。
那像是传说中在东国出没的熊一般两条腿站立的野兽,差不多有弥与和甘两个人加起来那么高,身体粗得两个人携手都抱不过来。两只滴溜溜圆得让人想起苍蝇的眼睛正在俯视着两个人。
但与熊相似的只有体格。除此之外的部分,不但不像熊,也不像任何别的野兽。首先,这东西全身上下一根毛发都没有。弯着身子垂着长长双臂的模样,与其说是像熊,不如说更接近于猴子。它全身覆盖着仿佛铁锈一般的肌肤,却又有多处突出的森森白骨。右臂像是一根棍棒,没有手掌,左臂则是从未见过的锐利镰刀的模样。
两个人惊得目瞪口呆。
这只令人毛骨悚然的怪兽,全身上下散发出恶臭,吱吱的叫声像是昆虫的鸣叫一样,把两个人吓得不知所措。
飞禽走兽,俱是弱肉强食。虽然也有少数例外,但大的动物捕食小的,乃是野外的铁则。在这个深山中人迹罕至的地方,弥与和甘的潜意识中也不禁烙上了这条铁则。面前的怪兽如此巨大,单单这一点便让两个人心生畏惧。
恐惧束缚了他们的身体,两个人呆若木鸡地站着,两腿颤抖,冷汗淋漓。如果不是因为一点小小的幸运,两个人都会当场被杀。
那所谓的小小幸运,是一只小小的虻——带着惹人心烦的翅音飞来的虻,停在弥与的脚踝上,伸出口器,吸食起弥与的体液来。
针刺的疼痛让弥与恢复了神志。
“……怪物!”
随着这一声喊,被恐惧麻痹的危机感也复苏了。弥与伸手猛拍前面甘的后背。少年仿佛恍然大悟一般,暴喝一声,一剑砍了出去。
“嘿!”
铜剑画出一道青黑色的弧线,打在怪物的头顶。哐的一声,一只复眼被砍得粉碎,然而怪物却看不出半点负痛的模样。它高高举起棍棒,重重砸下来,劈开的空气发出呜呜的沉闷声音。
棍棒以凌厉的势头打在甘的手臂上。甘像小狗一样被打得飞了出去,掉到地上之后还滚了几圈。弥与慌忙跑过去扶住他的手臂。
“怎么样?”
“唔……”
甘支起身子,鼻子眉毛都挤在了一起,只说了句:“没打中使剑的手。”那意思似乎是说还能再战,然而被打的手臂软绵绵地垂着,显然已经肿起来了。
“弥与殿下,快逃!”
“别说傻话。”
“傻的是你。快!”
这时候,怪物已经俯下身子扯开杂草冲了过来。看到怪物高高举起大镰刀作势欲砍,弥与抱住甘的身子横着翻滚出去。镰刀带着沉闷的撞击声自空中挥过。
弥与拨开脸上的杂草抬眼望去,不禁背心一阵发凉——只见一棵有自己大腿粗细的树被拦腰砍断。怪物转头盯着他们,再一次拨开草丛逼近过来。那躯体虽然比弥与大上许多,走起路来却几乎没有什么声响,更让人觉得可怕。
这东西也会像熊一样吃人吗?啊,不对。这东西没有嘴巴。
它不是为了吃,而是为了纯粹的杀戮而来。
甘无声地跳起,锐利的铜剑直刺怪物的腋下。叮的一声,冰冷的金属声音。弥与眼中看到的是甘惊愕的表情和旋转飞出的铜剑剑尖。能让剑都断掉的,是石是铁?弥与十分吃惊,但仍毫不犹豫地冲上去,使出浑身的力气,用手中的木棒敲击怪物挥起的大镰刀,但木棒被弹开,手臂都发麻了。
紧接着的刹那,弥与被巨大的力量震开,倒在地上。
“甘!”
少年猛扑在弥与身上。怪物的镰刀从他后背划过,轻而易举地割开了他的皮肉。弥与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仿佛是在看着另一个世界发生的事情一样。
“甘……”
“……逃……”
“甘?”
“快逃……”
随着呻吟般的声音一同迸出的,是鲜血。甘的背化作了血池。
弥与听见咔嚓咔嚓的声音,是由怪物身上传来的。棍棒又挥了起来。
在下一击到来之前,弥与背起甘瘦弱的身体,拼命逃了起来。
“……谁来救救我们?!”
背后不断传来撞击的声音,树木纷纷被砍断。踏草而来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相比怪物快得可怕的脚步声,弥与跑得踉踉跄跄。嗖!耳边响起风声。弥与俯下身子,沿着斜坡向上爬。她的心怦怦直跳,正想要深吸一口气,却一头栽在地上,摔得满嘴都是泥。咚咚的脚步声落在她身侧。
弥与被提了起来,眼前是西面的大海。弥与勉强抬头,看见的是身后怪物的肚子,镰刀高高举起。
奇怪啊,弥与想,就要这样死去了吗?要是与甘一同越过尾根逃走就好了。
——还是说,这样的命运,是对我心中这份念头的惩罚?
突然,头上响起连续不断的爆炸声,弥与被震得落回地上。
那是什么?
“电击枪未命中。自发后退。未检出反击、陷阱。战斗力低下的ET。”
“闭嘴,给我找。其他ET在哪里?”
耳边传来一男一女的声音。弥与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甚至一时间都没有想到自己得救了。刚刚那一个落雷般的巨响,弥与还以为是怪物发出的。她定了定神,屏住呼吸,放眼望去,却没看见镰怪的身影,只有一个人站在自己面前。
那是个身躯高大的男性,穿着煤灰色的铠甲,铠甲上布满裂纹,右手拄着一把长得不同寻常的大剑。他一脸严肃的表情,让人想起久经风霜的战士。弥与之所以认为他是男性,是从那高大的体格上感觉到的,不过实际上,他的长相与弥与所知的这片土地上的人相差极大。
“存活确认。女性轻伤,男性大量出血,六分钟后将会虚脱。”
女人的声音再度响起,但却看不到人。那位男子走过来,向弥与说了些什么。
“能处理一下这孩子吗?”
弥与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不过至少他没有对自己挥剑相向,当然也就没有敌意。弥与忧心起甘的状况,将他放到地上。甘背上的伤口极长,简直无从下手救治,但即使如此,弥与还是撕开自己的衣裾,开始给他包扎。
“止血约需一小时。需预防感染……”
女人的声音说。弥与抬头望了一眼,让她惊异的是,那声音似乎是从男子手中的剑发出来的,而且男子回答的时候眼睛也望着剑。
“等下再说。其他ET呢?”
“未检出。连群信号网都没有设置。那只ET好像只是无效分散体。”
“就算落单也不能大意。位置呢?”
“35米外静止——O[6]!”
突然从森林里飞出一根巨大的树干,直直撞在男子身上。男子像被破城槌击中了一般,一下子飞了出去,大剑脱手,紧挨着弥与插在地上。飞奔而来的怪物高高跳起,扑向男子。
“剑!”
沉重的棍棒砸向叫喊的男子,男子以难以置信的敏捷翻身跳起,弥与以为他要俯身躲避,他却将手探向腰间,随后向怪物扔出许多石子。小小的爆炸声接连不断在怪物身上响起,可怪物只是稍稍顿了顿,接着又仿若无事般继续前进,挥着棍棒和镰刀与那男子近身肉搏。
“女人,扔!”
被战斗吸引了注意力的弥与忽然听到耳边传来剑的声音,不禁转回头。
“把我扔过去,快!”
微微弯曲的大剑,剑身乳白,剑刃却是透明的,看上去异常美丽,材质与甘的铜剑明显不同。它正在向弥与说话。
“女人,快点!”
“给我卡蒂!”
男人和剑的叫声叠在一起,弥与终于理解了其中的意思。她伸手拔剑,一边惊异于它的沉重,一边助跑扔出去,旋转的大剑向着男子飞去。
大剑上闪出白色的光芒。
大剑将棍棒如割草般劈落,折回的一击又将镰刀如薄板般折断,怪物显出胆怯的模样转身欲逃,却被大剑顺势切入肩头,由身体的另一侧横穿出来。紧接着大剑又是一挥,躯体已经裂开大口的怪物躲闪不及,头颅应声而落。大剑直刺入刚刚的切口,男子断喝一声:“烧!”立时发出冷水浇上烧红铁块般的声音,怪物身体里冒出了细细的烟。
眨眼工夫,一切便已结束。被砍得四分五裂的怪物彻底崩碎,男子则将大剑收回背上的剑鞘,向弥与走过来。
弥与恍若梦中。如果是自己国家想要打倒这头怪物,恐怕需要上百名精壮士卒再加一处要塞才行吧。她能想到的办法之中,似乎只有挖陷阱一条可行。
眨眼工夫一切便已结束,这意味着什么?即便是认为《使令》只是神话传说的弥与,也立刻明白了男子的身份。不可能有别的解释。
“你……是《使令》之使吗?”
颁下那天地之令的上古智者。
被问的男子看了看背后的剑。
“你听得懂吗?”男子对剑说。
“与原时间枝似乎有点小偏差,不过作为上古日语还是可以理解。要翻译吗?”
“知道年代我可以自己来。我的时间是AD248。你的是多少?”
“一样。”
男子点点头,看着弥与说:“我是O,信使O。能听懂我的话吗?”
“能听懂。你是信使的……王[7]?”
“是传消息的人。”
弥与放开一直按在甘背上的手,深深施了一礼。
“妾身拜见《使令》之王。多谢救命之恩。”
“礼数就免了。这孩子让我看看。”
弥与按照吩咐让了开来。王蹲下身子,摸了摸甘的伤口。弥与看到布条缝隙间露出的染血筋肉,忍不住扭过了头,不敢去看,过了一会儿再小心翼翼地转回头,却见伤口处已经覆盖了一层薄皮。弥与不禁瞪大了眼睛。
“伤……”
“流的血我也弄不回去。好好休养吧。”
“万分感谢。”
弥与拜倒在地,叩头施礼,泪水夺眶而出。然而在头脑中的某处角落,却浮现出一个悬念:《使令》之王,书写《使令》的人,国阁会如何看待他的现身?毫无疑问的是,为了辨别吉凶,首先必然要行占卜。龟卜之类能行吗?这样的大事,也许会有人提出要行刎占——那是砍下罪人的头,看喷出的鲜血如何溅落来进行占卜的可怕仪式。
而且司占的只能是自己。
弥与不想让这样的事情发生。她想尽力避免这种可怕的事。
王起身的时候,弥与头脑中在想的就是这个。
“对了,女人,你是这里的奴婢吗?”
“不是。”
“别处来的?那,附近有认识的人吗?我想了解地理国情。这里现在也叫信贵山吗?”
“志贵山。附近没有认识的人。”
“至少下山的路认识吧?我要去村里。帮我带路吧。”
“为什么?”
“我要找这里的王,劝他备战。”
弥与抬起头。找一国之王?不是找国阁,而是指名要找王?
若是如此……也许可以拦下他,不给官奴巴结他的机会。弥与紧张地思考着,长久以来所学所知的一切似乎都因这一桩奇遇而联系起来了。自己也许能行。不,肯定能行。
“《使令》之王。”
弥与站起身,直视他的眼睛,仿佛是在告诉对方,自己对这个比自己高出许多、强壮无比的身躯毫无畏惧。她开口说:
“妾身不是别处的奴婢。刚才说的‘不是’,并非是指住所,而是指身份。”
“呵,那你是那里的姑娘吗?”
“不,妾身是王。”
弥与仔细擦干净双颊,将表明从事鬼事资格的文身显露出来,解开贯头衣,从乳房间取出手掌大小的铜镜。这是为了在微服出行时证明自己身份而随身携带的东西,不过这还是第一次真正拿出来。
弥与摆出下达神谕时的姿态与威严,报出诸王与官奴赋予她的名字:
“妾乃卑弥呼。邪马台国女王,亲魏倭王。此地之主。”
一行人日落时分出发,半夜时候,到达了位于缠向的邪马台都城。
之所以要借着黑暗将这个格外引人注目的伟丈夫悄悄带进城,并不单单是为了避人耳目,更有一层缘故。像他这样的身份,不能随随便便入宫,必须举行正式的祭祀仪式才能迎接。
弥与的打算是这样的——首先由自己立占,降神谕去山中迎接。在占卜所示的地方,迎接的人自然会找到《使令》之王。随后王展示力量打倒怪物,又显出失控发狂的模样,这时候弥与再来和他交谈,将他安抚。这样一来,谁也没办法阻拦弥与迎接王的安排了吧,比起游山时候偶然遇到之类的解释要好很多。
因此弥与没有回宫,而是将王领去了城中甘的家里。
弥与和王的突然出现,让甘的家人大吃一惊,又看到背在王身上的儿子身负重伤,赶紧上来帮忙。烧开水、擦拭身体、涂上草药,弥与在竖穴[8]小屋的角落里默默地看着他们忙碌。
忙碌的间隙,白发的祖父和壮年的父亲一直在偷偷打量弥与。弥与装作没有察觉的样子,不过弓背坐着显得有些无聊的《使令》之王似乎有些介意。
“卑弥呼女王——”
“叫我弥与就行了。”
“弥与,你不是国主吗?交给侍医女官之类的——”
“倭之女王不出宫室。女王不能出宫,侍者也不能出。”
“——所以,在外面受伤了之类的话就不能说了,是吗?”
王望了绝不敢直视这里的老爹一眼。
“这些人可靠吗?”
“比起官奴要可靠得多。妾身还是女童的时候就一直认识的……”
说话间,弥与想起了二十多年前的往事。在作为巫王受到国阁推举之前,自己还只是个邑长的女儿,整天玩泥巴、捉迷藏,无忧无虑地玩儿,和甘一家也非常亲密,他们经常会给自己塞些粟饼果子什么的……
那时候的亲密至今依然持续着。每次弥与偶尔来到小屋的时候,他们总是默默欢迎。
不过此时此刻,一种压倒了亲密感的敬畏与恐惧把弥与和他们隔开了。这是因为这一次弥与不是作为自幼相识的女孩,而是以女王的身份来此的缘故。当然,也是因为《使令》之王陪伴在身边的缘故。不管怎么看,他明显都不是普通人。
在这里,弥与被隔在了温暖的人情之外——庶民本来就畏惧女王,拜见的时候连头都不敢抬,比里宫的奴婢更加惶恐。
“好像没事了……”
刚刚煞白得如同死尸一般的甘的脸庞,在灯芯草的光亮下显出一点淡淡的血色。看到这一幕,《使令》之王向弥与使了一个眼色。领悟到他的用意,弥与站起身,说:
“出去走走吧,这里有点挤。”
越过环壕,来到村落外面,四周都是蛙鸣声,天上的星星都被遮在云朵后面,月亮像是蒙了一层薄纱,朝水田洒下朦胧的光。王坐在河堤上,喃喃自语:
“开垦得不错啊。看眼下这样子,大和川的工事是要更改河道吗?本该是江户期进行的吧?”
“江户期?”
“嗯,很久以后的事。这里本不应有这么多耕地。整体提前了三百年……部分提前了将近一千三百年吧?”
“住吉津发现了龙骨构造的纵帆远洋船。航海史似乎也提前了一千年以上。”
大剑的声音也从一旁传来,但是弥与并没有发问。两个人的对话她不是很明白,而且她还有别的想问的事。
“《使令》之王,备战是什么意思?”
“哦,备战啊,就是劝你们必须战斗。”
“为什么而战?”
“近的来说是为你们自己,远的来说……是为全体人类。”
和《使令》写的一样,弥与想。世间有灾,合力驱退。
王转过头。
“你不想?”
“敌人是谁?”
“是从外面来的东西。在我们的语言中被称为ET。”
不知为什么,王发出一声颇带讽刺意味的笑。弥与看了看大剑,想知道什么地方好笑。
“ET这东西说来话长,简单来说就是白天见到的怪物成群结队地出现。那东西是真实存在的,不要怀疑。”
“有怪物这种事情,妾身等人也是知道的。”
“是吗?”
“倭国也好,汉土也好,有很多关于那种怪物的传说。据说它们生性凶残,有可怕的力量,但并非不能杀死。从这一点上说,它和看不见摸不着的鬼神不同——而且可以说,正因为不断斩杀怪物、不断取得胜利,我们才能在这里立足……不过,妾身今天是第一次见到怪物。从长久以来的传说来看,好像近几十年里出现得比较频繁。”
“说得对。”
王握拳在另一只手的手心一击。
“说得非常好。在这个时代的你能这样想,真是太好了。在别的地方,只要提到那怪物,甚至还有人当场逃跑,那样就很难办了。我来这里想说的是,必须打倒ET。不能畏惧而逃,必须彻底根除……”
“可是,有那个必要吗?”
弥与有点肆无忌惮地打量着王健硕的身体。
“尊上不是轻而易举地打倒了怪物吗?照那样子,来多少杀多少不就行了?”
“那是一只,是从群体脱落的个体。可能是从很久以前出现过的群体当中落单,一直存活至今的吧。一旦它们成群出现,恐怕没有更可怕的东西了。你听说过那种事情吗?”
“……听说过。据说汉土深处的匈奴就是那样毁灭的。为了抵挡怪物大军,周围的大国全都联合起来一同战斗。如今魏国、苦品国、罗马国之间缔结联盟,好像就是因为这个缘故。这传说是真的?我一直以为是夸大其词。”
“当然是真的。”
弥与打了一个冷战。能够灭亡一国的怪物大军?那可不是等闲的小事。
“如果怪物那么可怕,反过来说,要靠妾身等人的力量消灭它们,恐怕也不大可能吧。”
“不,可能的。ET并不会一开始就出现大军,它们首先要制作‘小巢’,慢慢增加自己的数量。只要在增加之前找到它们,连根拔除,就可以永绝后患。这一点以你们的力量也可以做到。搜索工作卡蒂会负责,你们要做的就是整顿军备。但首先要掌握铁器知识。靠那孩子使的铜剑,抵挡不了怪物。”
“铁我知道。”
“真的?”
王瞪大了眼睛。能让王吃惊,弥与感到异常开心。
“伊素丧国出产很多。不过山里有毒,禁止人进山。有什么办法封住毒瘴吗?”
“就算有办法,现在也没有余暇去管自然环境如何。解除禁令,开始量产吧。”
王微微点头,似乎颇为满意。弥与望着他,忽然从他的言辞和态度之中察觉到深深的疲惫。那是白天没有感觉到的东西。不是肉体上的疲惫,弥与想——他背着甘走了五十里地,弥与在后面追得异常辛苦,后来不得不祈求休息。
弥与察觉到的不是肉体的疲惫,而是积蓄在更深处的、灵魂中的疲惫。弥与不禁探出身子说:
“能取下头盔吗?”
“唔。”
坐在对面的王轻轻答应了一声,伸手捧住形状如钟的头盔,轻轻取下,随即出现了一张络腮胡须的精悍的脸。枯草般的黄色短发、深陷的眼眶和高耸的鼻梁,让弥与吃了一惊。
王亲切地侧首望着弥与。虽然周围一片黑暗,弥与还是隐约看到王瞳孔的颜色似乎也不深。
“你倒不惊讶嘛。”
“以前也见过异国人。”
弥与虽然如此回答,其实并不是无动于衷。应该说是因为与自己的想象相符,减少了惊讶之情吧。
这个人非常疲惫……虽然脸上露着微笑,但在隐藏的阴影里、在抽动的脸颊上、在翘起的嘴角边,全都流露出深深的疲惫。弥与虽然对男性一无所知,但也可以想象得出,若只是一朝一夕的辛苦,不可能给这个男人脸上刻上如此的阴霾。
“尊上从哪里来?”
不知不觉间,弥与对这个男人产生了兴趣。
“发生了什么事,让尊上如此憔悴……”
“我看起来很憔悴吗?”
王的脸上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又笑了起来。
“不用担心。相比起来,你更需要好好休息。身为女子,走了那么多路都没休息,很累了吧?”
“妾身不累。这种程度的操劳,比起宫中祭仪……”
“但从白天开始只喝了点儿水,什么都没吃吧?还是吃点东西比较好。”
这个男人越是劝自己,弥与越觉得疑惑。他不是想要岔开话题吧?是不是他不喜欢被人打探私事?
但从今往后,自己乃至整个国家的命运都要托付给这个人了。弥与实在不想对他一无所知。
忽然,大剑发出低低的声音:
“O,小心……”
王单膝着地,握住剑柄,凝目细看,随即放松下来。弥与转头张望,只见一个老女人伏着身子在前面的石头上放了什么东西,然后依旧伏着身子向后退去。那是甘的祖母。弥与凑过去看看石头上的东西,是两人份的温暖粥饭和干果。
“送吃的来了。再聊会儿吧。”
弥与拿起盘子走回来,捧在手上看着王。果子是去年秋天摘的红枣,咬上一口,一股甜香在舌尖融化。那是无法言喻的美味。
王看了粥半晌,终于伸出手,一口喝掉一半,随后长长吐了一口气。
“上次有人请我还是一千两百年前的事了。”
听到这话,弥与将咬了一口的枣子放回盘子,推向《使令》之王。
这个男人果然经历了漫长的旅程。
“尊上从哪里来?”
“之前的活动是在新王国期的埃及……啊,还是从最初说起吧。”
弥与屏住呼吸,等待男子开口讲述。
王没有客气,将推过来的东西一口气吃个精光,然后扫了弥与一眼。
“不要外传。”
“明白。”
“我来自二千三百年后的世界,但不是这里的未来。我是穿过了许多灭绝的时间枝而来。”
弥与屏息静气,听男子讲述自己的经历。
※本书书名“时砂之王”在日语中的发音与“须佐之男”相同。据日本最早的历史书籍《古事记》记载,须佐之男为日本开疆大神之子,最著名事迹为斩杀八歧大蛇。
注释
[1]古代男性发式,头发从中央分开,在耳边绾起来。
[2]苦品国是《三国志·魏书·东夷传》记载的国名。
[3]阿去年国是《三国志·魏书·东夷传》记载的国名。
[4]持衰,语出《三国志·魏书·东夷传》,“其行来渡海诣中国,恒使一人,不梳头,不去虮虱,衣服垢污,不食肉,不近妇人,如丧人,名之为持衰。”
[5]此处指手握大权的重臣。
[6]这里的“O”是Original,意指“原初的”,具体含义后文有解释。
[7]“王”的日语发音与O相近。
[8]绳文时代日本的一种房屋形式,由地面向下挖掘1~1.5米,将土堆砌到周围以便防水,室内的两侧是就寝的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