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相见稀,相忆久
相见稀,相忆久,眉浅澹烟如柳。垂翠幕,结同心,待郎熏绣衾。
城上月,白如雪,蝉鬓美人愁绝。宫树暗,鹊桥横,玉签初报明。
——温庭筠 《更漏子》
遇上若愚那年,我二十岁。我爱这个世界,然而又免不了对它有些许恨意。我爱它是因为我身边有许多关心、爱护我的亲人和朋友,他们每个人都像捧星星捧月亮一样捧着我,让我享受到了亲情与友情的欢乐;我恨它则是因为隔壁的大妈和对门的阿婆见了我就窃窃私语、指指点点的,老爱嚼别人的舌根,搬弄是非,我看到她们就讨厌,所以我总在对我好的人面前抱怨她们,有时候我还在家里故意对着她们的屋子指桑骂槐地骂上几句。
像我这么漂亮的姑娘在这座江南小城的确并不多见。从小到大,见过我的人都夸我长得美,我自己也常常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惊叹上天竟然铸就了这样一个美人胎,并且常常为此感到自豪,所以跟巷里其他姑娘说话也硬气很多。不过就因为漂亮,我变得清傲起来,很少主动与人交往,也从不轻易到朋友家去,倒是她们来找我的多。时间一长,也不知是我的孤傲触伤了她们的自尊心,还是由于我越长越美,朋友们也很少来找我了,直到上大学之前,就只剩下听春还经常来走走,就这还因为她是我母亲最要好的朋友的女儿。
也许有人要问二十岁了怎么还不找个男朋友,我爸妈也是经常这么问的。其实并不是我不想找,而是那些男生都太俗,我看不上,根本就不给他们任何有机可乘的机会。上初中的时候我曾喜欢过父亲同事的儿子延伟,他那时写过很多情书给我,但自从上了高中懂得了什么才是爱情后,我们也就“分手”了,这之后便再也没有谈过恋爱。那年夏天我离开家乡去南方一所重点大学念中文,临走前妈一再叮咛我说是不小了,该找个男朋友了,只要人好相貌次点也没关系,不要再像从前那样心高气傲了。
妈的话我是听进去了一些,开始默默在背后物色对象,可看来看去仍没一个令我中意的,我想这种事是要看缘分的,还是过几年再说吧。漪梅在学校里是可以和我相媲美的唯一的美女,我们虽不是同系同班,但因为共同的优点,使我们很快就成了好朋友。
漪梅性格活泼好动,和我孤傲的性格形成鲜明的对比,所以学校里给了我“冰美人”称号的同时她也有了“野丁香”的丽称。漪梅热爱运动,喜欢交际,所以也经常“强迫”我参加她的一些活动,而我也想彻底改变一下自己,便欣然接受了她每一项善意的提议。从那之后,羽毛球场、乒乓球室这些在以前绝对不可能找到我的地方也出现了我的身影,我觉得自己像变了个人似的。
圣诞节的前一夜,漪梅邀请我参加她和她朋友的聚会。在家时我从没过过圣诞节,但当我知道他们将在学校外的舞厅举行通宵欢庆时还是拒绝了她的好意。并不是我保守,但舞厅确实是个鱼龙混杂的地方,我觉得自己适应不了那种环境;加上学校每晚都要查房的,要是学生科的人查到我们不在宿舍过夜肯定会对我们加以处分的。我不想惹来麻烦,还劝她也不要去参加。
“你说你到底是不是朋友?”漪梅对我的态度感到很生气,硬是拽着我的衣袖把我拉出了教室,说,“你今天要是不去,以后大家连朋友都不要做了。”
这样,我被漪梅连拽带拖地带到了仙苑舞厅。我们到时其余的人都已经到齐了,座中有好几个人我不认识,她一一向我介绍说:“这是许曼素,这是田惠,这是杨勇刚,还有这位,”漪梅指着杨勇刚身边一个戴着金边眼镜、长得非常英俊的男生向我特别介绍说,“这位是中文系九二级的陈若愚,许曼素的男朋友。”说实话,见到陈若愚的第一眼起我心里就产生了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他给我的震慑力就像千斤巨钟在我肚里被敲响一样,那一霎间我实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对他一见倾心,总之当时我的脸莫名其妙地就变红了,幸好没人在意,就算在意他们也不会以为我是为了陈若愚的缘故。
陈若愚虽不是那种人见人爱的男生,但从他打扮得体的衣着和温文尔雅的举止来看他绝对不会是一个令女生讨厌的人。整个晚上,他一直对我很照顾,不停地给我削水果倒饮料,无时无刻地不在找机会向我献殷勤,看得出他的举动是别有用心的。我始终暗暗注意着那个剪着一头短发的许曼素,对这个不失清秀的女生我总怀着一种羡慕,甚至是嫉妒的心情,我记得自己当时在想:这么优秀的男生,你凭什么拥有他呢?在喝陈若愚递过来的可乐时,我甚至得意地瞟了许曼素一眼,一个不可告人的想法不禁在我心里悄悄滋生了。
我正低头想着心事,陈若愚忽然站起身向我伸出手臂说:“怎么样,金同学肯不肯赏个脸?”
我抬头望着他,忽地发现许曼素正和另外一个男生在舞池里跳舞,知道他的意思,不觉手忙脚乱地瞥了一眼身旁的漪梅,避开他的眼神,很难堪地说:“对不起,陈同学,我不会跳舞。”
“不会可以学嘛!”陈若愚冲我友善地一笑,“我可以做你的舞蹈老师。”
“不,我很笨,学不会的。”我不知道我是谦虚还是怕跟他有更多的接触。“你可以请漪梅,她跳得很好。”我把漪梅推到了前面做挡箭牌。
他好像意识到了我的拘谨,便不再为难我,可这时候我却又后悔起来,我怎么会这样呢?我不是一直想有机会跟他靠得更近一些吗?我为什么这么糊涂呢?我的尴尬似乎一眼就被漪梅看穿,她还是把我推上了前,说:“若愚的舞是我们这些人当中公认跳得最好的一个,你不是也一直让我教你学跳舞的嘛,现在有这么好的教练愿意教你,怎么还推三阻四起来了?”
“是啊,金同学。”陈若愚再次向我伸出手,“来吧,我一定把你教成最优秀的学生。”
我很自然地被他就这样牵着手步入舞池。对于年轻人爱跳的三步、四步,我确实是个外行,虽然我在古典舞方面还算有点造诣,可跳这些却是一点悟性也没有。若愚手把手地教我,对我很有耐心也很用心,可不知怎的,我就是学不像,不是踩到他的脚就是跟不上节拍。半个小时下来我已经对自己完全丧失了信心,不得不看着他,很抱歉地说:“不行,你还是找曼素跟你跳吧。”我注意到许曼素已经回到了座位上,她的双眼就像一颗磁石要把我从若愚身边吸开。
若愚似乎没有注意到许曼素的表情,也许根本就不在乎,他紧紧抓住我的手臂,用他那一双能够吸住女孩子心的眼睛目光炯炯地盯着我的双眼,很认真地说:“谁说你不行?我刚开始学舞时比你还笨呢。”话刚出口,他忽然打住了,可能是他发现不该在女孩子面前提“笨”这个字眼,特别是对一个刚认识的女孩更不该说话这么直白,眼睛里顿时流露出懊悔、不安的神色。一刹那间,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出于对他的同情,还是就喜欢他这么直白的个性,立即给他送去甜甜一笑,暗示他我没把这句话放在心上。他见到我的笑容后,眼睛里又立即迸射出感激、高兴的光芒,仿佛一场即将来临的大雨突然间改变了侵袭的方向,重又见到万丈阳光那么开心。
他好像因为激动竟一时说不上话来,看到他那种表情我很担心被别人看出点什么来,连忙打破沉寂对他说:“那好吧,我们继续。但要是你今晚教不会我可就得罚喝一瓶白酒,你干吗?”
“我对教会你很有信心的。”他很大方地说,“教不会你,我甘愿罚喝三瓶白酒。”
我们随即又投入了间断了几分钟的跳舞状态中。在乍明乍暗、时断时续的霓虹灯下,我眼中所看见的陈若愚是朦胧的,心绪也变得朦胧起来。我感觉到他搂在我腰间的两只手是那么温暖、那么温柔,就像一束柔软的紫藤枝条缠绕在我的身躯上。那束枝条越来越紧地包裹着我,仿佛要把我整个身体吞噬,可我一点也不害怕,更没有被缠绕的束缚感,反而希望它将我更紧地缠住。我开始飘飘欲仙、想入非非起来。
可若愚一直很懂礼貌地和我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我希望他对我靠近一点的愿望就像水中捞月般地落空了。不知为什么,我的心里陡然升起一股莫名其妙的欲望,我想我应该向他暗示一下自己的心意,于是便下意识地紧紧勒住了对方的腰,头部开始慢慢向他怀里滑了过去。
突地,舞厅里的灯全亮了,好像是最后的阴霾被日光赶跑了一样,每个角落都被照得锃亮。我随即大吃了一惊,浑身有如被火炙般滚烫,我感到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我身上,我不敢转动一下眼珠,我怕许曼素向我投来愤怒的目光,更怕若愚正鄙夷不屑地注视着我,怕他轻视我这近乎荒唐的举动。换舞曲的间隙时空显得是那么寂静,虽然只有几十秒的光阴,我还觉得它走得太慢,如果可能的话,我一定会将时间的走针拨得加速转速,可是这就像要舀干海水那样无稽,不得已下我只好装作头晕,顺势倒在了若愚面前。我以为这么做了一定会消除大家的疑虑,事实上也没有人怀疑我的病情与动机。
我被若愚及赶上来的杨勇刚顺理成章地扶回了座位上。在从舞池走到座位的路上,我一直闭着双眼以让人们更相信我是病了。漪梅向服务小姐要了一杯热开水给我喝,守在身边不停地问长问短,我也只得继续伪装下去应付她。我本来并不想那会儿回学校去的,可若愚坚持说我病了需要好好休息,我又不敢多争,怕被他们识破,只好由他和漪梅送我先回去了。
那天外面很冷,浑身裹着棉被一样厚的衣服也抗拒不了寒风送给人们的香吻。仙苑舞厅离学校的路程大概只有十分钟的脚程,可若愚怕我着凉,坚持叫车把我们送到学校门口,并到医务室给我拿了感冒、头晕之类的药,直到看着漪梅把我送上了女生宿舍楼他才转身离开。
那年,校园里流行过圣诞节,我们宿舍的其他女生也都参加各自的活动去了,漪梅送我回宿舍时她们一个都还没回来。漪梅安顿好我后说要再陪我一会,但我知道她是个耐不住寂寞冷清的人,便劝她早点赶回仙苑陪她那些朋友。再加上当时我需要一个人宁静下来回味今夜那尴尬而又幸福的时刻,不想让她破坏掉美好的氛围,硬是不肯她留下,便以各种各样的理由打消了她要陪我的念头。
漪梅走后,我开始恢复了原先的活跃,趁着余兴未尽的机会赶快从床底的箱子里翻出日记本兴奋地记载着今夜的奇遇。无法形容我在记日记及写完后仍在努力回味舞厅里发生的一切的那段时间里我究竟陷入了何种程度的亢奋,直到宿舍里的同学全回来关了灯后,蒙上被子的我脑子里还浮荡着陈若愚的身影。我太激动了,我想今年的圣诞夜会就是为我和他而开的,也许他就是妈妈口中说的我该找的男人,我相信我爱上他就是从那一刻开始的。我等待着他向我求爱。
……
若愚正式成为我的男朋友该是第二学期刚开学的时候。
自从那次圣诞聚会后,我们就成了朋友。但由于中间隔着许曼素,他仍然对我保持着距离。这段日子里,我发现他对我并不是像想象中的那样热情奔放,虽然明显发现他对许曼素的态度冷淡了许多,但也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正爱着我并想追我;相反我发现他与漪梅有了过分热切的靠拢,这使我由衷地害怕起来。
他爱上漪梅的可能性是很大的,他认识她比认识我早,而且他们有许多共同点,性格也都很相似,而这一切都是我所没有的,如果真是这样,属于我的机会也就几乎等于零了。我开始暗中注意起他们两个,在食堂里、在校园后恋人们可能出现的山坡上、在台球室里、在电脑房里,只要他们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准会有一双眼睛正密切注视着他们。然而,通过一段时间的观察,我并没看出他们有越轨的形迹,他们那若即若离的身影令人费解,可却更让我疑惑不安,难道他们是为了避许曼素的耳目而故意不明目张胆的吗?
我失眠了。每晚都需要吃安定片才能入睡。疑虑与烦躁成天盘旋在身边,好几次我都想去找若愚坦白自己的心迹,但我没有这个勇气,只好让自己消沉下去。课堂上,我总是出神地盯着讲师发呆——我把每一个讲师都看成了若愚;下课后,我独自一人闷坐在教室里,心里想着若愚会来找我,我开始连饭都吃不下了。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这就是爱?我不止一次地这样问自己,但每次得出的答案都是似是而非,我说不出所以然来,我只知道自己心里很苦很苦。
寒假前的一个星期,我的老毛病胃病又犯了。漪梅知道后立即过来看望我,可不知为什么,看着她日渐红润的面颊和满面的灿烂,我只感到讨厌,和她没说上几句话就闭着眼睛不理她了。她似乎看穿了我那颗已不像水晶般的那颗心,等我睁开眼想从她嘴里旁敲侧击地套出答案时,她已经悄悄走了。但第二天夜里她又和若愚一起来看我,我不明白她这算什么,是不是要向我夸耀她的胜利?
在若愚面前,我只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不至于让他猜透我的心思,尽量多找些话题和他们聊,直到他们双双离开我才憋不住地拉长了面孔。不一会漪梅出乎意料地破门而入,又出现在我面前,我也只得竭尽全力地不给她坏脸看。“描龙”,她抬头凝视着我,似乎不大情愿地说:“有些话本来我是不想问你的,可是这几天学校里传得厉害,我想作为朋友我应该对你说的。”
我示意她说下去。这个时候我还不至于傻得要失去一个朋友。
“他们都说你和若愚”,她欲言又止,可又不甘心不说,顿了一下继续说,“你知道他和许曼素那些事的,许曼素她现在到处都在放风说你抢了她的男朋友……”
“你都是听谁说的?”我盯着漪梅非常愠怒地说,“谁看见我和他好了,这些日子你和他天天在一起,你看见我多跟他说了一句话还是看见我去找他了?”我认为漪梅说这些话是要从我嘴里套出我和若愚是不是已经恋爱上了,我知道她肯定也正怀疑若愚爱着我,所以便借口许曼素来钳制我对若愚的爱。这真是太过分了,明明是你抢走了别人的男朋友,还要抬出我来替你们当挡箭牌,甚至还故作姿态地指责我,这公平吗?
“描龙,你别这么激动。”她在我面前装出一副受委屈的模样,撇了撇嘴说,“我也是为了你好。听说他和许曼素已经那个了,去年暑假许曼素跟他回福建老家过了一个多月——其实你跟他在一起也无可非议,可作为朋友我必须对你讲清楚,这世上好男人多得很,那个杨勇刚不就很好吗?”
她越是这么说我越是洞悉她所说的每一个字的真实含义。这时她在我面前已不是一个朋友,简直就是演技高超的间谍,我对她已经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不禁霍地从床上坐起身冲着她大喊大吼道:“朋友,你说这些话还算什么朋友?别说我对那个什么陈若愚一点感觉都没有,就算真的好上了又怎么了?这世界可没有一条法律是不允许谈恋爱的!”
我狠狠瞪了她一眼,看见她也正用一种愠怒兼讶异的目光打量着我,就像一把透着寒光的匕首逼视着我一样,仿佛我真做了什么对不起许曼素的事正在接受她的讯问。简直都快将我的肺气炸了,我怎么会交上这么一个可怕的女人做朋友?站在我面前的漪梅似乎是我从来都不认识的一个陌生人,我不能原谅她别有用心地如此对我说话,禁不住又发了很大的脾气,非常愤恼地盯着她怒声说:“这几天谁天天和那个姓陈的搞在一起谁心里最清楚了!不要以为我金描龙不说话就好欺负,谁抢了许曼素的男朋友早晚都要现相的,在这儿自欺欺人算什么!”
激愤之下,我把不该说的话都说尽了,看着漪梅惭愧而又愤怒地转身离去,我心里有说不出的舒服。不过,我也知道我和她的友情彻底完了。接下去的日子一直延续到放寒假的那天,我们谁也没有找过谁,见了面都各自避开走。若愚也再没找过我,我猜测他一定是受了她的制约,不敢再来找我了。因为若愚对我的疏远,令我倍感痛苦,当我一想起他其实也是对我意思的便格外伤心。我也想跟漪梅争一争,可我孤僻清高的个性注定我永远无法迈出这一步,只好每天活在幻想的世界里,心里想着用不了多久他一定会来追我的。这样我就能在被痛苦层层包围下的身心里感到一丝欣慰。
整个寒假我都没有真正开心过。听春来找过我好几次,我只是应付而已。每次看到听春我就会看到她从她母亲身上遗传的俗不可耐的基因,我很讨厌她总是没完没了地跟我说一些无聊的话,和我讨论历史上的大事,总要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很有知识的样子。也许她自己并不觉得这种不懂装懂是多么令我厌烦,甚至还会以为自己懂得多而在我面前炫耀一番。
噢,天哪!看着她自以为是、充满自豪满足的奇怪表情,我真想呕出来,可是没办法,我不能赶她走;事实上我也就只剩下她一个可以称得上朋友的伙伴,也只好勉强自己硬着头皮听她发表一套高论并看她那副怪笑,我觉得上天生下我就是让我面对这些人对我的折磨的。
更具讽刺意味的就是听春亲口告诉我她和延伟恋爱了——那个可以说是我初恋对象的人。她居然也会让一个曾经爱过我的男人爱上她,这对我来说是个多么可悲的传闻呀!但延伟也就那样,既无才又无貌,他们两个相爱也正应了那句话“什么样的人配什么人”,这样想着我也就不那么震动了,他们两个相爱了关我什么屁事呢?
听春似乎对我的卧室仍旧贴满了柯文的画像海报感到好笑幼稚。每一次来她都笑我还没长大,尽爱这些玩意儿!她的这个本来算不上多大的罪过最后竟触怒了我,她怎么可以这样漫不经心地耻笑一个少女珍藏多年了的一份纯情呢?
不错,柯文是电影明星,是一个远离我生活的男人,可是又有谁知道少女时代的我就是因为有这些画像一直陪伴着我才拥有了欢乐与美丽的希望呢?在我内心深处,他已不是一个偶像那样简单,天知道也许我就是为了他才感受到活下去的必要,多少次我在心里念着他,多少次我在梦里见到他,我自己也搞不清我究竟对这个陌生的男人存了一份什么样的感情,总之当别人提到他的名字时我又高兴而又痛心,他已经深深烙在了我心上并成了我生命的一部分。
晚上,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不知为何我打开了台灯仰头打量着墙壁上贴满了的柯文的海报画像,并不知不觉地看着他掉下了泪来。对于我究竟对他产生了何种感情我不想深究,也不敢深究,这时陈若愚的身影又闯入了我的脑海,漪梅和许曼素就站在他的左右,我真是烦透了。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爱上了若愚,我怎么会呢?
相见稀,相忆久,眉浅澹烟如柳。垂翠幕,结同心,待郎熏绣衾。
城上月,白如雪,蝉鬓美人愁绝。宫树暗,鹊桥横,玉签初报明。
——温庭筠 《更漏子》
我爱的人应该是那个从未谋面,却也并不陌生的柯文。可我知道,他是万众瞩目的大明星,而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大学生,我和他之间的距离岂止相隔了十万八千里!他的世界里从来不缺莺莺燕燕,即便与他相逢,我又会在他心里留下怎样的印迹?
他不会知道我的。是的,他就若夜明珠般璀璨绚烂,走到哪里,都会惹起一片欢呼与钦羡的目光,又怎会在意名不见经传的我呢?那些个日子里,我总是莫名地想起他,而不是生活中与我牵手的若愚,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对若愚的背叛和亵渎,但我明白,我对柯文的单恋是无法轻易收场的。我已经中了柯文的毒,无可救药,到底,该怎么办,我才能走出这痛苦的泥淖?
想他的时候,我便会轻轻翻开《花间集》,念一念那些绮丽生香的词句。也就从那个时候起,我知道了温庭筠,知道了韦庄,知道了毛熙震,知道了皇甫松,知道了那些看似香艳、实则掩藏了太多太多血泪悲欢的字句后面都埋藏着一个生动悲凄的故事。只是,那些缠绵悱恻、凄凄冷冷的情事里,会不会有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是专门为我留下的呢?
想着他,念着他,轻吟低唱着《花间集》里的词句,却不知一个人孤孤单单地走过了多少个角落,叩问了多少个缄默的街景,才能够以屹立不倒的姿态奔赴于那人潮汹涌的街头。寻觅的眼神,痴痴傻傻地迎着喧哗,应着虚假,在尘世中孤独地漂流,路边灯红酒绿的世界、行人宿醉的狂傲,无不承载着现实的风景,而我,却只能凄凄冷冷地裹挟着心酸滋味,任一腔寂寞的苦水在周身漫延。
繁华如梦,流光易散。回眸间,洒脱的情怀、温柔的心绪都在时光里渐渐淡去,将青春撒在来时的路上,将感动藏进翰墨的清韵。抬头,望着墙上柯文的大头像海报,却又仿佛掬得余香在手,似乎自己看到的并不只是一张海报,而是一幅丰盈绝伦的画卷。那海报上的人到底是谁?是我心心系念的那个男人吗?只是,我什么时候才能与他相逢?一切的一切都是未知数,有生之年能不能见到他但凭老天做主,此时此刻,我又能奢望些什么?
“相见稀,相忆久,眉浅澹烟如柳。”温庭筠这阕《更漏子》中,男女主人公总是相见稀,却是相忆久。因为心里总是思慕着那个令她心仪的男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那女子浅浅的眉色也已经变得淡如柳烟。
思念便是如此这般的折磨人,无论是在遥远的唐代,还是而今,它总是能够不费多大力气便能把人逼到绝境,从此,只愿为情生,只愿为情死,只愿用血与泪谱写一曲惊天地、泣鬼神的生死绝恋。
我想,我该是同情那个与心爱之人分隔两地的唐代女子的。可是,想着柯文在电视里出现过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我却又羡慕起那位女子的遭遇。是啊,不管怎样,她和她的情郎总是心心相通的,即使相见变得越来越稀少,那思念却也变得愈来愈长,可我和柯文呢?我从来没有机会见到他,更谈不上与他相识,又哪里说得上情爱二字?盼郎不归,那女子自然是失意的,可她又哪里知道,在她身后千余年后的我,与她相比,更为不幸,更为心痛!
“垂翠幕,结同心,待郎熏绣衾。”入夜,那唐朝女子在极度的思念中,又默默放下了翠帘,把同心结轻轻置于床上,在熏香的绣被里等待郎君的到来。念着这句词,我陡然心生无限寒凉,仿佛那绝望中的女子就站在我的面前,而我却始终看不到她带泪的面容。
她留给我的只是一张憔悴的背影,可就是那个被绝望浸蚀而又被希望笼罩的背影,却让我更生彷徨。她等了又等、盼了又盼,明明知道他不会回来,可仍在期盼中守候着那一份早已逝去的爱情,这到底该积攒多少的勇气和毅力啊?
我想,如果她是一粒浮沙,她一定会飘落他的心暇;如果她是一缕烟尘,就一定会萦绕他的温唇;如果她是一缕飞絮,就一定会飞入他的深梦,让他夜夜梦中与她共舞轻纱。只是,她还要守望多久,她的男人才会步履匆匆地踱进她曾经如花般绚美的青春世界?
颔首间,一方素笺在窗下铺折了我对柯文的万千相思,缱绻的情丝隔着温庭筠笔下千年的光阴,在我笔端缓缓舒展着绕指温柔,不由得不让我感叹起世间的绵绵情丝。这情丝,从古至今究竟揉碎了多少痴心?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对柯文的一腔爱慕也被手中的笔墨揉碎了。只是,何年何月,那个未曾谋面的人儿才能将我珍重在怀?
“城上月,白如雪,蝉鬓美人愁绝。”那年那月,唐朝城头的月色白如雪霜,挽着蝉鬓的女子却是愁欲断肠。那一夜,长而无梦,她静静倚在斑驳的窗棂下,隔空轻送满心的晶莹,默默舒展着思念他的玲珑心绪。
夜,是她最知心的恋人,亦是最懂她的知己。夜,能让她的灵魂变得晶莹透明,亦能让她流下满地晶莹。可是,有谁能够明白,千年后的我,也和她一样抹着同样的忧郁感伤,宁愿独守花残、独伴月落,宁愿用一世痴情换得那个心仪男子的回眸一笑?
“宫树暗,鹊桥横,玉签初报明。”放眼望去,她看见,树影在月落时渐渐散去,而那鹊桥亦是空空地横在那碧波万顷的银河上,一派凄凉景象。为什么,相思的人儿还是不见踪影,他到底去了哪里,他的心里究竟还有没有一个角落是为她保留的?她心生惶惑,想要听到他叩门的声响,无奈屏住了气息,却也只听到了报晓的玉签在耳边回响。
到底,该如何来缅怀一场铭心的相遇,又该如何来结束一段清澈的别离?人世间,再多的爱,再多的不舍,无论怎样追逐,到临了,那些沉寂在骨子里的美好情怀,终究只落得个落花流水的境地,那镜花水月的幻美又如何能抚平相思人心底的伤痕?
凝眸间,大唐的辉煌已随清风散去,唐朝女子的痴痛亦已随着窗前初升的日头渐渐归于湮没。而执着思慕着柯文的我,却被心头那道复燃的死伤暗暗潜入胸怀,正温情脉脉地潋滟着一具瘦弱得憔悴不堪的躯体。
春风再一次吹绿了江南岸,我又回到南方的校园里。只是这一次,我没了欢喜的心绪,每天与我相伴的总是那一句句浸着无限凄凉意味的花间词。只是,我的命运真的与《花间集》有了某种神秘的交集了吗?那么,我会不会变成温庭筠或是韦庄笔下的,那一个个哀怨凄楚,只会空对山月吟风赏雪的落寞女子呢?
刚开课没几天,若愚与曼素分手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学校,我猜到漪梅这会肯定正躲在哪个角落里笑呢。可是我错了。当我怀着复杂的心情走进图书馆漫无目的地翻找着书籍时,忽然感觉到有一双手在我肩上拍了一下,怀里捧着的书像鱼从竹篓里倒出了一样,“哗啦”一声全掉在了地上,正想回过头骂那个冒失鬼一句时,我发现站在我身后的人正是若愚,到了嘴边的话连忙咽了回去。
“对不起”,他冲我笑了笑,立即蹲下身替我捡书,突然间发现他的身影很像一个人,心里不自然地“格登”了一下,但还没来得及让我多想,他就把书全捡了起来,很友善地对我说:“为了表示抱歉,我替你拿书,咱们一块到校门口的餐厅吃饭,肯不肯赏脸?”
我犹豫了一下,很快答应了下来。也许是真爱上了他,也许是要报复漪梅,总之我很大方地让他挽着我的胳膊从图书馆一直走到餐厅里。学校里很多人都看见了我们亲密的样子,可我不在乎,我要的就是让他们知道,让漪梅和那个到处污蔑我的许曼素吃醋,我要她们晓得到底什么叫作笑到最后才是胜利。
此后,我和若愚有了更频繁更密切地接触。清明节那天正巧礼拜天,他约我一起去郊外踏青。很久没有出来呼吸新鲜空气了,看着乡间小路上的青石子,一株株开得像童子般灿烂笑脸的桃花和渐渐北归的在更远的南方越冬的珍稀鸟儿,我的心情显得格外开朗。
若愚显得很开心,像个小孩子一样天真烂漫,不时地用他那双颀长的大手摘下一两枝桃花送给我,并故意不断地用皮鞋底把脚下的石子蹭得发出各种各样的怪叫声,这时的他身上一点也看不出一个大四学生的影子。我们玩得很快活,在外边吃了晚饭回到学校,也就在回宿舍的那条林荫道上,送我的若愚突然把我拉到一棵茂密的杉树底下,出乎意料地扳住我的双肩,深情万分地说:“描龙,告诉我,我们有没有希望?”
太突然了,尽管我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也等这句话等了很久,可我懵懵地低着头,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他用那特有的眼神灼热地望着我,仿佛正在急不可耐地等着我的答案。我想自己最终还是被他深情的目光感染了,竟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他好像得到某种承诺并看出了希望,兴奋得像个老顽童,抱住我就给了我一个吻,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就已跑得无影无踪了。我的泪水顿然沾湿了衣襟。
与若愚的恋爱是甜蜜的。学校里都公认我们是最般配的一对璧人,那段时光似乎没有什么事会令我们不开心,就算遇到许曼素和吴漪梅我们也都能做到坦诚相对。漪梅在那段日子好像比许曼素更加失落,但她很大方地接受了这一事实,我们又成了朋友,到她成为杨勇刚女朋友的那一天我们大家终于又坐到了一块,开开心心地有说有笑。我觉得世界上所有的好事都落在了我和若愚身边,灿烂的阳光永远停驻在我们之间,我感到了有生以来从未感受到过的幸福。
写情书是若愚的特长。每一次当我独自一人坐在校园后山坡上那片林子底下阅读他给我写的情诗时总是激动不已,脸上永远洋溢着愉快的笑容;而这一时刻,我也总不会忘记坐在地上掏出带来的纸和笔给他送去温馨柔和的心声回音。我们陷入了疯狂的热恋之中。几乎每一天我们都会去舞厅跳舞、唱卡拉OK,双双出入于电脑室、游戏厅,我们忘记了世俗上的琐事,抛开了一切身后的烦恼,我们完全走进了另一个世界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