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外乡人
我以前一直以为,就像人有好人坏人一样,鬼也有好鬼恶鬼之分。
我爷爷却不这样认为。
我爷爷告诉我,世上所有的鬼都是好鬼,没有恶鬼。那些作恶的鬼也不过是误入歧途而已。我爷爷的工作就是将那些误入歧途的鬼引入正道,渡它们去来生,再做一个好人。
是的,你们猜对了,我爷爷就是一个渡鬼人。
一个做了六十年的渡鬼人。
我爷爷遇到的鬼千奇百怪,什么样子都有。我爷爷说就像人有丑俊,那些鬼也有美丑,长得好看的鬼不一定心存善念,长得难看的鬼也不一定就去害人。
我好奇地问他,那害人的鬼不就是恶鬼,坏的鬼吗?
我爷爷叹口气,幽幽的道:“这个也说不定,那些害人的鬼也许就有不得已的苦衷。”
我爷爷并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于是我就得出一个结论,爷爷说的话并不见得全对,爷爷也是一个自相矛盾的人。
这世上有很多很多自相矛盾的人,也就有很多很多自相矛盾的鬼。哎,谁又能说得清呢。
我还记得我第一次遇到鬼的时候,那还是我十二三岁的年纪。
我住在一个小小的农村,村子不大,只有一百来户人家。
村子离县城不远,只有四五里路。路两旁便是一座座坟墓,春天一过,那些草就青了起来,趁着那草丛之中一根两根散落在草地之上的白骨,让人看到,便有一种荒凉之感。
我小的时候就喜欢去县城里面玩,一玩就是玩到天黑。每次都是由县城里面的二舅舅送着走回来。
那一次,二舅舅有事,送我到一半的路程,就被一个人叫住,赶了回去。临走的时候,问我,自己害不害怕?
我是个男孩子,那能在二舅舅身前丢脸,当下便硬着头皮道:“不怕。”
我二舅见还有一个小时天才黑下来,而那里距离我的家里,也就不到二里多地,也就放下了心。嘱咐我,不要乱跑,赶紧回家。
我答应一声,便蹦蹦跳跳的向家里跑了去。
走到距离家里还有一里多地的时候,我便想从村子后面抄些近路,这样子就能快点到家。于是,我就拐下了小道,从哪些坟墓之中的一条小径穿了过去。
谁知道那一条小径就好像没有尽头一样,怎么走也走不到头。天色也慢慢黑下来了。
我心里暗暗害怕,心里道:“糟糕,我是不是遇到爷爷所说的鬼打墙了?”
眼看身边只有一座座的坟墓,而那些坟墓也慢慢融入这周遭渐渐暗下来的暮色之中。
我心里不住打鼓,想着是不是找一个人来问一问。——那时候自己还小,想不明白,坟地之中怎么会有人呢?
只是很奇怪的,月光照耀之下,就在前方路旁边,一座坟墓的旁边,一刻大槐树下,竟然好像站着一个人。
是的,就是一个人。
我那个时候看的清清楚楚,那个人就站在大槐树下面,影子朦朦胧胧。我便壮着胆子,迈步走了过去。走到距离那个人还有七八米的地方,就停了下来。然后向那个人问道:“喂,我能问你一件事吗?”
那个人一开始不回答,我还以为他没有听见,于是就又问了一句:“喂,你能听到我的话吗?”过了一会,就在我将要不耐烦的时候,就听见那个人说话了:“你想问什么?”
那个人的说话声音很奇怪,别人说话是从口中发出来的,那个人的说话声音闷闷的,就好像是从脖颈里面发出来的一样。
我心里十分奇怪。愣愣的看了那个人一会,见那个人始终不转过身来,心里害怕,就想赶快离去。
那个人见我不说话,忽然又发出闷闷的声音道:“你想问什么?”
我咽了口唾沫,刚要回答,就见站在大槐树下的那个人慢慢的转过身来,竟然离开路边,向我走了过来。
我睁大眼睛看着他,看着看着,我的心就快速的跳了起来。原来,那个慢慢向我走过来的人,竟然没有脑袋。
那个人只有一个身子,手脚俱全,但本该有脑袋的那个部位,齐肩而断。只剩下一个平平的切口,也没有血流出来。
我的心刹那间就似乎要停止一样,心里有三个字蹦了出来——无头人。
我竟然遇到了一个无头人。
我那时候就想赶快逃跑,但是一双脚就仿佛被什么东西扯住了一样,动弹不得。只有眼睁睁的看着那个无头人走到我的面前,距离我一米开外这才停了下来。
我那时候看的清清楚楚,这个无头人身上穿的那一身衣服就是我们这里,死人被装进棺木,入殓的时候才穿的那一种衣服。
无头人身上穿的那一身衣服干干净净的,没有一丝灰尘,更没有一丝皱褶。
我在极度害怕之余,脑子里面竟然转过了一个念头,这个人是男是女——反正这个人在跟我说话的时候,我没有听出来,这个人是男是女——
无头人站在我的面前,一动不动。一刹那之间,我竟然似乎感觉到这个无头人竟然在看着我一样。
至于,一个没有头的人,还能不能看人那就是另外一件事了。
在十来岁的我的记忆之中,我那时候就感觉这个无头人好像在上上下下打量这我。
被这无头人打量过的我身上的每一个地方,都似乎有一种寒意悄然升起。
就在这时,那无头人又再次说话了,还是闷闷的声音:“你想问什么?”
我这个时候,就已经清清楚楚的听到,无头人闷闷的声音正是从他的脖颈腔子那一块发出来的。
我当时害怕极了,忍不住想尿尿,口中还是颤颤巍巍的回答了这个无头人的问话:“我想回家啊,我找不到路了。”
我本来没有想到那个无头人竟然会回答。谁知道就在我说完这一句话,那无头人又打量了我一会,这才慢慢道:“我也想回家,哎我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我听了这无头人的这一句话之后,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竟然对他的害怕少了许多。反而多了一些同情。
我壮着胆子,打量了他一下,鼓起勇气问道:“你是人是鬼?”
谁知道那个无头人却反而问我道:“你怕人还是怕鬼?”
我想了想,这才回答他道:“我怕人,不怕鬼。”
那个无头人似乎很奇怪,问我道:“为什么你怕人不怕鬼?这个世界上很多人都是怕鬼,不怕人的。”
我回答他道:“我爷爷说了,这世上只有人害人,从来没有听说过鬼害鬼的,所以我爷爷从小就告诉我,只怕人,不怕鬼。”
那无头人沉默了一会,这才慢慢道:“你爷爷说的对,鬼从来不害鬼,我,我是一只鬼。”
我和他说了这么半天,见他没有害我的意思,语气也不是怎么凶恶,心里竟然不知不觉的放下了害怕,看着他,我好奇的问道:“你的头呢?”
那个无头鬼似乎叹了口气,忧伤的道:“我的头丢了,不知道去哪里了,所以我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我心里替他感到可怜,心道:“我自己只是一时迷路,找不到回家的路,而这个无头鬼却是将头丢了,永远也回不去了,这可怎么办?”
我看着他满是同情,便问他道:“你的家在那里?”
那个无头鬼,伸出一只手,指向黑暗之中,黑漆漆的远方,慢慢道:“很远很远的地方,哎你想不想听我的故事?”
我那时候好奇心大过了一切,便使劲点了点头,道:“我就喜欢听故事了。”那时候,小小的心中,竟是觉得,在一片坟墓之中,在一棵阴森森大槐树下面,听着一个没有头的无头鬼,讲鬼故事,那是一个多么牛叉的事情啊,以后回去村子里,和那些小伙伴们说起来的时候,一定会引来很多人的羡慕嫉妒恨的。
那个无头鬼便伸出一只苍白的手来,伸向我,低声道:“来,咱们到那边去讲。”
我看到那无头鬼,那一只苍白的手,心里犹豫一下,还是慢慢的伸出我的左手。
我觉得不能辜负一个鬼对我的信任。
我心里更是觉得,这一只无头鬼一定是将我当做了他的朋友。
无头鬼慢慢拉住我的手,我只觉得握住的那一只手好冰,就好像握住了一个冰块一样。不,比冰块还要冷。
无头鬼拉着我的手,慢慢走到大槐树旁边一座坟墓之前,然后和我一起站在那里。
我也不知道那无头鬼为什么将我带到这里。忽然之间我心里便冒出一个念头——难道这一座坟墓就是眼前这个无头鬼的?
我抬眼望去,只见这一座坟墓的一侧已经被挖土机掘出了一个洞口,借着天上隐隐约约的月光,似乎可以看到那洞口里面黑漆漆的棺木一角。
那棺木之上也露出一个大洞。
我心里想到:“莫非身旁这个无头鬼就是从这棺木的大洞里面慢慢爬出来的?”
那只无头鬼似乎明白我的心思,慢慢道:“我就是从这里爬出来的。”顿了一顿,那只无头鬼慢慢讲了起来。
原来这一只无头鬼是一个山东的乡下人,家里很有些钱。十七八岁的时候就给他定了亲。
这一年的春天,这个乡下人就带着他的未婚妻来到这里旅游。
这里濒临渤海,很大,有古老的城墙,据说还是当年哪吒闹海的地方。
乡下人带着他的未婚妻兴高采烈的来到这里,投奔了他的一个远房表哥。
表哥人很好,也没有娶亲,孤身一人,在他那里住着也方便。
表哥很热情,看到这个来自山东的表弟来了,便一路盛情招待。
带着乡下人和他的未婚妻四处游玩。
一个多月以后,表哥带着乡下人和他的未婚妻去一座大山上。
那一座山很高,三个人爬到一半的时候,乡下人一个失足就溜下旁边的断崖。
乡下人手慢脚乱之际,一把抓住了断崖边的一块岩石,口中更是大声喊着:“表哥,表哥快拉我上去?”表哥和乡下人的未婚妻就站在那断崖之上,看到这一幕都惊呆了。
乡下人的未婚妻想要走过去,拉住乡下人的手。
却被表哥一把拉住了,表哥说道:“我来。”表哥随即走到那断崖之前,伸手就要拉向乡下人,就在这时,乡下人手中抓住的那一块石头却是无法承受住两个大男人的力量,猛地松动开来。
表哥只吓得脸色惨白,一个箭步奔了上去,站到那断崖之上。
乡下人便和那一块石头滚落山谷。
乡下人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再次醒来的时候就是在这一口棺材之中。
乡下人只看到四周黑漆漆的一片,什么都看不见。
周围是一个没有光的所在。
什么都没有,有的只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有的只是亘古以来的寂寞孤单。
过了很长很长的时间,乡下人才知道自己死了。
乡下人想不明白,自己怎么可能死呢?自己还那么年轻。
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乡下人就慢慢回忆起自己过去的事情。反正也没有事情。
有时候会想,做鬼也很好,最起码不用工作,不用发愁吃不到饭。因为鬼从来也不吃饭。
当一个鬼剩余的时间就会很多。多的时间干什么呢?也只有无聊的去回忆过往的事情吧。
乡下人想起自己小的时候,偷偷去隔壁黎叔家的枣树上去偷枣,被黎叔发觉了,后来一顿猛追,一直将自己追到村西的河里这才停了下来。
村西的河水好清好凉,尤其是夏天暑热的时候,乡下人就会带着一群小伙伴去那村西的河水里面洗澡。
一起洗澡的还有村子里面的大姑娘小媳妇。大姑娘害羞,往往都是被那些小媳妇哄骗着下水的。
乡下人和他的那些小伙伴们就有些紧张,有些兴奋,看到小媳妇那些雪白粉嫩的肌肤就急忙转过头去,不敢再看。过了片刻,又忍不住偷偷去看。心里想着有一天自己娶个媳妇,也一定要皮肤这么白的。
对了,就像家里给他说的那个桃红。
桃红的皮肤就这么白。
哦,桃红。
桃红现在好不好?有没有回老家?
她现在是不是已经嫁人了?
嫁了人的桃红一定还会那么美丽吧?
一想起桃红,乡下人的心里就是一痛。
原来只要思念一个人,就算是做鬼也会心痛的。
乡下人的心就在那黑暗之中一阵疼痛。
痛的久了,也就渐渐麻木了。
乡下人在无边的黑暗之中想着他的心事,想着他昔日喜欢过的人,想着老家甜甜的井水,想着父亲母亲额头的白发——
一瞬间,乡下人就有一股思乡的情绪。
黑暗之中,乡下人想起了那一首自己最喜欢的诗——
给我一瓢长江水啊长江水
酒一样的长江水
醉酒的滋味是乡愁的滋味
给我一瓢长江水啊长江水
是啊,乡下人此刻就想要一瓢家乡河里的水,记忆之中的河水是那么的甜。
甜的就像桃红双颊上的酒涡,自己一看就醉倒在里面了。
而他的手中此刻,却没有一瓢家乡河里的水,有的只是围绕在他身边的,无边无际的黑暗,还有那无边无际的寂寞。
那一刻,乡下人想桃红了。
那一刻乡下人想家了。
因为家里有桃红,因为桃红就是他的家。
乡下人想要出去,想要离开这没有光的所在。可是他做不到,因为他是鬼,他的身躯被困在这棺木之中,这棺木便是禁闭鬼的囚笼。
他有点绝望。
终于有一天,一束月光从外面射了进来,照进了这个囚禁他的牢笼。
原来有人用挖土机在这坟墓的附近掘土,一不小心就将这乡下人的坟墓挖开一个大洞。挖土机的铲子也将那棺木抓出一个窟窿。
挖土机的司机看到路边有人前来,急急忙忙的便开着挖土机跑了。剩下了这一座被挖开的坟墓,这一口被抓出一个窟窿的棺材。
乡下人就从这个窟窿里爬了出来,附近的土坑里面有些雨水。
乡下人就走了过去,站在那水坑跟前,在那水面照了一下。这时候,乡下人就发现一个奇怪的问题:我的头呢,我的头去那里了?
乡下人郁闷的坐在路边,坐在月光之下,他想不明白自己的头去了那里?
带着这么一个没有头的尸体回老家,父母会不会不认识他?
桃红呢?会不会害怕?没有头的尸体,就再也不是原来那个乡下人了。
乡下人正在苦恼的时候,就看到了我。看到了同样迷路的我,看到了同样想要回家的我。
我听着这无头鬼的叙述,竟然感觉有些凄凉。那时候,一个念头就冒了出来,既然爷爷说他自己是渡鬼人,那么眼前这一个无头鬼,是不是也可以渡他回到家乡?
我便和那无头鬼商量:“我爷爷是渡鬼人,你要是愿意的话,我爷爷就能把你带回家乡。”
无头鬼立时答应道:“好。”说完这一个字以后,无头鬼忽然迟疑一下,道:“我没钱,还是不麻烦你爷爷了。”
我当时便是一呆,没有想到这个无头鬼竟然这么有骨气。
我当时热血上涌,便对他道:“没关系的,我爷爷不是认钱不认人的人。”
无头鬼幽幽的道:“可是我不是人啊,我只是一个鬼,一个迷了路的鬼。”无头鬼抬起脖颈,望着天上那一轮又黄又大的月亮,慢慢道:“我回不了家了——回到家又能怎样呢?一个没有头的鬼就算是回到家,也不会有人认的。”
这个无头鬼的声音之中竟然有几分凄凉,悲伤。
我大声道:“你放心,我爷爷一定会将你的那一个头找回来的,也一定会将你带回家。”
无头鬼转过身来,对着我,半响没有说话,过了有几分钟的样子,这才慢慢道:“好,我带你回家,你也带我回家。”
我点点头,于是伸出手指,向那无头鬼示意道:“咱们俩拉钩,拉钩以后就不许变了。”
那个无头鬼慢慢伸出一根冰冷的手指,跟我拉了一下。
我知道,我和这一只无头鬼的约定就这样成立了。
他送我回家,我送他回家,这是我和一只鬼的约定。
人有时候会背弃诺言,但是我相信,鬼一定不会的。人死了以后会变成鬼,鬼呢?不守信用的鬼是不是只能堕入地狱,不复轮回?
所以,没有希望的鬼只有老老实实的遵守约定。即使人骗了鬼,鬼也不会骗人。
当我,被这一只无头鬼带到我家门前的时候,我看见我爷爷的脸色立时变了。
我爸爸和我妈妈的脸色一如寻常,因为他们看不见,在他们眼里,站在门前的只有我,根本就没有看见那一只无头鬼。
后来我才知道,我爷爷看见这一只无头鬼,是因为我爷爷有一只阴阳眼。
有阴阳眼的人就能够看得见死人的灵魂。
而我,也不幸的也有这么一只阴阳眼。
我爷爷之所以这么疼爱我,也是因为我有一只和他一模一样的阴阳眼。
据说,我们的家族里面,每隔几代就会有一个阴阳眼的孩子出现,而且还都是男孩。所以无可避免的,拥有了这阴阳眼的孩子,就会慢慢踏上渡鬼人的职业生涯。
我爷爷急忙将我带进屋里,爸爸妈妈看到爷爷这般诡秘的样子,心中感觉到奇怪,但也没有询问什么。因为他们知道我是爷爷的唯一一个孙子,自然不会加害于我。
爷爷疼我就像爷爷疼他们一样,甚至比疼他们还要疼我。
爷爷将我带进屋内,然后慢慢打开窗户,只见那一只无头鬼此刻就站在窗前,静静的望向屋子里面。
我爷爷急忙将窗户关了起来。正要询问我是怎么一回事情的时候,那一只无头鬼已然出现在屋子里面,然后慢慢的走到桌子旁边一张八仙桌旁,坐了下来。
爷爷大吃一惊,向那无头鬼厉声喝道:“你想干什么,这么胆大包天,竟敢夜入民宅,信不信我把你打入阿鼻地狱——”
爷爷说这一句话的时候,我只觉得好笑。
那无头鬼不说话,爷爷一伸手从衣袋里面取出一根红绳。
那一根红绳就是家里面极其普通的那一种,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只无头鬼看到这一根红绳竟然不可遏制的颤抖起来。
我知道这是无头鬼在心里害怕,便急忙拦在无头鬼和爷爷之间,伸出双手对爷爷道:“爷爷,这个无头鬼是我带来的,你不要伤害他。”
爷爷眉头也立了起来,向我低声喝道:“狗蛋,让开,这只鬼要害你,爷爷要收了他。”
我使劲摆动双手,对爷爷道:“爷爷,不要伤害他,你要是收了他,我这辈子都不理你了。”
爷爷听了我的话,却是无动于衷,一双眼睛死死的瞪着那一只无头鬼,慢慢道:“爷爷收了他,也是为了他好,爷爷是渡鬼人,是要将这只鬼送入轮回,好早日投生去。”
我将脑袋摇的跟拨浪鼓似的,道:“不行,不行,爷爷,我答应这只鬼了,要带他回家,他,他现在迷路了,找不到家了,很可怜的。爷爷你要是收了他,你家就不是渡鬼人,你就是害鬼人,我再也不跟你学这些骗人的功夫了。”
爷爷见我竟然拿放弃跟他学那渡鬼人的功夫,来要挟他,气的吹胡子瞪眼,但是也没办法,只有老老实实的服软。但是要我答应他,帮这只无头鬼回到老家以后,就要开始和他学习那渡鬼人的功夫,做他的唯一传人。
我那时也没有办法,见事已至此,也只好答应下来。
我转过身来,对着那一只无头鬼道:“你看,我已经为了做了这么大的牺牲,你可不要骗我,老老实实的回家,回家以后,也不许出来害人知道吗?”
那一只无头鬼,晃动着他那没有脑袋的身子,似在向我点头。
我爷爷这才细细询问那无头鬼的事情。
那一只无头鬼又向我爷爷述说了一遍他自己的故事。我见到这无头鬼述说这第二遍的时候,声音之中竟似有些忧郁,似乎每说一遍他自己的故事,他心里的那一份思念之情,便加多了一分。
我爷爷听完无头鬼的故事,慢慢道:“你是想找到你的那一颗丢失的头,还有想看一看你过去那个未婚妻,现在过得好不好,对不对?”
无头鬼慢慢的动了动身体,似乎在示意。
我爷爷闭着眼睛想了很久很久,这才睁开眼睛,对我和那只无头鬼道:“我刚才已经用神游之术,转了一圈,已经找到你那只头在那里。”
无头鬼的身子抖了起来,过了一分多钟,无头鬼的身子这才停止颤动。只听无头鬼颤声问道:“我的头在那里?”
我爷爷盯着无头鬼,慢慢道:“就在那山崖下面。”顿了一顿,我爷爷问那只无头鬼:“你现在还想不想去找你的头,找你过去的那个未婚妻?——你要知道,找到之后,也许那后面隐藏的真相会让你更痛苦——”随后我爷爷说了一句让我终生难忘的话——“有时候,有些真相知道了以后,比死还痛苦。”说完这一句话,我爷爷意味深长的看着那只鬼。
无头鬼沉默了半响,还是慢慢道:“我还是想去找回我自己的头。”
我爷爷见他这么坚决,随即点头答应道:“好,那我就带你去。”
三天之后,我和爷爷还有那只无头鬼就站在那山谷之中。仰头望去,只见那断崖好像有数百米之高,连接天际。
无头鬼望着那断崖,出了一会神,这才慢慢走入山谷之中。那山谷之中似乎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吸引着无头鬼向前走去。
我和爷爷跟在无头鬼的身后,一直走出一里多地的时候,那一只无头鬼在一处草丛之前停了下来。
草丛之中赫然有一颗骷髅头。
那一颗骷髅头仰望着断崖,似乎在想着那一年那一日,在那断崖之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无头鬼慢慢捧起那一颗骷髅头,那是一颗他多年以前遗失的头颅,此刻捧在他自己的手中,竟然有一股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他找到了自己的头,却似乎遗失了所有的岁月。
他那时忽然明白,失去的再也不能回来,就像此刻,他找到了自己的那一颗头颅,但是过去的自己,那一张年轻飞扬的脸呢?那脸上肆意飞扬的青春呢?还有那个昔日陪伴在他身旁,发誓要跟他一生一世的那个桃红呢?
统统不见了。
爷爷问他,你想不想知道桃红现在的情况?当年你是怎么掉落下去的?
无头鬼默然不语,望着他手中那一颗白骨嶙峋的骷髅,看着骷髅头上那一双黑洞洞的满是绝望的眼孔,无头鬼终于缓缓的说了一句话:我想回家。
这四个字之中竟似有无尽的悲凉。
此时此刻的他,已然不想知道什么真相了。
爷爷心里一阵感叹,因为只有他知道,那一日的真相。
人心的荒芜……残酷的事实……那一只故意伸出,却募地收回的手——空寂的山谷之中,只剩下那颗头颅,孤寂的仰望断崖……岁月更迭之后,化为一双绝望向上的黑洞洞的眼孔……
山谷之中的风,慢慢吹来,从南至北,吹散了所有过往的尘埃。
无头鬼慢慢将那一颗头颅放在荒草之中,缓缓站起,走到爷爷身前,轻轻道:“带我回家吧。”
爷爷诧异的问道:“你的头呢?不带走了?”
无头鬼缓缓道:“就让它留在这里吧,带回家,也没有用。”
因为无头鬼知道,这个头的命运就已经在这里,植根深谷。带回这个头,却带不走这个头所有的记忆,带不走那些遗落在这岁月里的所有美好——
既然带不走,不如就让它继续在这里落地生根吧,让它眼望断崖,让它绝望三生,让所有生前的死后的在这里统统风化成灰——
此刻的他,只想带着这么一具没有头的尸身回家,回到家,就算是没有人记得他,那也殊无所谓,就让他在家乡那喝一口就甘甜爽口的河水之中,做一只不再心痛,不再思念的孤魂野鬼吧。
……
我和爷爷终究满足了他的愿望,将他送回了家乡。那是十二月的冬天,腊梅开了,远远近近的都是腊梅的清香。
坐在回家的火车之上,我耳边似乎还在回响着那一段动人心魄的悲凉歌声。
给我一朵腊梅香啊腊梅香。
母亲一样的腊梅香。
母亲的芬芳,
是泥土的芬芳。
给我一段腊梅香啊腊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