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径斜阳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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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天桥的坡

“喂——呀!”

车头伴随着轰鸣的有些不正常的引擎声终于爬上了桥的平面,我的脚终于也从悬空踏到了实地上,回头望去,对面人行道上小的像豆子般的人沿着那有些陡的斜坡注视着我们,其实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在注视我们,毕竟他们很小,看起来模模糊糊。

桥上两边有些摆摊的,此时正在专心应付着那些过往的行人,对于一辆摩托车挣扎过后终于驶上来并没有感到如何不可思议,毕竟车不是驶上来,就是驶上去,但他们不会知道这辆马力不足的车刚刚停在接近顶端很久,一松开油门就会马上倒退着下坠下去,他们也不会知道当我的脚彻底悬空,并且前头的庞哥告诉我马力已经拧到最大时我内心的惶恐。

“好歹车是上来了。”庞哥回过头对我笑笑。

我明明对他饱含着愤怒,第一次开这车载人便可以毫无顾虑地载人上天桥,还满口说以前经常开,但此时面对他转过来的嬉皮笑脸只好面无表情地与之应对。一下班庞哥便拉着我往外面走,硬说请我吃饭,自从诗人摔坏了腿躺床上后我便成了他唯一的倾诉对象,每天厂里各条线上发生的大大小小蛛丝马迹的东西都说个不停,仿佛他是这个厂的管理者,一切都跟他有关系。

“我们这条线你对面第四个女的,最近脱单了。”

“那个,第四个不是男的吗。”

“你对面那排第四个。”

“哦哦,第三个有男朋友了吗。”

“你说什么胡话,那个女的是咱们那条线的线花,你说呢。”

他说到什么线花我一下不可遏制地笑了出来,“哦哦。”

“你刚来那时候还一直盯着人家看,你不知道,他男朋友打人很厉害的。”

“有吗。”

“肯定有啊,上个礼拜才打过,但是他跟线长关系很好,所以没受到处分。”

“我是说我真的有盯着人家看。”

“那不废话,别人都瞪你了,别以为我没看见。”

我只能哑然。

“隔壁生产线的中间那个新来的女的也脱单了,好像听说第一周就直接进来男朋友宿舍。”

“是嘛。”我已经有些懒得搭理他,出了门口以后便看起走出外面的工友来,男生基本上还穿着工装,女的则是全部换上了自己的衣服,看起来像是两个世界。

“那天听说那个男的还请了假,说是回家探亲,那个女的也是找什么借口,忘了是什么,结果就趁那男生宿舍没人,就两人在宿舍里干,干了好几天。”

“这跟你有啥关系。”

他这啰里八嗦的八卦搞得我心烦意乱,脑袋稀里糊涂,竟不知道要闪飞驰而来的车,整个人兀自往前走,幸好他一只手把我拦下,丝毫没有减速的车从我们面前掠过。

“操他妈的,对着斑马线还开这么快。”庞哥对着远去的车骂道,这当儿,又有几个人从我们面前走过,去到对面的人现在已经挺多,这样下去那几家好吃的店又得排队了。

“肯定跟我有关系,那女的是我们隔壁村的,你说那些男的怎么这么恶心,单纯的女孩直接从家里过来,没几天就给骗到床上去睡去了。”

“这有啥,难不成还得规定谈上个一年才能上床咋地。”

“谁说的,只要他们打算结婚,做什么都无所谓,但是你看这些叼毛有要结婚吗,玩玩而已,过个把月就提桶跑路。”

“那也是人家你情我愿,用得着你操心。”我将对他的烦闷化作语气的焦躁。

“那谁说的,我知道女生压根就不会去想那些,是那些男的天天想,结果就把人骗到床上去。”

“那是人家的自由,再说,就算真是被男生骗了那也不关你事。”

“不是关不关我事的事情,我跟你说,做人起码要有个底线,不能道德败坏,你看见吐痰的你也得制止呢,对吧。”

“那你要这么制止,跟着每个男生?”

他哼了一声,摇摇头,仿佛是对我的不可救药表示无奈,“反正办法很多,但是就是那些女生他们刚出来,男生就不该那么干,至少要让她们熟悉外边的生活是怎样的,认识那些男的有什么套路之类的,还要确定双方是否会结婚,鉴别好对方的人品,最好才能做那些。”

“你好像那些人的家长哦。”

他摇摇头,继续对我滔滔不绝地讲着,但始终没有说明那用什么方法来实现他的那套理想。

电动车不疾不徐地开着,何况天桥很长,一时半会也走不完。黑灰色的空中右前方那月亮今晚很亮,跟我在陡坡中被卡住时看到的一模一样,但明明我已经上来了,来到更高的地方,但它依旧没什么区别。

“红姐!”我们的车开到了对面天桥的尽头,在一个卖杂货的摊子前,庞哥随手拍了拍一个女人的肩膀。

“哟,哪来的车啊,还有小帅哥。”转过来的女人年纪大约四十多岁,即使涂上脂粉脸上的肉也明显耷拉了下来,使得涂上脂粉的地方仿佛更集中了,跟偏黝黑的脸盘形成鲜明对比,红得发亮,粉得发亮,身上穿着这个年纪妇女偏爱的鲜艳连衣裙,一回头便热情地跟庞哥打着招呼。

“这不是刚吃完饭,就来找你,猜到你会在这里。”

“你咋猜到的。”她双手往右边的耳朵上系去,虽然背对我们,但仍然可以看到她的目光在向后看,抬起的手腕可以看到把腋毛刮掉的腋下,但刮的并不彻底,上面还有些星星点点的毛头。硕大的珍珠在她耳朵下乱颤,跟那亚麻色的卷发倒是挺相称,那大珍珠即使在小摊黄色白炽灯的照耀下依旧疲惫,散发出一股假死的光芒。

“你天天不都在这里买东西,我怎么不知道。”庞哥笑了笑,按了一下,电动车火给熄掉了。

“谁说天天的!”红姐回头质问道,然后又回过头去对着镜子照了照,仿佛那耳环沉甸甸的感觉让自己很受用。

“老板,这珍珠耳环多少钱。”

“好东西来的。”

“我知道是好东西,你就给个价。”

“40。”

“一个?”

“一对。”

“那还差不多。”她把另一颗也戴上转过头来,“好看吧。”

“好看,很好看。”庞哥说道。

她看向我,两颗耳环在她肩上微微摇晃,轻得没有质感,像是羽毛。我把眼睛瞥向别处去,她又把目光看向庞哥。这里是最后一家店,往后几步是黑黢黢的往下的陡坡,再下面则模模糊糊看不清,被两边高高的伸进来树枝和树叶覆盖。

“哎呀,我不坐啦,不坐不坐,下去再载我,太高啦。”

话虽这么说,庞哥依旧反复让她在后面坐下,她也走过来,那条朝前的腿仿佛随时要跨出来,我赶忙下了车,她也就跨上去了。庞哥找某个线长借来的这电动车前座和后座并不连在一起,前座是一个类似自行车的座位,后座则是一个长方形,且要低一些,红姐坐在上面双脚踩在踏板上身体蜷缩得像只青蛙,紧绷的大腿把黑色丝袜撑得颜色变薄,仿佛随时会裂开。随着车子驶入下坡,很快就淹没在黑暗中,只听得见一阵笑声和不停重复的慢一点。

“你们喝茶,你们喝茶。”

红姐把有小小一次性杯子分别递给我和庞哥,上边还飘着一点茶叶末,水是刚冲上来的,倒完水的热水壶壶口还在那冒着烟,杯里的水已经把塑料杯烫的变了形,这是外面小店常见的塑料杯,不仅小,而且薄,插在一起呈一长条时还可以看出来是塑料杯,一个个拿出来时则轻飘飘的像是纸片,外面小店一般都是用来接温水。这滚烫的小杯如今底座变了形放桌上也放不稳,我只好小心翼翼地用手托着。

等我下了天桥过了马路后发现庞哥在等着我,红姐则是站在旁边,我坐上庞哥的车,被他载进去了巷子里,我问他不是要去红姐的家吗,为什么不等她,庞哥说他知道怎么走,直接去就行了。

整栋房子是用小块的不同颜色的马赛克铺成,整体感觉很斑驳,房子很长,是这里少有的几个没有搭阳台栏杆的房子,可以明显看到上面一个一个房间排列着,纯黄色的木门新旧不一,整栋楼呈现一个T型,在顶端凸出来一个边,每层有一个房间。过了旁边那栋房子便是这条巷子的尽头,那栋看起来更加破败,单纯的墙连马赛克都没有贴,整面墙已经完全发黄发黑。

“这就是红姐住的?”

“对。”

“我们找她做啥。”

庞哥笑了笑,“老朋友了,找她聊聊。”

“又是你老乡?”我心想这四十多岁的老乡不会也是你带出来的吧。

他嘿嘿笑了几声,“不是不是。”

“这里的租金应该要贵一点。”

“哪里看出来。”

“房子挺简洁的,里面空间也很大应该。”说着我垫着脚尖。又往上头看了一眼。

“不大不大。”他又笑了笑。

红姐走的很慢,以至于我们都怀疑她又去哪儿逛了,我让庞哥骑着回去找下,他说不会,刚才看着进来巷子口了,里面没啥好逛的,果然没一会儿红姐就走来了,一副不疾不徐的样子。

楼道比从外面看要脏一些,除了楼梯都是水泥、没有铺马赛克之外,墙上的涂鸦之多超过了我的想象,仿佛是一个艺术走廊,各种乱七八糟的涂鸦拼凑重叠在一起,非常杂乱,像一幅以黑色为主的颜色拼盘,走到尽头还看到巨大的老母鸡三个字。长廊上也能看到有些涂鸦,只不过被白色的粉浆覆盖上去了,也不知道是第几层。走廊外一户户门外都放着一两张塑料凳子,不知道做什么用,连缀起来像是给幼儿园小朋友玩游戏提供的座位。

“空调不凉,客人进来就说马上开,其实开了也要半小时才能凉。”

红姐拿着个发黄的遥控器对着头顶那台发黄的空调摁了一下,又打开了电风扇和水壶,顿时房间里所有声音都响了起来。“你们随便坐,整个下午太阳都晒过来,房子有点闷。”红姐开完空调又去把阳台门关上,门钮有些生锈,需要拉一下才能砰的一声把门关上。

进来是一个带着小阳台的单间,房间里闷热无比,笼罩着一团热气,仿佛此时外面的黑暗跟此地无关。房间的确如满哥所说并不大,墙壁上还用一圈圈粉色的A4纸粘住,风扇吹过的时候有些贴得不牢的掀开一角,露出里面掉了外皮的斑驳墙壁。

“没叫修吗。”庞哥一坐下来便是流下了汗,不停用手抹着脸颊。

“怎么没叫来修,都修了不知道多少次了,一次说水管,一次说雪种,一次说什么,从头到脚修了个遍,一点变化都没用,最后说除非换一台,你说这人该不该死,修了那么多次最后说干脆换一台。”

庞哥笑了起来,小声持续不断,仿佛这是一个多么有趣的笑话,伴随着他的笑声的是一阵呲呲声,我正为这持续的声音疑惑不解,瞥了一眼未关紧的厕所门,也就懂了。

虚掩的厕所门里传来冲水的声音,红姐从外面推门进来,我才发现她高跟鞋依旧没脱,蹬蹬蹬在房间里留下一个个水印,“我现在也是不管了,哎哟”,她哼了一声在床上坐定,“反正吹着电风扇,也不热,吃着吹着有空调就凉了。”

“对对对。”庞哥坐的比我直,仿佛在回答老师的提问,不时还擦一下汗。我捏着那依旧发烫的塑料杯,不让它从桌上倒下去,却发现庞哥已经全部喝下去了。

空调风却是慢慢变凉,把庞哥的杯子吹得移动了一会距离。

“你看,我都忘了拖鞋了。”红姐笑笑,翘着二郎腿把脚上的鞋子摘了下来,又微微起身,熟练地把连底裤给脱掉了,从上往下、从大腿到膝盖到脚一直褪下来,红姐的腿比她的脸和手臂白皙很多,身材也很苗条,这或许是她乐于向我们展示的,她卷了卷脱下来的连底裤,就像在卷一个塑料袋,放在了床头。

“你呢,你热不热。”她看着我,笑道。

“不热不热。”我摇摇头。

“你朋友?要不要给他找一个?”

“你要不要找一个?”

“不用不用。”庞哥的话还没说完,我便说道,“我在外面坐一坐。”说着我便要起身离开。

“等下,不要那么急,再吹一会。”

“喝杯水再走嘛。”

他们两个轮番劝我,反倒让我像是一个急躁的小丑,坐下后不知怎的身体也燥热起来,额头汗水直冒。桌上的塑料杯子此时像是一个救命稻草,原来即使手放开也不会倒下,但我依旧托住它,像是托着这间房子里脚无从沾地的自己。

他们两人在劝我不要离开后便忽视了我,聊了起来,庞哥讲了工厂最近发生的一些事情,连我也没听说过,只是不聊那个女孩子脱单了还是怎样。红姐也聊起了这栋楼一些女孩子的情况,开头便是“那个谁啊……你知道……”,聊起这些后她脸上神色少见地暗淡下来,讲了好一会儿,她突然便沉默了,双手拢在翘着腿的膝盖上。

庞哥站起来假装参观房间绕了一圈后坐在了红姐的床上。“你这床垫是新换的吗

“没——有,哪里有换过,只不过多垫了一些东西。”红姐又笑了起来。

“看起来跟新的一样。”

“没有,旧的。”

“那看来是你保养得好。”

“你瞧你说的,就是拿去晒晒,洗一洗,还能怎样保养。”

“不像人哎呀,可以好好地保养。”

红姐又仰头笑起来,“说实话我今天不太舒服的。”

“没事,就聊聊天,不会累坏老姐的。”

“哎哟,你看外面那么多姐姐呀妹妹的,你咋不去找下她们。”

“是老姐会聊天,还是得跟你聊。”说着两人便笑了起来,庞哥还回过头来看我,笑得阳光灿烂。

“我……先出去转转。”

“行行。”庞哥盯着我,说道。

楼道不时有人回来,嘻嘻哈哈的声音从楼道口传来,通常是一两个女生从我面前经过,再个自回到她们的房间,我一个个按顺序记住了她们进去的房间号,她们有的从我面前经过,有的还走不到对面房间便到了她们自己的房间,但看到我后通常都会再看一眼我对着的房间门。木色的房门关闭着,跟其他房门一样,一动不动,但我知道里面大概在发生着什么,只是简简单单一道满是缝隙的门,就遮蔽了了一切,事后可以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

那三个从我面前走过的女生不一会儿又出来晾衣服,叽叽喳喳的,还不时光明正大地瞄着我,三个人年龄相当,身高也相当,都穿着较短的牛仔裤,有两个还穿着露脐装,若是在外面遇见,我大概率也不会往这方面去猜想,只是她们门口也摆着椅子,我正纳闷为什么那么小一个房间会住着三个人,于是再仔细地看去,发现每一排前两个房间之间的间隔会大上许多,于是便也了然。

那三个女的误以为我这番观察是在看她们,更加频频朝我看来,叽叽喳喳说着些无关的话,由于距离有些远,我倒是听不清,只是她们的讲话使得自己的动作也慢了不少,从青色桶里拿出来一件件类似内衣的小件东西,挂在挂栏或者架子上,像是慢动作。说也奇怪,刚才在里面红姐当着面脱下连底裤,露出白皙的大腿和脚底板,我都无动于衷,甚至想迫切逃开,而如今那隐隐约约地内衣却令我瞬间有了感觉,气血翻涌,久久难以平静。那夹子随着衣物摆动,引得那挂线发颤,如同被拨动的琴弦一般,在走廊灯中隐隐约约地呈现着,我抬头看着我头顶的挂线,就在我眼前,在走廊灯的照耀下很清晰,我想看能否传到我这里来,这愿望是那么强烈,以至于我仰着头看了许久,但它纹丝不动,清晰无比,当我低下头再看去时,她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进去了,悄无声息。

红姐右边邻居那门也被扭开,她走过来时一直注视着我,我也看着她,然而她很快扭开们进去了。红姐的门内又传来了大笑声,我正看去时,右边那门被打开了,那女的似乎是换了一身衣服,站在我面前。

“要进来坐坐吗。”

红姐的门被打开,我瞥到他们两人的脸,红姐又把门关上,庞哥一人走了出来,那女的也回头看了一眼。

“不用了。”我有些尴尬地说道。

她看看庞哥,又看看我,“要不要进去坐坐。”

“没事……”

“不用了。”我话还没说完,庞哥便拉起了我的手臂,朝着前方的楼道走去。

天桥前面依旧是那个样子,小孩子在走动,情侣在散步,看不出认识不认识的工友三三两两地坐在台阶前,享受着最后期限的无所事事。

“刚才那女的你叫的?”庞哥狠狠吸了一口烟,那火在烟身上加快了速度燃烧着。

“没,她自己来问我。”

“自己来问你?不太可能吧。”

“真的是。”

“什么意思,你什么都没做?”

“没有。”

“哼,没一个好东西,幸好我拉你走。”

我不禁笑了出来,“什么是好东西,还要求她们是道德楷模不成。”

“你不懂,有的把你拖去骗钱,有的直接就是赖上你,还有的染病,故意叫你去,总之大部分不是好东西。”

“我不知道……那个红姐很好?”

“红姐算是好的,其他那些,你不知道多恨男人,你不要去找其他的,没一个好的。”

“我不会去找的,啥时候回去。”

“抽完这根就回去。”他吐出一口烟雾,手里夹着的烟头泛出红红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