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径斜阳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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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旅馆和月亮

六点钟我们就被吵醒了,两个闹钟此起彼伏,但谁都没有马上起来,只是把闹钟按掉了。安静了一会后,还是阿董从被窝中钻了出来,拍了拍我的被子,不知过了多久,洗漱间响起了水流的哗哗声。我不敢置信地拨开被子,对面床被子乱成了一堆,已经没半个人影,后面浴室的洗漱声又更清晰了一些,就在那掀开被子的短短瞬间,强烈的冷空气钻了进来,在我被子底下赤身裸体的肌肤乱窜,让我连打了两个喷嚏,洗漱间的水流也戛然而止。

“你说这些东西,拆开要不要钱。”

“那是什么,你拆它做啥。”阿董躺坐在床上,手机在查着地图还是什么,他大多数时间还是一副茫然的样子,然而有时他会抽出时间在查着各种东西,或许跟他原本认真细腻的性格分不开。

“套子。”

他认真地看我一眼,“所以呢。”

我被他弄得没有趣味起来,“没,我就想拆开这所有的东西。”

他四处望了一下,像是在仔细思索我的胡言乱语,“你可以拆那两瓶水,那两瓶矿泉水不要钱。”他指指床头柜上的两瓶水。

我拧开其中一瓶,大喝起来,阿董查了半天路线后喃喃道富士康真是大得离谱,摸了摸手臂看着还在按遥控器的我,叫我不要开那么低。

“兄弟,就一晚,一百块钱,咱还不好好享受,再说多久没有吹过空调了。”我把空调按到了四十度,头顶的吊灯在白雾的吹拂下散发出绚丽的橙光,我站起来在两张床宽阔的过道间旋转了一圈,在房间里盘旋起来,用手摸了一遍所有能触碰到的东西,最后躺在了那纯白色床单铺就的床上。

瞥了阿董一眼,他嘴角挂着一抹淡淡的微笑,但却故意不看我。

“这比咱住那个三和大旅馆舒服多了是吧。”

“那是。”

“闻着这味道让我安心。”躺在床上,我的声音仿佛从胸腔中出来,望着蓬松在我头顶的被子,想着埋在里面再也不出来。

“什么味道。”

“洗衣粉,洗涤剂,不知道,反正每个酒店的被子都有。”

“哦。”

“阿董。”

“嗯?”

“你为什么要跟着来呢。”

他没有立马回答我,我瞥了他一眼,他又开始在看那个老人机,我又问了他一句,他抬起眼皮看了我一眼,伸手去摸掉在被子里的耳机准备插上,不知是否是我的错觉,差不多快要离开三和的这段时间,他看那老人机的时间似乎更多了。有时候即使和我待在一起,他也戴着耳机听歌发呆,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不愿意跟我交流,但本身我们就没有交流过什么事情,我只好找办法去做自己的事。

“阿董!”我拍了一下被子,并没有发出我想象中的大声,至少是与我发出的力道不相符合,空空的发出砰的一声,只有一大团冷空气朝我砸来。

他拿起的耳机又放下,怔怔地看着我,我被自己心中的那莫名的恐惧吓到了,更怕是吓到了阿董,我站起来,朝他走去。

“你听什么歌。”

“这些。”他对我莫名的关心并没有产生怀疑,但也没主动给我看,只是机械地按着有些脱皮的键盘,我站在他身后,一水都是老长的英文名字,但排下去其实也不多,按几下就到底了。

“你这手机不是下载不了歌吗。”

“是,有存储卡。”

“这些是什么歌,这么像英文又不像英文的。”

“古典乐。”他冷静地就像在说豆浆油条一样。

“古典乐是什么……纯音乐吗。”

“不是,纯音乐差不多就简单的两三种甚至一种乐器,古典乐更像是一个合奏。”

“我知道,就是一富丽堂皇的屋子里面一群人各种乐器,还有一个指挥的。”

他在听到“富丽堂皇”这几个字时笑了出来,随后喃喃道,“就像……一座稳定的建筑。”

“为啥是建筑。”

“在古典乐的世界里,也有波澜起伏,高高低低,但一切都是有规律的,符合逻辑。”

“搞不懂。”我摇摇头。

他对我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你就听这么点,够听吗。”

“够听了,肯定够了。”

我回到自己的床上,继续刚才的话题,“阿董,你为啥跟我一起来。”

“我有些待不下去了。”

“你也觉得三和没有出路?”

“我没想那么远,我只是三天一直睡不着了。”

“为什么。”

“不知道,三和变得好快。”

“你早知道了?”

“比你早一些。”

我没有再继续聊下去,继续三和的话题已经没有意义,但阿董是什么时候知道三和变化的,他说的三天都没能入睡,我竟没有察觉,那会儿他到底在想什么呢,那是不是说明,我们来到这里是对的。

在我钻出被窝全身酸软地穿上两件衣服后又继续想着,身体还是趁着这空隙打了两个喷嚏,透明玻璃壁被蒸腾起来的水雾蒙上,看不清里面的景象。

“昨晚不是洗了,怎么又洗。”看着阿董头发滴着水从里面出来,我问道。

“不是你说的,一百多块钱的房间,享受一下。”

“不是我说,我们真的没必要这个点去。”

“为啥。”换好了衣服和裤子的阿董回过神来,问了一句,又回过身去拉上了裤链。

“你想想,那么大个厂,不可能只招两三百人,四五百人对不对。”

“查了一下,好像要招三千个。”

“这么多人肯定要从早招到晚。”

“是。”

“再加上怎么也算大厂,不可能来者不拒,肯定要筛人对不对。”

阿董看着我,似乎是等我继续说。

“咱们两个条件怎么样,去流水线。”

“那没得说。”他扫了一下漫下额头的水珠。

“所以咱们早去晚去都一样。”

阿董买来的包子热得滚烫,毕竟就在楼下,他说买包子的人很多,周围聚在一起,竹编制的蒸笼硕大,老板抬起来时散开的烟雾笼住了所有人,买的人急不可耐,他挤了很久,那些人匆匆都往一个方向去……我知道他在说什么,他打开行李箱把床上换下来的衣服叠好回去,又拿出一些整理了下,拉拉链时发出哗哗的声音,或许是我听错,他反复拉了几遍,才又躺坐在床上。房间里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我这才注意到原来床头柜的小闹钟是会发出声音的,还不小,圆圆的透明镜面上有两个半球形的小罩子,跟阿连那个丝毫没得比,我搭在上面的脚一用力,把它踢倒在桌面上,滴答滴答的声音换成另外一种声线响着。

“你觉得咱们回三和怎样。”我扭头看向仰头刷着手机的阿董。

“随你。”他出乎意料的平静,甚至头也没转过来。

“你不觉得这是胡闹?”

“就当是出来旅游了,住了旅馆不也挺好。”

“也是。”

“你为什么不去了。”

“你说富士康?”

“嗯。”

“我不知道。”

“那怎么说。”半晌后,他说道,身体转过去,似乎继续在玩手机,也像是在睡觉。

“我还没想好。”

哗啦啦的水流冲击着我的身体,回头看去,那蒸腾的烟气正爬上那被外面的空调冻的发凉的玻璃,但远远还未到刚才阿董洗澡时的程度,带着汹涌热气从花洒涌出的水仿佛无止境,这在三和是体会不到的,无论是要往东还是往西,离开这旅馆是必不可少的,既然这样,我选择再洗一个澡。

“我洗个澡,出来再做决定,是去还是回去。”当我从床上起来喊出这句话时,阿董没有搭理,他依旧背对着我躺在床上,一动不动,飘下的白气一阵阵包裹住他。

头上抹着的洗发露溢出的泡沫留到了眼睛里,眼里一阵酸痛,不由得伸手去摸那水龙头开关,一瞬间我想起了在阿连洗手间的那次洗浴,闭着眼冲下水来,我又将被带去哪里呢。我蹲下来,只是紧紧闭着眼睛,仿佛要把脸上的肉都陷进去,那酸痛感一直在蔓延着,我重重地呼吸着,扭着脑袋,洗手间地板传来有些凉意滑腻的触感。

酸痛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不在,我睁开眼睛,脸上的泡沫已经消失无踪,就连头上的泡沫也残存不多,花洒的水再次喷洒出来,浴室里只有洗发水的香气。

富士康南门果然已经排起了长队,沿着马路一直排到了人行道的后边。广播声一直循环个不停,大意是让我们有序排队,面试记得带上简历。我和阿董面面相觑,只好先蹲在路边用手机搜简历。

我之前的简历还有保存,但已经是很久以前,不知道放在哪里。我想了想,在微信里面搜了简历两个字,跳出来五六段跟阿丹的聊天记录。我征了怔,点进去其中一个,把简历复制保存了下来。

“你找到了吗?”阿董问我。

“找到了,不过是很久以前的了。”

“该死,我换了手机,连电话号码也换了,现在什么都找不到。”

“你可以在微信搜一下。”

“我连微信都换了。”

……

最后我把自己的简历发给了他,让他稍微修改下,他要填的东西太多,一直低头在输入什么。附近就有一家复印店,距离富士康排队面试的小院子旁边只有几百米。我和阿董根据指示牌的提示去到那里,发现复印店也是挤满了人,排起了一条长长的队。

“得,起那么一大早算是白起了。”

“唉,早知道昨晚就该准备好简历的。”

我们排到靠前的时候,听到老板娘在那里吼着让我们不要挤。

“不要挤啊,不要挤啊,你们都退后一点,再挤就不给你们打印了!”

众人也会是象征性地挪一挪,并不真正地往后退,大家纷纷表示不是自己挤,是后面的人一直在往前涌。店里面有个男员工拼命用肩膀抵住了那个打印机,不然的话那台打印机估计要被店里面汹涌的人群压垮。

我们排着队,是感觉到越往里面排得越慢,不停有人插队。有些上了年纪不要脸地直接走过去插队,有些太晚来的人索性也不管排队,直接走了过去,这更加剧了排队等待的漫长,造成了现场的混乱。队伍里面胆子大的就吼他们两声,脸皮薄的会先退到一边,仿佛自己受了委屈一般站在那里不动,找到机会再插队。脸皮厚的直接就当做没听见,仿佛自己本来就排在那里。

我们走得近了就问老板娘生意怎么这么好,老板娘笑嘻嘻地透露开在富士康旁边每天生意都是如此,来进厂的人络绎不绝,这里最多的时候一天复印两万张纸。复印一张多少钱,我问道,收费标准是一张纸一块钱,彩印两块,她答。

“我们店除了除夕到正月初二这三天休息以外其余时间都开着,这三天也是富士康不对外招聘的时间。我们店最宝贵的就是这台打印机,店里还多准备了两台以应对突发情况。”

花了差不多两个小时,我们终于打印完了,急忙赶去那小院子面前排队。此时队伍已经有最少五列,形成了一个方阵,排队的人已经占了三分之一的马路,形成一个凸块,专门有保安为此去路上拉了隔离带。

我和阿董站在后面排着,不一会儿后面就又跟上了好几排的人。排队的人各色各样,有的背着背包,有的除了背包以外还领着一个塑料桶,桶里放着竹席和衣架,有的风尘仆仆,一看就是从火车站直接过来。

队伍里面还是以年轻人居多,听说富士康不招二十八岁以上的人做普工。还看到一些压根就没带任何行李的,留着个杀马特的头发,酷酷地站在那里一边抽烟一边玩着手机。

附近的骑着摩托车的居民从我们旁边驶过,见怪不怪般头都没有扭过来,只是鸣了几下喇叭,我像是受到屈辱般盯着他的背影溶解在淡淡的薄雾中。队伍中声音嘈杂,但更复杂的是各种味道的交错,摩丝的味道、跑了一路老哥身上的汗臭味、洗发水的味道,还有各种早餐的味道混合在一起,跟着这队伍一起不紧不慢地前进。

“city,city。”

队伍中居然有人在背单词,隔着一条隔离带我们的距离正不断拉近,他坐在一个四方条纹尼龙袋上,脸上黑漆漆的,头发邋遢,身上的衣服也有些脏破,即使在排队的人中都显得有些异类,手里拿着个一本小册子盖在眼前,那小册子封面上写的是XX级英语,前面两个字被撕掉了。队伍挪动一下他便要站起来拉一下行李袋再坐下,或许是注意到大家投来的目光,他原本肚子喃喃的复读变成了朗诵,“free,free……”

“你念这个有啥用啊,待会还要考英语吗。”有个杀马特在一边看了许久,笑着跟周围的朋友聊了几句后问道。

英语哥斜昵着看他一眼,没有回答,继续free,free……我跟他最终还是相背而行,转入了另一条隔离带的队伍。

“这是最后机会了。”阿董在我耳边呢喃一声,好像是幻听。我们面前是隔了十几个人的工厂大门,队伍移动的速度超过了我们的想象,我以为起码会排到下午。

隔着栏杆和花坛能看到工厂里面也有人在排队,倚着修好的草丛和另一边的隔离带长长地绕过视野的尽头,同样被隔离在栏杆里的还有月亮,一轮浅浅的白色轮廓突兀地立在工厂里的空中动弹不得,已经是白天好久了,不仔细看看不出来,淡淡的白灰色仿佛要隐没进周围的天空里,或许会以为是早晨五点钟的太阳,但如今太阳在另一边。我凝视着它许久,一动不动,一层灰黑的云遮蔽,我有些担心,云褪去后它依旧在那里,似乎还更亮了些。再回望一眼那栏杆里的人群,连月亮都在里面,那便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

“走吧。”我说道。

进入工厂排完队后我们被叫到了院子后面的一个大广场上。男女分开地站在一个个用红漆划出来的空格里,每个空格大概能站五十到一百个人,我们就在里面站着,无所事事,一边看着其他空格的变化一边等待初筛,也就是说初步筛选,通过后则会进行下一步的筛选,下一步后有没有下一步,又有多少步,没人知道,我们只是被这样告知,一步一步按照程序。空地两边就近没有什么障碍物,流通的风来回吹着,我们身上的衣服和尼龙袋猎猎作响,眯着眼睛往远去看去,一个个空格递进似的显得越来越小,里面的人越来越像蚂蚁。现在如果广播中响起音乐,我们仿佛能如同中学般跳起广播体操。

我抬头看天,这才发现那月亮并不在工厂里面,它依旧越过了栏杆,挂在外面遥远的天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