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下午四点多了,工人还没吃饭。人已饿的四肢无力,心里发慌,额上直冒冷汗。模板是立起来了,但内撑的加固钢筋和扣紧螺母还没拧紧。老骆也懒得说话了,只拿着扳手当榔头使,时不时用它猛砸钢管或扣紧,以发泄胸中的怨气。浇混凝土的泵车已准备就绪,发动机在怠速运转,发出催逼人的令人烦躁的声音。操作员胸前挎着遥控器在泵车前后转悠。两辆银灰色商品砼罐车停在泵车后边不停地旋转着罐体,以保持混凝土的流质活性。郭经理焦急地来回走动。
贺远冬手里拿扳手紧着螺母,心里渴望着喝一口自来水。他的嗓子发干,嘴里发苦,干燥的口腔火烧火燎。包工头老蒋紧几下螺母就要抬头催一下他手下的三个工人。他嫌贺远冬干慢了,蹿过来恶恨恨指责他:“绣花呀?磨洋工也看是啥时候!几枚螺母了?还紧不完毕!像你这样混天黑,还想在我这儿做大工?小工都没人愿要你。”夺过贺远冬手里的扳手示范了一下,又把扳手塞进他手里。
老骆奔过来,“大工小工都做不了,只能做犁弯弓!得,得,得!滚一边去。”
黄二冲:“把他撵开了,你一个人干?”
“蒋包头说做小工都不要他,把他撵开免得碍我的脚手!”
老蒋:“老骆,你别说人家。你看你把几个扣紧都摸的抛光了似的。”
“你还要我咋样快?总得把螺母拧紧吧?不然,胀爆模了别怪我们!——饿得扳手都拿不稳了,还催,还催!”老骆嘟嘟囔囔。
老蒋笑道:“谁让你早晨不多吃点?”他本想开句玩笑,缓解一下紧张气氛。可是,这个时候,工人都带有情绪,工头再开这样的玩笑,工人不但不觉得幽默,反而觉得被嘲弄了。黄二冲伸起腰,对老蒋冲道:“你在家出门时咋不一次性把一年的饭都吃了?你看吃饭屙屎多耽搁工夫!”
老蒋嘿嘿干笑:“说着玩儿的呢,快干活吧!”
贺远冬见面前螺母都拧紧了,便转到老骆的后面,发现有几枚螺母没拧紧,就拧起来。老骆气冲冲回身夺过他的扳手撂向场外去。训道:“还真以为自己是大工呀?我干过的活,要你逞能检查啥!给我滚远些。”
贺远冬敢怒而不敢言,痴痴的站在那里发愣。黄二冲叫他道:“小贺,我不是说过,让你时常跟着我干,又忘了是吧?过来!”
贺远冬很委屈,说“我见几处螺母没拧紧。”
“哪里没拧紧?我没你干的好吗?”老骆往前逼几步,要动手的样子。其实,贺远冬没弄清,他也不可能弄清老骆的真实意图。这些螺母是老骆故意松开以示对老蒋过分催逼工人的无声抗议。
“都给我把屁眼儿闭紧不行吗?火烧眉毛了,还有工夫拌嘴!”老蒋阻止他们争斗。老骆又换了个地方松了些螺母,跟在老将后面用扳手敲敲打打作最后检查。黄二冲领着贺远冬收拾工具和杂物。终于可以浇混凝土了。
泵车将长长的鼻子伸向钢模板里,混凝土里的石子被喷射撞击在钢模壁上哗哗响。黄二冲他们几个人饿得心慌咽气,累的疲惫不堪。老蒋仍然没有让他们回工棚吃饭的意思,也不给他们买一桶方便面打尖。都站在一旁处于待命状态。不一会儿,已灌注了五罐车流质混凝土。当灌注第六车时,罐车刚放了一半出来,钢模格嘣嘣一阵乱响,夹钢模板的加固钢管立刻扭成了麻花。就像奔涌而至的泥石流,将整个钢模组装体七倒八歪的埋在流质混凝土中,沉井口面如矿山尾坝决堤,一片狼藉。如不及时处理,流质混合体将在两小时内散失大量水分而凝固成坚硬的整体。
包工头儿老蒋立时慌了神,气急败坏地对贺远冬吼道:“还站那儿傻看?快下去!”老蒋自己鞋也来不及脱,率先跳进了烂浆糊中,掀模板,抽钢管,可他一件都挪不动。
贺远冬正要往下跳,被老骆从背后一把拽住他裤带,骂道:“找死啊?该你做的事你做不好,不该你做的事,你下去逞啥能?——工头儿会干,又干得快,就让他一个人干去!”他侧过头叫二冲:“你饿不饿?我要先吃点东西再说。”他向二冲挤挤眼睛,努努嘴,先走了几步见二冲有些迟疑,又走回来,问:“你们吃不吃?要吃就走。”
黄二冲对老蒋说:“老蒋,不是我说你。我们就怕爆了模,都是认真负责地在做事,你嫌人家慢!你倒抢得快,这却怪不着任何人。”他向站在那里等他的老骆走去。
贺远冬犹豫不决,对于老骆和老蒋把他当锯拉,他不敢轻举妄动。他既惧于老蒋的淫威,又怕老骆恶噻他。见黄二冲也走了,他才大着胆跟在他们后面。老骆回头对跟上来的贺远冬说:“看你光眉画眼的,做事咋是个死心眼儿?怪不得老蒋老欺负你是外地人的,软得像一堆破棉絮!你听不懂我说的话?”
二冲对贺远冬解释:“老骆话说得难听,可心眼儿不坏呢!”
“你们都是好人,说的也都是好话,我心里明白!”
“明白就好!”老骆说,“听话听弦外之音。你是黄哥领来的人,我会跟着老蒋踹你的下坡脚吗?我是在老蒋跟前说憋气话呢!”
他们三人来到一家小吃店,老板娘正蹲地上低头择韭菜。
黄二冲喊:“煮三斤饺子!”
冷不防,吓得老板娘一屁股坐在地上,爬起来拍打屁股上的灰。见来了顾客,脸上立刻恢复了笑容。“不会小点声儿吗?打炸雷似的。”
二冲笑道:“我怕你听不见嘛!”
贺远冬拐进一家商店买了一瓶酒,一包生花生米。向老板娘讨了三只一次性纸杯。不等把酒斟满,黄二冲迫不及待地把酒倒进嘴里。说:“这会儿,让那个犟拐子一个人弄去。等我们吃饱喝足了,回去给他捎碗饺子。”
老骆:“管他呢!他何曾替工人着想过?恩仇都是自己换来的。人家怎样待我,我就怎样待人。原先我还以为小贺是个讨好卖乖的家伙,相处时间长了,我才发现你也跟黄哥一样,不做老实事心里就不安!对老蒋这样的人,越老实他越欺负。——黄哥,你这么喝酒不行,饿肚子喝酒不能太猛。空肚子酒倒猛了容易把你放翻的。”
“那就等饺子上来了再喝吧。喂,老板娘,煮好了没?”
“好了,好了!下次头一天就煮一锅等你们。”
“我没看错,你就是会疼人。”老骆笑道。
“放屁!你是我儿子的舅舅,我敢怠慢么!”老板娘捧着热气腾腾的饺子出来。
“好,今天遇上亲戚了,我们这顿饭不用花钱了。”贺远冬也插了一句逗趣儿话。
“咦!怪不得老蒋经常说你不老实呢,你真会捡便宜哦?”
“跟你一块儿到你妹妹开的店里来,肯定要沾些光唦。”
老板娘:“行,没问题!钱由娃儿他舅付得了。”
黄二冲:“说来说去,还是开馆子的会算计。你们攀啥亲都占不了她的便宜!”说得大家都笑了。
当二冲提着一饭盒饺子返回工地时,沉井池里突然有七八个工人,有用十字镐挖的,也有用风镐打的。清的清混凝土,拆的拆钢管、钢模板。又有电工正加接太阳灯。一个个忙得热火朝天。唯独不见了老蒋。郭经理异常冷静地站在井上指挥。见黄二冲他们三人来了,郭经理说:“我让老蒋回去把你们的工日总出来报给我,明天给你们把账结了。我们不欠任何人一分钱。谁愿意干的,可以继续跟他们一块儿干,不愿意干的,明天九点至十二点到项目部财务处领工资。反正老蒋是干不成了。”
贺远冬心里一下子踏实了:工资有了保障。去留问题,他要看黄二冲。二冲留下,他自然就跟着多干一段时间。二冲不干了,他也卷铺盖走人。他一个人单帮在外混怕了。
老蒋垂头丧气走来,黄二冲从他手里拿过工人工日记录单看,指着贺远冬名字对老蒋说:“说你老蒋老实,你硬要装聪明。这哈(下)子又不要你开工资了,顺手的人情你不做,你硬要去做恶人头!来,把贺远冬改成大工,工资给他重算一下。要不,我就直接找郭经理说。”
老蒋迟疑了一下,惧于二冲的威严,还是改了。他望了一眼站一旁的贺远冬,沙哑着嗓子说:“你要好好感谢你师傅嗷!”
贺远冬忙点头回答:“更要感谢蒋老板。黄师傅还给你捎了一盒饺子,趁热吃了再弄别的事吧!”
黄二冲把改好的工资清单拿去递给郭经理,郭经理接过快速扫了一眼,对折一下,装进手皮夹里。“行,明天上午,带上身份证去财务科。”
黄二冲不想干了,贺远冬也只得回家。他只买到一张无座票。
晚上,火车摇晃着,旅客似睡非睡,似醒非醒。坐在车厢里像漂浮在微波荡漾的舟船上漫游。白色的灯光散射在七歪八倒的旅客身上,正起着催眠的作用。过道上挤满了无座的、打开水的、上厕所的“同舟共济”者们。有的米虾似的横卧在摊开的报纸上,有的席地而坐,双手抱膝,埋头打盹儿。还有的用衣服裹住了头脸,卧在另一个人的怀里,腿脚却横跨过道,搭在另一边的座沿上。列车服务员推着餐车或卖烟酒饮料小推车抵住乘客的腿肚子,喊:“让一让,哎,盒饭来,最后一次供应了嗷!”“喂,水果饮料啤酒啦,喂,醒醒,挪挪腿啦,借过一下!麻辣鸡爪五香豆腐干啦,喂,开水泡面啦!”狭窄的过道里你来我往,拥挤不堪,有如夏天暴雨前的蚂蚁搬家。那些坐、卧想小寐的乘客心烦意乱也毫无办法。
贺远冬先是挤在过道边上。腿站僵了,他蹲下去坐在车厢里。就在他的前面靠过道的座位上,一个大肚子男人上车就开始睡觉,不时还跟猫似的打着呼噜。他的腰间有豌豆粒儿大绿灯在闪烁。贺远冬看清了,是手机。手机横卧在穿挂腰带上的人造革套子里。手机肩上栓一根绕成拉簧状明黄色胶丝绳儿。贺远冬试探着用肘拐去触那人软肋,那家伙像服了安眠药似的毫无反应。贺远冬轻轻取下银灰色的手机,心里一阵狂喜。由于过分紧张和兴奋,手掌心流出汪汪汗水。他拆开一包方便面,用方便面包装膜把手机包裹紧了,再缠上解放鞋绳带儿,藏在裤兜里。他钻进座位底下,头靠在蛇皮袋旅行包上高枕无忧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