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白进财被屋外的响动搅黄了好事,出来见路娃子捉了两只蚊虻,用草茎夹住屁股插在麦杆做的风车上,虻虫飞动带起风车旋转,拿来逗买娃儿玩。路娃儿是距白进财老庄子最近的一户人家,他经常从白进喜门口过路,顺便到屋玩耍惯了。虽然路娃儿出门下了六年煤矿,现在已经是二十岁了,却总还没脱小孩子稚气,整天懵里懵懂正逍遥。有时,白进喜不在家,夏玉兰也让他劈几抱柴,碎几炉煤炭之类。饭熟了,便吃饭,水没了,也挑水。有时电灯坏了,他也会摆弄。事情干完了,就同夏玉兰拿了白进喜的川牌打戳儿,赢碰和,谁输了就用纸条贴鼻子。夏玉兰的婆母把他们只当小孩子看待。他们的自然欢闹,全然不放在心上。按辈分,路娃儿要低一辈,该管夏玉兰叫表姑。但少年表姑也不怎么拿长辈架子。
白进财:“路娃子,你家的修路集资款准备好了没?”
文守成:“我不知道,你向我老汉儿要去。”
白进财就来气了:“我看你在外面几年混野了,你娘老汉儿哑的哑,瞎的瞎,你却啥事不管,整天游魂荡鬼的。将来把你老子娘送养老院了,只好把你也送进去享政府现成的清福。前几年,都以为你死在煤窑里了,我们也没麻烦你姐姐姐夫,村上就把你娘老汉儿的各项税费摊派集资都减免了。自己有儿有女,倒要我们来照顾,难道你作后人的还觉得光彩?你不要越给你好处,你越死不要脸!我今天实话给你说,以前的话就不说了,这次修路集资款你可以不出,但将来若看到你在新修的车路上走,我立刻就打断你的腿!”
卞龙的母亲过去世的时候,路娃子招呼茶水。在万佛寺,尤其是过白事,帮忙给前来吊唁的客人端茶递水是很辛苦的。路娃儿做事本来就很踏实,卞家弟兄受到感动,就把他带到河北腾龙公司矿井下开卷扬机。路娃儿出门整整六年没有回家。开头几年,文德典和哑巴还以为儿子遭了矿难,被人拖到废井里抛了尸。因为文德典四处给人算命查八字,经常听人说某某在煤矿出了事,没有熟人,都是被矿方这么处理的。去年,路娃儿的姐夫杨红兴趁夜晚偷捡被人埋在土里的瘟死猪卖肉,被工商管理部门查封了他的肉案子,遭了重罚,同时吊销了经营许可证。杨红兴断了这条生意门路,也去下了几个月煤窑,正好又遇上了路娃儿。杨红兴又是欢喜,又是嗔怪,说他“也太不懂事了。出门在外,应该经常同家里人联系。父亲眼睛不方便,母亲是哑巴,儿行千里母担忧,想起儿来泪双流。你不知道,母亲虽然不会说话,可她见人就比划,都以为你出事了。现在外面很复杂,好多单身无伴的人下矿,十有八九都失踪了,无根无据,报到公安,提供不出有用线索,他们也没办法侦察。”
他们在腾龙矿业公司干到年底,路娃儿的姐夫找到卞总,商量说让路娃儿回一趟老家。爹老汉儿是瞎子,若再过两年见不到路娃儿,哑巴妈也会把眼睛盼瞎的。
卞总说:“狗日的路娃子啥都好,就是攒不住钱,不顾家。让你给家里寄点钱回去,还说‘瞎的瞎,哑的哑,都不会用钱!’你叫他自己说,——路娃子,你自己凭良心说,你在我这儿挣了钱没?你跟人家炮工挣的钱不会少!你挣的钱呢?一没嫖过女人,二没吃好的穿好的,钱一到你的手,你他妈都败在赌桌上了。我不晓得骂过你多少次,你就是爪子痒。你他妈动不动还跟我们比。我们,你是看起来风光,其实也是没法。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有时赢了倒好说,可输了呢?还不是一输几百万!尤其是陪官场上朋友玩,你故意输给他还不能露出故意输的痕迹。都是聪明人,人家赢了钱,心里明镜似的,还需你表白吗?但我们毕竟河大不怕你挑水吃。你一年才弄几个钱?跟我们大河比,你不过才沾了一身露水,经不住太阳晒的。路娃子跟着我的时候才十四岁。刚过来,我还怕被人拱出来,说我矿上用童工呢。我对任何工人都是一视同仁的。谁能指望你给我干一辈子?我不强迫你们任何人,谁都是来去自由的。这个月的工资都给你了吧?那就好!我再给你一万块钱,回去请你姐姐姐夫帮你物色一个对象,好好过日子。把你的瞎子老汉儿和哑巴妈妈孝敬好点。明年要想过来,正月间就坐我的便车。若嫌在我这儿呆厌烦了,你也可以就在家门口还是给我干,让卞虎和卞彪给你安排点儿轻巧活干。我看,你的卷扬机开的有水平,说在哪里停就在哪里停,基本错不了几公分。你还是干你的老本行吧!只要你听话,有我们,没人敢排挤你。我在跟你说话呢,你他妈尽支岔!——我就不想跟你说了。”
路娃儿忙正襟危坐,端端庄庄地回道:“卞总说的,句句都是我用金钱买不来的好话,我在洗耳朵听呢!”
“这不儿,说着说着,又来你妈的半吊子腔了!平时把你脸洗干净就不错了,谁管你洗不洗耳朵呢!只要你听话,你耳朵一辈子不洗都行。别卞总卞总的叫,在人多的公开场合可以这么叫,显得庄重些。但在我们私下,你还是叫我卞叔反倒亲热些。好了,你们早点儿休息去,明早要赶车,走的时候,到我这来一下。我说了,今后再见到你赌钱儿,我就在你的手指上试试刀的钢火。你别笑!老以为你卞叔每次都是给你说着玩儿的。”
路娃子这次回来,毕竟手里有了几个现钱。听他姐姐说,文仕陟的儿子文方明下矿伤残了,瘫在床上拖了几年,无钱治疗,忍受不了痛苦,自己用一截废电线将自己勒死了。媳妇把一岁多的女孩儿丢给拐腿婆母,不知跑到哪里呆了两年,现又回来带着自己的孩子住在娘家。她觉得路娃儿为人诚实,经杨红兴夫妇撮合,也就答应了。尽管她比路娃儿大四五岁,又是寡妇,仍然要求路娃儿要风风光光办一场喜事。瞎子文德典通过掐算,说:“好倒是好,可惜这个女娃儿要吃三口井里的水,恐怕他们夫妻难得白头到老哦。”被他女儿劈头盖脸地呛白了一顿:“你一天没事了少胡言乱语说些没分寸的话!她明摆着不是已经吃了两口井里的水了吗?正好就应验到第三口井的水能永久的吃下去呢!当年文仕陟假充行家,硬说卞家葬坟只发大房不发二房,差点惹出大麻烦。结果呢?还不是弟兄三个,个个都发得跟海豚似的!你自己是怎样一个家庭?你的儿子又是怎样一个人?别再叫花子嫌饭馊了吧。一转眼过了三十岁,怕连个二手货都弄不到手的。你老了,又是残疾人,吃喝用度有国家,也还有我们。今后把你那张是非嘴闭紧些,免得讨人嫌!”文老汉再也不敢言传了。
由于工作环境、社会地位等诸多因素的影响,白支书在长期实践中总结,形成了一套自己的理论:智者走着嫖,愚人守住嫖。老守住一人嫖,时间久了,兴趣大减,激情荡然无存,还不如自己那个索然寡味的老婆。自己的老婆,还可以像役畜一样驱使,情人反过来驱使你。守住一个情人不放,久而久之,难免不闹得满城风雨。在闭塞的万佛寺,人们最关注的就是桃色新闻——男人得之,能极大地满足其好奇心;女人获之,就是尖刀和利剑,将来攻击他人或受到他人攻击时,她就拿这些东西作为对方的判决书来公开宣判。山村女人骂架,最具杀伤力的,莫过于互为对方数野老公。还有就是,时间愈久,破费也就愈多。不搭点感情投资,心中未免过意得去。人家如果不是有求于你,也未必就那么心甘情愿委身于你。白进财不是舍不得那几个钱,他也不差那几个钱。关键是要找到成功男人的那种优越感!如果单纯是为了解决生理需求,卞家在万佛寺开煤矿,引来了成群的野鸡在砂坝坪搭窝。要想沾野味,是极方便的。而万佛寺的大多数窝囊男人,向来崇尚实在,如其花钱找那些专业人员泄火,还不如“自己动手”。有成就感的男人,随着占有欲的膨胀,自然会提出这三个方面的要求:数量尽可能多,质量尽可能好,行动上尽可能主动投怀送抱。世界上还有什么东西能超过权力的魔力呢!走着嫖,彰显的是一个男人的综合实力。白支书天天跟村民打交道,村民谁不有求于他?即便暂时无求于他,也不敢保证今后不有求于他,他若看得起谁,也是这个人的荣幸呢!他要看谁不顺眼,或对谁有成见,你巴结他都没用!
自那天以后,生活依然是平平淡淡。夏玉兰还是喂猪做饭带孩子;白支书还是开会,收款,喝酒。但大多数时间在何顺珍家里。
田玉琴毕竟是生了两个孩子的中年女人。尽管套着厚实的海绵罩子,偶尔看上去,还有些丰韵。但每当进入角色时,白进财就远远满足不了了。而且,田玉琴每次只知道被动地机械地横呈似木偶。白进财想玩个新花式,田玉琴不知所措,扭捏了半天,始终不得要领,最后弄得毫无兴趣,田玉琴泄气了,将他推开,扭过身去,各自赌气睡去。
白进喜发现了一只熊黑子。他已经跟踪它三天了。
原先,遍山的林木还没砍伐的时候,那东西多的是。上午,漆匠在东面山上采割生漆,西面山上映过来一束白光,那是攀在树上的熊黑子黑绸缎似的皮毛反射过来的太阳光亮。每当秋天,熊黑子偷偷下山吃村民的苞谷,村民为了驱赶它,想了很多办法:有吹号角的,有在树枝上挂两件金属器具让风吹着相互撞击发出声响的,还有买了鞭炮每隔十几分钟点燃一枚抛向空中爆响的,更有胆大不顾后果,在要路口安装电枪的。每年都有传闻说某村又有被电枪误伤了人,公安派出所把各村的土铳都收缴了,但还是有人自制了土铳来护秋。
支书白进财借口找弟弟白进喜,说修路集资款就只剩他家没缴了。实际上,很多人都还没想出筹款的办法。这次摊派的集资款,对万佛寺村民来说,数量还是偏大了些,许多人表示无法承受。白支书知道在短时间内难以收清。但根据农村工作经验,凡给村民摊派的集资款项,必须向农户催紧些。水不惊,鱼不跳。修路集资款是按人口分摊的,白进喜说他母亲七十多岁的人了,已经失去了劳动能力;买娃儿才半岁,他哪里就能挣钱了?镇里反倒还重罚了他们家的款.......,这么摊派不合理!联村干部赵天禄说,亏你还是白支书的亲弟弟,说出这样没道理的话来。万佛寺的车路修通了,怀在肚子里尚未出生的人将来都要走这条路,你的孩子已经半岁了还不应承担相关义务?
在村里没有赚钱门路,白进喜唯一能想的办法,就是进山碰运气。
“村上要钱,催的这样紧,喜娃子进山挖野药,他发现了熊黑子。他一人跟踪了好几天,晚上也不回家,真叫人不放心。你老子那年就是被熊黑子抓走的。也是三天没回来。找到他的时候,黑子已经把他从半坡上撕抓到沟底去了。”母亲说。
“可不敢乱说。”白进财叮嘱道,“那东西是受保护的呢!打了熊黑子,森林派出所晓得了,打的熊被他们没收了不说,还要罚款,弄不好还要坐牢......”
“这么害人的东西还受保护?——怪不得现在的坏东西越来越多哟,它们都是受保护的!”
夏玉兰放下手中正给买娃儿编制秋后的毛衣,起身去给白进财做饭。白进财说他还有事,忙得很,站起来准备走。小声对玉兰说:“老二晚上不回来,你把门给我留着,晚上我送一样东西给你。”他当着母亲的面,急匆匆走了。母亲走到门口说:“吃了饭走啊?”白进财回头笑笑,手抖抖公文包,指指散居的农户,摇摇头走了。
山里本来就很冷清,天又变得阴沉沉的,很快又要下雨了。每当这个时候,除了防止野猪和熊黑子,一般是没人来这里闲逛的。
去年,有个外地人,声称做药材生意,暗地里主要收购熊胆、熊掌、麝香、娃娃鱼等。说弄到这些了,无论多少他都要。他长期住在卞家宏发宾馆2608房间里。白进喜发现了目标,便想起并联系了这个曾经请他吃过一顿馆子的外地客商,他便信心倍增,一沓一沓的钱币在他脑海里翻影。他带有足够的燕麦面和烧酒。
下午刚过五点钟,白支书急切切盼望天黑。此时他就在白进喜屋后房檐底下。后檐坎上一棵枝繁叶茂的李树,秋天给树叶染上红黄相间的颜色。浓荫罩住夏玉兰卧室的后窗,光线幽暗。房檐下结有筛盘大一张蛛网,蛛网是按八卦图编制的。一只拇指大的褐色蜘蛛静静地隐伏在蛛网的一角,正阴险地守候自投罗网的蚊虫......
白支书虽然不懂得“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典故,但他先天就会使用这一计谋。他先是走给他母亲看的,母亲耳聋,但眼不瞽,他要给母亲造成以为他走了的错觉。他没走多远,就又从黄瓜架下饶了回来。他今晚一定要给玉兰一个惊喜。他只要俘获了弟媳的心,她定会死心塌地迎合他的。经过上次大胆试探,他今晚应该胜券在握。现在担心的不是不易上手,而是怕将来撂手困难。他今天是有备而来的:他的公文包里藏有一粒“金枪不倒”,那东西效果来得快,他在没进弟媳房屋之前不能过早服下。不然,提前有了强烈反应会憋的人受不了,等到真正激烈交锋的时候,却又偃旗息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