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上帝先是创造了万物,然后再创造了人去破坏它,毁灭它。上帝让人的欲望无限膨胀,使其贪婪、自私。人先毁灭了上帝为他创造的一切,最后毁灭自己。
万佛寺的消失正是被这无聊的上帝先创造而后又让人毁灭的游戏之作!
万佛寺并非是住有和尚或尼姑的寺庙,也没有俗间某个处士主持香火。它是被群山拥挤而耸起的一面万仞孤崖中的石雕群像。
整座崖壁刀削斧切,崖体有向前倾倒之势,令人望而生畏。因其坐北朝南,所以又叫朝阳崖。
万佛寺也没有一万尊石佛。悬崖峭壁东西走向,绵延一千多米。高处约有一百七十余米,最矮的地方也有三四层楼房高。壁腰间是一条不规则的、宽窄不一的崖罩,如一条自然溶洞从中间直向剖开的一半,山里人称其为崖屋。如果把它叫悬壁上的阳台走廊还恰当些。
这被剖去了一半的崖洞走廊里,满是或坐或立,或威严雄武,或慈祥憨笑,形态各异的石佛。这些石佛,有的如真人大小,有的佛身高达数丈,也有二三尺高矮的。
从清朝道光年间被进山挖药的山民发现,一直都没有人把石雕佛像点数清楚过。直到近年,白沙县申报万佛寺经济旅游开发区,省地县文物部门组织了两次考古调查,才终于摸清准确数字,是一千九百九十七尊。经过考古推断,这些石佛凿雕于晋代,距今已有1700多年的历史了。
由于这些石菩萨被安置在悬崖峭壁中间的崖罩里面,终年少有风雨侵蚀,人兽又根本攀爬不上去,它们才得以保存完好。长期与之相伴的,只有飞鸟、松鼠、蜘蛛以及一些不知名的耐干燥的小虫子。
石菩萨是最耐得住寂寞的。它们隐于大山绝壁深处,深藏不露,默默无闻,不被世人知晓。除了当地山民遇有疑难需求神决断,身患疾病要去求神禳解,穷困潦倒也得求神赐福,不得不去叩几个头,烧几炷香,并无外人前来卜问前程吉凶。致使偌大一个神佛家族门可罗雀,无人问津。现在,这三尊失去脑袋的石佛被善男信女用红布裹了颈子,面前的供果点心也格外摆得多些。
这三尊被砸毁了头的石佛离地面最低。人们为了上供烧香方便,搭了一块六寸厚,一尺二寸宽,一丈八尺长的木方。木方的两边相互交错地砍有豁口,以便香客攀爬时手脚并用。据说,木方也是道光年间被人搭上去的。这块日晒夜露超过一百五十年的木方竟未腐烂,只是颜色变成了深褐色,被桐油浸过的痕迹还清晰可见。
文物部门考古调查后,国家拨专款,顺着凡有石佛雕像的廊沿外边,在悬崖上凿孔栽桩,架梁铺玻璃,装护栏,修建了一条观光栈道。有了这条栈道,里面的石佛就被现代的鞭炮香火熏得乌焦巴弓,灰头土脸,但石佛菩萨胸无宿物,不以为意。
近年来,随着人们生活水平提高,这些石佛菩萨也正分享我们的红利。万佛寺的村民凡事都要上朝阳崖拜石佛。每年正月初一,十五,八月中秋,朝山拜佛的人流如潮。朝阳崖山脚下人声鼎沸,香烟缭绕,爆竹声此起彼伏。供品也是尽心而献:不过是核桃、板栗、苹果、柑橘、饼干、方便面,猪头肉等,也配有酒精粉勾兑的瓶装“北京二锅头”的,山里人认为瓶装酒毕竟比自家酿的散装包谷烧要上档次。总之,他们认为最好的,最稀罕的东西,就应该拿出来先请菩萨享用。拿人家手短,吃人家嘴短,石菩萨常年得了山民的供果之物,理应保他们四季平安,财源广进,万事称心如意才是。可石菩萨还是嫌这些供果太平常,太微不足道了,轻薄之物反而亵渎了神灵。对于求神之人,神不显灵同为官不为一样,那是神的权利。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归根到底是彼此的利益关系。平民百姓攀附不起权贵,只能求其次,虔诚地敬奉神灵,以企从神那里换来更多的好处。但是神却是不求人的,企求关系不对等,这就是神屡屡不显灵的根本原因。
朝阳崖的前面,与众石佛像相向而望,眼前是一波比一波低的缓坡平地。土地肥沃,梯田随丘盘陀。零落交错间,是一些低矮的农户住房。有的是单家独户,有的是三五户组成一个院落。都是清一色泥土筑成的厚墙。只是盖的有些不同:比较殷实的人家盖的是灰青色的窑瓦,鳏寡孤独或智弱病残者则盖的茅草或麦秸,大多数人户都是盖成鱼鳞皮的石板房。凡有房屋之处,必有几棵大树或一园翠竹。大树多为核桃、板栗、柿、梨等果木。果子成熟了,村民并不指望用它卖钱。果木黄,大家尝,独自吃了烂大肠,山里人谁也不敢犯了这近似童谣的魔咒。家里来了客人,主人必用木铲瓢装了核桃板栗来待客。若远远望见有几棵四季常青的杉树柏树挤在一处,必是人家祖茔。
这里零零落落住有九十几户人家,形成一个自然村落。原来叫朝阳村,撤乡并镇后,改为万佛寺村。
万佛寺村是个闭塞的、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几十年来,人口不满四百。原先,这里是不为人知的荒山野林,属于狗熊、野猪、香獐、野麂的活动领地。一百多年前,为躲避战乱和灾荒,才有人寻了这安静的所在,刀耕火种,绾草为业。百多年来,一直是过着“出外基本靠走,居家基本靠酒,治安基本靠狗,娱乐基本靠赌”,“时挑野菜和根煮,旋斫生柴带叶烧”的生活。自从前几年,阴阳先生白仁贵给卞家勘准了一处风水宝地,万佛寺的名气才被远近传扬,名声大振!
万佛寺大多数人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但也有极少数人钱多得就像废品回收站里的报纸。这些钱,用橡皮筋扎成捆子,一沓一沓码摞在赌桌上,数都懒得数。直接用钢卷尺量高度。逢年过节,得给这些暴发户拜年,想拉个什么赞助。这些人豪气,出手大方。更主要的是这些人占住了自原资源,彼此存在着对等的利益交换。这才是真正的财神爷!
有人把这些都归结到风水地理方面。可同是一处风水宝地,有的人葬了就升官发财;而另一些人葬了,却受人欺侮,遭人算计,倒霉透顶。许多风水大师也解不开困惑。但这些风水大师为了显示自己高深莫测的大师范儿,自然又有一套自圆其说的理论:福人有福地,福地等福人。黎民百姓当然葬不进皇陵。没有福的人葬了真龙脉,反而延祸子孙。
万佛寺的丘凹里有一座坟,墓门结满蛛网,坟丘跟普通荒冢一样被杂草掩没。坟的外围却格外气派,豪华!
这就是卞家赖以暴富的祖茔。它在万佛寺显然是一道特别靓丽的风景。
据说,卞家为建这堵只有一方照面山的围墙就花了将近三十万。这倒不是说他们所采购的钢筋、水泥和砂石料有多么昂贵,所贴瓷砖也是一般人家贴厨房、卫生间常用的那种。只是这许多建材全是用人工一背篓一背篓从砂坝坪背运上来的。这里的交通是他们每代人都恼火的问题。
与卞家祖茔遥望相对的,是曾经策划过武昌起义的革命烈士的故居。由于这位革命烈士没有留下后人,他的故居,破旧的土墙房屋早就已经坍塌。如今只剩下了半截颓垣,蒿草和小灌木拥挤得屋基草坪透不进风。神鸦设鼠的猖獗活动更显出此处的破败和荒凉。
从万佛寺村下到万佛寺镇政府所在地的砂坝坪,要绕过几座万怪悬崖。若站在朝阳崖左侧的天池埂上望向砂坝坪集镇,直线距离尚不足三千米,可是,若从集镇爬上万佛寺村,环鹰嘴岩和一炷香的山根绕过去,绕过仙人渡水库,经坟园坪,过藤索桥,顺蜈蚣岭往上攀登,再走几里黄泥巴砭子路,到得夏家煤矿滑索道口儿,脚力再快的年轻人也得两个多钟头。所以万佛寺村的人,除非是家里断了盐或有非下山不可的事,一般是不下山闲逛的。
砂坝坪是被四周群山围起来的袖珍盆地。面积接近十平方公里。如果从朝阳崖巅顶往下俯瞰,它就像一只倒置的胆囊。囊口与白沙县县城相连接。宽阔的柏油马路从囊口处伸进来,一直伸到囊底的鹰嘴岩下,便急转一个弯,向南绕过崖脚,从群山的皱褶里钻进去。这便是省级公路。省级公路转弯处,一条深涧从幽深的峡谷中自东向西艰难地挤了出来,那涧水才如释重负地放缓了流速,一荡三回头地流过砂坝河,恋恋不舍地流出胆囊口,去感受大千世界的新奇!
一道道天然屏障把万佛寺层层包裹起来,外面新鲜空气流通不进来,里面就只能产生愚昧,同时又伴有些许狡黠。一个穷字,如孙猴儿头上的咒箍儿紧紧地箍在万佛寺的村民头上。
万佛寺的人,日常生活中最大的讲究就是忌讳多。稍不留神就触犯了他们的忌讳。若触犯了忌讳,犯忌讳的人家儿心中便生一个疙瘩。这个疙瘩就像一个恶性肿瘤,越积越大,最后成为千斤负担,终将把人的精神压垮!
这种肿瘤是无药可医治的。
在万佛寺,谁都知道有段顺口溜:“正月莫见鹰抓鸟,二月莫见狗连裆,三月莫见蛇交尾,四月怕见人成双......”谁要碰见了这些可恶之事,便是行恶运的征兆,不死也要脱层皮!
尹忠安家里就接连出怪事。
尹忠安体弱多病,家里一直很穷。大集体的时候,尹忠安还能给生产队编制一些箢箕、背篓、箩筐等篾器活。土地承包到户后,他的篾器没有市场了,自己又做不了承包地里的农活。承包地主要靠老婆和两个女儿耕种。
尹忠安只有这两个女儿。没有儿子传宗接代续香火,在万佛寺人的眼中,属于半边孤老。因此尹忠安对两个女儿也特别疼爱些。但话又说回来,他对两个女儿疼爱是疼爱,女儿大了毕竟给别人家撑灶门。万佛寺人一贯是不送女孩儿上学的,尹忠安当然也不例外。两个女儿二十多岁了,尽管都不识字,打猪草,砍柴禾,种庄稼,却样样能干。所以,尹忠安家的穷困状况也略有改善。
尹忠安住在山坡上,本来有六分地水田的承包权,水田距他家有一里多路,且都是一撑杖的上坡。他嫌远,自己身体又不好,光靠老婆和两个女儿也种不了,就放弃了承包水田的权利。只承包了家门口的旱坡地。每年又请不起牛工耕地,到了冬天就靠人工锄挖。一个人一天只能挖两分地。两个女儿手掌起了一层厚厚的茧皮,手背被霜风吹皴成了老黄瓜皮,大拇指和食指横裂的皴口更有半寸长。山里女娃儿见啥学啥,她们就学着老辈人的样儿,砍些漆树枝条在火上烤出漆来,烫在皴口上。
尹忠安想,人家的女儿都养得细皮嫩肉的娇艳,自己的女儿却养成了下苦力的男娃儿,总有些于心不忍。就下狠心贷款买了一头耕牛。尹忠安没患胃病之前,耕地可算得是一把好手!他家的土墙上就挂有五乘犁弓。
尹忠安把耕牛买回来不久,牛尻子上巴掌大一块没毛,牛皮上裂着如桃花儿桂花儿手背上皴口一样的细红裂纹。请兽医看过,说是癣,有虫。叫他用桐油拌硫磺涂擦患处。尹老汉一时找不着硫磺,心想:既然有虫,就用杀虫的东西来治吧。
尹忠安晚上给牛癣疮上倒了半瓶敌敌畏。给它擦洗了,以为第二天就会好。天还没亮,他起来看牛,谁知那头大牯牛却死了。如今,那笔贷款还没还清,信用社每年都要来清两次利息。
祸不单行,七月间,尹忠安的老伴儿在二荒地里割猪草,又被蜂蜇死了。
尹忠安是篾匠,白仁梅在半年前就曾给尹忠安打过招呼,想要一只洗菜的竹篮。尹忠安抽空编好了,趁下雨天给她家送去。白仁梅不在家,只有她的婆母一个人坐在堂屋里打瞌睡。尹忠安不想惊扰老人,就准备把新竹篮藏到她家猪圈楼上去。等白仁梅看见了,自然知道是他送来的。不想他把猪圈门一推,朝阳乡的干部石厚能正把白仁梅刌在一堆干玉米皮上搞怪。那正是头年四月间的事。
从此以后,尹忠安就恨死了白仁梅。每逢见到她,尹老汉总是横眉怒眼。如果寻得着正当理由,他恨不能要白仁梅替他老婆抵命!
紧接着,大女儿桃花儿不争气,眼看就要出丑了,被尹忠安撵出了家门。
尹忠安的老伴儿还没死的时候,老汉就把祖坟山那棵合抱粗的泡桐树砍了,要给两个女儿各自打一套陪嫁箱具的。既然大女儿桃花儿在娘家等不急了,直到出乖露丑,丢了尹老汉的脸面,没有抬她的穿心杠子去沉潭,也就宽大她了,还给她打什么嫁妆!
站在朝阳崖最高处的山梁顶端往下俯视,山连山,山靠山,山挤山,大山抱小山,环环相扣,绵延不断。有像骆驼的,有像马鞍的,还有像狮子老虎的。更多的,是像堆满了一簸箩馒头。人户就依偎在馒头周围而住。依据堪舆理论,依偎馒头而居是饿不了肚子的,所以他们比万佛寺村少闹饥荒。这就是万佛寺村人所向往低山浅洼的砂坝坪。
这些农户,大多数仍然是依山而建的土墙石板房。也有个别换成了红砖墙,灰色水泥瓦或泥土烧制的红瓦盖顶的,多半是家里人下矿打工出了事,亲属拿到万儿八千赔偿款,拆掉了过去的土墙房,重新建起的新楼房。
有少数年轻媳妇没有带着幼小的孩子和死亡赔偿金改嫁的,虽然愿意依旧照顾原先的公公婆婆,但还是半路上招了上门女婿。来填房的女婿对老人殷勤、孝顺,三天两头不是水果糕点就是好酒好烟,从不空手而来。王莽谦恭未篡时!可一旦进了门,一年半载扎稳了庄子,就没有几个愿意养活别人的父母了。于是鸠占鹊巢,得了人家死人的全部家当还白占了活在的便宜媳妇。老人先失去了儿子,由不得自己又放飞了媳妇,还要赔掉儿子卖了尸骨的钱!——这样的事,在现在的农村,比比皆是,并不稀奇。
从坟园坪直上,与朝阳崖相对的阴坡,同样是山大人稀,坡陡难爬。朝阳乡政府就在这山的背后。那时,乡长是吴世权,石厚能还是副乡长。
吴世权从部队回来当了乡长,当时很多人都不相信。并举例说他在支援三线建设的时候,他们连队的连长有痛风的毛病,医生给开了几贴中药。连长叫吴麻子去帮他买熬中药的陶罐儿,那时吴麻子还是个只有十多岁的小孩子。他跑去供销社(计划经济时代没有私家商店),见售货员是个傲慢无礼的女子。吴麻子说要买个半人高的夜壶。这本是调戏那女子的话,她倒也没有向邪道上想。仍然绷着脸说,“夜壶哪有那么高的?喏,都摆地上的,自己挑去。”只见吴麻子掐截稻草节儿量比着夜壶口径儿,挑这个也不好,选那个也不是。挑选了半天,还在那里摇头叹气,没话找话对女子说,“就这些吗?还有放哪儿的,让我看看!”那女子没好气地说:“都让养骡子养马的全部买走了!”你说,他从小就这么坏。
与吴世权一起上过三线的人纠正道:“你是道听途说,张冠李戴了。你说的那事只有二麻子才做得出来。一娘生九子,九子九个性,二麻子是吴乡长的亲弟弟,叫吴世利。说起他,简直是篾丝儿穿豆腐,不消提了。吴世权少年老成,为人处事,灵通万变,人家就是一个当官的料。”
朝阳村即后来改为万佛寺村,与阴坡村面面相对,村民可以相互与对面坡上的住户人家长里短的喊话调侃,或彼此打趣笑骂些玩话。若是哪家来了客人,须要去对面那户人家借块腊肉或一把挂面,从院坝坎下的“之”字路一直跑下去,跑到涧底,过藤索小桥,再从坟园坪绕着同样的“之”字拐儿盘上去,跑得最快往往也要几个小时。所以,凡是来山里做客的,千万性急不得。不吃饱喝足,客人别想走脱得了的:娃娃拽住客人的衣服,女人进厨房,男人悄悄从后门溜出去,过涧沟,爬上对面人家去借些招待客人之物。唯独酒是不用借的,家家都有小蒸甑。拐枣酒、柿子酒、山五味子酒、野猕猴桃酒,还有苞谷酒,看你要喝哪样都有!
山多,水沟就多。沟沟岔岔,相互交错,相互纠缠,又相互顾盼,相互依恋。不管山有多么诡异,总也阻挡不住水对外面大千世界的向往。上善若水,水是万能的。无论多么细弱的水,都能从山的褶皱里挤出来,积成小溪,汇入仙人渡水库,待蓄积了足够的力量,然后再恋恋不舍地流出去,流出去.....奔向江河,奔向海洋。正如这里的女孩子,割猪草,煮饭,推着石磨子。想着将来若能嫁到山下去,走一脚的水泥马路,煮白米干饭,再也不用听那石磨嗑啦啦嗑啦啦如泣如诉且又沉闷的歌。等到二十岁左右,嫁了人,养了孩子,终究还是被困在山里。祖祖辈辈,都是如此。似一头牛,从小就被拴在一棵木桩上,久而久之,习惯了,不栓,它也不知道离开曾栓过它的木桩。但终有一天觉悟了,哪有不向往外面大千世界的呢!
万佛寺村的女孩子特别能吃苦。她们手脚麻利,爬山越涧能赛过山羊。背一背篓猪草,越几道湾,翻几道梁,除了刘海被汗水沾在额上以外,脸不红,气不喘,腰不酸,腿不软。砂坝坪的人常常笑话万佛寺村的女孩儿屁股大,是因为从小背背篓压大的。她们当然不服这口气:“屁股大好呀?屁股大能养孩子!养的孩子身强力壮,个个聪明。哪像你们低山的女孩子,鹭鸶腿,水蛇腰,麻秆一跘就摔跤。整天病怏怏的装斯文。身上长一点肉就吃减肥药。还要上医院硬往两个奶子里塞什么鬼(硅)胶,把个好端端的人非要折磨得跟螳螂似的。你以为减肥药是什么?就是些大黄芒硝,打成粉了拌些炒熟的面粉,兑些水和食用胶,再用机器挤压成小片的。喝了拉几天肚子,人还能不瘦?这一瘦,药的效果当然就神了。像患了痨病的女人,除了打麻将还能做啥?养个娃儿还得请保姆,出门走路靸着高跟鞋,无风也还崴几个筋头......”
万佛寺人历来重男轻女。作父母的,砸锅卖铁,背债拉账,千辛万苦也要送男娃子上学。但偌大一个万佛寺村里,真正读书读出名堂来的,唯独就只有一个白守礼。
白守礼是某政法大学的高才生。本来在校还想继续考研的。身在农村的父母实在没经济能力供他读书了,他不得不放弃自己的梦想,早点参加工作。缓解家庭和自身的经济压力,是他当时唯一的选择。毕业后,按自己的志愿,本想留省城工作的,后来,由于方方面面的原因,他到了白沙县司法局工作。在县机关单位工作了不到一年,又调朝阳乡任副乡长。县里的意图明显,也是“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的意思。白守礼不仅没有因从县城下降到各方面条件都很落后的朝阳乡的失落感,从而背上思想包袱,消极对待工作,反而工作踏实认真,任劳任怨。整天早出晚归,骑着自行车走村串户收税费,收超生费,收各项提留和摊派。行政工作就像开杂货铺,这项工作没结束,那样任务又来了,往往是眉毛胡子一把抓。不管想什么办法,用何种手段,白守礼总能把村民的钱收上来,能按时完成上级指派的任务,也算是抓得着老鼠的好猫!白守礼果然没有辜负领导的殷切期望,领导也没看错苗子。
尽管浅山川道的人爱编排嘲笑万佛寺村人,可是山下的小伙子又总是离不了万佛寺村这条路。四川的女子嫁河南,千里姻缘一线牵。当然,这里面的主要原因还是地缘条件因素居多。浅山川道的女孩子对本村及其周边的小伙子家庭状况、出身背景、人品个性都知根知底:哪个男孩脾气暴躁,打爹骂娘忤逆不孝;哪个小伙子从小不学好,整天想的歪门邪道,曾几何时偷人家的自行车被公安派出所拘留过,还被所长冷玉兵戳了几警棍,到如今手臂还落下抽筋的毛病;还有谁谁谁,不务正业,打牌赌博,好逸恶劳,或跟别的女人狗扯羊腿的瞎混过,将来对家庭肯定不负责任。这些女孩子眼睛眶子都大,父母屡屡告诫她们:“这山望着那山高,到了那山还是没柴烧。千选万选,最终还不是选个漏油的灯盏!人哪有十全十美的,就是一头畜牲还会调教好!再选得三年两年,把自己选成人老珠黄了,看谁还要你不!”女孩子说,“我们的事我们自己管,快把你们这些陈词滥调收起来。”
父母一面咕咕叨叨地感叹:“这就是养后人的下场,翅膀还没硬,嘴就先硬起来。”一面去做自己的事。
说归说,而万佛寺的女孩子毕竟做苦了,婚姻是改变自己命运的唯一机会和跳板,还仍然就愿意嫁到砂坝坪来。这里不用背着背篓满山找猪草,人家养猪都是用配方伺料,猪吃的比人吃的还有营养价值。上街买东西,不用爬坡下岭走山路。只须推辆自行车出去,不大一会儿工夫就把东西买了回来。
再说,低山阳光充足,无霜期长,种庄稼旱涝保收。只要有一脚土,就可以栽一窝南瓜,种两株苞谷。七八月间,南瓜就长有磨盘大,苞谷也满籽满尖的。更不用半夜三更防守狗熊和野猪。住房都在马路边,院坝平展展的,都是抹的水泥地面儿。晒粮好扫好收不糟蹋。
而万佛寺村,大多数人户的院坝前都有丈八高的石坎,晚上,男人喝的偏偏倒倒,出来解溲,黑灯瞎目儿的,一个撇脚或一脚踩虚,就会一头栽下坎去。
高一丈,不一样。砂坝坪的冬天,路上很少积雪。太阳一晒,干爽爽的。不像万佛寺的泥巴路,冬天,路上结成板板冰,走路手脚并用。尤其是背物负重,还得在草鞋上套上脚稳子。开春了,昼夜温差大,晚上冻成冰,中午被太阳一晒,稀泥烂浆的,走几步路,背心都被脚后跟浇满泥点子。
只要上万佛寺结成一门亲事,这一方的小伙子基本就不愁找不着媳妇了。或是姑姑为侄女保媒说亲,或是姐姐给妹妹穿针引线。说男娃子家多么有钱,家里被子都是三面新的。自行车、手表、缝纫机、收音机,样样都有。年前收的稻子大囤子小仓的,将来吃穿不愁。小伙子又勤快,脏活累活不让女的动手。这德性在哪去找?——从没听说跟他妈呛过一句嘴。将来在他家过日子,还不是由你眨巴眼晒太阳,一手遮天!嫁过去,肯定是女的当家,你说圆的就是圆的,你说扁的就是扁的,那男的不会跟你争什么输赢。这样一来,妇唱夫随,恩恩爱爱,家庭和睦,日子一定过的红火。男方住的地方好自不必说了。家里没有老的,负担轻。兄弟姐妹少,以后不存在分家产。
先把女孩子的心哄活了,借口带着她去看谁家是否有小猪仔卖,这样就把男方的家底儿看了。媒人约好了女方前来看家底儿的日期,暗地里通知男方:赶忙把房屋拾挪干净。差些啥摆设的,快去借几样来摆放在最显眼处,但千万不要让道具穿了帮,叫女方看出蹊跷来。腊肉是少不了的。只是记住:不可给媒人杀鸡吃。因为鸡属尖嘴之物,媒人吃了,十有八九要扯是非。
女娃儿去男方看了家底儿,满意了,要吃顿饭。女孩子一般多矜持,肯定要端了架子扭扭捏捏。这时,媒人就越俎代庖,替她收下男方早已准备好的五十块钱的红包儿。
过十来八天半个月,男娃子再假装逮小猫小狗,找个借口,去女娃儿家探视一下。女娃儿家有了那个意思,就悄悄送男娃儿一双自己亲手做的白底黑面的灯芯绒布鞋。母亲当然是知道的,只是假装不晓得罢了。
这亲事就有了八成把握。
也有男女双方自愿谈成的。但女方的父母好面子,还得要争讲男方必须请媒人。天上无云不下雨,地上无媒不成亲。自古都是低头讨媳妇,昂头嫁女儿,哪有女儿家主动去婆家的理?防止以后夫妻两个拌嘴,男的捡便宜说女的是巴结他嫁去的。女的当然要留个硬肘话把儿。这时候,男方就随便请个亲戚或熟人去走个过场,给女方父母一个台阶下,女方父母不得不半推半就地答应,落得作个顺水推舟的人情。不然,男娃儿就动起歪脑筋。到那时,生米煮成了熟饭,女方的父母再拗下去,一旦出乖露丑,看你如何推得动这下扇石磨!
桃花儿的男朋友是贺远春。从万佛寺下到砂坝坪,要经过仙人渡水库。水库外边的第一户就是他家。也是土墙石板房,却是依崖脚而建。崖的顶端就是万佛寺最神奇的天池。天池里的水,淫雨不溢,久旱不涸。一年四季,池水清澈见底。寒冬不积雪,夏夜一片蛙鸣。尤其是水从池埂下渗出来,一滴一滴从高空落下,经过阳光照射,就像天上在下金雨。金雨便滴落在贺家土墙房的山墙外面,人都羡慕贺远春住了一个天赐财富的好屋场。
可是,贺家并未因住此屋场而发迹。贺远春上学的时候,父亲害了十几年的胃溃疡病。因无钱医治,最后拖成胃癌,死了。贺远春高一时辍了学。母亲带着只有五岁的小妹妹改嫁到江苏。那时,贺远春才十七岁。他妈要带他一起走,怎么哄,他都不去。当时,好多人都夸他是个有志气的汉子。后来又参了两年军,在部队学会了操厨。退伍后,被朝阳乡聘去在机关伙食做饭,说起来,也算是政府工作人员。比起真正没离开过土地的农民,还是有些优越感的。
桃花儿结识贺远春,其实是在贺远春还没当兵之前。贺远春参军走的时候,给桃花儿买了一块六元钱的电子手表,而桃花儿却送他一双绣了鸳鸯戏莲的鞋垫儿,还偷了她爹尹忠安不知祖传了多少代的一只玉石烟袋咀儿给他。
贺远春在朝阳乡做饭,桃花儿有事没事就找机会去一趟朝阳乡政府。两人一来二去的,感情就越来越深了。去年,桃花儿的母亲被蜂蜇死,贺远春拿出一万块钱帮其安葬了。尹忠安一直坚持要还他,但又无法凑齐偌大一笔钱。
如果把贺远春两年当兵的时间也算在内的话,两个年轻人已经交往五年多了,尹忠安老两口儿耳闻目睹也不是不知道,只是装佯判而已。贺远春却一直没请媒人到尹家来提亲。这使尹忠安心里很不舒服。老伴在世的时候,也曾向尹忠安透露过自己的想法:两个女儿中,将来任意要留一个招上门女婿,老两口的终身也好有个依靠。到百年归逝时总还有个披孝举幡的人。可贺远春从小气高性傲,觉得做上门女婿下贱,要在人家矮檐下进出,使他在人前人后都比人矮一截。
桃花儿当然有她自己的想法:现在母亲也去世了,就一个父亲和妹妹。她曾跟贺远春商量过,贺远春那边也没有老的,虽然住的仍是土墙房子,但还算宽敞。她俩结婚后,就把父亲和妹妹都接过去一块儿过。妹妹也长大成人了,再过几年就是别人家的人,桃花就养父亲的老。尹忠安知道了,便骂道:“真是女生外向,竖起两只耳朵只顾听别人胡煽。——说的轻巧,还想接我父女俩都去!我问你:我和桂花儿算你的陪嫁丫鬟仆人还是算啥?你转告他贺家娃娃:我们尹家祖祖辈辈都是有志气的!不像他的妈,老汉才死几天,就守不住了?连她自己亲生的儿子都不要了......”
桃花儿哭道:“你讲不讲理嘛?他的妈改不改嫁,与你相干吗!”
就在前两个月,眼见得宽大的衣裳已遮不住桃花儿膨胀的身体,尹忠安才终于明白,贺远春已经跨了他的大步!
一宗事没完,另一宗事又接踵而至。尹忠安听弹花匠白仁贵建议,举债建了一孔石灰窑,头一窑石灰没烧出来,窑子就垮塌了,使他欠下了子孙债。紧接着,家里养了一头母猪,却只产了两只猪仔,两只又都是五爪猪!
双猪独狗,非死即走。凡是人家母猪只产两只小猪,或母狗只产一只小狗,就预示这家人中不是谁会死,就是谁有可能要生一场大病。这灾难是逃躲不掉的。
所谓五爪猪,并非是猪有五只脚或脚上有五趾,而是猪的蹄膀上或脊背上有个璇窝儿。璇窝儿在脊背上是天五爪;璇窝儿在蹄腿上是地五爪。无论出现哪一种,家里都是要死人的。——也不知白仁贵从哪部古书里得来的这么高深的理论,反正万佛寺的村民只会挖泥拌土,谁还懂得这些学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