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人生处处是狼灭
此间的热闹和她无关,地上的泥夹杂着晨间的霜,冷的直入骨髓。
郁平讥嘲,指尖的泥沙钻入肌理,渗出血丝,却恍若未觉。
那高举的右手最终还是放下了,手上的指尖微蜷。
七岁的小姑娘如同凛冬的最后一片树叶,枯槁又倔强,麻木又绝望。
她自知身处炼狱,却总忘了阿鼻地狱十九层,层层杀人诛心。
每一层都在剥离理智和良善,将她打入无底的深渊。
平日里这些人对她动辄羞辱打骂,当做下人一般驱使奴役。
没有黄泉庇佑,赵家辅佐,她只能忍着、疼着、在无尽的烈火中煎熬着。
现在,就连平日对她看顾一二的陆夫子,也要弃她于不顾了吗?
就因为她身处地狱,就连最后的一丝光都要视而不见?
何其不公,又没有道理!!!
郁平不敢抬头,泪珠一颗颗的砸在土里,溅起大小不一的泥坑。
她强忍悲伤,眼泪模糊了视野,嘴唇憋得发紫,哆哆嗦嗦的蜷缩在灌木的阴阳中。
她怕啊!
怕自己可悲的憎恶和不甘成为他人笑柄,也怕自己的眼泪和懦弱助长凌虐的欲望。
为什么?
明明她也流着皇族的血,明明她也姓郁。
可比起那个众星捧月的小表妹,自己就像是阴沟中不见天日的老鼠。
难道皇太女真的高高在上,可以为所欲为吗?
看着那些眼高于顶的世家小姐,各个阿谀谄媚,出言讨俏的模样。
小小的郁平第一次对那至高无上的位子心生向往。
可向往又如何?
没有父家帮扶,失去赵家庇佑的庸王府,何故庸人自扰?
她出生那年,新帝登基,帝王大赦天下却唯独放不过赵家。
赵家为了断尾自保,弃母上和祖父如敝履。
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
熙熙攘攘,往来皆利,失势的皇女比草贱。
就连她爹爹都自请下堂,唯恐和庸王府有任何牵连。
所有人都迫不及待的撇清关系,审时度势重新站队。
曾经三五好友把酒言欢,如今门庭冷落万人嫌恶,事事真无常。
终身幽禁,不得外出!
自郁平打记事起,庸王府便是牢笼,将她的母上困在四方院落中。
外面的春光灿烂,照不进一院萧索,曾经的凌云志转瞬成空。
“平儿,你要忍!不要反抗,也不能反抗!”
彼时的郁凌云早已被时间磨平棱角,疯癫痴傻,说话颠三倒四。
她一身绛紫色瑞兽纹暗花玉锦朝服洗的发白,哪怕补丁叠补丁也不愿褪下。
郁凌云死死的掐着郁平的肩膀,一遍又一遍的重复。
“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活,你明白吗?”
“哈哈哈哈,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活!”
“我们只需要再等一等。”
女人穿着旧日的朝服,又哭又笑,“这天下是朕的!郁巡音,你听到了吗,这天下是朕的!哈哈哈哈!”
“只要再等一等,这天下终归是朕的!”
庸王疯了,午夜梦回,夜半低语,整个京都的人都知道庸王是彻彻底底的疯了。
本就家徒四壁的王府,因为母上的痴傻雪上加霜。
要不是母上手下里念旧的老人暗中照应,她根本活不到现在。
初时,她不懂为何这世间恶意诸加吾身。
她为什么要忍着?为什么要守着?为什么苦苦的煎熬着?
后来,还是阿娘的旧部提点一二,她才恍然大悟。
“小姐,你要知道,随血脉延续的除了爱还有仇恨。”
父债子偿,赵家的血脉注定要背负赵家的罪孽。
若没帝王放任,她们这些被贬的、流放的、势单力薄的,又怎么可能把手伸到庸王府?
从小到大,她所经历的一切都是对高家满门的赎罪,是帝王的报复。
雷霆雨露,皆是天恩,她感动吗?她不敢动啊!!!
每个孩子的出生,都该被疼爱和祝福。
可她却是被诅咒的那一个,诅咒她在业火中挫骨扬灰。
郁平忍住泪水,视线却总是瞟向郁星云鞋头珠花点缀的东珠。
这样圆润饱满的珠子,只要一颗,就足够庸王府上下三月开销,却被表妹点缀在鞋尖上。
郁平的一切,郁星云都看在眼中。
地上阴暗爬行的孩子,安静的把自己缩在角落,像是只蛰伏在暗处的毒蛇。
隐忍又坚强,麻木的任凭血水流了一地,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她算了一下,这孩子断断续续的哭了一炷香的时间。
如此肺活量,看来身体不错,不像是个无力反抗的,那便是甘愿屈服?
那种对全世界的恶意萦绕在小姑娘周围,郁星云的恶人雷达滴滴作响。
小姑娘略微挑眉,嘟囔道:“得,又一个狼灭出现了啊~”
就连清流党的路祭酒都不敢出手阻拦,想必这位的身份很不简单。
许翎是个胆肥的,见陆靖并没有马上赶她走,立马蹬鼻子上脸。
她吊儿郎当走到灌木丛旁,踢了踢地上躺着的小趴菜(郁平)。
“郁平,郁大世子~,愣着干嘛?!”
桀骜的小姑娘双手掐腰,用脚尖勾起郁平那张麻木又肮脏的小脸。
许翎刻意提高了声调:“见到皇太女殿下,还不快快行礼?怎么,难道你们庸王府是要造反吗?!”
郁星云:“……”
好了,这下不用四喜介绍,她也知道地上的是谁了。
郁乃皇姓,帝王登基,杀伐果断,皇室血脉几乎赶尽杀绝。
除了幽禁在府的庸王(二皇女),剩下的兄弟姊妹都在皇陵里,一家人整整齐齐。
郁星云瞧着那张毫无血色的小脸,瘦削的下颚宛如刀锋,满是补丁的衣袍下是不经一握的腰身。
许翎仿佛一用力,都能要了郁星云的小半条命。
自打庸王幽禁,赵家就彻底放弃了赵太贵君和膝下的二皇女。
大皇女、四皇女音讯全无,五皇女、三皇女谋逆伏诛。
原本胜券在握的二皇女(郁凌云),彻底成了笑话。
赵家苦心经营,最终却成了那只被喂饱了的螳螂,被黄雀吞入腹中。
赵高积怨,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若不是赵家势力盘根错节,帝王不好下手,恐怕就不止一个庸王府这么简单了。
老而不死,是为贼也。
新帝登基,削藩除勋势在必得,这第一刀要砍的,就是赵碧这位老不死的。
只可惜赵碧之人,是牛角上抹油,又尖又滑。
赵相积罪如山,可一一查下去,不是苦主身死,就是线索已断。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像是打不死的小强一样顽强。
拔出萝卜牵出来的泥,都是些不知名的小角色,远不足以让赵家伤筋动骨。
可郁巡音人贵有持,沈相心细如发,又有清流党的傅家如虎添翼。
这经年来月,还真让二人从先帝后宫中查出了些端倪。
二皇姐的父君赵玉琪乃是赵碧一母同胞的亲弟弟。
当年高贵君撞柱不足三日,赵玉琪晋封贵君,代掌凤印。
前朝后宫,帝王沉迷风月,早已看不到赵家贪心不足的丑恶嘴脸。
比起高家的一心为国,赵碧的胸怀就狭隘很多。
天下已定,我固当烹。
看过了高家纯臣良将,兔死狐悲难逃一死。
赵碧选择了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
赵碧:宁可我负天下人,也不可天下人负我!位高权重到无可撼动,我看谁敢要了我的脑袋?!
先帝既不是积劳成疾,也不是被酒色掏空了身体,那是毒杀!
是三五皇女宫门事变,意图矫沼时,七窍流血而亡的。
郁巡音还在战场上刀头舔血,前朝、后宫已经将郁凌云推上了尖峰。
毒药、遗诏、局中局,毒害先帝的只怕不是她那愚笨的两个皇姐。
郁巡音接到沈玉青密报,千里奔袭回京时先帝已入陵寝。
此事被翻来,她才恍然大悟。
曾经,记忆里那个看似不争不抢,放情丘壑的二皇姐不是个简单人物。
层层抽丝剥茧,证据直直赵太贵君的长青宫。
郁巡音登基,为了皇室颜面,这件事儿被暗中处理,但世家大族都心知肚明。
作为曾经皇储的有力竞争者,谁敢和庸王府的人走的太近?
到时候被扣上一个结党营私,蓄意造反的罪名,跳进黄河都洗不清。
当年,谁也不知道先帝遗诏,属意的究竟是哪位殿下。
宫门事变,血流漂杵。
一人、一枪、一夜、一个传说~
煞神的阴影深入身心,成为皇都子民永远无法清醒的噩梦。
郁巡音带着高家铁骑冲入皇都的那一晚,遗诏便不再重要。
当她铁甲染血,目沉如夜的接过那染血的玉玺,历史注定因她而改写。
得知郁平的身份,郁星云眸中的不忍散了个干净。
道不同,不相为谋。
她可不是身披圣光铠甲的勇士,杀不死满身荆棘的恶龙。
仇恨的种子已然种下,她的怜悯只会助长其生根发芽。
救赎文学不适合她这个炮灰,好好过日子比什么都强。
这样想着,郁星云巴不得赶紧离开这个修罗场。
戏台子都搭好了,指不定是创世神那个狗东西要坑她。
郁星云:溜了溜了!惹不起,本咸鱼还躲不起了吗?
“陆夫子,我们去上课吧。”
郁星云牵着陆靖的小指轻轻摇晃,眼中闪烁着对知识的渴求。
“早说啊,走,以后你和姐姐同席!”
许翎被萌的心肝儿颤,也顾不得地上的郁平,兴高采烈地捞着郁星云就往书堂走。
陆靖将郁星云的行径看在眼里,心中热切又澎湃。
小殿下不过四岁,却已经能够巧妙的通过转移话题来解决矛盾。
陆靖:不无脑帮扶,也不落井下石,这娃娃前途不可限量!
郁星云:并不,我只是怕麻烦,不想和狼灭扯上关系。
陆靖逐渐迪化,阴差阳错,郁星云入学第一天就收到了迷弟+1。
郁平被许翎踩得喘不上气,挣扎起身,浩浩汤汤的一行人早就不见踪影。
“我连给你行礼的资格都没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