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黑船来袭
在这样一个夏日的静谧夜晚,天星满目,风弱浪微的时刻。紫山岛千户所当值百户刘冲正撕扯着鱿鱼干吃,他一边吃一边巡视着入港水道前的砖石碉楼和防倭墙。
紫山岛易守难攻,当年倭乱最猖獗的时候,也从来没有被倭寇攻陷过。
这几年倭乱局势渐渐平息,南来北往的商船大大增多,连带着千总林长海也带着紫山岛千户所的官兵做起了大量的买卖。
大家的手头开始变得宽松了一些,买东西也更开得起价格了,愿意来岛上的小商船也变多了。
当年在这里当兵都是苦差事,世代扎根于此的军户尚且有挈家逃亡的,募兵更是十募七跑了。
然而当倭乱局面平息,林千总生意越做越红火之后,紫山岛千户所的官兵身份,竟然一下子来了个大逆转,成了香饽饽了。
刘冲家祖上是洪武大帝时期就随军定居于此的军户,他的爸爸是紫山岛千户所的官兵,他爸爸的爸爸也是这里的官兵,可以说是世世代代在此当兵。
和很多人不同,刘冲从来没想着自己要离开紫山岛,要脱下这身军服。
他觉得这就是他的命,他爹,他爷爷都是官兵,他自然也是大明的官兵。
刘百户一直以最严格的标准要求自己,也要求手底下的兵。
每逢他当值,大炮必须擦得锃光瓦亮,炮位旁必有炮手待命,起火儿要放在随手可触的地方,藤牌手和鸟铳手决不能站错自己的位置。
岛上很多人都觉得他是个怪人。
常有人对他说:“倭乱都已经平了,你要还想立功,可以写信到兵部自荐改募其他地方。大家到这里,是来做生意的,每天剑拔弩张的,把客商吓跑了不好。”
但是刘冲并不想离开紫山岛。他小时候最佩服的人是卫学的老师,那是一个去过北方见过大世面的书生。
那是一个犯了小罪被发配到这里来给他们军户上课的书生。
刘冲曾经问过这个老师,他的家乡在哪里?
这老师很是洒脱,他回答,没有家人了,就没有家乡,这里的岛民一年比一年更像他的家人,他也就变成岛民,住在家乡了。
刘冲长大,承袭父职,成家立业,有了老婆孩子,有了更多的家人。
在倭乱期间,紫山岛有过两次小的战斗。
刘冲全力以赴,但没有机会立功。
他心里,有一团火,一直没有完全熄灭。但也不足以燃烧到让他想离开自己的家人。
这团不大不小的火,让他成了岛上的异类,别人都不理解的固执狂,只有从戚总兵麾下调来的千总林长海才能理解他一些。
刘冲总觉得,只有自己恪尽职守到这辈子最后一刻,也许这团火才会真正熄灭。
这一日入夜,刘冲当值,照常巡守。他带着两个半大小伙子到处在防倭墙上检查炮位和鸟铳手的弹药袋子。
到了水道西侧,这里有一座砖石碉楼,建造的相当高大,上头还燃着长明灯,为往来商船渔船引路。
刘冲正准备上去,上头负责瞭望的兵丁却突然朝下喊他:“刘百户,你快上来看看,有怪事!”
刘冲闻言,扔掉手里的鱿鱼干,大步流星的就往台阶上走。
碉楼内部狭窄逼仄,而且台阶十分陡峭,刘冲几乎是手脚并用的往上冲,他心里,甚至有些兴奋。
身后的两名随从兵丁,完全跟不上他的速度。
来到碉楼顶上,瞭望兵丁指向西南天际线上,那里出现了一艘远远看去便知船身庞大的巨舶。
这艘远海巨舶船体通身墨黑,连船帆都是黑色的,此时正张满风帆,朝着紫山岛港口方向劈波斩浪而来。
一名瞭望兵丁道:“这么晚了,不可能还有一般商船上来做买卖。”
另一人道:“别傻了,很少能见到这么大的商船,还是黑色的船帆,我看搞不好是倭寇。”
第三人道:“现在哪儿还有开那么大船的倭寇,这时候来,怕不是,林千户那边......”
他一言点醒另外两人,他们脸上的疑虑和忧虑消散,变得喜上眉梢。毕竟,自打林长海跑通了东洋西洋的买卖,紫山岛官兵的口袋可宽裕多了。自愿上来开妓馆的都两家了。
第一个发现黑船的人道:“这么大的黑船,可能是佛朗机夷人。是不是,前几天林千户让搬进仓库的那些白糖,红糖和生丝......刘百户,要不咱们赶紧通知林千户,别误了他的大事?”
另外两人也都一脸喜悦殷切的看着刘冲。
他们都想到,前不久林长海的儿子林凤又押运了一大批福州,泉州,海澄县牙行的商品进岛。白糖,黄糖,红糖,生丝,茶叶啥都有。这佛朗机夷人这么大的黑船来一趟,还不得撂下好几千两银子?官兵人人有份,每人两三两雪花银,美滋滋呀,想的他们裤裆子都变紧了。
刘冲眉头紧皱,他是不反感林长海做的这些买卖,而且他也打从心底里佩服林长海当年在戚继光麾下建立的那些战功。
但是现在岛上的兵丁人人满脑子做买卖发财,对自己的本职工作已经不放在心上,这一点让刘冲十分的不满意。
刘冲道:“把瞭望筒拿给我。”
瞭望兵丁将能远望的瞭望筒递给刘冲,刘冲走到塔楼西南边再三凝望那艘正在驶来的巨大黑船。
尽管这船船体巨大并且正在扬帆而来,但终究还有相当距离,即使用上远望的瞭望筒,也不能从镜片中看得十分真切。
这黑船上,没有纹饰,黑帆上也没有花纹图案,刘冲越看越觉得疑虑。就算是林长海的走私客商来买点儿什么特别需要低调的东西,也不至于弄一个这样的船,这反而太显眼了。
刘冲反复拿起瞭望筒子观看又放下足有三次,随后他突然做好了决定,对身边人下令道:“张老六,周麻子,立刻到前岛营房要我本队李总旗和王总旗马上点齐各小旗官与士卒到防倭墙来!然后去通知林千户可能有情况。”
然后刘冲又问瞭望兵丁:“你们今天是哪位总旗官当值?”
瞭望兵丁回道:“是吴总旗,他在后头伙房吃晚饭呢。”
刘冲道:“马上叫他过来找我!其余人下去通知各炮位炮手和藤牌手,都打起精神来!”
瞭望兵丁被刘冲的严肃给整懵了,差点没做到立刻遵守命令,还呆了片刻。
刘冲骂道:“还愣着干什么!马上去!”
整个防倭墙前后和水闸塔楼上下立刻忙碌了起来。承平数年,一时之间大家都有点手忙脚乱。
尤其今天当值戍守的还不是刘冲麾下的人马,如今全岛只有他麾下的两队总旗最训练有素。
刘冲手上握紧西洋瞭望筒子,又举起来看向那艘黑船。
这黑船,劈波斩浪,太快了,怎么会这么快?
当值总旗官吴承光匆匆吃完晚饭跑上来时,防倭墙上当值戍守的五十人已经在刘冲的指挥下开始从库房搬运火药铅弹丸和刀矛了。他们把作战物资,藤牌弓弩等物品分别堆放在防倭墙后面和闸口塔楼后头。
吴承光目瞪口呆,忙问刘冲:“刘百户,怎么回事儿?倭寇打来啦?”
刘冲把西洋瞭望筒子递给他,指向那艘黑船道:“你看那里。”
此时,这黑船似乎以更快的速度驶来,船体更显巨大,黑色的船身和船帆在落日余晖中格外刺眼。
吴承光看了两遍道:“船上没人,这是倭寇的船吗?还真没见过倭寇用这种船。会不会是林千户的客商?”
刘冲冷笑道:“你会用这种船来拉生丝茶叶白糖黄糖吗?”
吴承光脑门上冒出冷汗,问道:“现在该怎么办?”
刘冲道:“我已经把我本队两个总旗都喊来了,你们后半夜是哪个总旗的人轮值?胡永利吗?你赶紧叫他马上带人来,还有你们百户。林千户那边我已经派人去通知了。我们两百人守着,这黑船敢有任何不轨,都叫它有来无回!”
半个时辰后,前岛山上营房里,原本在吹牛喝酒赌博的官兵已经被刘冲的两个总旗集合好了。
这已经是非常快的速度了。甚至两个总旗和十个小旗官连一套暗甲都穿戴好了。
然而,那黑船甚至更快!
它已经来到非常近的距离了,防倭墙和闸口塔楼的官兵可以看清晰的在最后的如血夕阳中看到它高大的船体,黢黑的船体几乎可以媲美朝廷那硕大的封舟。
刘冲默念道,倭寇没有这么大的船,这么大的船如今只有朝廷和弗朗机夷人才会有。
披挂整齐匆匆赶回的吴承光道:“刘百户,我已经让人通知胡永利和廖百户了。这,这船想干什么?它要进港吗?我们给它开闸口吗?”
刘冲回头望向前岛山头,他本队的人已经在快速前往库房领取火器兵器的路上了。
而当面那黑船越来越近,已经到了火炮射程内,半刻钟时间就有可能到水道闸口要进港。
该开闸口吗?还是先派小船去检查一番呢?
这船太大了,虽然紫山岛的水道足够它进来,但万一发生任何意外,如有交火,水道就废了,没有林长海的首肯,他不敢让它进来。
刘冲喊道:“给它旗语!再打一发红色焰火,让它收帆下锚,不能再靠近了!”
瞭望塔和闸口塔楼兵丁立刻准备照办,从日到夜,他们都有一整套办法通知来往船只听令行事,无论是东洋还是西洋的船都可以。
夕阳逐渐隐没,伴随着号角声,闸口塔楼上的官兵用大红三角旗疾速左右挥舞两次,然后往复三次。
另两名官兵拿出了绑在木棍上的大支焰火,迅速点燃。焰火在星空下炸开,闪耀出一个亮红的圆。
黑船似乎看懂了紫山岛官兵的意图,黑帆逐渐收下。船速也变慢了。
但刘冲并未松懈下来,此时光线已经过于昏暗,防倭墙和闸口塔楼,瞭望塔楼都点起了火把和油灯。
他看不到收帆的人影。
一种不安的悸动,又或者是某种来自内心深处的期待与激动,刘冲又拿起瞭望筒子反复查看这艘黑船。
船首似乎有什么很大的东西在动,他似乎依稀看到了一些和船木不一样的光泽,然后就是一闪而过的火舌!
刘冲看到火舌之后才忽然反应过来,忙大喊道:“注意,前方敌船开炮!”
伴随着他的大喊,轰隆的炮声比火光稍慢片刻传来。
巨大的弹丸发出尖锐的破空声,呼啸而来。
第一发打在了防倭墙上,就在刘冲所在的这一段右下方。
第二发打在防倭墙下面闸口水道塔楼的半身处!
塔楼和防倭墙都十分坚固,但巨大的炮弹动能带来惊人的声响和,炸裂开的碎石烟尘配合震动感,夺人心魄!
刘冲和吴承光都被震惊,吴承光更是一下子把头盔掉在了地上,他忙蹲下靠在防倭墙后头,眼中满是惊恐。
但刘冲没有,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片刻的震惊过后他很快冷静了下来并且评估局势。
好大的弹丸,好强的火炮。这样大的威力,比岛上最大的几门大将军炮还要强!
刘冲大喊道:“炮手准备!其余人蹲下隐蔽!”
好在刘冲之前的准备指挥起了作用,两门大将军炮和两门佛朗机炮都已经装药完毕了。炮手们在最初的震惊后,在刘冲的鞭策下开始行动了起来,开始往火炮中夯实火药,装填弹丸和火捻子,并将起火儿点燃等待刘冲的命令。
正在这时,黑船船头燃现了第三道火舌,又是一发硕大的弹丸以极快的速度射来。
伴随着碎石炸裂开的声音,炮弹轰的一声击碎了防倭墙上一处垛口胸墙。这里正放置着一门佛朗机炮,拿着起火儿的炮手就躲在胸墙后等待刘冲的命令。
结果对方这一炮,以巨大的威力击碎了这一处垛口胸墙,拿着起火儿的炮手瞬间被炸飞一丈有余,如同一个装了稻谷的破布袋子从半空摔下,登时就没了动静。
这场战斗,出现了第一个伤亡。
刘冲站的笔挺,此刻的他没有任何恐惧,他也没有身穿一套盔甲。他单手高高举起,但仍未放下,仍未给出开炮的命令。
另一只手拿着瞭望筒子的他,注意到黑船的船帆并未完全收拢,似乎是在配合摆舵转向。
那就对了,对方是要侧摆过来,准备用更多的火炮炮击!
必须要忍耐,要等到对方船身侧摆到一半时,是最佳的反击机会。
很快,当船身侧摆开始一会儿之后,刘冲看准机会,放下手大喊道:“开炮!打他老母!”
轰,轰,轰,轰!
防倭墙上和塔楼上吐出四道火舌!
官兵的火炮有高度优势,即使装药不够多的佛朗机炮也能射到对方。
但是很可惜,第一波四炮全部打空了。弹丸越过了船帆,落到更远的海上去了。
刘冲来回奔走大喊:“抽走垫木,抽走垫木,炮口摆低三指!快快快!”
远处,巨大的黑船正在摆舵,侧边开始推出许多炮口,这是一艘火力十分强大的战船!
刘冲心中丝毫不惧,他一巴掌呼在吴承光后脑勺上,大喊道:“你下去闸口塔楼,让他们做好准备!”
一股热血,不断上涌刘冲的脑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