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赐第葛岭
清明节前的寒食日,贾似道带着几个随从泛舟西湖,然后登上湖岸的一座小山,顺着山径探幽访春,不时地在路边看到一些坟头散落着些纸花,插了些柳条,有些坟头则孤零破落,无人打理,想到自己刚刚为死去的理宗皇帝修陵之事,心生感慨,他命从人到湖边折了些柳条,插在了那些荒坟野冢之上。情不自已地自吟自咏起来:
寒食家家插柳枝,
留春春亦不多时。
人生有酒须当醉,
青冢儿孙几个悲。
同行者皆言:“相爷真是个性情中人,此诗咏怀抒情,正道尽了人间的生死至理。”
贾似道笑而不语。
此时的贾似道心境还算清楚,这首诗里,暗含了他对大宋江山的担忧和自己人生的不可预测感,危机意识藏在了文字的背后,才会有“人生有酒须当醉”的感叹,他以为别人无法感受到他的用意,也就自我欣赏起来。
一天早上,在府中吃过早餐,贾似道把贾正叫到跟前,很客气地说:“贾正,你说说看,现在每次入朝,皇帝一口一声师臣,太后也对我那么尊重,这本是无上的尊荣,可是满朝的文武大臣,每个人见了我都毕恭毕敬,客客气气,口口声声‘周公周公’,可谁都不愿意与我多待一会儿,谁都不愿在我面前多说一句话,我这比皇帝还孤独啊!”
贾正:“相爷能清醒看到这些,这真是我贾门之幸啊!俗话说:功高震主呢,相爷既然感到了危险之所在,何不趁此急流勇退,也好平安落幕呀。”
贾似道:“我倒是这么想过,可是满朝文武,多是我的门生故旧,他们中许多人希望我执掌朝纲,当今皇上,你也知道,他其实是不堪担江山社稷之重任的,可他是与理宗皇帝血脉最近的亲侄子,你说皇位不由他继承又能由谁继承呢,他是命中注定的皇帝呀,这能怪我么?再说皇帝过了弱冠之年登基,就没有太后垂帘听政的道理和先例,而且谢太后这个人向来明哲保身,在后宫尚且谨小慎微,更是从来不想招惹外朝之事,这是满朝上下都知道的。好了,这样弄来弄去,所有的事情都到了我这里,我也无解呀!”
贾正:“也不是完全无解,相爷可在这朝中或外放官员中物色一位或几位德能相称的大臣,补齐宰执之位,然后您慢慢放手,让他们去主理各项事务,辅佐皇上。这样一来,您自己掌朝的事后继有人,别人还会把您当作真‘周公’呢。”
贾似道:“贾正啊贾正,亏你跟了我这么多年,你说人心隔肚皮,满朝文武,不是有能无德者,便是有德无能者,更多的是无德也无能的人呢。我掰着指头数过,那些文人,一个个酸酸的,道理能说一大堆,搞起私人小圈子比那些武人更有甚者,那些武人,一个个草包,有奶便是娘,你翻开史书看看,有哪一个朝代有我大宋朝的降将多啊。我们大宋朝啊,真正是所谓的文人怕死,都主张投降,武人爱财,个个唯恐天下不乱,都想发战争财。你叫我在这些人中去物色接班者,真是糊涂!”
贾正:“是啊,国家没有人才,这是天不佑大宋啊!”
贾似道瞪着大眼:“放肆!有你这样说话的吗?”
贾正吓了一跳,回转身自己给自己做了个鬼脸,他很清楚,贾似道虽然在众人面前很威严,但对自己偶尔的失言并不会太计较,有时候还乐意别人抬杠,因为在朝堂之上,没有人能与他平等说话。身在高位的人,有时也会为找不到一个平等交流的人说说话而苦恼呢。贾正这么想着,甚至还暗暗自我得意起来。
贾似道见贾正不再言语,沉吟了很久,突然说道:“临安非久留之地,我还是要回到越州去!”
贾正自是不敢再多言。
度宗皇帝收到贾似道乞归的奏疏时,没有感到太多的意外,因为贾似道经常在他面前表示隐归山林之意,他预感到这一天迟早要到来,他不是思考贾似道离开后怎么整治朝纲,更不是主动与朝中其他大臣多接触,多了解,因为,度宗皇帝只认识贾似道,与他有过私人接触和沟通,而对其他文武大臣都很陌生,都只是在朝堂之上见过,根本就没有私交,故而总是思考着如何挽留这位“师臣”。
度宗皇帝把贾似道乞归的奏疏自己留住,这一次,并没有去向谢太后求助,他要做一次敢作敢为的明君,因为贾似道没有离开临安,他相信以自己的诚意,是可以挽留住这位“师臣”的。
谢太后对此,自是一无所知,没有听到有关外朝争执的消息,也就以为他们君臣相安,国泰民阜了,因为这是她最期望的状态,作为后宫领袖,她身正影正,采取无为而治的做法,内朝当然也是一片祥和气象。
这次挽留贾似道的做法,全是度宗皇帝自己拿主意,是他登基以来做得最有主见的一件事。
他先是指派朝臣到贾府宣读自己的旨意,要求贾似道要以大宋江山为重,以天下百姓为念,并抄录了前朝范仲淹《岳阳楼记》中的名言,要他:“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分君忧,解君愁。
贾似道一听,这圣旨拟得不错啊!原来度宗皇帝并没有他想得那么懦弱和无能呢,竟然被感动得流了眼泪,口口声声:“皇上圣明啊,皇上圣明啊!有明君如此,也算是宋室之幸!”
那传旨大臣把贾似道的话传回给度宗皇帝,度宗皇帝得意极了。
可是想了一会儿,度宗皇帝又沉下脸来,对传旨大臣说:“爱卿,你说师臣向来足智多谋,他这是不是在迷糊我,让我对他放松警惕,有朝一日,他还会与上次那样,不辞而别跑回越州去啊?”
贾似道与度宗皇帝二位一体的关系,在朝野人所共知,传旨大臣顺着度宗的意思,歪了歪嘴,回道:“嗯,这很难说。”
度宗皇帝打起精神说道:“师臣啊师臣,这次我是绝不会让你的如意算盘打响的,绝不会让你偷偷跑回越州去。”
于是传旨各部,要求每个部晚上派一位侍郎以上官员留宿贾似道的门外,如发现贾似道偷跑出去,必须加以阻止和挽留,如果拦不住,就要进宫报告,度宗要亲自前往劝慰。
事情做到这样,贾似道还能说什么呢?他也不敢再在这件事上搞出出格的事来,免得朝野非议。
不过度宗皇帝还是不放心,于是在早朝时对贾似道说:“师臣不必多虑,有你掌朝,我放心。从现在开始,我希望您每个月给我讲授历代经文、史书三次,这样,我也能保持与您经常交换意见,另外,每日早朝确实没有必要,有些大臣无事找事,搞些鸡毛蒜皮的事来,弄得大家都不舒服。我的想法是,从现在开始,您本人不必每天来早朝,考虑到您要休养,您可三日一朝,可以吧。如果,属于你的职权范围的事情,平时,你就直接在相府处理得了。”
这可是给贾似道开了个先例,这种礼遇有些是打破了常规的,度宗皇帝以为自己在处理这件事上,表现出了一个君主的英明决断,与后宫妃嫔们闲聊时,把自己挽留住贾似道作为一大成绩,很是得意。
贾似道有一次与度宗皇帝谈到,自己家乡的越州的山水如何如何秀丽,自己非常留恋那里的山山水水,特别是可以约上二三好友,唱和山水之间,也是人生一大乐事。在朝为官,真是身不由己,有时还遭大臣妒恨。
度宗皇帝也不是完全的傻子或白痴,由于两人彼此互知根底,他当然听得出来贾似道话里的意涵。
度宗皇帝:“师臣不要再想那越州山水的事啦。你看这临安,哪里又没有好山好水呢,前朝那个苏学士不是说过吗?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单这西湖之景,就足以怡情冶性。这样吧,你自己在这临安周边察看,选一山水优雅之所,再建一新的府第。平日里,有重大军国之事,你我君臣在宫中共商,而太平无事之日,你可约上二三好友,住在新府第内,寄情山水,这样,既有君臣之欢,又有山水之娱,两者得兼,不亦乐乎?”
贾似道没有想到度宗皇帝还能说上一套又一套,感到这个自己向来不看好的皇帝还是有些自己的主见的,非常开心,应道:“皇上有如此襟怀,微臣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于是,带着风水师,踏遍临安城郊,最后在西湖边上的葛岭,选中一处山水温润之地,再建一处相府。
葛岭在西湖北面,相传晋朝时期葛洪曾在这里炼丹,是一处养生宝地,后人将其地称为葛岭。
度宗皇帝为贾似道葛岭再建府第而下了一道专门的圣旨,将该地永久赐于贾氏,并命有司拨付银钱,贾似道鸠工庀材,大起楼阁亭榭,依山借湖,在葛岭建了一座富丽堂皇的郊外府第。
这个时候的贾似道,刚过知天命之年,虽得度宗皇帝无限宠幸,但却有着醉生梦死的想法,竟然感慨着人生时光的短暂。度宗皇帝赐他葛岭再建府第,不仅没有让他安心朝政,反而更纵容了他的享乐思想。
葛岭府第建好后,贾似道先后延请和尚、道士轮着前来做法事,以给自己和家人做寿的名义,进行各种娱神活动。贾似道为了标榜自己爱好清雅,将葛岭的这处府第取名为半闲堂,那意思很清楚,就是不希望自己整天为国家大事忙碌,能有一半时间用于享受生活。
其实,他没有想到,这根本就是自欺欺人,作为当朝的唯一宰相,度宗皇帝和谢太后又是那么信任和依赖他,朝堂之上,都是他贾似道一人说了算,而从四川沿长江往东,数千里江山面临着与蒙古人的对抗,他能闲得了吗?
但贾似道自己却是认真的,为了表现自己没有篡夺大宋江山的个人野心,故意纵情山水,这本是他的原意,现在半闲堂建好之后,置身于这么豪华的府第,他还真是生出“白云苍狗”的感慨,有了及时行乐的真想法,搜花觅柳,日聚艳姝,甚至进到妮庵寺院,但凡有三分姿色,必令仆役召入第中,有时以做法事为由,看上了,就留在了府中。
有一次,贾似道进入内朝时,看到一位姓叶的宫女,二八年华,浑身透着青春少女的风韵,从那装扮看,估计是刚从民间招进宫的绣女,他命跟在身边的贾正向度宗皇帝身边的太监王公公打听,这王公公见是贾似道的家臣来向自己打听那宫女的情况,吓得不知所措,好在那贾正也是明白人,知道主子这样做确有不妥处,也就没有难为王公公,令人意外的是,这一幕被正在后宫与全皇后聊天的度宗皇帝看到了,等贾似道他们离开后,度宗皇帝私下问王公公:“刚才那贾正与你所谈何事?”
王公公犹豫着,不想说出真情:“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刚才贾相爷遇到一个宫女,随便问了句是不是新来的。”
这度宗皇帝在有些方面可不傻呢,他想,那战国时期的楚王为什么要问周天子那鼎有多大啊,不就是有问鼎天下之心么?这贾师臣为什么要问那宫女是不是新来的呢?这样的事以往从来没有发生过呀,自理宗朝以来,贾师臣进入内朝那可是经常的事情啊,遇到宫女无数,从来没有问过什么呀。
度宗皇帝心中暗暗高兴,心想这贾师臣是不是对那宫女有意思呢,反正她也是新选的绣女,何不做个顺水人情,我江山社稷的命脉都可以托付给他,何惜一新选的绣女。于是对王公公如此这般地吩咐了一番,王公公一听,皱了皱眉头,什么也没有讲,他一个太监还能做什么呢?只得照着度宗皇帝的意见,当日安排两个太监把那姓叶的绣女送到葛岭的半闲堂。
这可乐坏了贾似道,特把叶氏女安住在单独的一处小楼内,自己日日与叶氏女把酒言欢,甚至想着,这可是沾了皇宫地气的玉体啊,自是不免生出一些自豪来。
也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贾似道变得越来越纵情糜烂生活了。
度宗皇帝自己本身也是一个享乐主义者,他只想做自己的皇帝,最主要的是不能断了自己的香火,要把皇位传给自己的亲血脉,他所作的努力仅此而已,江山社稷,在他看来,这都应该是大臣们的事,尤其这贾师臣,更应该把朝纲担起来,他之所以很多事情迁就贾似道,也是希望能用自己的信任与真诚,换得贾似道对朝政能用心用意,知恩图报。
度宗皇帝根本想不到贾似道的心里始终在想一件事:自己不管多努力,这江山还是姓赵,他不可能会有赵太祖那黄袍加身的机会,再说,自己也从没有想过这事。
这君臣二人,虽为一体,也是各想各的事,各做各的梦。
贾似道自在葛岭建了半闲堂后,不仅未能如度宗皇帝所愿更加安心朝政,反而是慢慢将朝政荒怠起来。
先是每隔5天,从半闲堂前坐船过西湖入城,在城内的都堂府略事休息,把各方送来的各种公文和外国往来文书拿来翻一翻,按往例写上自己的处理意见,由僚属们送往各个衙门,重要的就送到度宗皇帝那里,这公文往哪儿送,也全由贾似道说了算,如果有弹劾文书,贾似道是要特别细看的,不管是否与自己有关,如果是关于其他朝臣的弹劾奏章,他同样认真对待,首先要看这个被弹劾的人与自己是否有关,然后还要根据自己的印象,或者亲自批示处理意见,交有司查处,或者批个参考意见,呈给度宗后帝下达圣旨,其实度宗皇帝对这些大臣都没有贾似道了解,基本都是朱批“如议”的字样。
这样过了一段时期,国家也没有什么特别大的事情,贾似道觉得老往城里去也没什么意思,反正是批公文,干脆就将这些公文让幕僚们送到半闲堂来,大概看一看,有些就让僚属们代办了事,自己乐得在半闲堂游娱快活。
有一次,一个狎客看到贾似道正在斗蟋蟀,当着他的面说:“相爷,这就是您的军国大事啊!”
贾似道笑着说:“什么军国大事,那些狗屁军国大事哪有这有意思?”说着,搂着狎客的脖子,笑得前仰后翻。
贾似道是一个心防很重的人,在半闲堂虽然整日快活,或者沉湎女色,或者把玩古董,或者斗虫斗鸡,但他对自己的安全始终保持高度警惕,他曾与人们谈到三国时期的曹操,他说,曹操为了保命,不让别人晚间靠近自己的营帐,传言说自己夜间有梦中杀人的习惯,果然有一天,曹操睡觉时被子滑落床下,身边的侍卫上前去拾被子,被曹操手起刀落,结果了性命,曹操故意装作不知,继续呼呼大睡,第二天醒来,看到床下倒着一人,故意大吃一惊,问别人这是怎么回事,以此警告身边人,夜间不要靠近他睡觉的地方。
贾似道说到此处,很是得意,对曹操所为,那是敬慕得不得了。
在半闲堂,贾似道也设置了多重门禁,要求不管什么人进到里面,都要一层一层通报,即使是皇帝派来的朝臣也不例外。
有一日,贾似道的一位宠妾的哥哥来到半闲堂,找贾似道谈点事,这位妾兄常进出半闲堂,是个熟面孔,门卒认得他,因而没有向里通报,直接放他进到里面。
当时贾似道正在古董楼里与一狎客把玩古董,看到前院一个人走过,他应该是看清了那人的身影,故意轻声地对站在身边的贾正说:“那是什么人,这么莽撞,也不通报一声就直接闯了进来,家法从事!”
其实呢,贾正也看清了那人是贾似道那宠妾的哥哥,可跟随了贾似道几十年的贾正心领神会,找了几个家丁,把那宠妾的哥哥绑了个严严实实,扔到一个早就为犯事者准备的火坑里,那宠妾的哥哥大声喊叫起来。
贾似道当然听得明白,但他还是对贾正说:“你问问他,他到底是什么人?”
宠妾的哥哥报上姓名,贾似道立即命人把人从火坑救出,可是已被烧得焦头烂额,苦不堪言。
贾似道先是好言相慰,并当面严责门卒为何不报?
门卒垂立在旁,不敢出言。
然后让人立即把妾兄送往医治。
这样一来,贾似道既没有得罪那宠妾和妾兄,又借这莽撞的妾兄的脸面警告了方方面面的人员。其圆滑歹毒,可见一斑!
一日,贾似道正在半闲堂与一美妾游戏,春日方晴,两人兴起,竟进到香帐之中滚起床单来,正在兴头之上,突然传来度宗皇帝的圣旨,贾似道本想没有什么大事,完全不理门外贾正的声音,与那美妾继续亲昵着,被翻红浪,更加来劲!没想到,度宗皇帝连派了三批人前来宣他进宫。这是往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他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立即更换朝服,带着贾正诸人,先是坐船过了西湖,立即换轿,也没有去城里的都堂衙门,而是直奔崇政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