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紫袂全集(花语五部曲之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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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一惊一乍暗推太极手 又恨又疼实为兄弟情

善卿在茶厅里一边讲解,一边演示,从茶叶原态鉴别,到煮茶、品茶,一一娓娓道来。喝什么茶,用什么样的茶杯,换了一套又一套,不过一个时辰,茶厅里已经溢满了茶香。

善卿说得细致,兆轩也听得认真,只有王爷,已经坐不住了。他是想让他们单独相处的,为了不把一切做得太过刻意,事先根本就没跟兆轩说明白,兆轩也就是为茶而来。但是在王爷的想法中,以善卿的聪明,是能够猜到的,可是善卿却一本正经着,让王爷不得不认为是自己在场,她要保持自己的矜持。

于是,三巡过后,王爷终于找到了一个由头。

他把折扇一合,打断了善卿:“我想起你那个洗衣服的徒弟来了,那个丫头现在怎么样了?”

善卿头也不抬,忙着斟茶洗壶:“有些进步。”

“真是难为你了,”王爷吃吃地笑道:“你们说茶,我看看她去——”

“小丫头还是没学会那些规矩,怕会冲撞了王爷,又喜欢乱跑,听说你们来,我把她给锁房间了,王爷还是不要去了,省得失望,不如年后台上审验。”善卿微笑着,邀请道:“陪我们品茗如何,这才是雅事啊。”

王爷呵呵一笑,将军道:“怎么我感觉你有点怕我见她似的?!”

“王爷想见,我不会拦着,你又不是没见过,我怕什么呢?”善卿幽声道:“只怕见了,还是失望,我只愁难得听你奚落呢……”

“那我岂敢奚落你啊,”王爷一听,不知善卿是故意示弱,别有他意,只以为是小丫头顽劣,她还没有降伏,怕自己见了笑话她而难堪,于是接口说:“那算了,还是等你认为我可以一见的时候,我再见吧。”

话一说完,王爷又犯了难,此借口没了,那如何再找其他借口,真的要不尴不尬地坐在这里当陪衬一天?正想得入神,忽见兆轩起了身:“哎呀,实在忍不住了,我喝了一肚子茶,方便去呢……”

善卿随即叫身边丫环道:“冬梅,你带客人去。”

兆轩前脚一走,王爷就靠近榻前,问道:“善卿,你觉得我表哥如何?”

“好啊。”善卿漫不经心地回答。

王爷嘻嘻一笑:“他家里什么都有,就是缺个女主人。”他一侧身,坐在了善卿对面,眼睛,炯炯地望过来。

善卿头也没抬:“王爷,喝茶呢,茶具和茶必然是匹配的,就像乌龙,必须用紫砂的器皿,才能品出醇厚;龙井,必须用白瓷,才能显出雅致;而碧螺春,则必须用青花瓷,才有回味悠长……若是龙井配了紫砂,难免有些不伦不类,那茶还是茶,喝在嘴里就变了味,倒反让人觉得糟践了紫砂的壶……”善卿轻轻地将杯中剩余的残液一泼,微微一笑:“王爷也是讲究之人,必然是不会这样喝茶的。”

王爷脸上一刺,默然片刻,呵呵笑道:“你是龙井,他是紫砂壶,这个比喻,倒是绝妙。”他将手中折扇一合:“罢了,我也不做剃头挑子,该是如何就如何,”一抬眼,笑嘻嘻道:“他可什么都不知道,一心奔请教而来,饭,你还是要请我们吃的。”

“我已经说过了,那是自然。”善卿嘴里清淡地回答,心上已经如释重负。

王爷默然片刻,幽声道:“你为何,不知道为自己打算打算?”

“命如飘萍,只随波逐流而去,”善卿喟然叹道:“书曰,争为不争,不争为争。我么,听天由命。”

王爷定定地看她一眼,问道:“你可愿意屈尊这里由我照顾?”

善卿柔柔地笑道:“王爷不是已经安排好了么?我也已经用行动证实,愿意接受王爷美意,王爷这会儿,又何必来问我呢?”

王爷伸手,折扇一点善卿,随即咧开嘴,哈哈几声大笑:“人生能得一知己,足矣!问世间女子,还有谁,能聪慧如你?”

“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总有一天,王爷会知道有这么个人,更胜我一筹。”善卿的话里,满是玄机,却点到为止,不肯继续。

哦,王爷来了兴趣,偏头冥想着,好奇地问道:“是谁?”

“天机不可泄露,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善卿故意卖个关子,留足悬念。

王爷忽然吃吃地笑道:“哦,知道了,你说你徒弟。”

他居然猜到了?是真还是假?善卿心头一惊,却佯装出一副惊异无比的神情,愕然地望着王爷,好半天,才悻悻地说了一句:“你换了谁说不好?偏要是她?!”

“不是啊?”王爷旋即笑了起来:“要是她,那才真的吓死我呢——”

使诈啊!善卿莞尔道:“既然我们说的都不是她,那就换个话题。”她想了想,问道:“那天,你跟太守提的条件,说这次训练花魁可以,但花魁选出来,必须归你,是真的么?”

“那当然。”王爷将折扇一摆,摇将起来,悠然道:“你一心要成全芙霜,我也没意见,她年纪也不小了,这么多年,也还尽心,可是她走了,我的教坊谁来撑头?自然她训练出来的,就得给我留下。”

“照王爷这么说,芙霜的徒弟一定会是花魁,但这花魁又被你收入了府中,那醉春楼,不是还是缺……”善卿笑起来:“你怎么跟太守交代?”

王爷轻摆几下扇子,淡淡道:“不是还有你的徒弟?”

“你也知道,她做不了花魁的。”善卿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狡黠。

“是啊,她若做了花魁,那你就自由了,就可以离开我的这个别院了……”王爷诡异地笑道:“可是,我没想过让她做花魁……”

“一个洗衣服的粗使丫头,能跳几个漂亮的舞,就是给她一年的时间,能练出来,最多也就算个头牌,”王爷阴恻恻地笑道:“我只答应太守帮他训练一个花魁,但是他也答应花魁归我,我带走了人,太守要选你这个徒弟做花魁,我不点头,能成么?那剩下的,醉春楼到底有没有花魁,跟我有什么关系……”

一环一环,这样深的心计,着实让善卿想起了奸诈二字。不过,人生在世,不都如此?你不算计人,人就算计你,这也是为了自保。善卿看了王爷一眼,如此精明的王爷,能让他栽跟头的,除非他自己愿意,否则,谁能敌手?

“你就安心地住着,徒弟么,也不用真当什么事,能成啥样就啥样,本来也没什么指望。”王爷漠然道:“总之劫后余生,自己过痛快点,比什么都强。”

善卿点头道:“你也一样,王爷。”

呵呵,王爷心领神会地笑起来,脸上阴霾一扫而光:“善卿,我们俩的交情,才是真正的生死之交。没有你,兴许,也就没有了我。”

“相比之下,我欠王爷的更多,”善卿幽声道:“我会尽我所能,给王爷一个交代。”

“说过了,太过了,这话我不爱听,以后不要再提了。”王爷利落地将手一摆,打断了善卿的话。

善卿顿了顿,又问:“雪夫人,最近如何?”

“她还不是那副样子,成天不说一句话,对我爱理不理的,”王爷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我还懒得看到她呢。”

“唉,她也是个可怜人……”善卿说得很慢,一边说,一边盯着王爷的脸色:“其实,也许,你可以换个方式……”

“她既然是你的夫人……你们还是可以……女人都是这样的,”善卿小心地说:“等有了孩子,她也就死心了,安心了……以后日子过顺了,不就那么回事……”

“这世上女人都死绝了,我也不会碰她!”王爷愠道:“他从来都不相信,只要他开口,我什么都能给他!一个皇位,算得了什么?!结果他呢,为了报答我,把自己最心爱的女人送过来,这算什么?像个男人所为么?把我都给看轻了,难道我是为了一个女人才让他的?!当初若不是因为母后下跪哭求,若不是念及当年……我就原封不动把新娘退回去,连王府大门都不让她进!”

“你又何必这样迁怒于雪夫人……她心里,也苦……”善卿低声道:“王爷历来都是个怜香惜玉之人,怎么独独到了她这里,就性情大变了呢?”

“我就看不得她那副样子,成天苦着一副脸,心里想着他,嘴里还要应承我,怕我生气传到他的耳朵里,又责怪她没有侍候好我;但若我对她稍微好一点,又害怕得要死,生怕我碰了她。”王爷将手一挥:“我对她,根本没兴趣!”

“他以为,她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礼物,也不管我愿不愿意受,一道圣旨塞过来,你是皇帝,给了我不能拒绝,那我还就不让她当正妃,看你心疼不心疼?!何必呢,到头来,三个人都痛苦。”王爷闷声道:“就说她江映雪,倒不如,直截了当地告诉我,她就是不喜欢我,也不可能爱上我,有点骨气吧,也好过我天天看着她委曲求全的样子难受!”

善卿怔了一下,怅然道:“你确定么?我原来以为,她不过,是觉得本来自己应该是皇后,却降了格,最后,你竟连个正妃的名分都不给她,只道她失落……”

“那你可有些误会她了,”王爷轻叹一声:“她是真心爱秉策的,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从前也好,现在也好,她都从来没隐瞒,也没改变过自己的心意。若不是秉策要求她这么做,她是不会嫁给我,嫁过来,她也知道,自己是秉策用来补偿我的……”

善卿沉沉地叹了口气:“是啊,为了成全自己所爱的人的心意,嫁给一个自己不爱的人,偏生这个男人还对她不好,这日子可怎么过哟……”

“我怎么对她不好了?!”王爷猛一下将折扇往案几上一丢,不屑道:“我不碰她,不正是她心里希望的?!她巴不得成天阶的不看到我!我要不是为了顾忌哥哥的感受,早就把她移送别院了,还准她杵在我府里,看着就窝心!”

“原来王爷还是怜惜她啊——”善卿轻轻地笑了。

“你可知道,什么叫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王爷默然道:“她想抗争,却没有勇气,纵然我想帮她,可是她又宁可逆来顺受……”他默然片刻,低声道:“想秉策,又何尝不是这样,本来是个性情软弱的人,这辈子,好不容易硬起来一回,却是逼着自己心爱的女人嫁给自己的弟弟,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他才好……你若坚持不要,他又忧心皇位不保;要了吧,他心心念念的,放不下。对映雪好了吧,他自己心里那关过不去,唉声叹气;不好吧,他又觉得对不起映雪,也唉声叹气……”

善卿静静地望着王爷,忽然说:“其实,你很心疼你哥哥……可是你们两兄弟的性格,怎么差别那么大,他虽然是皇帝,却那么优柔寡断……”心道,他这性格,实在也不适合当皇帝。

“说来话长啊……”王爷默然道:“那时候,我父皇,虽然是个皇子,却是宫女所生,出身低贱,当年蒙古大胜,要求以皇子去做质子,皇爷爷在陈皇后的怂恿下,就把父皇交给了蒙古人。父皇二十六岁走的时候,本已有五个儿子,正妃和其他人不愿陪同,只有身为小妾、怀有身孕的母亲带了自己唯一的儿子,也就是秉策执意跟随。谁知父皇到蒙古后,陈皇后相继把其他妃嫔所生儿子,还有我另外四个同父异母的哥哥,全部害死。也是报应,在十年中,陈皇后自己的两个亲生儿子也夭亡了。到这时候,皇室正脉,也只剩下父皇,和我们两兄弟。”

“眼看皇位无人能继,老臣们这才谋划把我父皇接了回来即位。”王爷低声道:“当时是瞒着陈皇后,偷偷地把我们一家弄了回来,为了防止陈皇后迫害,我和哥哥、母亲三人就寄居在丞相江部松家里,一直到三年后,父皇顺利登上皇位,我们才搬回宫里。”

“也就是在那三年里,我们兄弟跟映雪同在一个屋檐下生活,那时候哥哥十八岁,映雪十四岁,我十三岁,在他们眼里,我根本就是个小不点,倒是映雪,很喜欢秉策。那时候的秉策,文静儒雅,不发病的时候,安静又好学……”

善卿吃惊道:“皇上,皇上有病么……”

“他有羊角风……”王爷缓缓地说:“发起病来的时候,四肢抽搐,口吐白沫,但是不侵犯别人……不发病的时候,跟常人无异,很好的……”

“他小时候没有这个病……如果不是因为我,他也不会这样……”王爷说着,声音渐渐地低下去:“我小时候,在蒙古,不懂事,又调皮,蒙古人不准我们读书,都是父皇和哥哥教我。有一次哥哥正教我看书,被一个蒙古人看见了,他抢了书不算,还打了我们,我当时不服气,就搬了个大石头,坐在他每天必须经过的树上等他,预备他一过来就砸他一下。结果,那人来了,也不经砸,就那么一下,竟然被砸死了。”

善卿禁不住啊一声,急道:“可闯大祸了——”

“是啊,”王爷叹口气:“我吓坏了,跑回家。没过多久,家里来了一大堆蒙古人,问是谁干的?一家人吓得哭成一团,我哪里还敢作声,那些人就砸啊,于是哥哥站起来说,是他干的。这样,蒙古人把他带走了……”

“第二天晚上,别人告诉我们,说哥哥遍体鳞伤、浑身是血被丢在河滩上,母亲当场昏死过去。我和父皇把他背回来,只剩下一口气……从那以后,哥哥就落下了这个病根,隔不了半年,就要发一次羊角风,一说是受了很大刺激,另一说,是被打坏了脑袋。”

“可是,无论怎样,哥哥都从来没有跟我们说过那天的经历,只是性格,就变得跟父皇一样的悲观……”王爷静静地闭上眼睛:“我知道,都是因为我……”

他猛地睁开眼睛,决然道:“别说皇位,就是别的任何东西,我都愿意给他!”

“可是,他却投桃报李,拿一个江映雪来回报我!”他愤愤地一拳,砸在案几上。

善卿见他愤恨,赶紧倒了一杯茶,劝慰道:“熄熄火,他也是一番好意,拿他最心爱的人,换你你最心爱的东西……”

“我就不喜欢他这样!”王爷依然愤霾:“他想要什么,开口就是了,我什么都给!皇位,皇位算什么?!”

“他,只是太不自信了,”善卿幽声道:“我也知道,你恼火,不是其他的缘故,却是恼火他不信任你……但是站在他的角度,你若不要江映雪,他就觉得你还觊觎皇位,必然惶惶不可终日……所以,尽管你不情愿,还是接受了,也难为你了……成日里,还要游手好闲,好叫他安心……”

“他管他的天下,我当然只能游手好闲,也不全是因为顾忌他的感受,而是我自己也觉得,这样生活很滋润,挺好,挺适合我的。”王爷嘻嘻一笑:“幸亏他只有我一个兄弟,对我的行为,也是包容得很啊。”

“那不单是对你,对天下百姓,皇上也还是很眷顾的,看得出,是个怀柔之人,”善卿说:“只不过在蒙古生活十年,那些屈辱的烙印,还是影响了他的性格,心性,消沉了些,像你说的那样,悲观地看待一切……”

“映雪这事,他也办得不咋地,不是更加给自己添堵?!”王爷哼一声,半是嗔怪半是心疼:“真是活该!”

“先皇不也是这样,生活经历么,总是对一个人的精神产生重大的影响。”善卿柔声道:“也许你哥哥,最重要是要重新获得自信。”

王爷点点头,深以为然:“你说得对,也许,正因为你的深刻和机智,父皇才会那么喜欢你。”

善卿苦笑道:“谁知道,圣上的喜欢,到底是福还是祸呢?!”

王爷若有所思道:“是啊,从你来说,从映雪来说,都未必定论啊。”他忽然呵呵一笑,又痞气道:“你和父皇若是有子嗣,那现今的皇帝,可就不知道是谁了……”

善卿看他一眼,木然道:“王爷又来取笑我,这些事情换了别人来说,我只会嗤之以鼻,可偏偏来说,要是你,唉……这不是明里取笑么?”

王爷哈哈笑道:“是了,我不过是逗你的。”他吃吃地笑道:“父皇在蒙古十年,担惊受怕,郁郁寡欢,早就不行了,如若不是那样,回中原后,后宫那么多妃子,再添几个兄弟姊妹不也很正常,可惜,到了,还是只我们兄弟俩……”

善卿眨眨眼,自斟一杯茶,喝下,细声道:“你母后也是知道内情的,为什么就那么恨我呢?其实我跟先皇,也不过就是说得来而已……也许他觉得跟我说说话,也是个安慰……”

“你是说我母后计较?”王爷笑起来:“你也是女人啊,善卿你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我母后,当然知道内情,但是,她也同大多数女人一样,可以容许丈夫的身体逢场作戏,却不能容忍他的心离开自己。你要知道,在蒙古十年,母后是父皇唯一的依靠,他很害怕失去母后,可是后来你出现了,你让父皇的心从母后身上转移了,父皇虽然跟你无夫妻之实,对你的痴迷和依恋却超过了母后,恰恰在这一点上,你跟其他的妃子不一样,所以她可以容忍妃子们,却视同你如眼中钉。”

“是了,这么简单的道理,我竟然忘了……”善卿恍然笑道:“难怪当年王爷阻拦太后让我殉葬的时候,会那样说,什么让我们到地底下去成全了……嘻嘻,王爷真是……让善卿想不服气都不行。”

王爷呵呵一笑,长袍一提,将右腿一跷,晃荡起来,得意洋洋。

善卿看着他的样子,忍不住好笑:“你也,正经点啊,这样,难免不让人家误会……”

“母后和秉策都不说我,他们,谁敢?!”王爷根本不在乎。

虽然是真狂妄,却也是真性情。善卿说:“看得出,皇上很疼你。”

“他只有我一个弟弟嘛,”王爷说着,放下腿,坐正了:“他从小都很疼我,小时候,吃不饱,他总是把自己的那份留给我,所以,他一直都很瘦……”

善卿定定地望着他,忽然说:“其实你们兄弟俩,彼此心里,都把彼此看得很重,只是,你们都不善于表达自己的感情。也许,是因为看得太重,顾虑太多,才不知道如何表达……”

王爷低头下去,不答。

半晌,善卿忽然叫一声:“你表哥呢,怎么去了这么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