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残影-I
最后他们并没有真的“北淀见”，因为吴筱宇在去北淀之前抽空回了一趟须河，并和叶羽一起买了往返北淀市的高铁票。他趁机偷偷瞥了一眼叶羽身份证号中的生日，和印象里那个人的生日差不多，又是一条证据。
须河市作为小城市，没有自己的高铁站，他们要去隔壁的彭沂市坐车。叶羽的母亲开车来接吴筱宇和他的母亲。两位家长一路上断断续续地聊着天，无外乎两人的成绩、兴趣之类，话语里充斥着对孩子们热衷于化学的事隐含着炫耀的淡淡不满。叶羽是先睡着了，吴筱宇在旁边看着手机神游天外，两人在车的左右两边保持着遥远生疏的距离。
和作为江沐省化学竞赛过程一环的江沐夏令营不同，高校学科夏令营是和自主招生——也就是最终的高考降分录取——挂钩的。相比之下，前者只要通过预赛就可以去，而后者名额更少、资格审核更严，一般只有前一年已经拿到过省二及以上奖项的同学能参加。
和其他闻名全国的顶尖高校一样，北淀大学每年都会举办学科夏令营，其中就包括只有吴筱宇和叶羽两个须中人通过初审、即将前往的淀大化学夏令营。虽然参加了夏令营不等于能拿到淀大自主招生的入场券，但这也是难得的实验技能培训的机会。因此，大部分有志于省一以上奖项的竞赛生都会争取这一次的参营资格。
夏鹭在南方，天气极为闷热；那几天还一直在下雨，简直就是一个巨型蒸笼。吴筱宇一天都不想在那里多待。主要是在玩，没有考试，同学也都很有趣，还有几个之后也要去淀大夏令营的。只是室友的关心好像有点过头，领队还给起了个恼人的外号……
庄翊泽顺利地被淀大录取了，现在已经收到了录取通知书。正红色的，很漂亮，又豪华。他激动得一连发了好几条说说，祝贺的人在底下排成长龙。学校还特地做了展板放在大门口，几位被北淀大学、清宁大学、南邺大学等知名高等学府录取的学长学姐在上面笑容灿烂。真好啊。
明年……明年，自己收到录取通知的时候，会是什么场景呢？吴筱宇还没有想好要去哪个大学。两年前和那个人一起定的目标，现在已经被埋在心底不敢想。
幸而进站之前要出示车票，母亲们多嘱咐了几句就这么回去了。通过安检，吴筱宇发现叶羽身上的疲惫气场已经一扫而空——所以刚刚只是为了规避聊天而装睡吗？倒是个很好的策略。因为接下来，他也有一个类似的计划。
广播响彻在嘈杂的候车室，他们按部就班地排队、检票、下到站台、上车。列车缓缓启动，吴筱宇已经趴在行李箱上闭上了眼睛。或许是因为一连几天的舟车劳顿，他迅速进入了安稳的睡眠。
叶羽熄了手机屏幕，拿了本书出来看。一转头发现吴筱宇睡着后，她手中的动作更轻了些。即使有了高铁线路，去北淀的路程也还有三个多小时。车上信号不好，刷手机不是什么好选择，书也不一定能看下去多少。直到……
“任颖……”吴筱宇用气声喃喃地说。叶羽准备翻页的手停住、条件反射般转过头，对上一双黑白分明的清澈双眼，反映着她倏然僵硬的表情。她呆滞地眨眨眼睛，看对方坐正，轻阖眼睑、微笑。“欢迎回来。”不多会又靠着椅背、真正地睡熟了。
叶羽这回是真的看不下书了，保持着空白的表情和姿势出神，一路无话。吴筱宇在睡梦之中不知不觉地向她的肩膀滑过去。
快到北淀的时候叶羽拍了拍已经靠到她身上的吴筱宇把他叫醒，两人在一片沉默中收拾东西下了车。快走到下站台的电梯时，吴筱宇有些不自然地清了清喉咙：“那个，我有个表哥在这边，他开车来带我们去吃饭然后报到。”
叶羽拖着拉杆箱的手停顿了一下。“会不会太麻烦了……要不还是打车去吧，或者坐地铁。路线我查过了，直达的……”
眼神和语气与前段时间截然相反，或许这就是传说中的帅不过三秒（按现实时间来说是四周）。注意到了这点，吴筱宇觉得有些好笑。“没事的。都提前跟他说过了，他已经来接站了——一会吃什么？”
叶羽低着头闷闷地说，“就附近随便找个快餐店吧。”走上电梯，一边欲言又止。
“他都来了，就坐吧——真的没事的！”吴筱宇失笑。
沉默又持续到了下电梯。叶羽在原地呆站了三秒，等吴筱宇快忍不住要凑过去问的时候迈开了脚步，开口：“……我以为还能再多撑几天的，怎么这么快就……”
好有趣。吴筱宇觉得自己脸上的笑就没消失过。“因为你一点都没变啊。”
“没变吗？！”她的音量提高了一些——嗯，反应和语气真的是和以前一模一样，“我还特意剪了短头发诶！”
“你不是自己也说去年省选见过我吗。”
“那不是因为你先说的见过我吗。等一下……”
“确实你骗骗别的同学还可以，还想瞒过我吗？”吴筱宇的句尾带上了点小小的得意。
叶羽一副放弃抵抗了的样子。“啊——真是的！好失败啊——我以为我的变装已经够成功了——”
被接茬：“你又没剃光头。”
“剃光头你就认不出来了吗？”
“认得出来。”
“那你说什么剃光头啊！”说完这句她又收起了笑容紧张兮兮地问，“去年……”
“没有。”吴筱宇也一本正经地回答，“我印象挺深的，没看清脸。”
笑容回到了叶羽的脸上。“我就说嘛，还是成功了一次的。”
“那是因为被口罩挡着，才没看清。而且你头发怎么剪得那么短！”吴筱宇立刻反驳。靠近出站口，他对着外面一个瘦高的人影挥了挥手，走到了前面。
叶羽跟着他、刷票出站，一边回嘴：“都是因为不想被看出来嘛，没看清说明计划大成功。”
吴筱宇的那位远房表哥把他们带到了一家面馆。叶羽还是随便点了一份很便宜的炸酱面，看起来已经拘谨过头了。表哥还说过几天要和他们一起吃一顿饭，吴筱宇根本不敢拒绝。
吃过饭开车前往北淀大学，叶羽一言不发，只在偶尔开上高架桥、加速的时候一脸平静地瞪大眼睛，以表示受到了惊吓。
去化院报到，领取材料、分别前往宿舍。他们分在不同的组，之后几天的实验安排完全错开。巧合的是，吴筱宇在鹭大的室友、天辰市人丁一哲在这边居然也和他住同一个宿舍。
已经有人拉了一个夏令营同学群，叶羽把吴筱宇也拉了进去；群里分外热闹，嚷嚷着要线下聚会。他注意到叶羽在竞赛生大群的群昵称是“江沐高三铬天青鸟”，和她的头像互相照应；而在夏令营群里的昵称是“蒟蒻”……一个非常有圈子特征的名字。
“你去吗？那个聚餐。”吴筱宇给叶羽发消息。
“去，我有个室友也去。你呢？”她很快回复。
丁一哲也问，“须中小傲娇，你去聚餐吗？”
吴筱宇又一次在心里诅咒给自己起了这个外号的鹭大夏令营领队。“去吧。”是不是应该改一下自己的群昵称？既然“蒟蒻”已经被她用了，那他就叫“蒻蒟”好了。至于大群的……
下午五点半，聚餐的人群集合。吴筱宇没料到有这么多人都要去，开始害怕。队伍里只有男生，听他们说女生是直接从女生宿舍楼下出发的，先过去了。
整家披萨店都被他们包场了，人头攒动。比起在须中环境下的时候，叶羽活泼了许多，和旁边的同学以及她的室友聊着各自的学校生活。叶羽的那位室友顶着蘑菇头，个子比叶羽还高一些，有一种自然的优雅气质。另一位女生掏出一个带蕾丝花边的淡粉色猫耳发卡，按在叶羽斜对面的男生头上……
算了，融入不进去就不融入，吃饭！吴筱宇想着，开始边听聊天内容边闷头吃东西。这家店的味道还挺不错的，比如这一盘巨大的罗勒番茄肉酱披萨。酸甜宜人的番茄调和丰腴多汁的肉酱，醇厚的奶酪包裹唇齿、酥松的饼底麦香绽放，再用罗勒的清香回甘作为收尾……
不知道哪位同学提起了家里老人的故事，“我太爷爷以前可是上过前线的。”
“前线？HOMO还是LUMO？”另一个人突然说。一桌笑声炸开，吴筱宇也忍不住跟着笑起来。[注1]
可能是因为在场的女生太少，叶羽那边的气氛总是很热烈。她对面的那个男生说，“学竞赛的女生真的好少啊，来的肯定都是大佬。”
“我不是什么大佬，我是蒟蒻。”叶羽赶紧笑着摇头。
“说自己蒟蒻的都是巨佬，‘弱’的前面可是有个‘巨’的。”她旁边的男生说。
叶羽还是笑，拿起一块薯角。“我是真的蒟蒻，看起来巨实际上弱。我们学校另一个学化竞的同学叫‘蒻蒟’，他才是表面上弱实际上很巨的。”目光看向吴筱宇。
社恐发作专心吃披萨却突然被点名，随后发现全桌人都看着他的吴筱宇：“嗯？不要听她瞎讲。我很菜的，就是个渣渣……”她什么时候发现的，他的群昵称？
然后他就被这么拉到了聊天的氛围里。一群来自天南海北的同学，畅谈知识、朋友、理想和未来，大概会成为青春记忆中永不褪色的一笔吧。
右边给自己递可乐的同学居然是来自天辰市的高二银牌大佬，对面身材高大的同学来自余绗市知名中学。叶羽旁边的那位男生是川枢省某次培训总结考试的第一名，斜对面仍然戴着猫耳的是据说有望登顶进入国家队的选手……
欣喜之余，吴筱宇也有些惶恐。他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叶羽可能是怕自己觉得被忽视而感到尴尬，才突然在聊天时带上了他。
边吃边聊的后果就是会吃到很晚。有一桌同学已经先回去了，桌子上的披萨慢慢冷却。大家互相招呼着拍合影，吴筱宇没有犹豫便贡献了自己的手机，留下一张珍贵的记录。活力满满的高中生们将剩下的披萨打包带走，浩浩荡荡地返回淀大。
“明天早上开营仪式，你那边……？”回到宿舍，他收到这样一条消息。
“我室友跟我一起去。”吴筱宇回复，“明天吃饭怎么说，要不要一起？”
“午饭我们宿舍四个人一起吃。晚饭一起吗？”
“好。下午结束之后吧，礼堂门口见。”
次日一早，丁一哲和吴筱宇吃完早饭，匆匆赶往化院。他们在外面绕了一大圈才找到了礼堂入口。幸好有室友的带领，不然吴筱宇想象不出路痴的自己会不会直到仪式结束都还没有找到地方。
开营仪式是一位非常有名的淀大教授主持的，他先介绍了北淀大学以及化院的一些基本情况，欢迎各位同学报考。吴筱宇有些被氛围感染，觉得淀大好像挺不错，只可惜太难考。之后另一位老师讲解了实验室安全注意事项，和实验内容的简介。
中午宿舍四人在食堂一起吃饭，互相报了身份，最后还是回到了经典的卖菜拜神环节。吴筱宇缩在一边，不敢也不想说话。下午是近十年诺奖工作的总结介绍，讲解的老师还顺便吐槽了一下近年来诺贝尔化学奖生物化的问题。晚上没有安排。
散场的人群离去，吴筱宇终于得空和叶羽在化院门口成功会合。叶羽说她的三位室友都是江沐的，不过分别来自不同的市。吴筱宇也向她谈起自己的三位室友——两位来自天辰市、一位来自惠晚省，其中一位也是在鹭大时的室友。
叶羽拉他去另一个食堂，在门口遇到两位女生。她好像有一瞬的慌乱，和她们打了招呼。高个子的蘑菇头女生微笑致意，是昨天去了聚餐的那位。另一位矮个子的短马尾女生向吴筱宇投去探究的眼神。
“都是我室友。高个子的是钱菀，苏甪市苏甪中学的。矮一点的是杭敏华，镇平市丹江中学的。”她们离开后，叶羽小声说。吴筱宇点点头，有些好奇为什么叶羽会不自然。
“所以你是怎么发现……我……是我的？”各自点过餐，他们在食堂里的一张空桌旁坐下。叶羽欲言又止，显然是内心挣扎了一番之后才开口。
果然她会按捺不住好奇心，这方面和以前也是一模一样。一想到自己精心设计的验证方法，吴筱宇就很难忍住自己的笑容。“前面的，语言习惯、性格什么的就不说了。我最后确认是因为……”
“因为？”她紧张地看着他，眼睛一眨不眨。原先那层冰冷的雾霭已经散去，可以看到她眼中比两年前更坚定的决心和求知欲光芒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