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旋舞-II
趁今天是实验课、下午结束比较早，叶羽提出想模拟做一次决赛试题。想着也差不多到可以做题的时间了，吴筱宇和她一起提前进入门可罗雀的食堂吃饭，又赶早进入自习教室。
听他们说已经吃完晚饭，方辛理讶异地看着叶羽和吴筱宇一起坐下：“我还没吃晚饭呢，你们居然都吃完了？动作挺快啊。”
决赛试卷的难度和国初果然有很大的差别。许久没有经历高难度的竞赛考试，吴筱宇做得有些艰难，做到一半就有些想放弃、直接对照答案和解析。但看着旁边眉头紧锁按着计算器的叶羽，他就又一次生出了直面题目的勇气。
随着黑色的草稿算式在空白A4纸上铺展，吴筱宇的心脏像一颗小小的氦气球，轻轻胀大，向着缀满星星的夜空飞去。
或许，真的“有机会”。或许，这次确实能做到，和她一起前往那个未知的世界。
限定时间内，两个人都没能做完一整张试卷。
交换、批改；和国初前的批改不同，叶羽沉默地一题一题对照过去。吴筱宇也不敢说话，偷偷看她一眼之后就继续翻阅参考答案。能感觉到她面对大量计算的时候仍然力不从心，出现了许多小错误；最后一题有机只写了第一小问。
对完答案，吴筱宇打破了沉默：“要算分吗？”
“算吧。你的我已经算完了。”叶羽合上红笔的笔帽。
拿回自己做题本的瞬间，吴筱宇瞠目结舌，叶羽也微微瞪大了眼睛。明明他们擅长的方面完全相反、出错的题目也不尽相同，最后的分数竟然完全相等，还都有一个0.5。“好巧啊，怎么一模一样？”从最初的震惊缓过神来，吴筱宇笑着看向叶羽。
叶羽垂下眼，“确实是挺巧的。感觉还是不太行，计算问题太大了，速度也跟不上……”
她不高兴吗？吴筱宇分辨不出她的语气，好像什么都没有，又好像什么都有一点。不过，“跟我一样的分是‘不太行’，你什么意思？而且我也没做完。”
“嗯？”叶羽回过头，眼里终于带上一抹笑意，“不是，你知道我不是那么想的。”她指着做题本，“比如平衡题，条件一多我脑子就乱了，这肯定不行。而且你不想再提点速度吗？最起码，四个小时要能做完一套卷子吧。”
“这还差不多。”吴筱宇松了口气，开始毫不留情地输出：“最后一题挺简单的，你怎么后面几问全没写？第六题的计算是耽误时间，你就不能把后面的先看了吗？”
叶羽不甘示弱，“这不是时间不够了嘛，再给我半小时我绝对写得完。那你呢？这个晶胞的计算，题目条件都摆在这了，怎么不写？还有后面这里，原子簇的结构也画错了，对称性都对不上……”
你来我往、唇枪舌剑许久，到报告厅关门的时间，他们只讨论了一半。鉴于明天要上理论课，叶羽担心吴筱宇睡晚了就起不来，坚决要求放到明晚再讨论——吴筱宇本来提议，回宿舍之后打电话接着聊，不聊完就不睡觉。
和叶羽一起走在邺大的路上，悬铃木的树叶飘转垂落，在深色的马路上留下一页书签。两人的影子从身后转向身前，又不断被远去的路灯拉长，直至被前方靠近的另一盏路灯覆盖。
眼前的一切再次与回忆交叠，吴筱宇一时间有些恍惚——那缓缓落下的，是无边的枯叶，还是纷飞的晚樱？那吹拂的晚风，带来的是清爽的凉意，还是温暖的预言？他所在的，到底是高三的南邺的秋，还是初三的须河的春呢？
此情此景与两年前并无分别，他曾无比怀念却遥不可及的、和她并行的夜，此时、此刻、此地，正在上演。他曾许多次走过同样的天气、同样的道路，但没有任何一次符合他此刻的感受。她本来就应该在这里、在他的身边，多么理所当然，多么……让他安心。
是的，安心。两年前和几个月前，吴筱宇都幻想过和叶羽并肩经历竞赛的情景。或许会快乐，或许会悲伤，或许他们会意见不合、大吵一架又分道扬镳。只是，真正和她重新经历了许许多多，吴筱宇才意识到：和叶羽同行的底色，不仅有难能可贵的欣喜与共鸣，更是他渴求已久的平静。在她身边的时候，一切激烈的情绪都会被某种不具名的力量轻轻消解、化为无形。
沉默着走了许久的叶羽突然出声：“唉——但是，我还是觉得好不甘心……好多错的都不该错，呃啊啊啊啊……”顺便捂住了脸。
“有什么了。二轮考试还有两个星期、决赛还有一个半月呢。慢慢来，不急，多做几次就好了。”吴筱宇笑答，“你再这样说我都要自卑了，不许说了。”他们现在的主要问题是不熟悉试题结构，再多加练习肯定会有所改善。
“好，我不说了。”叶羽猛地深呼吸，放开手。没走两步，她又突然看着吴筱宇：“我在想啊。你说，决赛会不会考铂系元素？有点记不住，太复杂了。我好怕，总觉得到现在还什么都不会。”
这也担心？！吴筱宇已经不只是无语了，用看傻子的眼神和她对视：“决赛敢考铂系，出题人就不怕被去决赛的三百多个竞赛生给杀了？绝对不会考的，你看它干什么？”她的无机知识面已经广到离谱了，还觉得不够用？！[注1]
“也是哦。诶，还有……”
“不许说！你是有被迫害妄想症吗？”
回到宿舍，吴筱宇思来想去，还是想不明白为什么叶羽会焦虑到无限发散，无论是月考还是省选。这个时候，最适合咨询的人选当然就是某个一直知道叶羽动向还始终瞒着他的家伙。现在，这人不想承认也得坦白了。“江沐国初前三，省队应该是稳的吧？”
“绝对是稳的，前十都不用太担心。叶羽怎么了？”很快，庄翊泽回复道。
吴筱宇瞬间被分散了注意力。“你怎么知道她是第三？”再装和她不熟试试？！
“她跟我说了。所以怎么了，她觉得她进不了省队？”
“差不多吧。刚刚我们一起做了去年的决赛卷子，都没做完。她就焦虑得要死，还问我决赛会不会考铂系元素。”
庄翊泽发来一长串问号，“肯定不考，她怎么想的啊。现在4个小时做不完决赛卷很正常，准确率才更重要。提速等最后冲刺再说。”
庄翊泽怀疑叶羽的焦虑是因为想超越孟子素、成为江沐第一，因为江沐省队的竞争压力不算特别大，尤其在是她国初排名很高的前提下。他还提起之前叶羽就一直会看一些超出考纲的东西，太好高骛远，让吴筱宇劝她多看点有用的。
他说得有些道理，但是……是这样吗？吴筱宇总觉得，叶羽的焦虑之下好像还有一层好胜心以外的东西。
化竞二人组为竞赛而努力的同时，学校里也悄然发生着变化。实验第二天结束、周末须中放假，吴筱宇迫不及待地和叶羽分享：“张染晨和谷海棉分手了。”是周琦发来的最新情报。
“啊？什么时候？为什么？”叶羽饶有兴味地看着他。
“好像就十一假那段时候的事。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都只知道那两人分了。”
“哦，我就感觉那段时间他们都不在走廊上腻歪了……”叶羽望着远方缓缓滑行的云朵，话语中带着隐约的惋惜。“可惜，我还没问谷海棉他俩是怎么回事呢。回来之后一直忙着学化学、搞竞赛，饭都没吃上。”
原来是在惋惜她失去的那一顿饭。“那这下也没法让他请你吃饭了，笑死。”
“我想到一个有意思的事。初中毕业的时候还没感觉，回来一看，好像好多人都谈过不止一段恋爱了，而我还是单身狗。”
“那我加一。”吴筱宇随口应着，突然觉得眼前的一幕缺少了荆海波的参与，还不够完整。这种时候就应该有个荆海波在旁边，喊着“单身好、单身妙，单身学习呱呱叫，想跟谁好跟谁好”之类的口号。
“等下，暑假你跟我提到他俩的时候好像我就这么说过：说好了大家都沉迷学习、日渐肥宅，结果谷海棉还背着我偷偷脱单……什么的。现在张染晨都跟谷海棉分手了，怎么我还是单身啊？不是都说学竞赛的女生很容易脱单吗？”
倒是有不少人想跟她发展点什么，但她看起来就是一副只惦记竞赛、不想恋爱的样子，连现在的语气也是半分荆海波的精神都没有……不过也挺好的。“我也还是单身，这真是太悲伤了。”吴筱宇学着她的样子，故意说反话。
“我单身，我自豪。”叶羽挺直腰板，模仿升旗仪式最后宣誓环节的动作。
“我骄傲！”吴筱宇还是忍不住了，“哈哈哈哈哈……受不了了……”
叶羽再次变脸，“你先别笑了，昨天的决赛题还没讨论完。今晚我还打算再做一份呢……”
短暂的实验培训结束，又要开始枯燥的理论课程。听课的间隙，吴筱宇看向窗外：南邺的十月没有了九月的多雨，天空总是澄澈如明镜，忽高忽低、时聚时散的云在其上绘制出不住变化的图形。偶尔，他也会心生向往，想要翱翔白云之上，独自一人……又或许不止一人。
叶羽安静了一整个上午，安静到吴筱宇差点忘记了她的存在。上午的课程全部结束，她才一脸变幻莫测的复杂表情开口，“最近……赵洺好像找上我了？他很闲吗？”
听到那个名字，吴筱宇立刻十二分警惕。确认好附近没有人听得见他们的聊天，他才问：“怎么回事？他找你干什么的？”
叶羽先安抚他说赵洺只是在问竞赛方面的事、没有提到他，“但他问的问题都很奇怪啊，你看。跟暑假的时候一样。”
吴筱宇翻了翻聊天记录，越看眉头锁得越紧。首先是竞赛规划相关的问题，叶羽很认真地回复他：“一两句话是说不清的，要结合你目前的具体情况和目标来看。”
这是昨天晚上的消息，赵洺没有立刻回复。就在叶羽对吴筱宇开口之前几分钟，他冒出来两句：“我的目标是明年决赛的金牌，要看什么书呢？”看来刚刚的一切是出于这句话的推动才发生的。
他没打错字吧？吴筱宇惊疑不定地看着叶羽。她别有深意地一笑，示意他接着向上翻。
赵洺：“感觉我好菜啊，仰望大佬。”
叶羽：“我不是大佬。所有人一开始都是什么都不懂的，还是要从基础开始认真学习，稳扎稳打。”（现实的叶羽吐槽：“他隔几天就来跟我说他菜，都说了好多遍了。但为什么他知道、他觉得自己菜还不好好复习、天天就知道水群啊？”）
赵洺：“我休学这一年打算好好看书，补语数外。”
叶羽：“那你好好加油。”
赵洺：“语数外成绩对竞赛也没有帮助啊，结果我考不好还要被老师说。”
叶羽：“江沐高考只看大三门分数的政策摆在这里，没办法。我月考成绩不太理想，董还专门给我家里打电话，要我在邺大也不能落下主课。”（“我真搞不懂，这不是前后矛盾吗？既然他觉得高考课对竞赛没有帮助，为什么又说打算补语数外？他到底想说什么啊？”）
赵洺：“董就是个智障玩意，别理他。”
叶羽：“思考人生.jpg”（“我知道董不干人事，但赵洺都没……不对，这不好。总之我感觉他这个语气莫名其妙的。”）
“确实莫名其妙的啊，没什么不对。”进入食堂，吴筱宇把手机还给叶羽，“他怎么回事？我把他删了，他就来骚扰你了？”
“我也不懂。”叶羽收起手机，又提起赵洺对他今年失利的辩解：夏令营考试前一天，他发现自己被前女友绿了，心情很差，找不到状态。“‘要是没有这回事，我肯定能拿到国一，省队争取一下也能进。’……我学不下去了。”恢复正常说话的声音，她继续：“总而言之，又是前女友不知好歹、又是须中不给学竞赛，反正他自己是一点问题没有的。”
吴筱宇感觉他花两年建立的、对竞赛的认知正在赵洺的洗礼下逐渐崩塌，“不是吧？他觉得省一这么好拿？？省队这么好进？？？他不是学了两年都不知道立体化学怎么学吗？”
各自拿了份饭，叶羽又说起赵洺问她省选的“一般”考察方式与范围，觉得此人在尽全力彰显他竞赛拿奖的野心；他抱怨须中的外语只能选择英语，而没有其他小语种的老师，不给他这样英语不好的人一条活路；时不时就要去跨届群炫耀自己因心理疾病休学的事，让大家都去效仿他……叶羽因此一直顺着他，生怕什么不那么温和的言语会刺激到他，说多了又怕他产生什么别的想法，进退两难。
吴筱宇无话可说：再这样下去，不管赵洺的心理疾病是真是假、程度如何，他和叶羽的精神先要崩溃了。尤其是叶羽，奇怪的人接二连三，国初前后一直在干扰她的竞赛复习。这到底是她时运不济，还是别的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宿舍里的其他三位同学都是南方人，一轮的时候就已经认识。而且他们时常同出同进，自习也是在宿舍，和天天去阶梯教室找叶羽的吴筱宇分开。
熄灯后，他们三人进入夜聊模式，热火朝天，仿佛永不疲倦；吴筱宇开始还应几声，后来逐渐听不下去，眼皮越来越沉重。意识即将模糊的时候，话题从学竞赛遇到的其他女生转向了叶羽。……等等，他们对这种话题的热情也太高了吧？
“学得这么厉害的女生真的好少见啊。”吴筱宇忍不住腹诽：那可是叶羽啊，她本来就很优秀。而且很多女生都会被“女生学什么化学”之类的话劝退，所以竞赛过程中的女生更少了。
“确实，感觉她比男的还拼命。”不然呢？她拼命就是为了考过你们这些天天只纠结感情状况而不专心准备的人。
“这样的女生真的找得到男朋友吗？比她还强的得是什么人啊？”你们关心这个干什么？她爱找就找，不爱找就不找啊。就算她想找，那也不一定要找一个比她强的吧。
“孟子素吧。感觉这两个人都很沉迷化学，很合拍。”觉得省队稳了是吧？吴筱宇暗自皱眉：无聊就赶紧去复习，别乱点鸳鸯谱。
“说什么呢，孟神有女朋友了。他的高中同学，学文科的。”
“鱼佬？鱼佬是不是睡了？”——没有，而且已经睡不着了。吴筱宇顿感四肢僵硬，彻底清醒过来、惊恐地瞪大双眼，只庆幸他现在面对着墙壁。为什么舒慧会突然提到他，他们要聊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吗？
宿舍里死寂了半分钟。吴筱宇死死盯着墙上油漆的纹路、屏住呼吸，内心忍不住尖叫：求求你们别关心我了，该聊天就聊，该睡觉就睡吧，快点。别再沉默了，再沉默下去他要沉默不下去了。
“看来是睡了。”谢天谢地，蒙混过关了。吴筱宇松了口气，竖起耳朵接着听。
沙江清压低声音：“宝哥，为什么突然问鱼佬睡没睡啊？”问得好，吴筱宇也很想知道——他同样想知道的是，为什么舒慧会有简称“宝哥”的“神奇宝贝”这么一个奇怪的绰号。
“你们没注意到吗，叶羽看鱼佬的眼神都跟看我们的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了……我感觉她看每个人的眼神都是那样，很亮、很锐利的。有种会读心术的感觉。”确实，偶尔会有这种错觉，觉得她能看透一切。
“差不多吧，和我们这种凡人不同的强者的眼神。”这就太夸张了吧？
“你们俩……唉。她看鱼佬的时候气场不一样，眼神也会变。”
“你这是玄学。宝哥，我们是新时代大好青年，不能听信这种怪力乱神的东西。”
“那是你观察不够仔细。她看别人的目光是不冷不热的，看鱼佬是很……‘热切’的。”
“真的假的？你这说得也太抽象了。能不能来一点具体的描述？”
“说不定是看研究对象的狂热呢？总觉得能联想到疯狂科学家……”
“确实，有点道理。诶，你看过《弗兰肯斯坦》吗……”
话题延伸到了科幻方面，三个人兴致勃勃地讨论起经典大作，还有近年来的新兴作品。吴筱宇兴致缺缺、无心再听下去，心里反复回荡着“热切”一词，翻过来、绕回去。
他简直想不再装睡，直接像沙江清一样追问舒慧所说的具体是个什么表现；但又不能真的就这样做，显得自己很关心这个话题的样子，引来三人的额外注意。摇摆不定之中，他慢慢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