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露重-II

这一条巷子和外面宽阔的柏油马路截然不同，地面铺着青黑色的石板，因着年久失修而凹凸不平，踩在一角时另一角便会抬起来。

此刻已经到了须河人民生物钟里的早市时间，周围又有几个老居民区；不足十米宽的巷子里，吃早餐的人群挤挤挨挨。还有一两条小土狗在鞋袜间摇着尾巴四处乱窜，以期啃一口不慎掉落的饼渣肉碎。

面糊落在铁锅上、蛋液伴着饼皮沸腾，油条油饼在油锅中上下汆浮、杂粮粥温在土灶上咕嘟咕嘟……老人、孩童、青年，饼香、豆香、酱香，交谈、欢笑、叱骂，构成了本地人最习以为常也最难以忘怀的晨间光景。

叶羽和吴筱宇一人要了一碗豆腐脑，在路边坐下。长板凳的年纪恐怕比他们还大，在重量压下来的一瞬间发出微弱的抗议声，又被摊主热情的招呼盖过。

在吴筱宇“不吃加辣油的豆腐脑怎么算须河人”的怂恿下，再坚持她是南方胃，叶羽最后也吃了一口吴筱宇那碗完全被染成橘红色的豆腐脑——

食物进嘴的瞬间，叶羽直接流出了眼泪，涕泗横飞、形象全无。吴筱宇一边嘲笑她的神经太过脆弱，一边赶紧翻出面巾纸递了过去。叶羽硬撑着咽了下去才接过纸、摘下眼镜擦脸，埋怨吴筱宇辜负她的信任、做出严重的欺诈行为，至少二轮选拔之前都不会原谅他。

由于闹出的动静有点大，还有两个路过的老太太突然冒出来，用标准的须河话教训吴筱宇不体恤同学，反倒要叶羽抓紧擦干泪水解围说他们只是在开玩笑。为了赔罪，吴筱宇去另一个摊子上买了杂粮煎饼，掰成两半分给她才继续吃饭。

嚼着谷香四散的煎饼、看向蓝得发亮的天空，吴筱宇问：“你回来这三个月……还适应吗？须河和南邺感觉气氛差别还是挺大的。”

眼眶还有些微红的叶羽面向太阳，也咬着煎饼。雪色日光落在她的脸上，衬得她的肌肤莹白透亮。“很适应啊。须河气氛很好、很舒服。哪怕在南邺待了两年、哪怕我经常说我自己已经变成精神南邺人的样子了，我还是会更喜欢须河的这一切。很熟悉、很安心。你应该还记得吧，我刚回来就又开始说须河话了。

“虽然须河的环境没有南邺那么繁华、又很有历史积淀，虽然须中不待见竞赛、放假时间还短得要命，虽然上课早放学晚、平常睡觉都睡不够，虽然……应该还有很多吧，我现在暂时想不到能说什么。但是，总而言之，就一句话……”

或许是阳光太好，她不经意的微笑也有些耀眼。“我好喜欢这里啊。”

“那你会说南邺话吗？”吴筱宇吃完最后一口煎饼，随口问道。

“不会。”叶羽很干脆地回答，又咬了一口煎饼。“能听懂一小半。模仿倒是可以来一两句，但是太不正宗了，算了。”这句话直接堵住了他听她讲南邺方言的心思。

等她手里的煎饼也被消灭完毕，吃饱喝足的二人组再次启程前往新校区，以待和郁范、郑寰宇、施翱、杜墨岩和司良五人会师。

须河没有地铁，从吴筱宇家出发到直达的公交站需要步行半小时，再坐公交去须中新校区又要耗时近一小时；在须中的作息时间加成下，日常通勤相当不便，每天的首末班车都满足不了上学放学的时间要求。因此，吴筱宇和其他许多同学一样，平时租住在须中附近，只有放长周末的时候会回到原来的住处。

故而，本次落湖之旅的行程就是：住所远在另一个区的吴筱宇和不住在须中旁边的叶羽先碰头，再一同骑车前往须中新校区北门和另外几人会合，最后一群人一起去落湖。这个安排绝对没有掺杂某位发起人的任何私心。

刚碰上头，“小鱼你怎么又和大……叶羽一起出现，你们俩是不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郁范一开始可能又想说“大佬”，在叶羽蕴含着威胁的凝视之下话到嘴边改了口。

吴筱宇强硬地反驳：“还来？我放假要回家，不住这边，跟她顺路，所以就一起来了。你一天天的都在想什么？”

听到“顺路”，叶羽的微笑微妙地停滞了半秒，连带着吴筱宇都心虚了一瞬。但是从他的家庭原住址去须中新校区的路上的确会经过叶羽家，所以是顺路。一定是这样的。幸好其他人没有计较这个隐秘的漏洞（因为他们根本不会知道），吵吵嚷嚷着陆续出发。

杜墨岩提到北门的小吃一条街新开了一家叫“踟蹰”的小店，售卖各种精美的文具与摆设，还有关东煮卖，从落湖回来后可以逛一逛。在其他人的威逼利诱下，他承认是小店开业时陪陆涵冰去了一趟，引发了包括叶羽在内的一片起哄。

杜墨岩只得试图转移话题：“小鱼，你们化学的省队选拔是已经结束了吗？什么时候出结果啊？”

“我记得好像江沐化学省队的选拔是两次，这第一次选拔才刚结束。是吧？”郁范抢先回答，邀功式地看向吴筱宇。

后者不情不愿地点了两下头，敷衍：“鱼蛋同学真棒，这都知道，不愧是以进省队为目标学习竞赛的呢。”并因此荣获郁范“砰”一声拍在后背的巴掌，自行车也跟着左右晃了晃。施翱在后面提醒他们不要危险行车，以免发生意外。

“真好啊，马上要月考了，你们又能避开。唉。”郑寰宇闷着头长叹，“我上次听见Lily在和其他班主任聊10月月初安排考试的事，这次不和普通班一起考了，就实验班要考。我不想活了，凭什么啊。”

吴筱宇顿觉神清气爽，“那太棒了！你们加油吧，哈哈哈。”他快蹬几下来到队伍的最前列，留给其他人一个嚣张的背影。

“真的能吗……”叶羽没有吴筱宇那么高兴，“9月的月考就被轩辕按着头去了，下面的月考他估计也要参考竞赛方面的时间安排。省学会那边也要放假的，等十一假期结束之后第二轮培训才开始。我听说须中的十一放了差不多等于没放，只有一天整？那恐怕十一放完假过后就要考试了……”

“是的！”杜墨岩兴高采烈、抑扬顿挫地回答，“给我们南邺求学归来的叶羽同学见识一下须中压榨假期的二十年功力。”顺便又按了几下铃铛充作鼓掌。

施翱笑道：“二十年？过几年不是要百年校庆了吗，这传统少说也有九十多年了吧。”

司良立刻反驳：“什么百年校庆。你又给须中多加了十年历史，董又可有得吹了……”

又经过两小时的骑行和闲聊，须河中学高三理科实验班骑行小队顺利抵达落湖湖滨浴场。几人在沙滩上并排停好车，随后男生们就忙着追逐打闹、挖沙子堆城堡，仿佛年轻幼稚了十岁，已然不知成熟为何物。杜墨岩掏出一袋写着“蒸鱼蛋”的零食四处分发，郁范撕开包装、塞进嘴里，就叉着腰找茬要吵架。

吴筱宇的余光看到叶羽背着包走到角落里坐下，然后打开书包，掏出一本又大又厚的——《高等无机结构化学》。怎么会有人这么破坏气氛？他拍干净手上的沙粒、离开施翱他们的聚集地向叶羽那边跑去，一边喊道：“你怎么出来玩还带了化学书啊！”

“啊，不能带吗？那真是太遗憾了，我就带！”叶羽也向他喊，毫不遮掩地举起手中的书。“不光带了，还要看！”

吴筱宇此时已经跑到了她身边，甩开书包坐下。他恢复正常说话的音量问她：“你不会还要做笔记吧？”一边给她也递了一个小包装蒸鱼蛋。

“那倒是没有，反正只是骑车累了随便看一会调剂调剂。”叶羽把零食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问：“你要一起看吗？”

“行吧，看一会。”吴筱宇勉为其难地答应。两个人凑在一块，叶羽翻到夹着书签的一页，把书摊开在他们中间。她已经看到了很靠后的金属簇合物部分，吴筱宇见到那些黑白灰的圆圈和线条就开始头晕。这种东西真的会考吗？算了，她爱看，就由着她去吧……

天气好得有点过头，阳光稍有些刺眼，不太适合看书。加之吴筱宇对结构书兴趣缺缺，没多久就开始走神。郑寰宇已经注意到了两位离队的人，指着他们对杜墨岩咬耳朵。

杜墨岩看过来，吴筱宇十分嚣张地向他挥挥手，叶羽见状也光明正大亮出书本的封皮；那边的两位相视一笑，见证了这一幕的施翱对他们说了句“不要打扰两位化学学霸复习”。

吴筱宇的目光焦点投到远处。落湖岸边的白色浪花反射出星点阳光，沙滩地面也斑斓闪亮。广阔的湖面如海一般望不见尽头，青绿色的水体清澈见底，将路过的风染上潮湿的淡淡腥咸。

当他开始思考脚下的沙子哪些是矿物、哪些是贝壳时，叶羽打了个哈欠：“啊……有点困了……”

他收回不断向四周逸散的注意力。“上课犯困就算了，你怎么在这也能犯困？”完全忘记了考虑到他一直在胡思乱想，没有像她一样在看书。

“你还好意思讲。是谁让我早上五点半提前起来带路……”

对话被突如其来的钢琴曲打断——叶羽的手机刚好响铃，她看到屏幕后立时冷下表情。吴筱宇很快反应过来：是叶洛的电话。她又一次盯着屏幕上的来电显示、直到自动挂断，那片缀满繁星的夜空又一次亮起再熄灭。她双手交握，皱眉、紧闭双眼、深呼吸。

不远处，施翱和郑寰宇针锋相对地喊起各自从初中到高中的外号，一个说着“寰宇狗”、一个喊着“嗷神兽”；杜墨岩和郁范让司良帮忙拍合照，等着发给荆海波炫耀。

就在叶羽放松表情、睁开双眼的那一刻，同样的音乐再一次响起。本应该平和安宁的旋律，此刻带上了些许阴暗与危险的意味，让吴筱宇有些烦躁。叶羽按掉铃声，小范围内重归寂静，只余水流冲刷拍打湖岸的声音。

“为什么你之前也是，从来不挂他的电话？挂掉就好了吧？”吴筱宇满腹狐疑。虽然经过丁一哲的事，他觉得自己也没有资格这么说她；但现在丁一哲的手机号已经躺在了他的来电黑名单里，社交软件那边也不再有多余的消息，此后他们将再无交集。这样简单的操作，叶羽不会想不到。

叶羽又做了一次深呼吸。“我就怕我直接挂掉，他知道我拿着手机，还会再接着打。如果自动挂断的话，他可能会觉得我不在手机旁边，就不打了。我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

暂且不问她为什么不直接拉黑了。“我来接？”

叶羽皱眉，“不行。嗯……但是，有道理。你说，墨子他们应该能理解的吧？但是也不能全跟他们讲。要不这样……”

讨论持续了5分钟，期间叶洛的电话又来了两次。敲定完叶羽认为有风险的每一个细节，叶羽过去找到司良、让几位退化为三岁的同学暂时先取回丢失的十三四年，有事要拜托他们。随后，吴筱宇帮至少表面上为难又无助的叶羽讲解了当前的状况：叶羽前两年在N市时认识了一个人，那个人之前向她表白但被拒绝了。在那之后，此人一直心存怨怼，每次放假都要骚扰叶羽，还威胁她一定要接听电话、不能拉黑，不然就找关系做点什么，让她在U中待不下去，在附中也沦为笑柄和谈资。为了终止这个人无谓的骚扰，他们需要接电话演演戏、做做样子，让他不要再打电话来。

果不其然，刚听完故事，郑寰宇就问：“那筱宇接不就得了，反正你们俩也最熟。叶羽你是有什么苦衷吗？”

叶羽像是早有准备，立刻回答：“不能让吴筱宇接。一会演戏的人里也不能有吴筱宇，他会搞怪，我得看住他。”

这在他们的计划之外啊！吴筱宇猛然意识到，她刚刚的确没有说过要让他一起接电话。这可不行。“谁说的！我绝对不捣乱，发挥我的毕生绝学来演绎出一个……”他尽全力表现出纯洁、无辜、优雅、矜持、端庄、乖巧且可信的形象，绷着脸、可怜巴巴地盯着叶羽。都做到这个地步了，她一定不会拒绝的吧。

郁范看在眼里，笑在脸上：“叶羽好像很有应对小鱼的经验啊？”

“不是不是，真不能让他去，他肯定到后面就会忍不住说一些奇怪的话……”叶羽破天荒地略过了吴筱宇恳求的表情，甚至没有多看他一眼。她对杜墨缘等人无奈地苦笑：“你们几个就自由发挥吧，搞成那种很吵而且我不在的样子就行。麻烦你们了，实在抱歉。”说完了也还是不敢看吴筱宇，只是把他拉到一边。

这肯定是心里有鬼，但鉴于她不像开玩笑的样子，就顺着她来吧。少接一次电话也不会损失什么，最多不过是无法会一会传说中的叶洛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