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
高松地方法院后门,停着一辆米白色面包车。一九八一(昭和五十六)年九月三十日,上午九点五十分,距离开庭还有十分钟。记者们已经架好了成排的相机,恭候多时。一股异常紧张的气氛,弥漫在他们中间。车门从内侧打开,几位头戴警帽、身穿绿色制服的狱警跳了下来。五个、六个、七个,已经数到了十个,还在继续。人数多得超乎想象。记者群里不禁传来感叹的声音。
狱警们双脚开立,摆好姿势,站成一排。他们用自己的身体筑起了一道人墙。可究竟是想要阻止犯人逃跑,还是为了防备袭击?不免让人感觉有些奇怪。
谷口繁义从押解车里探出头,随即在车侧的脚踏板上停住了脚步。他把脸转过来,一副爽朗的表情让我大为震惊。那充满稚气的笑容让人很难相信,过去的三十一年,他始终被当作死刑犯关押在监狱里。一头黑发应该是刚刚修剪过,打理成三七分。白皙的肤色似乎反映出那段漫长的牢狱生活。浅灰色针织衫、蓝色裤子,一米七三的个头。脚下踩着一双帆布鞋,步伐显得异常轻盈。
一九五七(昭和三十二)年一月二十二日,最高法院驳回上诉,判处谷口繁义死刑。十九岁被捕,后被宣告处以极刑,谷口被幽禁至今,这是他第一次出现在世人面前,却已然是一个年过五十的半老之人,身体也已经有些发福。
上午十点,重审第一轮公开庭审在高松地方法院四楼一号法庭开庭。审判长和两位陪审法官已经落座。法庭右侧的大门打开,被告人谷口戴着手铐,绑着腰绳,在三名法警的陪同下进入法庭。像这样被告人迟于审判长入庭的情况,实属特例。谷口面向辩护人和审判长深深地弯腰行礼。
矢野伊吉律师蜷缩在审判长右下方的辩护席上。他向谷口投去温柔的目光。谷口似乎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于是在法警帮忙解开绑绳后,又深深地鞠了一躬。
矢野想要说些什么,可又没来得及开口。因为脑中风后遗症,他走路、说话都很不方便。妹妹矶野绢枝代替三年前病逝的矢野夫人,陪他来到法庭。旁听席上坐满了抽选出来的听众。
“现在开庭。被告人,请站到前面来。”
脸型瘦长的古市清审判长宣布开庭。他透过眼镜俯视着被告席,核验身份。
“被告人,姓名?”
“我叫谷口繁义。”
谷口用响亮的声音,认真地回答。
“出生日期?”
“昭和五年(1)十二月三日。”
“无业?”
“嗯?是。”
三十一年来,他一直被囚禁在监狱里,自然是从未就业、工作。
“原籍?”
“香川县三丰郡财田村大字财田上八二〇号。”
财田村虽然已经升格为町镇,但在谷口的记忆中,它依然还是个村子。按照惯例核验完身份后,审判长为了缓解他的紧张感,说道:
“请坐到后面继续聆听。”
“哦,是嘛。”
谷口毫不做作的态度让法庭气氛缓和了许多。与其称他为被告人,莫不如说他是一副旁观者的样子。
高松地方检察厅副检察长渡边悟朗宣读起一九五〇(昭和二十五)年八月二十三日的起诉书。就这样,审判一下子被拉回到了三十一年前的出发原点。
宣读结束后,审判长主动让谷口发言。
“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我对此毫无印象!不是我干的。”
“还有其他的吗?”
谷口赶忙鞠了一躬,然后戴上证人席上的老花镜。这一动作同样道出了那一去不返的三十一年。谷口开始宣读起事先准备好的陈述书。
●陈述书
事实上,我并没有犯下这种罪行,却从十九岁就被长期非法关押在了监狱里。还好,我一直怀着坚定的信念,认为总有一天会真相大白,正义一定会取得胜利。在监狱里的三十一年间,我竭尽所能不懈努力。这一切终于有了回报,现在正义的真相将大白于世,我感到无比振奋。
同我在现实社会中度过的那段时光相比,被判死刑后拘禁在大阪看守所里的日子要长得多。其间,我曾与二十九名死刑犯亲密接触,然后将他们一个又一个地送上了刑场。可为什么唯独我,没有继这些友人之后踏上死刑台?毫无缘由地背负起死刑,这一最为极端的痛苦和恐惧,我不知道自己因此减了多少寿命。
能走到今天,我所经历的并非阳光普照的平坦大道,而是一条起伏跌宕的荆棘小路。连我自己都常常感慨,一直以来我竟一点疾病都没有罹患,始终保持着一个健康的状态。在讲述这些的过程中,生命其实无时无刻不在削减,就算你不愿意结束,人生的终点也还是会慢慢逼近。
我不清楚,自己若干年之后还能否继续燃烧这炽热的生命之火,但我会珍惜这团余烬,竭力去度过余生。尽管我也明白人生那段可以尽情享受自由、奔放的黄金时代已经一去不返,但还是要强烈地祈祷自己能够再次拥有一段充满生机和活力,宛如绚丽花朵一般的青春年华。
三十一年弹指一挥,但对我而言,却是一段漫长而持久的苦闷。无限疼爱我、养育我,为我辛苦操劳的父母和姐姐,他们一直坚信我的清白,但终究未能见到青天白日的那一天,就已经成了黄泉路上的不归人。今天在高松地方法院的法庭之上能够看到我的身影,想必他们在九泉之下也会感到欣慰。重审即将开启,我恳求各位能够尽早给予我这个无辜之人以清白的无罪判决。
陈述书写了满满两页信纸。但在宣读过程中,谷口一直目不转睛地望着审判长。足以证明,他在单人牢房里经过反复练习,已经把内容全都刻在了脑子里。坐在我左侧的哥哥谷口勉一直含泪眨着眼睛。
进入举证阶段,法警展示了当初扣押的一些衣物。不久,一条破旧的裤子出现在被告人面前。
“这个认得出来吗?”
坐在审判长席上的古市法官问道。
“这条裤子,嗯。”
谷口微笑着回答。
“不是我的。是我哥哥的,他当过警察。”
“当时,是谁穿着?”
“当时,谁穿着?我记得,大概是弟弟阿孝穿着了吧。”
第二十号证物是一条国防色(2)长裤。上面附着有微量的血迹,是唯一能够将谷口和被害人联系到一起的证据,把他推向了死刑台。
鉴定人东京大学教授古畑种基的鉴定书中,有这样一行文字:
“血迹的附着量极其微少,故无法进行充分的检测,但可以判定血型为O型。”
这句话成了案件的决定性因素。
接着,法警又出示了皮带、白色棉布长袖衫、袜子、砥石等,一些曾经作为证据被警察扣押的物品。谷口一一承认那些都是自己的东西。
“下面是一把切生鱼片用的刀子,在讯问鉴定人时,由律师提供的,请你看一下。”
望着眼前的那把刀,谷口诧异地抬高嗓门。
“这个吗?!嗯。”
他误以为那就是凶器,仿佛忘记了自己是在接受审判。
审判长苦笑着补充道。
“它与本案无关。”
“啊?哦。”
案件的凶器始终未能找到。谷口或许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不禁嗤笑自己的臆想。法庭内也跟着爆出了一阵笑声。那一瞬间,现场流露出了这场没有犯人的审判的怪异感。
法警出示完证据之后,坐在右侧辩护团前排中间位置,身材高大的北山六郎团长面向审判长站起身来,开始宣读辩护意见。大意就是案件不具备有力证据,仅有的一些物证也存在致命的疑点,不足为信,且供认时的自愿性很难让人认同,故判决不具有可信度。
“我们必须铭记一点,就是如果存在误判,就应当坦率承认,尽早纠正错误,拯救那些蒙冤受屈的人,宣告他们无罪。这才是通过审判彰显正义,也是维护司法权威的意义所在。”
北山团长的宣读刚一结束,坐在他旁边的矢野伊吉就突然站起身来。矢野坐在辩护席中距离审判长最近的位置,刚才他一直将身体探到面前的桌子上。矢野操着因脑中风后遗症而变得僵硬的舌头,竭尽全力地大声喊道:
“岸盛一的最高法院判决,可信吗?!那在法律上,是不可以的。谷口要是真接受了死刑判决,当然,肯定会被绞首。这种荒谬的死刑判决,绝对不能接受。我,就是这样,认为的!”
之所以未对死刑犯执行死刑,是因为最高法院、最高检察院、法务省都很清楚谷口是冤枉的,已经默认了判决的非法性。可尽管如此,却仍要继续关押着谷口。这次遵照最高法院的命令开启重审也不过一场闹剧。立刻释放谷口!在此之前,矢野已经发行过几本类似主旨的宣传册。
曾经作为一名法官担任高松地方法院丸龟支部部长的矢野,也一度在审判中倾注了热情,可就在自己工作过的这个法庭上,他展开了对审判工作的强烈批判。
不过,他的发言就像是某种错觉一样被大家无视,审判也如同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照常进行。渡边悟朗检察官用了四十分钟之久,按流程毫无热情地宣读完开庭陈述书。谷口在被告席上,低头聆听。他不时转动一下脖颈,然后像看到什么珍奇物种似的,望向站在左侧的渡边。
矢野靠在椅背上紧闭双目。消瘦的脸庞,表情阴沉,透着一股怒气。
检方申请了十一位证人,均为当时的侦查人员,未纳入任何新的证人。辩护人北山律师站起身来。
“检察官申请的每一位证人都是侦查人员,其中包括一些在立案侦查或是申请重审的阶段,曾一次甚至多次作为证人被询问过的。另外,举证目的也过于抽象,诸如案发初期的侦查工作、被害人的损伤鉴定过程等。但是如果不具体亮明举证目的,就没有办法陈述意见。
“本案是一起三十多年前的事件,在申请重审阶段已经进行过详细的证据调查,所以,在这次审理中,应该尽量集中限定在那些以往没有出现过的最佳证据上。具体要看一下那些之前未搜集到的证据究竟能立证出什么样的事实。基于上述观点,检方的证人申请其实完全没有必要。”
北山擅于运用略带攻击性的强硬措辞。紧接着,来自东京的冈部保男律师也站起来,主张检察官的举证目的不够完备。神户的古高健司、大阪的冈田忠典律师也相继站起来,批评检方。
渡边检察官申辩道:
“本案中,侦查工作的不周、认罪过程的自愿性及可信度等问题都受到了强烈的批评。因此,对以上问题进行举证已经成了一项课题。所以,相关证人,还请法庭务必直接询问。”
在这番争论的过程中,矢野律师突然插话道:
“你觉得最高法院岸盛一的判决有效,是吗?我认为,完全无效!”
北山律师将话题重新拉回到关于检方证人申请的讨论上来。
“最后还是得由法庭来裁决。”
坐在他后面,满头白发的田万广文律师似乎有话要讲,但矢野却愤然地拦住了他。
“怎么回事!我这明明说着话了!”
矢野律师一直认为自一审便担任辩护人的田万根本没有尽力,所以对他心怀不满。审判长把脸转向矢野。
“矢野辩护人,您的发言都已经写在书面上了。作为负责重审的法院,只对重审判决有约束力,对您所述问题的判断没有约束力。”
“这算什么回答!”
矢野大喊道。随后,继续说道:
“还有一点,谷口是否接受了死刑判决?”
古市审判长显得有些焦躁,他拦住了矢野的话头:
“我也想进行充分的审理,尽快解决问题。”
辩护团在讨论审判的进程问题,可矢野却一直在批判审判本身。在他看来,关押谷口本身就不合乎法理。
一审以来一直负责辩护的田万律师发言道:
“关于检方申请的证人,希望不要对已经调查过的事项进行重复询问。如果出现重复质询的情况,希望法庭能适当地提起注意。”
审判长接受了他的意见,用缓慢的语气强调说:
“作为方针,是要朝那个方向努力。只不过,我虽然已经拜读过迄今为止的相关记录,但直接审理毕竟还是首次,所以多少有些重复的地方,还请谅解。”
下次公审是十月二十日、二十一日,都是从十点开始。证人确定为当时的侦查主任三谷清美和三丰地区警署副署长则久久一两位。
古市审判长将目光转向谷口,向他示意。
“那么被告人请站到前面来。你的健康状况如何?”
“目前没什么异常。”
“下次,将提请证人三谷清美。”
“没有异议。”
谷口向审判长深深地低头行礼。
“到此结束,休庭。”
持续了两个半小时的公审结束,谷口又被戴上了手铐,打上腰绳。就在他被三位法警包围着准备离开法庭时,坐在我右手边的弟弟阿孝,看上去异常痛苦。他快跑了两三步,来到隔离旁听席的护栏边。谷口看到他,会意地笑着频频点头。
在前往高松旁听审判后,我开始注意到被告人谷口身上那份“从容”。为了证明他的罪行,检方向法庭申请让当时的侦查人员出庭作证。每次都会有以前的侦查人员坐到证人席上。他们就是把谷口送上死刑台的罪魁祸首。公审法庭上谷口和侦查人员之间的距离不足两米,可谓触手可及。
这中间,已经过去三十一个年头。或许正是有了这段时间的缘故,让谷口总是既温和,又平静。他从未吼过,也没有怨过。其实就算他大声喊些什么,只要是跟他有关的,都是再自然不过的了。
经过走访,我发现当时的侦查人员都走上了各自的荣迁之路。现在,他们中的大部分都在高松市内或市郊盖起了房子。退休之后,他们转入驾驶员学校、保安公司身居要职,享受着平静的晚年生活。相反,谷口的青壮年时期却被关在了监狱里,已经迎来初老之年的他至今受到的仍是“死刑犯”的待遇。望着谷口的背影和侧脸,我想象着他内心的激动之情。但这些他从未表露出来。
或者说,三十多年在单人牢房里的日子,绝不是怀着怒气能够熬下来的。他已经被剥夺了靠自己的能力昭雪冤案的途径,只能安静地等待外界的救援。在重审公审开启之前,谷口曾经从转押后的高松看守所给矢野伊吉写过这样一封信。
致矢野伊吉先生:
敬启
炎热的夏天已经过去,又到了桂花飘香的季节。
感谢您前些日子在百忙之中独自一人从丸龟市过来看我。多年来,能够见到精神矍烁的矢野先生,于我而言,无比荣幸。
我基本上已经适应了高松看守所的生活。见面次日,《每日新闻》香川版上还大字刊登了先生的那席话,我永远都不会忘记。
回想过去,被移送到大阪看守所是在(昭和)三十二年二月十五日清晨。现在,我深切地体会到自己能够忍耐住死刑所带来的最为极端的痛苦和恐惧,坚持活下来的喜悦。长期以来,诸位热心的警官,绝对安全地守护了我这个无辜之人的躯体,为我提供了安心立命的环境,引导我走向纯真的境界。还有众多工作人员平日里给予了我温暖。我是心怀感激离开大阪看守所的。
距离重审公审还有五天,我会更加努力。我从大阪回到高松时作了一句诗,在此写出来,让您见笑了。
重返故乡时,山鸠声声频入耳,秋色满长空。
今日行笔至此。祝福您身体健康,也请代我问候诸位。
合掌
谷口繁义
昭和五十六年九月二十五日
(1)1930年。[本书脚注皆为译注]
(2)卡其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