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击的律师:人间旋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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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有多少爱可以重来

龙城南部有一汪湖,叫蓝钻湖。蓝钻湖是人工湖,由国际著名酒店连锁企业蓝钻集团挖凿而成,集团凿这汪湖,主要是为了抬高湖边公寓及酒店的房价。湖边的蓝钻山庄一共三十三层,顶楼只有两户,为实际使用面积约七百平方米的空中别墅,配有专用电梯,电梯直接入户,虽是商业公寓,房屋总价也到了数千万。这两套房产均被一人买下,房主在购房时只额外提了一个要求,即专用电梯不能有监控。

夜晚,空空荡荡的蓝钻别墅大门打开,一名身着羊绒西装的男子默默进入。他的西装不带一点皱褶,灯光下隐有暗金色的线纹,是在龙城顶级的私人裁缝王氏西服定做的。别墅所置多为国盛集团推出的最新款智能家居,他在进门处按了下暖冬模式,客厅吊灯缓缓散发出暖阳色,室温在空调的作用下也自动调到二十五摄氏度。

他并未关门。十分钟后,另一位身材妖娆的女子踩着高跟鞋走来。女子浓妆艳抹,虽是寒冬,却也依旧身着精致短裙与黑色长袜,浮华的貂皮大衣内并未穿多少衣服。进屋后她睁大眼睛看着满目金碧辉煌,低声哇了一声,尽管有心克制,却也多少有些“刘姥姥进大观园”的意味。

佯装镇定,她开口第一句是埋怨:“进个门也这么麻烦。”

男子闻言轻笑了一声,脱下外套,从恒温的酒柜里拿出一瓶红酒,转头见她走向落地窗,拿起手机,立马呵斥道:“别拍。”

女子悻悻地放下手机,坐在了侧面沙发上。男子拿着红酒与两个高脚杯也坐到了正面沙发上,他并未醒酒,将酒直接倒进了酒杯。

“过来。”男子摇晃着杯中的酒对女子说。

女子默不作声,乖巧地坐到了男子身旁。

“手机给我。”男子拿过手机,将刚刚拍出的模糊照片删掉,方才把手机还了回去。

然后,他伸手褪去女子的衣物。

“不热吗?脱了吧。”

步入初春,清晨的龙城春寒料峭。

金凤飞被堵在了三环路上。她的目的地是一家国企施工单位,眼瞅着分针快走到迟到的边缘,她手指轻轻敲打着方向盘,心里并不慌张。

这家单位被发包方欠了两个亿的工程款,是生是死都取决于自己手里的这场官司。当初她花了极大的功夫才从数位律师中争取到代理资格,基础代理费即一百万元,而如今案子在半中腰,正是客户哄着她让她竭尽全力的时候。

金凤飞不到四十岁,但在“律界传奇榜”上的排名已经跻身第九名,于业界已颇有盛名。她的盛名来源于两点:第一,在民商事争议解决方面她确实厉害,无论案件多么艰难,她似乎都能绝处逢生,而且客户满意率极高;第二,是她的大徒弟和二徒弟,就是如今风头正盛的春山组合。

其实金凤飞也风头正盛过,在三十岁到三十五岁这五年间她也一直居于新锐榜榜首位置,所内的律师谈起她时都会提到两个颜色:红色和白色。

红色,是指在所内资深合伙人劝她越是成功越要低调后,她转头便给自己买了辆艳红色的法拉利,似乎在昭告天下自己就是横空出世、惊才绝艳;而白色,是指她有一头灰白短发。个性鲜明、杀伐果断,这是她之前给同行的印象。在数年前“九龙夺嫡”的案子失利后,她再也没有开出那辆风风火火的法拉利,而是换了辆相对低调的X5,不过发型倒是保留了下来。

就在金凤飞盘算着待会儿怎么和客户沟通的当口,一通电话打断了她的思路,来电显示是王赣,对方说道:“金律师,现在方便说话吗?”

“王主任,方便,您说。”金凤飞回复道。王赣是川禾集团的总裁办主任,川禾集团的总裁叫罗牛牛,是康银集团老总罗鹤的独子。川禾集团也是金凤飞的顾问单位,若是川禾公司上的事,一般是具体的公司职员直接联系金凤飞团队的承办律师,而王赣来电,则一定意味着罗牛牛有事相询。

“您看微博了吗?”王赣问。

金凤飞回道:“我一般不看微博。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有人起诉罗总了,说她生了罗总的孩子,想要抚养费。您能马上过来一趟吗?我发定位过去。”

“现在不行,我马上就要开庭。这样,我让我们团队的汪律师先搜集下舆情资料并了解下情况,有什么问题您也可以先直接问他。您把地址发给我,我开完庭后马上过去。”金凤飞边说边用手机搜索新闻。

面对突发状况,如果自己来不及赶过去,律师对客户说马上开庭远比说和另外的客户有约来得更好。

“好,您开完庭赶紧过来吧。”

挂掉电话,金凤飞敲打着方向盘,节奏越来越快。罗牛牛今年三十六岁,沃顿商学院毕业,平时素以低调和自律著称。他每天早上六点起床,晚上十一点准时睡觉,雷打不动,除了必要的出差,下班就回家,与其父的放浪形骸迥然不同,前几年集团上市他也没少出力,在公司内部有口皆碑,是众所周知的继承人。

她上网搜索罗牛牛的名字,讨论话题在一小时内已经超过十万评论,直冲各平台热度榜前五名。

“渣男,敢不戴套,不敢认孩子?”“我是千亿老板的儿子,但我一分钱抚养费都给不起。”“康银公子喜当爹,老总罗鹤总算长舒一口气。”“听说罗牛牛早就结婚了,他老婆是公司大股东龙行之的女儿龙诀,现在有好戏看了。”

“豪门公子婚内出轨,有了私生子还拒不承认,并拒付抚养费……”这句话的每一个词都已足够将互联网点燃。

“也不知道罗总会怎么跟自己的媳妇交代。”总算一点一点地挤出拥堵路段,金凤飞猛踩油门。

因是私事,罗牛牛并未将金凤飞约至公司,而是约到了自有的一栋别墅。其实别墅并不好打理,蛇虫鼠蚁不少,也易受潮。若规划不善,房屋过大不易聚气,从风水的角度来看,优化的工程量也比较大,但它的一大好处是便于在自家庭园中接待宾客。金凤飞到场时,茶已沏好。保姆已回屋,王赣坐在外院的小凳上敲打笔记本键盘,而罗牛牛正四处踱步,不停地接打着电话。

“罗总。”金凤飞面无表情地走上前去。

罗牛牛身高一米八二,理了一头干练的短发,一身猎装夹克,气质斯文,见金凤飞来了,迅速挂掉手中的电话,说道:“金律师来啦,坐。”

金凤飞坐下后也打开了笔记本电脑,说:“所以具体是什么情况,您跟我说说?”

“能有什么情况,遇到疯女人了呗。”王赣在一旁冷哼了一声。金凤飞微皱着眉头,用疑惑的眼神看向罗牛牛。

罗牛牛微微点头,说:“这个女人确实比较莫名其妙。是这样的,她叫宁濯,一个月前以供应商的名义加了我的微信,然后便开始对我说一些前言不搭后语的话,而且一直强调她怀了我的孩子,还发来了孩子的照片,问我像不像。金律师,说来不怕您笑话,这样的女孩我平时遇到的也不算少,一般直接就拉黑了,没想到现在她竟然直接起诉了。”罗牛牛语速较快,但说得清楚,“现在是个人起诉都能在法院立案吗?”

“现在是立案登记制,能有一些基础的证据就能立,但是能立案并不意味着不会被驳。”金凤飞简要回答着,头上疑云愈重,“我现在要先搞清楚一些事实层面的问题,罗总,请您如实回答我,你之前从来都没跟她接触过,孩子也确实和你没关系?”

罗牛牛笃定地答道:“绝对没关系。”

“我能看下你们的聊天记录吗?”金凤飞继续问。

“这个……金律师你是知道的,我也有家庭,这种聊天记录虽然子虚乌有,但要是家里人看到了恐怕也不太方便,所以当时我就删了。不过我已经安排人在恢复,应该快了。”罗牛牛面露难色。

就在这时,旁边王赣的电脑信息提示的声音响起。“说曹操曹操到。”王赣将收到的文件转发到他们三个人的小群里。

金凤飞开始仔细浏览聊天记录。这份记录并不长。

濯水清流:“我是宁濯,就是小宁,我知道你叫罗牛牛,是康银集团的大公子。你之前说的那些都是骗我的。我怀孕了,是你的孩子,我们见一面吧。”

Steven罗:“宁濯?”

濯水清流:“这就把我忘了?还是在装傻?”

“去年12月,跨年夜,你忘了?”

“今天下午四点,我在你们公司楼下的星巴克等你,见面聊。”

金凤飞看着这寥寥几句,问:“还有吗?”

“没,到这儿我已经把她拉黑了。”

“那下午四点你有没有去星巴克?”金凤飞看着罗牛牛的眼睛。

罗牛牛淡淡地回道:“去了。”

“去了?”

“是的,反正就在楼下,我肯定得搞清楚对方到底是何方神圣。但出于安全考虑,我本人并没有和她直接接触,而是让王赣和她见面的。你跟金律师说说吧。”

“好。”王赣应道,然后说,“我下午四点到后,问她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和罗总认识的,她说是去年12月经一个老乡介绍认识的,然后便和罗总一直在交往。过了三个月,两人分手后,她才意识到自己怀孕了。接着她便自行把孩子生了下来。”

“生孩子的这段时间她一直没联系你们?”

“没有。”罗牛牛和王赣齐齐摇头。

“她有拿出什么证据吗?”金凤飞问。

“也没有,”王赣摊手道,“我当时也让她拿出证据来着,但她什么证据都没有,就说罗总在蓝钻山庄顶楼有套房子。他们平时都在那里见面。”

“罗总,你在蓝钻山庄有没有房子?”

罗牛牛依旧坚定地说:“没有。”

金凤飞的手指轻轻地敲打桌面,问道:“确定没有吗?对方可能会向法院申请调查取证。”

“确定没有。”罗牛牛再次强调。

“去年12月31日晚上你在做什么?”

“陪几个客户唱歌唱得晚了些,夜里两点才到的家,这些KTV都有消费记录。”

“所以你也从来没和宁濯发生过性关系或者有过任何交往行为?”金凤飞手指敲打桌面的频率越来越快。

罗牛牛回答得干脆:“从来没有。”

“孩子也肯定不是你的?”金凤飞看向罗牛牛的目光越来越犀利。

“绝对不是。”罗牛牛有了一些不耐烦,“金律师,你是知道的,我和我太太结婚才四年不到,我还不至于出去寻花问柳,而且就算我要出去搞,我会连基本的防范措施都不采取?”

“我需要提醒你的是,届时对方可能会向法院申请亲子鉴定。”金凤飞并未因罗牛牛态度的转变而语气有所放缓。

“没问题。”

金凤飞回过头来问王赣:“王主任,你去见宁濯的时候,孩子在吗?你有没有拿些孩子的头发之类的?”

“孩子没在,就她一个人。有的话我肯定就拿了。”王赣无奈地说。

金凤飞不自觉地抬起双手:“你们就没提出先做亲子鉴定?”

听到这个问题,王赣顿住,转头看了眼罗牛牛,眼神似有询问,也有困惑。金凤飞没有读懂其中的意味。

“孩子本来就不是我的,我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罗牛牛冷笑了一声。

金凤飞虽对王赣的犹疑看在眼里,却并未刨根问底,而是问:“据你观察,她精神是否正常?”

“当时她见的是我,不是罗总。一开始她情绪有些激动,但并没有做出什么过激行为,说话总体也还算正常,我暂时看不出什么来。不过可以确定的是,她黑眼圈有些重,有明显的风尘气,我个人怀疑她是个捞女。”

金凤飞问:“她有提出什么要求吗?”

“她就说让罗总见她,给她和孩子生活费。”王赣回忆道。

“数额是?”

“她没说,说的是让罗总亲自去见她。然后我看也问不出什么东西来,就走了。”

金凤飞听到这里没再继续发问。空气中只剩下她指甲与桌面碰撞的声音,节奏缓慢。

没有直接说金额,看来背后有高人指点啊。

“罗总,所以你认为她哪里来的底气起诉你?”

“不知道,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罗牛牛耸了耸肩。

金凤飞终于点了点头:“好,如果您说的是属实的,那这就是一起单纯的碰瓷型案件。您放心,我们会胜诉。”

“您打算怎么办?”罗牛牛问。

“我会直接申请驳回起诉,”金凤飞说,“您刚才有一点说得很对,其实不该是个人随便提点理由就能立案的。本案从目前的法律关系来看,案由是亲子关系确认纠纷。《民法典》第一千零七十三条规定,对亲子关系有异议且有正当理由的,只有父、母或者成年子女可以向人民法院提起诉讼,请求确认或者否认亲子关系。而如果是父母起诉确认或否认亲子关系,根据法律条文,被告应该是自己的子女。在本案中,如果对方起诉的是你,原告如果是襁褓中的孩子,因为孩子未成年,所以原告主体不适格。而原告如果是这个宁濯,那她应将孩子作为被告,若起诉你,则是被告主体不适格。因此,无论是哪种情况,都可以申请不进入实质审理,在程序上就裁定直接驳回起诉。”

“所以驳回起诉的意思,是案子根本就不成立?”罗牛牛似懂非懂。

金凤飞笑了笑:“你可以理解为,法院根本不会关注孩子到底是不是你的,直接就判对方输。不过这只是目前我根据您的陈述得出的初步方案,具体准确的方案得看对方提交的证据并综合研判才能确定。”

“嗯,您这么说我就放心了。”然后罗牛牛问道,“那我现在能告她诽谤吗?”

“现在这个时间点恐怕不合适,”金凤飞淡淡地说,“首先,案子尚不明晰,最好等官司赢了再追究责任。可我想说的是,这真的是一起单纯的碰瓷类案件吗?”

“哦?怎么说?”罗牛牛眯起了眼睛。

“现在蹊跷的是,据我们初步调查,这个宁濯只是向法院提起诉讼,才分了法官。她自己并没有在网上公开发文或做舆论造势,有关司法信息都是北京一家叫‘当日经济’的财经媒体自己扒出来的。这家媒体目前只是陈述基本事实,舆论都由网络发酵,至于这个宁濯,我们可以发函警告,但在案件结果出来前,我们也不便直接起诉其侵权。今天是周日,法院不上班,我打听了一下,承办案子的是之江法院民一庭的王瑞,他最近还在休年假,要两天后才能回来,我们短时间内调不到案卷材料。所以,为什么这家媒体消息会这么灵通?这个宁濯背后又到底是谁在兴风作浪?会不会有一些特定的商业目的?”

说到这里,在场所有人都陷入沉默。

彼时彼刻,他们每个人的头脑里都飘过了无数的名字,却都来不及细想。

如果说宁濯是个碰瓷豪门的疯女人,那她目前的所作所为又似有周全的准备。可如果她说的是真的,那为何又与罗牛牛的说法大相径庭?

王赣下意识地从兜里拿出一包烟,但被罗牛牛盯了一眼后,烟又缩了回去。

罗牛牛从不抽烟。

“法院那边,我认识一个领导,我现在打电话让他帮忙查一下。”罗牛牛拿起手机翻通讯录。

“好。”其实金凤飞自己也能在短时间内查到案件材料,不过既然罗牛牛自己提了,她也想看看他到底有多少能耐。

罗牛牛又问道:“您现在能帮我们出一份律师声明吗?”

“为什么需要律师声明?”金凤飞问,尽管这个需求很符合逻辑。

“我担心明天康银股价受影响。”

金凤飞面无表情地问:“好。但现在股价受影响了吗?”

“金律师您说笑了,还没开盘。不过我父亲那边已经接了很多电话了……”

“我的建议是,我们先看到对方的起诉状和基础证据再说。现在我们还处于信息搜集阶段,不用急于一时。即使股价出现波动,事实胜于雄辩,我们律师也会配合公司采取公关措施,相信很快就会恢复如常。但如果我们在底子还没摸清的情况下贸然行动,走错一步棋,可能会令全局都陷入被动。”金凤飞回复道。

金凤飞没说的是,她从罗牛牛的陈述中听出了数多蹊跷,甚至她能明显感觉到罗牛牛对自己有所隐瞒。但限于自己所知的信息太少,她也不便刨根问底,只能步步为营,而她所担心的是罗牛牛的遮掩会导致案件后续出现意想不到的波折。

《律师的二十一条军规》第二条提到,不要盲目相信当事人。己方当事人对你撒的谎可能比对方当事人撒的还要多。

罗牛牛坐在椅子上,沉思着,用手机敲打着自己的额头:“好,那就听您的。案件后续需要什么材料您直接找王赣就行。”

“好,接下来我会让我们团队的汪律师拟一份委托代理合同过来,有合同我们才能出所函应诉,您看要是没问题我们就进一步采取行动。”金凤飞边说边在电脑上给助理发了条微信:“小汪,拟一份和罗牛牛的代理合同,金额写50万。”

如果只是一起单纯的碰瓷案件,即使罗牛牛大富大贵,本案也断然叫不上50万的价。但在金凤飞指出其中蹊跷后,50万在罗牛牛心里想必已是非常公允的价格。

律师报价的一个小诀窍就是,告知眼前这个案子对当事人来说很重要,然后充分呈现它可能的复杂性。

“辛苦金律师了。”罗牛牛感谢道。

“事不宜迟,我就在这儿写。写完您马上看。后续确定委托后,我会调查这个宁濯的背景。”金凤飞雷厉风行,同时联系了所里的另一位律师夏秋冬。夏秋冬在娱乐法领域深耕已久,与各大社交平台都有着不错的关系,经夏秋冬联系,这则声明迅速上了热搜榜。一些名字里带“鸡鸭鹅”的营销号也开始帮忙造势,舆论风向渐渐从齐刷刷的臭骂转变为“不明真相,不予置评”“保持关注”“交给法律处理”。

眼看大浪渐渐退回,罗牛牛轻吁了一口气。

可就过了不到两小时,一个名为“单亲妈妈小宁”的ID转发了一则营销号发的含有攻击性的推文,转发文案是六个字:“罗牛牛,法庭见。”

尽管在第一时间和龙诀通了电话,龙诀也在电话里说可以相信自己,但当罗牛牛驱车在前往机场的路上时,他依旧忐忑不安。

前阵子龙诀恰好去上海做学术交流,今晚回来。

八年前,公司尚未上市,父亲罗鹤擅自挪用资金炒期货失败,公司岌岌可危,险些给不了供应商结算款。几位股东剑拔弩张,集体逼宫,提出让罗鹤个人对债务进行担保。罗鹤感到无奈,四处寻觅投资人,终于找到龙行之。经过一夜畅谈,龙行之深觉与罗鹤意气相投,又性格互补,所以及时介入。他高价收购其余股东手中的大量股权,一跃成为康银集团的最大股东,帮助罗鹤渡过了难关。双方因此义结金兰,罗牛牛也与龙行之的独生女龙诀有了接触。龙诀拥有哈佛大学的博士学位,小罗牛牛两岁,性格温婉,两个人都有美国留学的背景,加上父母也有意撮合,最终顺理成章结了婚。婚后龙诀在龙城大学工商管理学院当老师,前年评上副教授。近年来罗鹤与龙行之在集团内部渐生不和,但由于龙诀并未参与康银集团的工作,两人的感情从表面上看并未受影响,甚至从去年起一直有生小孩的计划。

万万没想到,龙诀没怀上,半路突然杀出个自称生了娃的宁濯来。

罗牛牛心乱如麻。

今天他承受了过去三十六年来从来没有经历过的汹汹谩骂,自己俨然成了婚内出轨的卑鄙小人,而婚姻也第一次遭受重大危机。在过去的十二个小时内,他接打了不少于五十通电话,来自亲朋好友、好事的媒体、合作伙伴……此刻的罗牛牛身心俱疲。

“成大事者,越遇风波,越要冷静。”他告诫自己。

虽身陷旋涡之中,罗牛牛毕竟素来低调,行程并无记者跟踪。到了机场,飞机准时落地,在给龙诀发了停车地址后,过了约半小时,他在车内看到龙诀从机场电梯里走了出来。龙诀长发飘飘,身着深棕色大衣,气质知性、得体。虽没有化妆,但她平时勤于健身,身材保持得极佳,富有女性魅力。此时她戴着口罩,看不出神情如何。

进车后,两人都没说话,汽车隔音效果很好,他们能听见彼此浮躁的呼吸声。

“回来啦。”罗牛牛开口。

龙诀轻声应了一声,罗牛牛听不出其中的情绪。

“这件事,我必须和你当面解释一下,”罗牛牛转过头认真地说,“我和这个女的根本就不认识,早在一个月前她便联系我,让我给抚养费。当时我觉得匪夷所思,根本没搭理她,没想到她还越来越来劲了。现在,案子我已经委托给律师处理了,我也向律师团队表明希望速战速决。清者自清,你相信我,等官司结束就好。”

龙诀低着头,依旧不置可否。

“怎么啦,一句腔都不开?”罗牛牛见她不发一语,言语微有嗔怒。龙诀性格温顺,从小被家庭保护得很好。在罗牛牛看来,她更是单纯如白纸。在两人的婚姻关系中,他一直处于比较强势的地位。

他转过头看龙诀,发现她正在无声地流泪。

泪水掉落在内搭的黑色毛衣上,于暗淡的车顶灯下如同破碎的明珠。

罗牛牛心中一软,声音也柔和下来:“对不起。你今天也不好过吧。”

“我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你出了事,但刚刚的语气,却好像是我有问题一样?”龙诀终于哭出了声,“罗牛牛,结婚这么多年,我到底哪里没做好,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让你这么对待我?”

罗牛牛闻言,心中泛起一丝惭愧,但他并未直接道歉,说道:“主要是这飞来横祸搞得我今天也心烦意乱。你相信我,没这事。”

龙诀擦去眼角的泪水,眼睛却已泛红:“所以到底是什么情况?你跟我说清楚。”

两人目光对视,罗牛牛仿佛看到了凄凉夜色下的一汪湖水。

他将中午对金凤飞说的话复述了一遍,但除去了让王赣与宁濯见面的情节。说话时他留心观察龙诀的表情,发现她双目失神,似乎一直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听完罗牛牛的话后,龙诀深吸了一口气。

“老婆,你相信我,”罗牛牛说,“我上午问了律师,现在能不能告她诽谤,律师说最好等官司结果先出来。我现在会想办法先让这件事的温度降下去,等官司出结果了,我让这个女的吃不了兜着走。”

龙诀看向车窗外,脸色在灯光下阴晴不定。

“罗牛牛,你知道的,我一直很相信你,至少以前是这样,”她闭着眼睛,竭力控制着自己的语气,“但这件事情,对我伤害实在太大了,无论是作为一个妻子,还是作为一个女人。在最终结果出来前,我们还是都先冷静一下吧。”

罗牛牛问:“冷静一下是什么意思?”

“这阵子我会搬到龙湖区的房子住,那里离学校近些,上课也方便。”龙诀静静地说。

罗牛牛抬高了音调:“你还是不相信我!”

“这不是相不相信的问题。我觉得恶心,”龙诀语气依旧平静,“真的,无论是真是假,我现在一想到这件事,就觉得恶心。我们还是先别见面了。这么多年来,我什么事都听你的,你的事我也没管,我现在就这一个要求,可以吗?”

罗牛牛闻言,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方向盘,然后又缓缓松开。他试图去拉龙诀的手,龙诀将手缩了回去。

“好。但是老婆,相信我,结果出来后,我会证明自己是被冤枉的。”

龙诀挤了挤嘴角,似乎想笑一笑,但她没有笑出来。

就在这时,储物格上手机屏幕亮起。罗牛牛拿起一看,脸上闪过一丝慌乱。

“怎么了?”龙诀问。

“没什么,我爸让我把事情处理好。”罗牛牛按下锁屏键,启动汽车。

尽管自以为在启动诉讼前已经做好充足的心理准备,宁濯却怎么也没想到,舆论的大浪竟来得这么猛烈。按理来说一个低调富二代的家庭案件,没牵扯到娱乐圈,放在平时是不会吸引这么多关注的。但本案从立案后的第一刻起,便朝她未曾预料到的趋势迅猛发展着:先是案子莫名其妙被拱上热搜,接着大量财经与其他社会领域的记者希望来采访,然后关于自己的诸多个人信息被扒出并挂在网上。最后,骂自己的人竟远比骂罗牛牛的多。

“捞女”“拜金”“野鸡”“妄想症”“想红”……诸多负面词汇的排列组合如炮弹般齐刷刷地飞来,令从未接受过枪林弹雨的宁濯措手不及。她婉拒了所有采访,关闭了手机,把所有对外事务全权委托给律师处理。然后她将自己闷在屋子里,告诉自己在两个月后,这一切都会风平浪静,自己会成为赢家。

她的律师叫花想容。

今年是花想容自己出来单干的第三年。

虽然此前她毕业后便一直在坤乾所,但跟刑天、金凤飞等与律所利益牢牢绑定的律师不同,花想容刚进律所时的老板并非坤乾所嫡系。传统律所,拉帮结派是常事,作为半个边缘人物,她并未享受到太多律所发展给自己带来的好处。与此相对应的,律所牌子大了,收的管理费自然也高,能够自找案源的律师对律所没有依赖,说走也就走了。

与大多数律师的选择不一样,她并未另投他所,而是自己拉了平日里关系较为亲密的几个同行好姐妹,共同设立了一家名为“芊然”的律师事务所,专做婚姻家事案件。律所虽初设不久,人也不多,但因为做得专、做得精,这两年也渐渐打出名气。

宁濯案是她们建所以来承接的社会影响力最大的案件。

“宁濯,这个案子我愿意帮你代理。但在这一切发生前,你要扪心自问,你真的准备好了吗?”花想容问她。

宁濯下意识地咬了咬嘴唇,狠狠地点了点头:“花律师,我准备好了。”

“你可能在前期会被公众谩骂,会被对方人身威胁,你的过往甚至都会被人关注和批判。这些,你要确定你已经做好准备。”花想容继续说道。

宁濯依旧点了点头:“我做好准备了。”

如果不这么说,那她之前的准备和付出又算什么呢?

花想容点了点头。对客户尽述案件后续可能的风险是她的职业习惯,因为只有在做好这些前置工作、降低客户心理预期后,往后如若发生一些没想到的意外,他们也会对律师,当然也对自己少一些怨言。

她让助理准备了包括授权委托书和委托代理合同在内的文件,让宁濯签字捺印,宁濯除了看了一眼合同金额外,再也没看有关文件的其他内容。花想容看着她贴着紫色指甲片的手指在白色的纸张上按下红红的指纹,突然有些恍神。

“花律师,这个案子就交给您了。”宁濯将文件整理好交到她手上。

“我们会尽力。”花想容郑重地接过。

说实话,在第一次见宁濯时,花想容并未将注意力集中在案件上,而是忍不住欣赏她的肉体:丰乳肥臀,浓眉大眼。看得出宁濯有良好的健身习惯,身体有着长期锻炼带来的雕琢感。加上她三十有余,有着成熟女性的独特风韵。且不说男性,作为女性的自己看着她如蜜桃般饱满的臀部,也会心旌摇摇。

人的身体是世界上最美的艺术品。

虽然花想容自己平时也有节食和塑形,但工作之外的时间有限,交的私教费用也仅够维持现有的身材罢了。

“宁濯,你是怎么和罗牛牛认识的?”她想起了自己和宁濯的第一次面谈。

“在一次潜龙会的俱乐部活动中。”宁濯说。

潜龙会,龙城顶级的企业家俱乐部,早在十年前入会赞助费便是百万起步。它是邀请制,只有龙城最优秀且最具潜力的精英才有入会资格。尽管早就明白此事并不简单,但一想到和这家组织有关系,她还是心中一紧。

“当时是在一家叫‘松鱼’的怀石料理,八个人一顿饭吃了10万。关键是味道还不怎么样。”

花想容继续问:“八个人?是哪些人你知道吗?你是怎么受邀参加的?”

“我们这边包括我一共去了两个姐妹,另外还有两个女的,名字忘记了,是他们带来的,应该也是他们的情人,男的一个是罗牛牛,当时他说自己叫王俊逸,我还不知道他真名。还有两个,名字记不住,好像一个叫林什么总,一个叫张律师,还有带我去的隋钧律师。”

“隋钧?你是怎么认识他的?”听到了熟悉的名字,花想容越发觉得蹊跷。

“隋律师是我的老乡,之前在我们老家捐建了好几所希望小学,在我们本地名声不错。我从老家来龙城,他也帮了我不少忙。后来他说有这个局,问我参不参加,我就去了。”

花想容追问道:“他帮了你什么忙?”

“他说我们普通人如果要改变自己的命运,就必须从改变朋友圈做起。认识的顶层人士多了,机会自然就来了,他也一直在推荐我们和一些上层人物接触。我一直挺感谢他的。”

花想容面色阴晴不定:“你意识到自己怀孕后和隋钧联系过吗?”

宁濯略显犹疑:“没有。”

“没有?”

宁濯解释道:“后来他又说组了个局,问我去不去,我没去,然后我们便没联系了。”

“你之前在老家是做什么的?”花想容问。

“我之前在乡里的卫生站做护士。”

“现在呢?”

“现在在南陵路的威克托健身房做教练。”

花想容放下手中的笔:“那你这次怎么不找隋律师帮忙?”

现在推行无纸化办公,很多律师都开始用电脑记录信息,但花想容还保留着用笔记录的习惯。她喜欢纸张真实的触感,也喜欢笔在纸上滑过时沙沙的声音。不过为了便于电子留存,她还是买了万宝龙的虚拟现实笔记本。

“毕竟是隋律师介绍认识的,他和罗牛牛应该算半个朋友,我找他也不合适。更何况这事一开始就是你们找的我,我肯定就和你们合作啊。”宁濯说。

“宁女士,他们是他们,我是我,我对你们背后的事情不了解也不想了解。我只负责你找罗牛牛要抚养费这一个案子,这一点请你清楚。”花想容觉得有必要将关系进行明确。

“好,我知道了。就事论事。”宁濯点头说道。

“然后呢?那次酒局之后。”

“他之后肯定就约我单独见面了嘛,约了几次会后我就去了他在蓝钻山庄的房子。”宁濯回道。

“平时约的是在哪里见面?有聊天或往来记录吗?”

“主要是私人会所,”宁濯仔细回忆,“但是客观说见面的次数也不是很多,就三四次吧。聊天记录是有的,可每次见面他都拿去删了,这是规矩,最后我偷偷截屏保留了一些。”

花想容看了下截图中的聊天记录,对话没有任何暧昧,只是通知见面的时间和地点,而对方的网名及头像都与此前自己看到的“Steven罗”完全不同。看得出宁濯曾试探性地发了一些暧昧信息,比如一些图片和“我想你了”之类的话,但都没有得到“烈火骄阳”(对方的网名)的正面回复。

“这个‘烈火骄阳’是他本人的微信号吗?”花想容问。

“不知道,”宁濯坦率地说,“他只是通知我时间、地点,见面的时候挺健谈的,但网聊很少。”

花想容继续问:“你对你们的聊天录过音吗?”

“一开始也没有,后续录过,但没录到太多实质性的内容。”宁濯叹了口气,“他的警惕性真的很高,见面的每一个步骤似乎都计算过,比如每次都是他派人来接我,进他房间他会要求我将手机关机。我们进入卧室,睡完以后他也直接走,我很难找到机会录音什么的。”

“我听听录音。”花想容点开了音频文件。

女:“我会想你的。”

男:“……(笑声)”

女:“你会想我吗?”

男:“别这样。”

女:“你会不会想我嘛!”

男:“……”

女:“哈哈哈,痒。我要你大声说,不要在我耳边说。”

男:“只说一遍,不说了。”

……

录音文件的背景音是死亡重金属音乐,录音质量很差。

“这是什么时候录的?”花想容问。

宁濯叹了口气:“有一次结束后司机临时有事,他自己送我回家的。”

花想容让宁濯把去过的地方全部写下来,这些地址要么偏僻,要么隐私性极高。除非警方介入,不然很难对事实进行核实。

“这段时间你们有经济来往吗?”

“经济来往?”

花想容问得更加直接:“比如他有没有给你打钱。”

“钱没打,不过送了我一部手机,就手上这个苹果手机,还给我买了两个包。”宁濯回道。

花想容指了指桌上的香奈儿包:“是这个吗?”

“不是。他送了一个爱马仕,一个BV。我不喜欢,都卖了。”

花想容之所以将宁濯和罗牛牛之间的往来问得这么细,主要是要为立案准备一些基础证据,同时后续案件中需要有足够的证据证明她与罗牛牛存在亲密关系。但很明显,从目前宁濯提供的材料来看,罗牛牛客观上从未、主观上也从无打算与宁濯有深度交往。细究下去,与宁濯沟通的微信号大概率也是假的。宁濯更像罗牛牛无数性伴侣中的一个。

她之所以有这样的推断,是因为他们见面的一整套流程都太严丝合缝了,严丝合缝到几乎没给女方任何取证的空间,他不可能单纯只为了一个人设计这套流程。

证据的有限性,甚至令花想容开始怀疑手里这份最关键的证据——亲子鉴定报告——的真实性。

“你确定亲子鉴定的头发就是罗牛牛的?”花想容反复问。

宁濯点了点头:“肯定,不可能是其他人。”

“我该不该相信她呢?”

在罗牛牛防范如此严密的情况下,他怎么可能让宁濯怀孕,而宁濯又怎么可能会预知自己会怀孕,还能找到机会获得他的头发?

笔轻轻敲打着记录本,花想容看着眼前这位姑娘美丽的面部轮廓,疑虑重重。

心中思绪百转千回,花想容终究说道:“好。我组织一下,目前的证据虽然比较少,但鉴于是立案登记制,我们会提前和立案庭的法官沟通,先立上案。立案后,虽然我们手里已经有一份鉴定报告,但毕竟是单方面的,还不够,届时我会向法院申请司法鉴定。这有一份《法律风险告知书》和《案件真实性承诺书》需要签一下,这是我们律所的流程。起诉状和证据材料准备好后我会先发给您看,需要您确认。应该就明天或后天,没问题的话,您就再来律所一趟,签名捺印,然后我去法院立案。”

“这官司我们接下来要怎么打呢?有把握吗?”宁濯问。

“如果要法院硬判的话,结果可能不尽如人意,”花想容坦率地说,“我们目前证据不多,在庭审时容易出现不利的情况。并且根据司法经验,虽然罗牛牛有钱,但抚养费除了考虑经济条件外,还要考虑到当地的一般生活水准。因此你要做好如果判决,法院会大幅调整抚养费金额的准备。”

宁濯忧心忡忡地啊了一声。

“所以,我们本案的核心是四个字:以打促谈。”花想容继续说,“名誉事关商誉,我们要逼对方谈判。孩子的抚养权你要争取吗?”

“不争取。”宁濯毫不犹豫。

“嗯……”花想容点点头,心想这无疑是她谈判的重要筹码。

“关于详细的诉讼方案,我接下来会发一份书面的给你。这个案子有的打,相信我。”花想容说道。

已经是晚上十一点,金凤飞还坐在律所的办公室里,望着落地窗外的万家灯火静思。办公室没有开灯,她沉浸在黑暗中,喜欢着黑暗。

办公桌上放着起诉状,起诉状中核心诉求只有一个:要求罗牛牛一次性支付宁濯5000万的抚养费。起诉状提交的证据中有一份亲子鉴定报告,报告结果表明一方检材是另一方检材的生物学父亲。她在拿到证据后拨打了罗牛牛的电话,罗牛牛并未接听。她给王赣打电话,王赣也一问三不知。

如今她唯一确定的就是,自己提出的不发律师声明的建议是正确的。不然很难想象,矢口否认的罗牛牛和在律师声明上署名的自己,后续会面临怎样的声誉风险。

“果然,不能过于相信当事人啊。”金凤飞闭目养神。

起诉状上还有一点比较特别,即原告将龙诀列为第三人,理由是在罗牛牛与龙诀夫妻关系存续期间,两人发展为同居关系,龙诀与本案有利害关系。

一个原本婚姻中的第三者,竟然在案件中故意将原配列为第三人,这种操作金凤飞也是第一次遇到。

桌子上还有宁濯方提交的授权委托书复印件,上面写着宁濯的代理律师是花想容,代理权限是特别授权。

“花想容,李法山的前女友。李法山,龙家的法律顾问。”金凤飞开始觉得眼前这些人名有种奇妙的关联。

难不成案子会和龙家有关系?

她起身,在律所的落地窗前来回踱步。窗外的龙城灯红酒绿,欢乐祥和。

金凤飞点燃一根女士香烟。其实办公区不准抽烟,但有了自己的办公室后这些规则也就同时不存在了。看着眼前烟雾缭绕,她也意识到案子中有一团拨不开散不去的迷雾。她走到墙上挂着的白板前,拿起黑色马克笔,准备进行“孩子是罗牛牛的”这一假设。

桌上电话突然响起,屏幕上显示是隋钧的名字。

金凤飞接起电话。虽然隋钧和自己不在一家律所,但他是主任张太一放出去创立卫星所的亲信。不看僧面看佛面,平时虽然接触不多,表面的客气还是要有的。

“隋律师好啊。”

“金律师,刚刚罗总委托我和您一起处理这个案子,不知道您现在在哪个地方,我去找您聊聊?”

金凤飞掐掉烟头:“哦?罗总也委托你了?案件材料你都看了吧?”

“嗯。我刚从他办公室出来,待会儿我拉个三人微信群,然后就去找你吧?”

“行。我在所里。”

挂掉电话,金凤飞皱起眉头。坤乾所同时服务康银和川禾两家有罗家背景的公司,其中康银是由张太一直接对接,下有赵飞虎等人。而川禾集团则由她自己主要负责,隋钧的突然介入,除了主任的授意,她找不到别的理由。

“这个隋钧怎么这时候掺和进来了?难不成是案子交给我不放心?”金凤飞冷笑一声,擦掉了白板上的笔迹。

过了约四十分钟,隋钧敲门而进。

“隋律,好久不见。”金凤飞笑道,给隋钧倒了杯水。

隋钧有脚疾,一跛一拐地坐到了桌前的商务座椅上,手中握着一根陈旧的木拐杖。这根拐杖已陪他二十余年。他说道:“好久不见。”

金凤飞开门见山:“是主任让你也加入这个案子来的?”

隋钧笑了笑,说:“不是,罗总本来和我就是好朋友,出了这件事后他也问了我几句,后来想着反正一个案子可以委托两个律师,便让我也参与案件了。”

“原来如此。你和罗总怎么认识的,之前怎么没听他提起过?”金凤飞坐回自己的位子,隔着桌与隋钧面对面,“案件材料你看了吗?”

“两年前主任组的局上认识的。肯定看了,”隋钧一笔带过,切入正题,“您现在怎么看?”

“很蹊跷,”金凤飞也不再多问,看向隋钧,“这份亲子报告你看了吗?”

“看了,报告大概率是真的,”隋钧轻叹着摇了摇头,然后从包里拿出一份文件,“我来也是因为这事。”

金凤飞接过文件,发现也是一份亲子鉴定报告,而这份报告的结论则显示一份检材不是另一份检材的生物学父亲,与原告提交的报告截然相反。

“这是什么意思?”金凤飞问。

“前阵子罗总因为这件事已经安排我和宁濯接触过,这个鉴定是当时做的。当时的结果是:这个孩子,宁丁丁,不是罗总的儿子。”隋钧说,“实不相瞒,这个宁濯是我介绍给他认识的。”

“哦?”金凤飞眉毛一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那我把自己知道的从头到尾跟您说一遍,这样我们后续也好制定对策。”隋钧拄着拐杖站了起来。

“大约一年以前,我和罗总参加了一次潜龙会的聚会,局是另一家公司的老总组的。到场的人也挺多的,主任也在。我想着带几位美女到现场气氛会活跃些,就顺便把这个宁濯也叫上了。但我和这个宁濯其实不太熟,当时只是想着叫些女士一起玩,后面的事就更是不知道了。”隋钧摆了摆手。

金凤飞问:“后面的事指的是多后面?”

“包括宁濯后续和罗总有没有接触,我都不知道,当然也没有兴趣知道。”隋钧面无表情地说,“直到两周前,我突然接到了宁濯的电话。”

金凤飞问:“她说什么了?”

“她说她怀了罗总的孩子,问我能不能替她和罗总谈谈,给她抚养费。”隋钧说,“我接到电话后马上问了罗总,罗总当时比较尴尬,也说了她之前找过自己的事,让我先跟她接触接触,探探底,再问问她的要求。”

“然后呢?”

“我和她见面后,问她孩子在哪儿,并说如果要给抚养费,必须先确定孩子就是罗总的。然后她便给了我一小束头发。”隋钧喝了口茶,“至于抚养费,她想要1000万,一次性支付。”

“那倒是比现在主张的5000万少了很多。”金凤飞笑了笑,边说边拿起报告细看,“所以这份报告就是那束头发和罗总的基因比对?”

“是的,然后这份报告显示的是孩子和罗总不存在父子关系。”

“既然这份报告显示孩子不是罗总的,你现在怎么反倒确定孩子就是罗总的?”金凤飞问。

“您仔细看一下两份报告。”隋钧将两份报告同时翻到了第二页。

“现在的亲子鉴定技术普遍采用的是STR分析技术,又叫短串联重复序列。这两份报告虽然做的机构不同,但用的都是这个技术。它的基本原理,就是通过检测STR基因座来确定双方是否存在亲子关系。对,就是左侧第一行。根据《生物学全同胞关系鉴定技术规范》,做STR分析时,有十九个STR位点是必检位点。在这两份报告中,有同一份检材,十九个必检位点的基因表达是一模一样的。你看第二列。”

金凤飞顺着隋钧的话看去,两份报告第二列上“13/14、11/12”等数字确实相同。

“只要这十九个必检位点的基因表达一模一样,那即便不能说检材绝对出自同一个人,那也八九不离十了。而罗总非常确认,我们手里的这份报告里,第一份检材是来自他自己。”

“所以你的意思是,这两份报告都是用罗总的DNA进行比较的,但孩子其实是不同的孩子,而一开始宁濯给你的那束头发,其实并不是罗总的亲生孩子,是她骗罗总的?”金凤飞说。

“宁濯提交的报告至少证明了一件事,就是罗总在外真的有一个亲生孩子。”隋钧点了点头,“当然现在我们手里拿的报告是复印件,不排除她提交的证据是在弄虚作假,但我们必须做好她真的有罗总孩子的准备。”

金凤飞眉头紧锁:“所以事实是,罗总其实和宁濯发生过关系,但因为他生性谨慎,所以当宁濯找到他时,他自己并未出面。接着,无论是罗总还是宁濯都是主动找的你,你都要作为中间人和宁濯沟通、谈判。然后,她给了你一束假头发。那么问题来了,既然她都愿意谈判了,为什么还要给假头发?”

“是的,我也纳闷。因为据沟通过程中我对她的观察,她不像在撒谎,而且在鉴定结果出来后,我第一时间就通知她了。她说不可能,说我在骗她,表现得极为愤怒。”隋钧也皱起眉头。

“还好这几次都不是罗总本人去,不然不知被套出什么话。”金凤飞说,“她还说了什么?”

“她说她百分之百确定孩子就是罗牛牛的。我让她拿出证据,她又给不了,并说如果不信,她后续会起诉。我想着铁证如山,便说起诉就是,但其实如果她息事宁人,我们或许可以给她一点经济补偿。金律师,你也是明白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罗总愿意补偿多少?”

“50万。”

金凤飞从抽屉里拿出烟盒,取出一根烟,问:“当时她是什么反应?”

“她很愤怒,但我也能感觉到她有一些……害怕?”隋钧半仰着头,也在回忆,“接着我问她想要多少钱,她冷笑了一声就走了。”

金凤飞扑哧一笑:“50万能认定敲诈勒索数额特别巨大,刑期十年往上。你们有算计,她肯定也问过律师。”

金凤飞猜这个数额是隋钧建议的。此类谈判,处处是陷阱,倘若无律师把关,一步错即是万丈深渊。

“可能吧。然后我就联系不上她了,应该是把我拉黑了。”隋钧耸了耸肩,“接着她立案的新闻就传出来了,后面的事您也知道了。”

“你看到过她的孩子吗,她当时状态怎么样,像不像生过孩子的样子?”

“没看到过。我曾说要看一下孩子,但她说不可能,理由是怕我们把孩子抢走了。至于状态,我见她的时候从外部状态下看不出前不久生过孩子。可能因为她是健身教练,产后恢复得不错?”隋钧说。

“有没有一种可能,是她给你假头发,其实是为了让罗总产生一种错觉,诱使罗总向公众说出很多与事实相反的话?接着再打我们的脸,把事情闹大。最后我们息事宁人,她坐收渔利,争取到最大程度的利益。”金凤飞推测道。

“有这种可能,但我还是得说,当时我仔细观察了她的反应,她一把夺过文件,连说不可能。那种震惊和困惑,不像装的。”隋钧摇了摇头。

“所以现在的结论是,罗总确实和宁濯发生过关系,而且孩子大概率是他的,”金凤飞走向白板,又拿起马克笔,然后笑道,“这或许也是罗总一开始跟我撒谎的原因。他坚信孩子不是自己的,官司最后会赢。然后自己与宁濯的真实关系,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因此我也没必要知道,对吧?”

“看到原告提交的证据后,他也迅速意识到有些事不应向您隐瞒,所以才让我和您沟通沟通。”隋钧说,颇有替罗牛牛道歉的意味。

这话说得轻描淡写,但暗暗已经把在罗牛牛眼里谁是心腹谁只是“办事的”区分得明明白白。

金凤飞暗暗算了下,与川禾的常年法律顾问合同是在两个月后到期,届时会不会转到隋钧那儿,看来有些不好说了。

“正常。都是做律师的,理解。”她不动声色地说,“如果孩子真是罗总的,他后续希望我们怎么做?”

“他的意思是,一定是对方在弄虚作假,他不可能有孩子。”隋钧面无表情地说。

金凤飞嗯了一声,不置可否。

“那这份起诉状您怎么看?”聊完事实问题,两人开始探讨法律。

金凤飞笑了笑:“你应该也看出来了,对面有高人哪。”

“您说的是案由吧?”隋钧说。

金凤飞点了点头。

起诉状上原告方自己写的案由不是“确认亲子关系纠纷”,而是“同居关系子女抚养纠纷”。

其实金凤飞之前跟罗牛牛说的驳回起诉的诉讼方案,本身就是最理想化的状态。说理想化,在于金凤飞能成功说服法官认可她的观点。《民法典》第一千零七十三条原文是:“对亲子关系有异议且有正当理由的,父或者母可以向人民法院提起诉讼,请求确认或者否认亲子关系。对亲子关系有异议且有正当理由的,成年子女可以向人民法院提起诉讼,请求确认亲子关系。”

对此,金凤飞认为,既然是一方找另一方确认亲子关系,那不可能是夫找妻确认,因为夫妻之间只是婚姻关系。亲子关系,只能父母找子女确认,因此原告与被告双方不能是同辈。但这样客观上就出现了一个法律问题,即如果是子女告父母,第一千零七十三条又将适格原告限定为成年子女,那客观上存在的未成年子女的身份问题怎么确认?

这是法律理解的模糊地带,在司法实践中,不同法院对此的裁判态度不一,金凤飞之所以提出这个方案,也是建立在“孩子明显不是罗牛牛的”这一基础上。若孩子真有可能是罗牛牛的,法院直接裁驳难免会有偏向性过于明显之嫌。

但这并不意味着合议庭不会同意,毕竟金凤飞很清楚之江法院的水深水浅。而令她意外的是,对方似乎对此早有预料般,通过诉讼请求避开了这可能的陷阱,将案由从“确认亲子关系纠纷”,定为“同居关系子女抚养纠纷”。

在这个案由下,原告的核心诉求是要抚养费,而非确认亲子关系。“确认亲子关系”从目的本身变为只是为了实现获得抚养费这一目的需要证明的事实。在此基础上,法院为了查明此案,就必须进入实质审理,进而从根本上令被告丧失了申请裁驳的可能。

如果说金凤飞在本案中给对方设了五关六将,那这第一关对方是稳稳跨过了。

隋钧笑了笑,说:“花想容律师创建的芊然所最近声势很大,她是专业的,不是一般的对手。”

金凤飞点了点头:“和高手玩才有意思。从你所了解的部分事实来看,对方还能提交出一些别的证据吗?”

隋钧说:“这我确定不了,但我相信即使有应该也很少。”

“哦?”

“我再给您交个底吧,”隋钧脸上突然露出奇怪的笑容,“其实之前罗总委托我做过一份《个人隐私保密法律专项》,对于如何在与别人交往的同时尽可能保护自己的个人隐私,他是很清楚的。不然,您以为为什么她现在除了这份亲子鉴定报告,连一点双方发生过性关系的证据都拿不出来?”

金凤飞闻言不禁眯起眼睛,看向隋钧。

隋钧近几年来做事极端、狠辣,而且剑走偏锋,一直有“毒士”之称,要不是经常搞慈善、捐助希望工程,得了些许声誉,那在业内可真算是令人避之不及的“恶人”了。

“现在拿不出来不意味着后续不会拿出来,”金凤飞冷笑了一声,“且如果你这专项真有用处,能让宁濯怀上罗总的孩子?”

“说到这儿我也很奇怪,因为据罗总私下跟我说的,他每次发生性关系后,且不说都采取了基本的安全措施,为了防止自己精液被盗,他还每次都将避孕套扔到马桶里冲走。这样宁濯都能怀上,了不起。”隋钧啧啧称奇,“不过您也别说我这专项全无用处,现在对方手里证据少得可怜,这可都是我这专项的作用,不是吗?”

隋钧意味深长地看向金凤飞。

金凤飞哈哈大笑:“这你倒没说错。”

她竟突然有些欣赏起眼前这位散发着邪气的“拐杖律师”。

“除了案由,还有一点比较蹊跷,”金凤飞继续说,“那就是第三人。”

平时她很少和人讨论案情,原因第一是她很少与他人合作;第二是她并不认为对方会给自己带来多少启发。但或许是本案隐隐散发出的危险气息,又或许是无形中她对隋钧有了更多的认可,二人对案件的讨论逐渐深入。

隋钧点头称是:“一开始我看了也觉得奇怪,这案子把龙诀拉进来干吗,如果她加入,从自身立场出发,肯定会百般阻挠罗总支付抚养费。然后我问他龙诀那边的状态,他比较肯定地说龙诀对本案此前也是不知情的。”

“他为什么这么肯定?”

“罗总说,她的悲伤、她的情绪,都很真实,”隋钧说,“所以不排除一种可能,原告本来证据就少,所以想着干脆把水搅浑,让他俩窝里斗,然后看能不能讨到点好处。”

“那她会参与这个案子吗?”金凤飞问。

“现在她正在气头上,没法问,”隋钧摊手,“不过她现在应该还不知道有亲子鉴定报告的存在。”

“如果是第三人,那就算她自己不想知道也会知道的。”金凤飞皱起眉头。

隋钧撇了撇嘴:“这可能就是对面想做的,罗总也只有面对。”

金凤飞叹了口气:“好吧,那我们说一下后续的工作。”

“我听您安排。”隋钧应道。

她也不推托:“要说背后到底有没有什么大局,现在我确实也没看透。我只能说这个案子从一开始便太蹊跷了。接下来我会要求不公开审理,以免后续事情有变,导致影响扩大,我们也有应对的时间和空间。”

隋钧皱起眉头:“可是如果我们现在就申请不公开审理,会不会显得有些欲盖弥彰?”

“《民诉法》规定涉及个人隐私的可不公开审理,没说必须由当事人申请不公开还是法院可以依职权不公开。最高人民法院出台的《关于进一步深化家事审判方式和工作机制改革的意见》,里面规定涉及个人隐私的家事案件,人民法院应当不公开审理。如果是法庭自己决定不公开,我们就不存在这个问题了。这个案子等法官回来了我会和他沟通,如果我沟通不了,你跟主任说一下?”

“行。之江的刘院长之前给老张院当过书记员,问题不大。”隋钧点点头,“和您合作我是真能省不少事。”

“最后,罗总这段时间会离开龙城吗?”金凤飞意有所指地看向隋钧。

隋钧心领神会:“之前罗总说他正好和日本一家投资机构有业务要谈,本来说受疫情影响就进行远程会议的,不过估计远程的效果没见面好。我问问?”

金凤飞笑着嗯了一声,说道:“然后你这几天要尽全力与宁濯建立联系,从她那里得到更多信息,比如愿意接受的金额,以及可能的背后主使。答辩状和质证意见这些材料我会准备,届时开庭你人来就行,这段时间你这边有什么新进展和新信息,我们随时沟通。”

牌要一张一张打,虽然心中依然有无数疑窦未解,但基于目前的有限信息,金凤飞确实也只能做到这一步。游戏才刚刚开始,她相信,随着棋局的深入,自会图穷匕见。

“好。”隋钧起身告辞。

金凤飞看着他转身的背影,突然问道:“隋律师,这个案子罗总跟你是另签了代理合同的吧?”

隋钧闻言,转身笑着点点头:“肯定的,我们律师干的就是力气活儿,不给钱怎么行?”

“能透露一下给了多少吗?”

“和您一样。”

虽然不知真假,但这其实是一个能接受的答案。

临别前,金凤飞说:“隋律师,也麻烦你给罗总捎个话。”

隋钧挑眉看向她。

“如果想让我全力帮他,就别对我撒谎。”

隋钧笑着点了点头。

送他出办公室,金凤飞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复盘,然后脑海中突然蹿出一个奇怪的圆,隋钧将宁濯(当然可能也包括其他的姑娘)推荐给罗牛牛,然后通过所谓的《个人隐私保护专项》获得了一笔实实在在的费用和无形的人脉。接着宁濯和罗牛牛发生纠纷,隋钧在本案中,又轻松地拿走了50万。

想到这里,她暗叹一声,叹息中似有敬佩,亦多感慨。

法院把开庭时间排到了一个月后。

这一个月里,世界安静了许多,在网上似乎已经看不到关于本案的风吹草动。法院依职权不公开审理,媒体噤声,网上对豪门恩怨的讨论在热度过去后也迅速被新的热点覆盖。如果你从宏观一些的层面看,似乎没有任何人和事是特别重要的。

但每个案子对当事人自己来说都很重要。

宁濯从未成为过新闻人物,就如同她从未想过自己会吃上10万一顿的大餐,也从未想过自己能见证这个世界最上流阶层的纸醉金迷一样。不过与许多幻想嫁入豪门的女子不同,她从未觉得自己是上流社会中的一分子。

她从一开始便明白,自己在他们眼里只是一个玩物。在公开场合,大家可能会惺惺作态地对她伪装出“尊重女士”的样子。但只要门一关,他们便会立马撕下自己高尚得体的伪装,露出野兽的獠牙。

不过没关系,反正她已经做玩具很久了,她早已建立起这样的自觉。同样是做玩具,做富人的玩具她到手的钱还会多一点。

而现在,她迎来了可能是自己人生中最宝贵的机会,她一定要为自己拼一次,拼到底。

开庭时间是上午九点半,宁濯昨晚紧张得一夜没睡着。她从未进过法院,但自从十岁时在法院外看到全村一半的男人都哭丧着脸,在法院里被拖上开往监狱的车后,法院于她而言就如同“龙潭虎穴”。

如今多年过去,总算轮到她进去了。

她很害怕。但是当花想容告诉她开庭当天她可以不用去时,她还是斩钉截铁地说自己一定要去。

“为什么一定要去呢?”花想容问道。其实她也担心宁濯会在法庭上说错话。

“我必须参与这场自己人生中最重要的战斗。”宁濯说。

花想容闻言拍了拍她的肩膀以示鼓励,但自己内心却并未有多少感动。成熟的律师很难被自己当事人感动,感动于办案而言通常没什么直接的好处。成熟的律师只会思考,思考如何让容易情绪化的当事人在案件中发挥最大的价值。

八点五十,宁濯在花想容的陪同下加入了法院门口排起的长队。

她站在队伍中间,往前看,众人背影无声;往后看,众人表情麻木。

原来每天都有这么多人来法院啊。

九点,法院门外的沿路车位上停了一辆宝马X5,一个身着黑色女士西装、头顶灰发的女人从车中走出,副驾上一名男性助理手里拎着印有律所logo(标志)的证据袋紧随其后。女人下车后,一个跛足的男人也从旁边车位上停的那辆不显眼的别克凯越里走了出来。

“花律师,好久不见,听说最近律所开得不错啊。”走到法院门口,金凤飞皮笑肉不笑地跟花想容打起招呼,对旁边的宁濯视若无睹。

“和以前一样,为客户尽力而已。”花想容应了一句,然后转头对宁濯说,“可以进去了,你先去安检吧。”

和金凤飞一起的隋钧则笑着跟宁濯打起招呼:“小濯,看到我连招呼都不打啦?”

宁濯回头,低声叫了声隋律师,然后从兜里拿出身份证,匆匆进入安检区。

宁濯前脚迈进安检区,后脚道旁的停车位上便多了一辆黑色老轿车。

称它为老轿车,是因为它确实很老——04款的老奔驰S级,颤颤巍巍,仿若老骥伏枥,连关门都得小心翼翼的。

一名身着深蓝色西装、头顶“草盛豆苗稀”的男子摇着车钥匙,慢悠悠地从驾驶位走了出来。今天天气很好,他心情很妙,吊儿郎当的脸上阳光灿烂。

眼见这个人拎着公文包慢慢走了过来,金凤飞冷哼了一声,花想容把脸撇了过去,隋钧不自觉地握紧了手里的木拐杖。

“金律师好,大家都好啊,都很准时啊。”李法山笑嘻嘻地跟诸位打起招呼。

在场无人回应,但他并不尴尬。这三个人里,一个是他的师父,一个是他的前女友,还有一人将他列为终生宿敌。要说瓜葛与过节,那可足够写两本书,有人应话他才会觉得奇怪。也就他这深不见底的脸皮,才能在他们面前镇定自若、谈笑风生。

疫情防控期间律师进法院也得看行程码、验核酸证明,众人在闸机门口排队提供证明。排在花想容身后,李法山突然笑嘻嘻地问:“花律师,听说你最近谈恋爱了?”

花想容闻言一愣,转过头来瞪了他一眼,嗔道:“关你屁事。”

“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屁事我就不能了解了解了?”李法山嘿嘿一笑,“来,跟兄弟交个底,是不是谈了?”

“无聊。”花想容翻了个白眼,先一步走入法院。

一旁听到这番对话的金凤飞,则不轻不重地冷笑了一声。

从谈话内容来看,双方最近似乎并无交集,她暗暗放下心来。

进入法庭,书记员已经在电脑前整理资料,花想容将证据清单的电子版提交了一份过去,坐在了原告代理人的席位上,而金凤飞和隋钧则坐定不动。

“原被告双方,你们有新的证据要提交吗?”虽然现在已经过了举证期限,但律师搞证据突袭十分常见,所以临到开庭,书记员还是跟他们确认道。

“没有。”花想容说。

金凤飞也淡淡地回道:“我们也没有。”

花想容眉头微皱。在本案中,因为罗牛牛的小心谨慎,她能提交的证据本就不多,如果被告多提交证据,某种程度上或许还能佐证有关法律事实的存在。

但金凤飞的思路很清晰,她根本不给花想容任何见缝插针的机会,提交的证据只有寥寥几份,而且不痛不痒,甚至会令人怀疑她到底有没有把案子放在心上。很多青年律师为了证明自己竭心尽力,往往提交的证据堆积如山,看着阵仗很大,实则处处立靶。这种“less is more(少即多)”的自信,需要修为。

因为龙诀是无独三(无独立请求权第三人),书记员并未问李法山有无新证据提交,李法山自顾自地朝原告那边走去,坐到了花想容身边。花想容见李法山过来了,身体往宁濯那边挪了挪。

九点二十分,全体起立,法官进场。由于本案社会影响较大,所以法庭直接走的普通程序。除了审判长外,另外两位也都是法官,而非人民陪审员。

“人都到齐了?那我们开始。”因为是不公开审理,没有庭审直播,王法官直奔主题。在用极快的语速告知诉讼的权利义务后,他问:“各方是否申请回避?”

“不申请。”三方都说。

“那对方出庭人员有无异议?”王法官继续走流程。

花想容说:“有异议。”

“异议是?”王瑞看向花想容。由于花想容主要做的就是婚姻家事案件,龙城审这类案子的法官大多和她打过交道,她的案子王瑞之前也审过。在他印象中花想容代理风格总体中正,不会空穴来风。

“被告本人今天并未到庭,根据《民诉法》规定及本案的特殊性,原告方郑重要求被告本人出庭参与诉讼。”花想容说。

“具体陈述事实与理由。”王瑞说。

“根据《民诉法》司法解释第一百七十四条的规定,负有赡养、抚育、扶养义务和不到庭就无法查清案情的被告,属于《民诉法》第一百零九条规定的必须到庭的被告。本案首先涉及被告需要承担的抚养义务,按该规定属于必须到庭。如不到庭,法庭需传唤,传唤不到的,应拘传。其次被告目前提交的证据对其与宁丁丁之间客观存在的亲子关系矢口否认,被告出庭接受法庭调查对案件查清事实至关重要,而且该事实将对案件结果产生重大影响,故原告申请被告本人出庭。”

根据此前制定的诉讼策略,花想容肯定要逼罗牛牛本人到庭。第一,确有法律支撑。第二,普通人很少亲自上法庭,容易露怯。在法庭的高压环境下,若真的存在有关事实,花想容有自信通过自己和法官的盘问让罗牛牛原形毕露,可如果是面对金凤飞和隋钧这些老油条,那是真的半点好都讨不到。第三,案件后续很有可能涉及关于亲子关系的司法鉴定,罗牛牛在场,对该鉴定的顺利进行能产生重大影响。

罗牛牛本人的出现,对案件后续的走向至关重要。

李法山看着花想容说的话自动在电脑屏幕前被转化为文字,开始数起段落里出现了多少错别字。近年来庭审逐渐AI化,智能法庭首先想解放的就是书记员的双手。如果双方说的都是普通话,庭审发言会被自动记录,书记员通常只坐在那儿修改个别易错信息,比如人名等。语音识别介入后,律师终于不用再照顾书记员的打字速度而放慢语速,也不用担心对方如果说了不利的言辞而不被记录下来,所以大家总体是接纳的。而法官就不一定了,双方的当事人和代理人说车轱辘话都会被记下来,以前自己掌控记录方式,能直接提炼要点。现在长篇大论,后期写判决书会增加许多查阅成本。

金凤飞在被告代理人席位上挪过扩音器:“请问原告代理人,为什么被告不到庭案件就无法查清?”

“审判长,被告代理人现在能向我发问吗?法律依据是?”花想容看向王法官,无视金凤飞的问题。

“被告代理人,现在已经开始正式庭审了,注意法庭纪律。”王瑞提醒道,然后说,“针对原告方申请,你简要发表意见。”

“我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两点,”金凤飞点了点头,开始说道,“第一,被告必须到庭,前提是被告有抚养义务,而被告有抚养义务的前提,是孩子确系被告亲生。但原告现有证据并不能证明这一关键事实,因此民诉司法解释第一百七十四条并不适用本案。第二,原告方在消极逃避自己的举证责任,并将自身举证不利的责任推到被告身上。接下来举证环节我会具体质证,总体来看,原告方目前举的证据既不能证明原被告双方间存在同居关系,也不能证明宁丁丁是被告所生,当然,更不能证明被告应支付抚养费。如果原告无法举证证明上述法律关系的存在,那就应自己承担相应的法律后果,而非强行要求被告出庭。被告作为一名在全国工商界具有一定知名度的人士,不能因为只要有人毫无依据地起诉就必须出庭,这既是浪费司法资源,也是浪费被告时间。”

“这两点之外,被告已经根据《民诉法》第五十二条赋予的诉讼权利委托代理人,其中代理人隋钧为特别授权,被告确无到场必要,因此恳请合议庭驳回申请。”

听到这里,宁濯忍不住大声说道:“孩子就是罗牛牛的,你让罗牛牛自己出来,看着我亲口说,看他在我面前还撒不撒得了谎!”

“原告,合议庭没让你发言,你别发言。”王法官皱起眉头。

眼见这场仗才刚开打便硝烟弥漫,坐山观虎斗的李法山不禁啧啧称奇。

“审判长,关于承担抚养义务的案件,被告应当出庭,这是明文规定的。”花想容据理力争道,“之所以会有此类案件要求被告必须到庭的硬性规定,是因为此类家事案件中,当事人当面处理有利于纠纷解决,亦有利于查明事实。在被告本人未到的情况下,法庭应当传唤,甚至拘传,若不到将承担缺席带来的后果。即使确实有原因不能到,亦可延期审理,直到被告到庭为止。”

王法官无声地沉吟数秒,然后转过头来问金凤飞:“被告本人现在能到庭吗?”

“到不了,被告前天因急事去日本出差,就算马上回来也得隔离。”金凤飞淡淡回道。

他在心中算了算自己后续案件的排期,然后继续问道:“被告去日本了?有没有证明材料?”

“有。”金凤飞从袋子里拿出一沓资料,“因为被告是否到庭与案件实质审理和本案法律事实无必然关系,因此这些材料我们没作为证据提交,但为了防止原告碰瓷,我们还是有所准备的。”金凤飞边说边将资料递到法官面前。

王法官拿起资料,首页清单上列着往返机票信息、签证、日本领事馆的一些确认文件,以及被告当事人手持手机在东京铁塔下的视听资料,其中截图手机上清晰地显示日期为三天前。

“有备而来啊。”花想容暗忖,深觉棘手。

按理说,花想容在程序阶段便提出异议属于突然发难,本应是一步怪棋,但没想到金凤飞对此竟早有准备。

精要的庭审思路、准确的对手预判、扎实的证据准备……由于此前同在坤乾所,两人从未打过对台,她对金凤飞本人的认知仅在于李法山对她言辞激烈的抱怨。外界给金凤飞“龙城最强诉讼律师”的标签,她只是将信将疑,甚至觉得是不至于的。而在今天这第一次交锋后,金凤飞是不是龙城最强,花想容不知道,要说刘春和李法山这两颗业界新星是金凤飞一手调教出来的,花想容是信的。

花想容感觉自己正面对的是一堵密不透风的墙,而后续的招数能否破壁,她越发没有把握。

她下意识地转过头看了看李法山,李法山不知不觉中已经收敛浮躁之气,神情肃然。

“根据最高人民法院《关于进一步深化家事审判方式和工作机制改革的意见》第三十七条,对于身份关系确认案件以及离婚案件,当事人确因特殊情况无法出庭的,在向法院提交书面意见后可委托诉讼代理人到庭参加诉讼。鉴于被告本人因客观原因无法到庭,同时其已通过答辩状对本案提交了书面意见,被告方申请合议庭对原告要求被告本人出庭的申请不予准许。”金凤飞继续说。

台上三位法官交头接耳了几分钟,王法官作为审判长正式确认:“鉴于被告的确有原因无法到庭参与诉讼,而且已委托代理人,合议庭一致决定本次庭审依法继续审理。后续若需要被告本人到庭才能查明的必要事实,合议庭再依法传唤被告。若原告对此有异议,下来书面提交。”

花想容面无表情,轻轻点头,说下来会书面提交异议。《民诉法》规定,若一审诉讼程序有问题,二审可发回重审。“若后续发展不乐观,这至少给二审要求发回重审创造了空间。”她告诉自己。在“以打促谈”的方针下,将战线拉长不见得是件坏事。

合议庭接着确认双方代理人的权限,确认完毕后,王法官说:“下面由原告方简要发表诉讼意见。”

“我方诉讼请求有以下两点:第一,请求贵院依法判令被告一次性支付原告抚养费5000万元。第二,本案诉讼费用由被告予以承担。事实与理由简要陈述如下:2019年10月8日,原被告双方因聚会相识,后发展为情侣关系。在恋爱期间女方怀孕并于2020年11月5日生下宁丁丁。经龙城中大亲子鉴定中心鉴定,被告罗牛牛为宁丁丁的生物学父亲。生下孩子后,原告由于独自难以支撑宁丁丁的抚养费用,多次向被告要求支付抚养费,被告均拒绝支付。故原告特向法院提起诉讼,要求被告支付相应抚养费,望判如所请。”

王法官嗯了一声,道:“被告进行简要答辩。”

“被告简要答辩如下,具体答辩意见以书面提交的答辩状为准。”隋钧说,“首先,被告与宁丁丁并非同居关系,亦不存在恋爱关系。双方的确因共同参加聚会而有所接触,但事实上从未有过两性交往关系。其次,宁丁丁并非被告之子。再次,在并无证据证明宁丁丁为被告之子的情况下,被告无须支付任何抚养费用。最后,原告提出的抚养费金额并无事实与法律依据,合议庭不应予以支持。答辩完毕。”

“第三人代理人呢?有什么意见要发表吗?”法官看向李法山。

李法山挪过扩音器:“第三人坚决支持法庭查明案件事实,也会积极配合合议庭进行法庭调查。除此之外没有其他意见发表。”

“那下面由原告进行举证。”王法官推了推眼镜。

“我们一共提交了四组证据,”花想容继续道,“第一组证据证明两人曾经交往并存在同居关系。证据有微信聊天截图、对话录音以及文本,还有双方合影。”

“被告,对话录音需要当庭播放吗?”法官问。

“需要。”金凤飞说。

书记员拿起光盘开始在法庭上播放。Slayer乐队惊天动地的乐器碰撞声从电脑中传来,具体谈话的人声则模糊不清。

隋钧笑了笑。

金凤飞质证道:“被告代理人质证如下:第一份证据,微信聊天记录,由于无法核实对话双方身份,对三性(真实性、合法性、关联性)不予认可,而且对话也并不亲密,无法达到证明的目的。第二份证据,对话录音,声音过于嘈杂,而且双方身份亦不明晰,单看原告方整理的文本,也看不出对话双方存在同居关系,同样对三性不予认可。第三份证据,对真实性表示认可,但单从照片来看,是女方主动搭上男方的肩,也是女方主动倚靠男方,男方从仪态上看明显属于不适的被动方,态度并不亲昵,而且单单一张并无逾矩动作的照片,亦并不能证明彼此存在恋爱乃至同居关系。所以对该照片的证明目的,我方并不认可。”

“我们提交的第二组证据,证明宁丁丁确系原被告双方所生。第一份证据是出生证明,证明宁丁丁确系原告所生,第二份证据是龙城中大亲子鉴定中心鉴定报告,报告证明罗牛牛为宁丁丁的生物学父亲,罗牛牛应承担宁丁丁的抚养费用。”花想容继续举证。

金凤飞继续如手术刀般切割原告的证据链:“对于第一份证据,真实性无异议,关联性有异议。本份证据只能证明宁丁丁与原告的关系,并不能证明宁丁丁系被告所生,因此被告对这份证据的证明目的并不认可。第二份证据,首先,被告从未做过此类鉴定,更不知这份报告从何而来,所以对真实性和合法性都不予认可。其次,这份报告既无被告签字,亦并未体现被告人名,我实在不明白和被告到底有什么关系。因此对于这份证据的三性,我们也并不予以认可。”

花想容表情严肃:“要证明宁丁丁到底是不是罗牛牛的孩子很简单,走司法鉴定程序即可,我们在举证期限内曾经提交了一份鉴定申请。如果被告真认为孩子不是自己的,那希望被告配合鉴定,不然对亲生骨血不管不顾,大大违背公序良俗。”

“是!你们有种让罗牛牛自己站出来,让他来做个亲子鉴定。到底是不是他的孩子,验一下就知道了!”宁濯在一旁叫道。

法官点了点头:“今天我们就把是否需做司法鉴定一并审查了。原告方,说一下你认为应当进行司法鉴定的理由。”

提出进行司法鉴定是一方当事人的权利,但对于是否应该进行司法鉴定则需由法院进行审查。花想容说:“根据最高人民法院关于适用《中华人民共和国民法典》婚姻家庭编的解释第三十九条,原告起诉请求确认亲子关系,并提供必要证据予以证明,另一方没有相反证据又拒绝做亲子鉴定的,人民法院可以认定确认亲子关系一方的主张成立。在本案中,原告方已经提交了被告与宁丁丁存在生物学父子关系的证据,并出于查明案件事实的考虑,主动提出再次向法院申请关于亲子关系的司法鉴定。如若被告不同意,那根据法律规定,其应承担相应不利后果,法院须依法确认被告与宁丁丁存在亲子关系。”

这则司法解释毫无疑问对花想容来说非常有利,我已经举证你们是父子了,如果你无法拿出证据反证,又拒做亲子鉴定,那么应推断亲子关系成立。在本条规定下,罗牛牛一方被推到了前有狼后有虎的独木桥上,进退两难。

但金凤飞对此似乎早有准备。她不急不缓地应对道:“原告方如若主张适用本法条,需满足两个前提。”

李法山眼见金凤飞又开始进行逻辑撕扯,不禁暗暗叹了口气。

李法山经常觉得金凤飞在用做数学题的方式办案子。她的推理过程严丝合缝,演算过程简练直白,缜密到近乎铁壁,冷静到近乎无情。法律事实是数字,法律依据是公式,她要做的只是用最直接的方式推导出自己最想要的结论,至于案件背后的人情冷暖,她不在乎,也不重要。如果她在意了,那一定是人情已经成了公式的一部分。

这样的律师或许因缺乏同理心不招人喜欢,但往往离胜利会更近一些。

感性认知是浮动的、易变的,法条和证据是不变的、凝固的,严肃的法庭审理通常会警惕感性认知。

“第一,需要明确的是,本条司法解释适用的前提是在请求确认亲子关系之诉中,而本案为同居关系抚养纠纷,并不适用。第二,是本条运用的前提,是原告方已经提供了‘必要证据’。可在本案中,原告有提供必要的证据吗?并没有。首先,他们没有提供证据证明原被告双方曾存在两性交往关系。其次,唯一的一份亲子鉴定报告也并未明确检材由被告本人提供。在此情形下,被告方对原告提出的鉴定申请,不予认可。”

“嗯……”法官陷入不置可否的沉吟。

花想容立即反驳:“审判长,首先,本案案由虽不是确认亲子关系,但被告与宁丁丁是否存在亲子关系却是案件审理的重中之重,而司法解释的规定也并非局限于案由,而是阐明在案件需要确认亲子关系的时候法院应采取的裁判思路,因此该司法解释在本案中是适用的。其次,我不知道原告如何理解‘必要证据’,但公允的理解是,只要原告已经提交证据证明基础事实即可。原告方现已提交亲子鉴定报告,完成了举证义务,如若被告拒不同意做亲子鉴定,应承担不利后果。”

金凤飞冷笑了一声:“一份当事人都未明确的亲子鉴定报告,算完成了举证义务?”

花想容不让半分:“如果没有被告本人同意,我们根本不可能在报告中明确当事人,现在被告一边跑到日本去,一边又要求我们提供由他签字确认的亲子鉴定报告,那可真是强人所难了。”

法官摇了摇头:“原告代理人,必要证据需要证明必要事实,你现在提交的证据连基本的原被告双方存在同居关系都证明不了,并不满足申请鉴定的条件。对你这份申请,我不会支持。”

听到这句话,宁濯脸色一变。她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为什么从事实来看,这个孩子肯定就是罗牛牛的,从依据来看,司法解释白纸黑字写着对方若不同意鉴定将承担不利后果,但这官司打着打着,己方竟然兵败如山倒?

金凤飞面无表情地扶了扶自己的金丝眼镜。她平时都不戴眼镜的,但开庭的时候会戴,这于她是一种郑重、优雅的仪式感。默默在旁坐山观虎斗的李法山看着对面这个似乎永远胜券在握的女人,以及她给全场带来的压抑的窒息感,恍惚间好像回到自己刚参加工作的时候。

“李法山,让你研究了一下午案子,你觉得这个官司该怎么打?”那是一场离婚纠纷,女方以男方家暴为由诉请离婚,金凤飞代理男方。

其实她根本没给李法山一下午的时间,满打满算他只研究了两个小时:“金律师,我研究了一下,虽然当事人跟我们说了他不想离婚,但根据《婚姻法》第三十二条,如果存在家暴行为,那法院便应当准予离婚,因此这次法院可能就直接判离了。而且,对方确实可以主张离婚损害赔偿,但现在主张的10万比较多。我们可以争取打下来,参考受理法院类似案例,我们最终可能只赔4万左右。”

“研究了半天你就得出这个结论?”金凤飞冷若冰霜地反问道。

初入职场,李法山彼时在这个女魔头上司面前可谓噤若寒蝉:“不知道我还有哪些地方需要完善?”

“我问你,我们当事人承认自己家暴了吗?对方提交的证据你看没看,当事人说了自己的核心诉求是不想离婚,你有没有从法律的角度帮他想想办法?”金凤飞连环抛问。

李法山规规矩矩地站着:“虽然他自己没承认,但是原告提交的照片证据清晰,体现了她挨打的伤痕,同时也提交了报警记录证明她当时因家暴报案了。更何况,当事人也跟我们亲口承认了啊。”

“当事人在我们面前承认,他有在法庭上自认吗?照片上女方身体的确有受伤痕迹,但你怎么证明这些瘀青和伤痕就是男方打的呢?报警记录上全是女方单方面陈述,但男方没有签字,警方也没有作为第三方对事实进行确认,你又怎么能说这就是事实呢?”

李法山低头咬着嘴唇:“但我们都知道这是事实。”

“你知道,但也仅限于你知道,”金凤飞说,“法律事实,指的是经法律程序确认后的事实。任何事情,若没有清晰确凿、经得起对方质证的证据证明它存在,那无论它发生过还是没发生过,它都等于不存在。”

李法山若有所思,但还是问道:“那法官问起来怎么说?”

“离婚案件需要当事人自己到场开庭,律师不用回答这个问题,下次和当事人沟通的时候,我们只需告诉他对方目前的证据并不能证明他存在家暴事实,具体他该怎么说,他自己明白。”金凤飞冷冷地回道,接着开始面斥,“而最令我失望的是,你花了这么长时间,竟然只对一个如此简单的问题得出这么肤浅的结论。你有搜受理法院的类似判例吗?他们之前甚至出现过当事人提前申请过人身保护令都不认定家暴存在的先例,光这点证据就想认定家暴然后想首次判离?我告诉你,在十个离婚案件里,有九个原告都会说自己被家暴过。本案的关键,根本不在于有没有家暴、首次判不判离,而在于财产到底该怎么分割、怎么转移,不离婚,只是当事人作为谈判的筹码,和为转移财产提供时间罢了。你下来好好问问刘春该怎么做,别自己在那儿瞎鼓捣,这不是在浪费你的时间,是在浪费我的时间。如果你不能做到帮我节约时间,你就早点滚。”

后来这个案子法院果然首次没判离。在判决结果出来后,男方继续骚扰了女方整整半年。他半夜敲门,甚至闯门而入,进行殴打。即使报警,也常以家庭内部纠纷为由被和稀泥处置,女方一度神经衰弱,不堪重负。最终,双方调解离婚,男方拿走了大部分共同财产,以胜利者的姿态卸下家庭包袱,幸福地开始了自己崭新的单身生活。

这场官司令李法山明白,至少在法庭上,真相有时可能并没那么重要。

赢很重要。真相,只是助你胜诉的手段之一。

李法山从未问过金凤飞对于女方后来的处境是否问心有愧。

他知道,问出这个问题,只会令她更觉得自己幼稚。

“我只是做了自己该做的事而已。”这句话且不说金凤飞说过,随着执业经历的增加,李法山也对自己说过很多次了。

“第三人,你对原告的司法鉴定申请有无意见发表?”法官看向李法山。

“有。”李法山正色道。

他突然意识到,这似乎是自己独立后第一次在法庭上与金凤飞面对面。多年后,自认为不同于往日的他,终于要和这个精密的“诉讼机器”,这个“龙城最强诉讼”,这个师父,狭路相逢。

“为了便于法庭查明事实,第三人坚决支持原告方进行司法鉴定,并愿意提供一切协助,”李法山说,“并且,尽管还没轮到第三人发表质证意见,我们还是要提前确认,第三人对原告提交的亲子鉴定报告,真实性、合法性、关联性均予以认可。”

“哦?”三位法官齐刷刷地看向他。而金凤飞原本淡定的双眸除了震惊外,也平添几分怒气。

“因为原告做出这份亲子鉴定报告所需要的检材,”李法山缓缓将扩音器挪到了自己嘴边,“是第三人龙诀提供给她的。”

听到这句话,一旁的花想容轻轻松了口气。

被告席上,金凤飞在电脑上飞速打字。此前法院还对律师在庭审时用电脑不待见,现在力推无纸化办公后,这段时间已经不多做要求。由于是不公开审理案件,法庭依规不允许无关人员旁听,所以助理在庭前帮金凤飞整理完资料后便于场外等候,不知道庭内变化。金凤飞在微信上将庭审变化告诉了他,令其赶紧和罗牛牛通气。

罗牛牛虽远在日本,关于公司的日常工作却一刻没停。在看到金凤飞助理发来的信息后,原本正在开视频会议的他不禁匆匆散会,上半身西装衬衣、下半身拖鞋短裤,在酒店套房内四下踱步。这一个多月以来,龙诀一直在和他冷战,拒接电话、拒收消息,理由是等判决下来后再说。他原本以为这一切只是基于她作为一位妻子的尊严遭受损害,没想到这一切竟也有她的参与。

想到这里,他不禁冷汗涔涔。这已不是普通意义上的同床异梦,而是欲置对方于死地的同室操戈。关键是,他不知道这份变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拿出手机想和龙诀联系,但想了想又放下了。

他颓然坐在沙发上,两眼空空,双目失神。卧室里一名四十有余、身材丰腴的女子身着半透明的纱衣走了过来,媚眼如丝,温柔地跪在他脚前的地毯上,伸手想褪去他的短裤,他摆摆手,不耐烦地让她先进去。

“难道龙诀真的已经不爱我了?”他开始思考一个他从未思考过的问题。

他一直认为,龙诀会永远爱自己——两人初识时她那炽热的双眸,婚后她对他近乎千依百顺的态度似乎都在证明这一点。而关于康银集团内部的纷纷扰扰,她似乎主观上没兴趣关心,客观上因为对公司细节不了解,也没能力关心。在他看来,龙诀是早早就明白自己想要什么生活的女人。她单纯到近乎纯粹,相夫教子,在象牙塔里接触一眼就能看穿的大学生们,过自己简简单单的生活。

他曾经仔细思考过龙诀有什么缺点,发现并没有。她知性、温柔、达观、坚忍,一直坚定地站在自己身边,给予自己毫无保留的信任。而若说她唯一的缺点是“胸无大志”的话,这又恰恰是在罗龙两家关系微妙的背景下,自己最需要的。

有妻如此,夫复何求啊。罗牛牛经常这么想。

他认为自己是发自内心地爱龙诀的,但与此同时,他也认为这份爱与自己的放浪形骸并不冲突。

因为罗牛牛就出生在这样一个家庭。

罗牛牛的父亲罗鹤与母亲牛玉是同一个村里一起长大的。罗鹤向来顽劣,不爱读书,而牛玉则既好学习,又勤于家务,在村里一枝独秀。之后罗鹤读到初中便外出务工,牛玉则成了村里难得的中专师范生。在那个年代,读师范意味着铁饭碗,比高中难考。牛玉家里最初是强烈反对她嫁给罗鹤的,毕竟虽然貌似赚了几个臭钱成了万元户,但他为人粗鄙、不守规矩,怎么看怎么不像乘龙快婿的样,可挡不住牛玉痴情苦恋,他们最终还是同意了这桩婚事。结婚后赶上改革开放的快车,罗鹤生意越做越大,牛玉也最终辞去自己教师的职务,一心在家相夫教子。

老公在外做生意挣大钱,老婆离职在家做全职太太,原本是件顺理成章的事,但这最终导致了两种情况的发生:第一,是长期在家,脱离社会,牛玉对这个家以及罗鹤本人的依赖性开始越来越强,对于罗鹤在外的花天酒地,只要不闹到家里来,她已逐渐学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忍气吞声久了,她也就慢慢脱敏了。第二,牛玉本人偏又天生要强,在成为全职太太后,她把自己所有的教学精力和愿景,包括自己人生的意义都寄托在了罗牛牛身上。是的,她必须让罗牛牛成才,把他教导成“别人家的孩子”。因为只有这样,她才会在心里真正认可自己的意义与价值,才会觉得自己原来并不是一个仰人鼻息的寄生虫。

从小到大,罗牛牛的学习成绩从未跌出过年级前三。除此之外,他还会拉小提琴、弹钢琴,甚至高中抽空参加棒球队还评了个国家二级运动员。他果然成了“别人家的孩子”:高大英俊,品学兼优,家境优渥,德智体美全面发展。在众人眼里,他仿佛是被上帝之手雕琢过一般,生下来就是为了告诉所有凡人“完美”是什么样子的。

但他快乐吗?

他每天早上六点必须起床,晚上十点半必须睡觉,每天的时间都被排得满满当当。当然,母亲会贴心地给他一个小时的娱乐时间,可这一小时的施舍,令他觉得自己像个乞丐。

母亲似乎从来没有对他笑过,就如同父亲从来没在他需要的时候出现在他面前。

他第一次情窦初开是在十六岁,早恋对象是自己的英语老师。

罗牛牛读的是贵族私立学校,这位老师是名校研究生毕业,外表靓丽,还写过一本小说。罗牛牛外貌英俊、天资聪颖,令她迷恋。于是她便借罗牛牛在自己家中补习的机会,与罗牛牛发展为恋人关系。

她真的喜欢罗牛牛吗?她从未想过会和罗牛牛走到最后,这段恋情主要是基于占有,基于一种在自己高不可攀的美好事物上留下私人印记的癖好,而非真正的纯洁之爱。

可那时饱受母亲严厉之苦的罗牛牛,又怎会明白这些?他以为自己终于在压抑到近乎窒息的氛围内找到一个可以呼吸自由空气的出口,而师生禁忌更令他体会到一种源于叛逆的快感。他把心全都放在了这个老师身上,而且少年之爱,总觉得自己能克服重重困难,地久天长。直到某天周末补习,他临时进了街边一个商场闲逛,发现这位老师挽着自己父亲的手臂。

她是如此幸福地依偎在他那个熟悉又陌生的父亲身旁,脸上绽放着依恋的笑容,更是他从未见过的。他悄悄尾随在两人身后,模糊的双眼看到父亲给她买了一个包、两条裙子,还在大庭广众下用自己粗糙的大手摸了她屁股两把。

愤怒伴随着血液直冲他的头颅,可这份原本就畸形的师生恋在父亲的威严面前,又算得上什么呢?他只有流泪,也只能流泪。他低着头,往回走,一直往回走。过往的行人、刺耳的汽车、闪烁的红绿灯,都如同沉默的画片从耳边呼啸而过。天似乎塌了下来,自己也似乎早已陷入地里,他感觉自己胸中郁结着一团无法散去的乌云,而怎么结束这一切,他不知道。

他太年轻了,他不知道怎么办。毕竟在这场可笑的三角关系中,自己的身份也并不光彩。

他能做的,只有流泪。

是呀,如果这个男人不是自己父亲,自己还能上去和他打一顿,可为什么这个人偏偏是自己的父亲呢?

从小活在光环与赞美中,这是他第一次明白爱情辛酸的滋味。

很多人这辈子第一次对“绝望”两个字有所理解,都是在他初恋未果的时候。

那天后,他再未主动联系过这位英语老师。她曾好奇地向他问过原因,但罗牛牛只说自己要好好学习,不想再继续下去了。

他又能怎么说呢,难不成对她大声说“我看见你和我父亲的好事了”?

而更令他心灰意冷的,是这位老师就只问过他这一次,随着自己提出挥剑斩情丝,她也再未纠缠过他。

后来随着自己阅历丰富,他回想起这段时光才意识到,说不定自己当初主动提分手,反倒让这个老师松了一口气。

同时,无意间撞见罗鹤与老师的幽会,令罗牛牛将之前对家庭的一些破碎记忆全部串了起来——父亲的酒气、母亲的哭泣、夜不归宿的男人、心事重重的女人。此前牛玉一直将罗牛牛保护得很好,关于家庭一切与幸福无关的事,她都将之隔离在罗牛牛视线之外,他这次失恋,打破了中间的这堵墙。

他开始明白自己父亲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他的心情是如此复杂。一方面,爱情中的委屈与无奈、亲情中的疏离与苦痛令他发誓不要成为父亲那样的人;而另一方面,从小笼罩在父亲事业昌隆的光环下,他的很多夸赞和超出常人的优渥条件也都来自这个男人,同时,作为家中独子,他也确信这个男人是在意自己的。

他很迷惘,很困惑,不知道该怎么办。

最终,罗牛牛提出要转学,牛玉问他原因,他也不说。牛玉眼见他日渐消沉,也就同意了,让他去读另一所国际学校,并有了让孩子出国念书的计划。

第二个改变罗牛牛的人生节点,在他十八岁时。在很多同龄人还在备战高考时,罗牛牛已经收到了来自宾夕法尼亚大学的offer(录取通知书)。

“宾夕法尼亚大学知道吗?梁思成和林徽因,他们就是那儿毕业的!”那天罗鹤和牛玉都很高兴,家里大宴宾客,觥筹交错。罗牛牛被当作吉祥物般在全场走了一圈后,默默坐到一个暗角处,冷眼看着眼前的一片欢腾。

他开心吗?很开心。牛玉也很开心。他很少看到母亲这么开心过,好像自己目前为止所有的成功都是牛玉一个人的功劳。

这确实是牛玉的功劳,而罗牛牛开心,并不在于自己经过努力终于考上了一个好大学,而在于他终于可以离开这个家了。

再也不会有人监督他努力用功,起床睡觉。他终于可以离开令人讨厌的父亲,可以过自己想过的任何生活了。

家教越严的家庭,孩子可能越发叛逆,因为一个人最渴望自由的时候,是他不知道什么是自由的时候。

而最令罗牛牛没想到的,是那天晚上罗鹤给自己安排的节目。

晚宴结束,罗鹤提出带罗牛牛奔赴第二场,去KTV唱歌。牛玉难得没管,只提醒他早点回家。和父亲的一帮朋友刚到KTV包间坐定,包间门再次打开,一排一排衣着暴露的女子微笑着列队站到诸人面前。

“牛牛,喜欢谁,点一个,今晚让她陪你。”三叔笑着对他说,然后对姑娘们喊道,“今天这位可是要去留学的高才生!还是个处男,你们今天谁把他伺候好了,我给谁一万!”

“哇!还是个处男啊,帅哥选我选我!”姑娘们欢呼雀跃,饱满的胸脯在迷离的灯光下如同两只亢奋的白兔。

罗牛牛第一次见这阵仗。他手足无措地望向自己的父亲,发现四叔正在给父亲点烟。他边吸了一口烟边微微点头,说:“选吧。”

三叔最爱带坏小孩子,见罗牛牛一脸茫然,搂着他的肩,指着眼前的一片香艳说:“牛牛,三叔教你啊,前面这些姑娘,双手放身后的,是不能出台的,双手放身前的,就是能出台的。知道出台是什么意思吗?就是晚上能陪你睡。来,三叔把这东西给你,你喜欢谁就点谁,如果不喜欢,换一拨,接着点。”

罗牛牛边听边接过三叔塞给他的避孕套。他面红耳赤,抬起手随便指了一个。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那位小公主的手是放在身前的。

在场的中年男人开始欢呼:“今天牛牛要当大男人咯!听说美国那边特别开放,以后你可要扬我国威,不能丢了中国男人的志气啊!”

罗鹤哈哈大笑。

在接下来的四小时里,他局促地坐在包间的角落,看着几位叔叔坐拥美人,抽烟喝酒。旁边这位姑娘见他坐立难安,先是扑哧一笑,说:“你真是处男啊?”他咧嘴笑了笑没说话。女子给他倒了杯酒,往他身上靠了靠。他以为自己会闻到香水味,但没有。

为了让男人们回家不用尴尬,小公主们身上都是不喷香水的。

呆坐良久,罗牛牛无助地看向父亲,发现父亲正左拥右抱,那双记忆深处、曾经摸过自己初恋情人的粗糙大手,正在两位女子的胸前肆无忌惮地捏来捏去。

他缓缓转过头,突然将手缓缓摸向女子的大腿。腿丝滑润弹,女子没有反抗,反而将头靠在他肩上。

那天晚上罗牛牛并没有回家,他在附近一家五星级酒店里和女子待了一夜,整晚没睡。他一次又一次,拼命颤抖着,似乎要将自己多年以来所有的性压抑一倾而尽。

第二天上午,他黑着眼圈和罗鹤一起回家,打开家门,发现牛玉坐在客厅,等了他们一夜。

见到这对彻夜未归的父子,牛玉站起来,一言不发,转身上楼了。

男人总是在不停告诉自己不要成为像父亲那样的人,但又终会在某一天发现,自己和父亲越来越像。

出国后,罗牛牛依旧会在学业上严格要求自己,他明白这是自己必须给家里的交代,但具体到私生活,他开始完全失控。酗酒、滥交,只要和出格有关的事,他都愿意做。而令一帮狐朋狗友奇怪的,是年轻的他似乎特别偏好熟女,与他有过接触的女性,年龄大多在四十岁左右。

他有了非常分裂的行为:一方面,他的身份需要他在公众面前保持得体,他在某些层面也确实做到了自律和克制;另一方面,在众人面前压抑越久,对规则展示出越大的尊重,他的私欲便越强,同时也会在实现私欲时得到更变态的快感。

最初他痛苦于自己的虚伪,但渐渐地他开始享受这种割裂,因为在他看来,这份割裂已成为自己独属的神秘,仿佛自己在过两段截然不同的人生。

而如果你要问罗牛牛是否爱龙诀,他会说爱,但如果要在这份爱前加一个前缀,他会说是友爱,而非热爱。

是的,他和龙诀可以相敬如宾(尽管他并未在实际行动上贯彻这一点),但要如胶似漆,他确实做不到。他的教育背景决定了他从小见过太多龙诀这类的乖乖女,她家教优良、学习优异、性格温柔、与世无争,是一个毫无野心的人在幸福家庭中长大的标准模板,这令他觉得无趣。与龙诀的婚姻,像是对自己龌龊灵魂的一种伪装,更像是那个健康人格为了家庭与事业应该做的。在这套理论下,罗牛牛觉得自己在光明面做到了一个优秀丈夫应当做的一切,至于自己在阴暗面做的事,在他刻意将自己分为两个人格后,他也在道德层面撇清了应承担的所有责任。

但如果跳脱出这份他自己建立起来的奇怪逻辑,回归到罗牛牛这个人完整的思维上考虑,他从来不相信婚姻。

他不相信从一而终,不相信地久天长,不相信世间有任何值得深爱的事物。

如果说他十六岁时相信过,那他现在不信了。

一切对美好、忠诚与永恒的相信,都在他十六岁那年归于幻灭。

在他眼里,龙诀一直就是一个小白兔,睁着天真无邪的眼睛,永远相信世界上还是好人多。哪怕是一朵花的调零,都会令她流泪。

而如今,急了的兔子开始咬人,龙诀竟在不知不觉间站到了自己的对立面。

对此他虽表现得颓唐,更多的却是不解。他在客厅里踱步,沉思了片刻,坐回沙发上,重新唤回了那位身着轻纱的女子,让她把头埋下去,然后拨通了龙诀的电话。

电话被挂断。他开始发送视频请求,在发送了三次后,龙诀总算选择了接听。

“老婆,我听律师说,那个所谓的亲子鉴定报告,是你给的头发?”罗牛牛难以置信地问。

听到这句话的龙诀只看得见摄像头前身着衬衣的罗牛牛,并不知道此时他的大腿上趴着一个正孜孜不倦地服侍着他的女人。

“是我给的。”龙诀冷漠地说。

罗牛牛深吸一口气:“为什么你要这么做?”

“因为我想知道真相,”龙诀的声音仿佛已经失去了任何感情,“罗牛牛,我想知道,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电话挂断,罗牛牛瘫坐在沙发上。跪在地毯上的女子抬起头,关心地看向他。

“坐我旁边吧。”罗牛牛说。

女子顺从地坐到了他旁边。罗牛牛紧紧地抱住她,把头深深埋在她饱满成熟的胸前,流露出的依恋与脆弱宛如孩童。

女子对此似乎已经习以为常,她轻轻抚摸着他的头,温柔地说:“乖,没事,会好的,没事,会好的……”

“什么?是你们给原告的?”法官们面面相觑,对此也万万没想到。

“是,”李法山确定地说,“在原告产子后,原告首先找到了第三人。第三人作为被告的配偶,最初对此也不敢相信,但出于对事实的确认,以及还被告一个清白的初衷,第三人还是向其提供了被告带有毛囊的头发,并陪同原告一起到双方共同确定的亲子鉴定中心进行了鉴定。因此,对于原告提交的这份亲子鉴定报告的真实性、合法性和关联性,我们全都予以认可。”

“有证据佐证吗?我看你们并未提交证据。”法官皱起眉头。

“在本案中,第三人作为无独三,其实出庭主要是协助合议庭查明案件事实,我们不存在诉讼请求,所以本无须提交证据。但如果合议庭需要对此部分事实进行确认,我们愿意提供。”李法山边说边从公文包里拿出一沓材料,“这是进行亲子鉴定前签的鉴定合同及转款凭证,可证明该鉴定的鉴定费用是由第三人垫付,该鉴定报告有第三人参与。同时,我们还有一份公证书,证明是由第三人采用家中毛发,与原告一起去亲子鉴定中心做出的该鉴定报告。”

“上述材料你们是否作为证据向法庭予以提交?”审判长确认道。

李法山点点头:“作为证据向法庭提交。”

审判长从书记员手中拿过有关证据,传阅后又让书记员给金凤飞,然后问道:“被告代理人针对上述证据发表意见。”

金凤飞接过证据仔细翻阅后,面无表情地说:“首先,在程序上,这组证据的提交已经过了法律规定的举证期限,根据《民事诉讼法》的有关规定,这是对法庭的不尊重,合议庭不应予以采纳。其次,对于上述证据的真实性我们不予认可,同时也不能达到证明目的。即使有第三人参与,但检材到底是不是被告本人的,上述证据无法证明。因此,无论是第三人本人的陈述,还是其提交的证据,都无法证明被告与宁丁丁存在亲子关系,进而被告也没有支付抚养费的义务。”

听完金凤飞的发言,合议庭陷入了为难。她的质证思路很清晰,也没错,即这组证据确实不能直接证明鉴定的检材是罗牛牛本人的。但从另一方面看,检材可是罗牛牛妻子提供的,按常理来讲,在此类官司中,最大的受害方即被告妻子,其无论对案件的审查还是结果普遍都是消极态度。而今事出反常,被告妻子自己跳出来提供检材了,该行为毫无疑问会令法官倾向于认可鉴定报告的真实性。

“该不该同意进行司法鉴定呢?”审判长思考着,有意无意地看向李法山。

经过数年打拼,春山组合在龙城司法界有了些名气,尤其是这个李法山,最爱下歪棋。本案虽不公开审理,但怎么都管不了当事人自己往外透露消息,如果在原配自己提供检材的情况下,法院还不认可,甚至连司法鉴定都不同意,即使在法律程序上并非完全说不过去,但外界知道了,可能又有一番风雨。

“最近政法系统专项整治,风口浪尖下敏感案件还是谨慎为宜。”审判长想了想,然后敲了敲法槌,“鉴于罗牛牛与宁丁丁是否存在亲子关系对本案判决存在重大影响,而且原告及第三人已就上述关系提供了必要证据,经合议庭初步审理,同意原告司法鉴定申请,合议庭庭后会另行通知原被告双方选定鉴定机构的时间。若被告不配合鉴定,需依法自行承担不利后果。本次庭审到此结束,待司法鉴定意见出具后,合议庭再择期开庭。”

随着法槌落下,李法山暗舒一口气。

真相,真的不重要吗?

不,真相很重要。

你可以千方百计地阻挠它的呈现,但这恰恰证明了真相的威力。

真相很重要,只不过很多人缺乏寻找和证明真相的能力罢了。

花想容心中也是石头落地。

坦率说,这是她执业以来打过的最没底的官司,关于本次庭审中一切的险象环生,她在庭前早有预估,如果没有李法山的拍胸脯,她可能从一开始就不会接这起案件。最终她选择相信李法山,而事实也证明他做到了。

她看向身旁,李法山正不急不缓地整理文件,脸上并未因眼前的胜利出现半分波澜。再回想起多年前他那赢了半子便仰天长啸的激动样,她突然意识到,这个男人确实成长了。他正一步一步地成为值得信赖的人,尽管这背后付出的代价,或许他一开始并未想到,想到了也不一定接受。

成长需要付出的代价,永远都是令人始料未及的。

“可以啊,李律师。”她还是夸了句。

李法山笑了笑:“让你把心放肚子里你不愿意,现在意识到自己瞎操心了吧?”

花想容哼了一声:“谁知道你这个人现在有没有谱。”

“话说,你真有对象了?”李法山欲言又止,但还是问道。

花想容脸上似笑非笑:“怎么,有又怎样,没有又怎样?”

“不怎么样,也就顺嘴八那么一卦。”李法山满脸无所谓。

“那就是真有了!”花想容说。

李法山哦了一声,然后轻轻说:“那挺好。”

金凤飞默默在庭审笔录上签字。压抑着心中的挫败和愤怒,她依旧仔细地看着笔录上的一字一句。

她不能接受。

算无遗策的金凤飞,不能接受这个曾经被自己轻视的弟子杀她个措手不及,不能接受自己没有看穿眼前的迷局,更不能接受眼前突然的失败。

更关键的是,她产生了一种近乎迫在眉睫的焦虑。龙诀的半路杀出,恰恰证明了本案并不简单,背后一定涉及对方更大的谋划,更宏观的布局。

宁丁丁的出现,只是揭开了全篇小小的一角。

“你们到底想做什么?”

金凤飞深吸一口气,她能闻到空气中正弥漫着一股强烈又危险的气息。

签完笔录,她让助理拍照,自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庭审现场。走出法庭,李法山回到自己的老奔驰上。

他径直坐到副驾上,因为驾驶位已经坐着另一个人。

“结果怎样?”刘春笑着问道。

李法山嘿嘿一笑:“不能说完胜,只能说凯旋。”

李法山将庭审过程从头到尾讲了一遍。刘春饶有兴趣地问:“金律师脸上啥表情?”

“实不相瞒,我感觉接下来这几天我会有生命危险,”李法山抚额,“她脸上的杀气,你懂的,你也见过。但莫名其妙地,我好开心。”

刘春叹了口气:“法山,我们在成长。”

李法山嗯了一声。

“给龙老师那边说情况了吗?”刘春继续问。

“刚沟通完。”

“宁濯那边呢?”

“门外已经有财经记者在蹲点了,她正接受采访呢。”

刘春点了点头,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老奔驰缓缓启动,叮叮咚咚地驶入龙城的滚滚车流。

与此同时,龙湖区的一套房子内,一名三十来岁的女子在挂掉电话后不久,也收到了关于庭审结果的消息。这套房子不大,也就七十来平方米,一个人住绰绰有余。

她在聊天对话框里回了句“辛苦了,谢谢”,然后静静走向窗边。

“龙诀,你会永远爱我吗?”她还记得在新婚之夜,罗牛牛在床上深情地抱着自己,真挚的眼神仿佛在说他会爱自己到海枯石烂。

“我会。”龙诀轻轻点头。此前她也问过罗牛牛同样的问题,然后她自己给了一个消极的答案。不过,新婚之夜的她天真地认为只有自己知道他的脆弱和无助。

她一度相信自己是罗牛牛最重要的人,而又有哪位自认为觅得真爱的女人,在结婚时不抱有白头偕老的期待?

“是你先伤害我的。”龙诀喃喃道。

她还记得自己看到亲子鉴定报告时所产生的复杂情绪。自己的丈夫和别人有了孩子,作为妻子的自己,如同吞下一只苍蝇。

恶心、悲伤、失落、后悔……最后她告诉自己一句话:“人要为自己的选择买单。”

窗外阴云密布,如同她此时的心情。

山雨已来。

在之江法院附近的凌云茶馆的包间内,金凤飞和隋钧开始与远在日本的罗牛牛进行远程会议。

“金律师,什么意思?如果我不配合做亲子鉴定,那孩子就会自动被推断为是我亲生的?”罗牛牛在视频中衣冠楚楚,眉头紧皱。

“是的,罗总。”金凤飞点点头,“龙诀对亲子鉴定报告的确认对法官心证产生了重大影响,如果您不配合做亲子鉴定,后续情况会对我们非常不利。”

罗牛牛叹气道:“可我现在也回不去啊。”

“如果您同意鉴定的话,具体时间可以灵活调整。”金凤飞说。

视频那边沉默了片刻,然后只冒出四个字:“我不能做。”

这四个字已经说明一切,金凤飞也不再就此事讨论下去:“那我们现在可能得做好两个准备:一个是与对方调解,并在调解协议中争取一些对我们的有利条件;另一个是,罗总,您需要考虑如何处理与您夫人的关系,并及时将您的决定告诉我们,我们好帮助您周全应对。”

金凤飞虽言尽于此,心里却在设想关于后续的种种可能。龙诀在本案中表现出了出乎意料的刚烈,这意味着其与罗牛牛的关系已势同水火,而更令人吃惊的是,罗牛牛此前竟无丝毫察觉,再往后看,两人离婚似乎会成为一种必然。

“我会和龙诀谈谈,你们也找时间和对面沟通一下吧。”罗牛牛无奈地说。

一旁的隋钧问金凤飞:“金律师,你觉得我们和对面怎么谈比较好?”

“现在对我们最有利的谈判点即在于一次性支付抚养费的金额,”金凤飞思路清晰,“因为他们无法举证证明罗总的实际收入,在此情况下有两种可能,第一是法院自行调查取证罗总的工资收入,这么算下来去年他明面上在公司的薪金收入税后只有125万元,股东分红可以先不做是吧?好的,若把男方收入的20%到30%算为抚养费,最多37.5万元一年,乘以18就是675万元。但法院在判的时候还要参考当地实际生活水平,根据之江法院有关判例,若只参照龙城生活水平,一个月1000块,中间有极大弹性。第二是法庭直接认定原告方举证不利,也不自查罗总工资收入,直接参照同行业工资标准计算。现在龙城食品行业月工资平均数为5300元,满打满算按30%计算,是1590元一个月,算十八年,金额是343440元。所以,我认为我们首轮谈判的金额为100万到200万之间。因为硬判下来,法院能不能给到这个数还不确定。”

“200万?”罗牛牛听到这个数字,冷笑了一声,“可以吗?”

隋钧淡淡地接话:“200万……对面张嘴就要5000万,肯定不会同意,而且做这么绝也不合适吧?”

金凤飞迅速回答:“我知道。但本案的大前提是法院直接判决的话他们拿到的金额会在5000万诉求的金额上大幅下降,这一点他们也清楚,于我们也是优势。并且,我会尝试说服法官,告诉他们这就是一场明显的生育欺诈,如果我们放任有人通过该行为牟利,对社会风气也是巨大的负面影响。我们首轮降低预期,看他们的条件与反应再做调整也是可以的。不过您也得告诉我您能接受的价格底线是多少。”

隋钧暗暗摇头。

金凤飞的办案风格过于鲜明,在旁人看来,她仿佛不是在处理复杂的纠纷,而是在做数学题。

什么是数学题呢?交通肇事,撞死一个人,在普通人眼里,意味着一条生命的逝去、一个家庭的破碎,而在金凤飞眼里,得先看你是北京户口还是河南户口。如果是北京户口,不包含被抚养人的生活费,丧葬费和死亡赔偿金加起来一共赔176万;如果是河南户口,则要赔80万。另外,如果肇事人系过失且买了足额三者险,那他将毫无经济损失。

她的案子鲜有调解结案,都是法院直接判决,原因大多为此。

可她的这份数学思维,已经在无形中失去了罗牛牛对她的一部分认同。她也不想想,如果身家千亿的罗家真的只花200万就把孩子“买”回来,事情传出去,对家族而言是多大的笑话。

“价格底线……”金凤飞的表述令罗牛牛心中别扭,因为他们现在的确是在给一条生命明码标价,而这条生命还是他自己的骨肉。

他其实很多次想象过自己做父亲的感觉,但万万没想到做父亲的这一刻真的到来时,他会如此烦闷,以至拒绝。

想到这里,他猛然意识到这个孩子自己连一眼都没见过。

就在他举棋不定时,电话突然响起,屏幕上备注写的是“罗总”。

“喂,罗总。”罗牛牛接起电话,“嗯……您已经知道了……这个还没确定,不是……是有过……您觉得呢……啊?”

金凤飞和隋钧隔着屏幕听罗牛牛在那头低声唯唯诺诺,也猜到他们在聊与案件有关的事。

挂掉电话,他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关于抚养费金额,现在有答案了。”

听到罗家愿意支付的金额后,隋钧微微一笑,然后说:“好。具体谈判的事,还是我来吧。我会尽量往下谈。”

结束远程会议,隋钧也离开茶馆,拄着木杖回到自己的别克凯越上。这辆老破车是他专门从二手车市场上买的,车老、破、小,但这反而让他感到安全。

就如同副驾上的这根木杖,十多年过去,杖头都快包浆,但这种破旧的感觉,令他感到温暖。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啊。”隋钧呆坐在车内,梦回十二年前。

那一年,他和李法山同时被招进龙大校辩论队,花想容还是学校的校花,是省领导的千金,还没遇到家庭风波。隋钧在她面前如此自卑,只敢默默窝在角落里,看着李法山使遍十八般武艺对她穷追猛打。

当时的他是如此嫉妒李法山这个没皮没脸的男人,嫉妒他的坦荡,嫉妒他的无所顾忌,嫉妒他的勇敢与浪漫。

隋钧明白,李法山身上这些与自由有关的词都是建立在他发自内心的自信上的。他是李青云的儿子,他见过世面,他不像自己一样认为花想容高不可攀,他与花想容来自同一个阶层,他们有着深刻的平等。

“他们,和我不一样。”

他隋钧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一个需要低头在全年级面前讲述自己家到底有多难多穷的贫困生(因为只有这样才能申请到助学金),一个一瘸一拐的残疾人,一个在考上龙大前连城都没进过,更不知道大城市的花花世界的井底之蛙。

在无数个做完家教独自回校的夜晚,他抬头仰望龙城的高楼大厦、灯红酒绿,看着路上那些自带光芒的行人,都能感受到自己的渺小与卑微。他觉得自己就是一只不起眼的蝼蚁,拼了命打工,所得也就几两碎银。而几乎和自己同时期做家教的李法山,却过了两个月就开始招兵买马,搞大学生创业,创建了个无牌无照的小培训机构,开始做躺着赚钱的小老板。

同样是肉体凡胎,他的思维和能力怎么就处处碾压自己?

像自己这样一无是处的人,就算马上被眼前的车撞死,可能都不会有人为自己流下哪怕一滴假惺惺的眼泪吧。至于自己所谓的家人,或许也只会跪在校门口大吵大闹,用这种没有任何尊严的方式求学校多赔几万块钱。

“我这样的人,本就不值得爱,又怎么有资格爱别人呢?”

人在爱面前,会尤为清晰地感受到自己颤抖、脆弱的自尊。隋钧那时一无所有,所剩也就只有自尊了。这是他仅剩的筹码,他心疼它,每天都流着眼泪擦拭它,不愿把它投进注定失败的爱情赌桌上,尽管这份自尊在旁人眼中一文不值。

如今多年过去,在因缘际会及个人努力之下,隋钧开始一步一步往上爬。

随着知识和阅历的积累,他逐渐建立起稳固的职业自信。

这就是律师这个行业的好处,它可以给每个出身微末但确实优秀的人跨越阶层的机会,它可以让你在最短的时间内见识到世上最尖锐的复杂、最深刻的无奈,最后让你积累出足够的解决问题的经验,货与帝王家。

隋钧的天赋令他崭露头角,他对人情冷暖、人性善恶的早早认识令他有了把握人心的能力,他在改变着自己的未来。

可过去他无法改变。

低微的出身及由此养成的灵魂深处的自卑,他无法改变。那只引人注意的左脚,他无法改变。这份无法改变,令他痛苦。他不堪回首的青春时光中浓墨重彩地出现过不少像李法山这样的人,每当他们出现在他眼前,就如同又撕开他结痂的伤口,令他怨,令他恨。

他对世间一切看似高高在上的美好有着强烈的破坏欲。

“花想容,想容学姐。”隋钧眯着眼睛,脑海中回想着庭审时花想容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

“多年以后,你会怎么看我呢?”

花想容这几天心情很好。

案子的柳暗花明证明了她在本次“赌博”中下注正确。随着案件反转,公众讨论热度上升,律所的名号逐步打响,光是上午前台女孩就接到了五个访客咨询,而此时自己唯一需要做的,就是等原告方上门求和。

这算是她和前男友的第二次合作,从结果来看,和这个臭男人还真是合则两利。

但说来奇怪,几天过去,原告那边却一个人都没联系自己。

喝了一口意式浓缩咖啡,她开始和三两朋友约下午的普拉提。

这家叫“MAY”的普拉提私教馆一节课就1000块,很贵,要论实际效果,其实和500块一节的差别也不大,但正是因为贵她才报。

在做律所以前她并未刻意开拓过市场。做了这么多年律师,花想容在业内也算颇有口碑,她也不用怎么营销,同行推荐的案源便足够她日进斗金。在出来创建律所之前,她在未扩张团队的情况下,刨去律所扣点、案源合作费,一年纯收入便可稳定在300万元左右。如今出来创建律所,得带领姐妹们实现共同富裕了,除了自己一个花想容,她还要打造无数个花想容。作为一所主任,她除了做律师,还得做推销员。

要卖货,就先得找准目标市场。芊然所以家事案件为主,此类案件的优质客户无疑就是龙城上流社会的贵妇。这些贵妇的老公常年失踪或已经离异,孩子在外求学,自己时间充裕,有大量时间约姐妹享乐人间,大家云集在此类一节课上千元的场子里说说笑笑,练完普拉提就手牵手去喝下午茶,泡白马会所,顺带帮老公或自己对接一下资源,谈谈生意,日子要多滋润有多滋润。要说烦恼,除了个人那些小投资,多是宫斗戏码。没离婚的想着如何勇斗小三以及提防老公转移财产,离了婚的想着如何在几房争宠中帮孩子抢占家业,很多社会世俗所不能理解的剧情与价值观,时常在其中上演和呈现。

花想容报了这个班一年不到,已经利用业余时间前前后后为律所承揽了至少300万元的业务。一个案子做好了,赢得当事人的信任,当事人通常会极其乐意将她分享给周遭好友。她有充分的自信,在打入这个圈子后,再配合一些社会知名度较高的案件,假以时日,芊然所定会垄断龙城高端婚姻家事案件这个巨大的市场。

花律师正转型成花主任。

她对这次身份的转变非常满意,因为在有了崭新的征途后,她发现此前自己对人生无意义的忧愁已烟消云散。

事业是人类最好的春药,无论男女皆如此。

桌上手机振动,她拿起一看,是宁濯的号码。

“喂,花律师。”电话那头声音似有些中气不足。

“濯濯,怎么啦?”花想容笑着问。

宁濯低声说:“我想说,这个案子,我准备调解了。”

“什么?”花想容确认道。

宁濯继续说:“对面的隋律师最近找我谈了一下,他给我提了个方案,我觉得可以接受,便同意调解了。”

“我们之前不是沟通过如果对面要调解,让他们直接联系我吗,你怎么自己就同意了?”花想容颇有责备之意,“对面提了什么条件?”

“花律师,您别问了,麻烦您帮我看一下《调解协议》除了金额外有没有问题,没有问题的话我明天就去调解。这段时间辛苦您了,感谢。”宁濯挂掉了电话。

花想容拿手机敲了敲自己的额头,然后直接打给了李法山:“刚刚宁濯给我打电话,说隋钧私下找了她,她准备和对面和解。”

李法山似乎并不意外:“对面开的是什么条件,她说了吗?”

“没说。她准备待会儿发给我。我得约个时间和她当面聊聊。”花想容开始在日程表上看时间。

“这隋钧也真精,绕过你直接搞定当事人,”李法山哈哈大笑,这事换他他也这么做,“你要再找她当面聊聊也可以。有始有终嘛,不过反正本案你也是签的固定收费,按合同当事人主动撤诉也算完成工作任务了,具体对面开的是多少你也没必要知道。她自己同意调解,你还轻松些。”

电话那头声音嘈杂,李法山应该在火锅店。

根据司法部和市场监管局关于律师收费的新规,诉请抚养费的案件律师不得约定风险费用,加上有李法山从旁协助,所以本案花想容只收了30万的包干价,这部分费用早在签订合同时便由第三人支付给律所。

花想容皱着眉头说:“话虽如此,但我得为当事人负责,而且你怎么好像对此一点都不在意的样子,你们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这你就别管啦,花律师,你已经可以喝庆功酒了。”李法山笑着挂掉了电话。

有个问题花想容没想明白,按理来说,宁濯应该也知道由律师出面谈会对她更有利,可她为什么也同意绕过自己直接签协议呢?

“难道是,他们给得确实太多了?”

而在城市的另一头,宁濯正看着隋钧草拟好的《调解协议》,愣愣地出神。

协议上白纸黑字写明了2000万的和解费用,条件是抚养权归罗牛牛所有。其中一笔200万打到一个指定的第三方机构账户,还有一笔1800万打到她自己的个人账户。

2000万有多少个零呢?七个,她数了好几遍。她这一辈子从来就没见过这么多钱,甚至此前她银行卡的余额最高也才只有12万。

自从官司开打后她便辞去了健身房教练的工作,两天前她买菜回家,她在单元楼楼下看到了隋钧。

隋律师还是那个隋律师,衣着朴素,笑容温暖,似乎一开口便会继续鼓励自己,一定要努力在大城市站稳脚跟。

但宁濯还是被吓了一跳:“隋律师,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我想找你肯定是找得到的,”隋钧笑了笑,“有空吗?”

“如果您要谈和解,直接找我律师就可以了。我没什么好说的。”宁濯边说边从他身边走过。

隋钧见她躲闪,脸上春风和煦、笑容不改:“你知道吗,你二叔他们最近一直在找你?”

宁濯闻言一愣,转过头来,紧张地看向他:“你在说什么,我不懂。”

“高敏,别装了,我在公安系统也有很多朋友。”隋钧的木杖轻轻敲打着地面。

听到“高敏”这个名字,宁濯身体一颤:“你想做什么?”

隋钧一瘸一拐地走到她身旁,轻轻说:“我只想和你聊聊。”

宁濯那明显做过医美的面部肌肉竟也开始隐隐抽动。

“我站着等你好久了,你知道的,我腿脚也不太方便,要不找个地坐坐?”

半小时后,两人到了小区附近的凌云茶馆。隋钧让宁濯把手机给他,确认没录音,他把手机放进了桌上的透明小盒子里。为了表示公平,他也将自己的两部手机都放进盒子。

服务员将普洱及搭配的甜点送进包间,他摆了摆手,示意准备侍茶的服务员出去,他自己来。低头倒茶时,他用余光观察对面的宁濯,宁濯坐立难安。

隋钧递了一杯茶到她面前:“你来龙城有三年了吧?”

宁濯低头喝茶,嗯了一声。

“你还记得你刚来龙城的时候,我跟你说了什么吗?”隋钧也拿起茶杯浅抿了一口。

室内灯光温暖,安静隔音,一缕香烟在灯光下缓缓上升,香气宁神。宁濯看着香头处泛白的烟灰,没有说话。

她记得很清楚。

当时她已经在卫生站做了多年护士,乡里年轻人都去了城里,她每天要做的就是给得了病的空巢老人们打针、输液,或处理他们斑驳的皮肤上发烂的伤口。她结过一次婚,但没孩子,第一是因为她非常抗拒性生活,第二是婚后一年老公跟着包工头去深圳,失足从工地上摔了下来而瘫痪。老板大气,赔了100万,这基本是死一个城里人的标准。她自己是护士,伺候起卧榻之人来倒也算麻利,但白天在卫生站伺候病人,晚上回家给老公端屎、端尿、擦身体。久病床前无孝子,更何况是搭伙过日子的寡淡夫妻。宁濯本是美人坯子,平时没少被乡里老光棍调笑,老公卧床后终日无所事事,对此更是敏感。贫贱夫妻百事哀,她的生活更加鸡零狗碎。

矛盾随着手机和移动互联网的发展越发尖锐。早年农村上网不容易,大家不会操作电脑,上网还得去网吧或图书馆,十分麻烦。没有网,就不通外面的世界,信息闭塞。近年来,随着手机年复一年的更新、升级和降价,大家几百块钱买部手机就能上网。山间的基站,将村民的视野开拓到了更大的世界。

这是好事,但由此带来的是更大的不甘。她爱看偶像剧,偶像剧剧情有多脑残不重要,重要的是偶像剧里的人设:男主潇洒、多金、禁欲系、深情,而不是只想着上床。通过网络,宁濯还发现,原来有这么多人认为,女人不是必须找一个男人结婚,人没必要和自己不爱的人在一起,原来大城市有这么多好玩的事物,原来每天发生在自己身边的习以为常的事,都不是绝对正确的。

她不想这么过一辈子,她想远离这一切,或者说,她开始认为,她所经历的种种不幸,只因为自己生在这贫穷、落后的土地上。于是,又忍了几年后,她终于提出离婚。外人说她凉薄,不能与丈夫患难与共,她也懒得争辩。在财产上做了退步,她只求一个自由身。男方丧失劳动能力,所以不同意离婚。她的离婚官司一审败诉,法官在判决里批评她逃避作为妻子的责任,并告诉她若真要离婚,等半年再来。她便在此期间辞掉了工作,背着累累骂名,一个人孤零零地来到了龙城。

龙城作为一个常住人口超过2000万的城市,很大,对刚刚来这儿的乡下人来说更是如此。她原本以为来到大城市的自己会非常兴奋,但人往往不自知,她没想到的是,在这座巨大的城市里,自己的第一感觉是焦虑。放眼望去,满目茫然,广厦千万间,却也没自己的容身之处。到龙城的第一晚,她背着书包,拖着行李箱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走啊走啊,却不知道自己到底走向何方、该怎么办。终于,她走到一个街头,看到远处一个同样落魄的流浪歌手,抱着一把破吉他,唱着《有多少爱可以重来》。

“有多少爱,可以重来,有多少人,值得等待。”歌手声嘶力竭,唱到青筋暴起,嘶哑的声音响彻寂寞的天空,仿佛要将命运对自己的种种不公一吐为快,似乎只要他吼得足够大声,就能改变自己的所有不堪。

这首歌关乎爱情,和自己眼下的困境并没有什么关系,甚至歌声也并不悦耳,但她就是想哭。她已经好久没哭过了,她想哭。

终于,两行清泪从她眼角滚滚而下。

泪水无声且绵长,她已经过了能哭出声音的年纪。

她感觉自己就像一头被命运的鞭子不断驱赶向前的老牛,她低头默默忍耐,走了三十年,回头一看,只有一条长长的无意义的犁痕。她自己得到的,也只有遍体鳞伤。

人经历得越多,泪腺就会变成一个逐渐老化生锈的开关,你刻意拧是拧不开的,但它总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崩坏,然后多年来积蓄的委屈与愁苦都会在那一刻倾泻而出。

隋钧在老家略有善名,她经朋友介绍,见到隋钧。当时隋钧也如同现在这般,喝着茶,用余光打量着她。她岁数比隋钧大,但在他面前,她局促得如同小学生。

“你为什么要来龙城?”隋钧问道。

在彼时的宁濯眼里,隋钧虽然年轻,但已经有能力捐建希望小学,也是个大人物。她紧张地端着水杯,回答得非常朴实:“想来大城市打工赚钱。”

隋钧听到这个答案,轻轻哦了一声,却没有接话。

他看得出来,宁濯虽然穿着土气、朴素,但风姿绰约,若稍加打扮,一定会是个美人。

他还能看出,眼前这个女人,身上有强烈的改变命运的渴望,因为她有一双散发野性的眼睛,同时这双眼睛里充满不甘。

如果一个人忍到了三十多岁眼神里依旧有不甘,那背后的决心不可小觑。

宁濯见他没接话,忐忑地继续问道:“隋老师,不知道你能不能帮我找份工作?”

隋钧却未直接回答她的问题,而是问道:“宁濯,你知道这里的茶多少钱一杯吗?”

其实隋钧今天也是被客户约来的,谈完事情后客户先走,他便留了下来等宁濯。

宁濯刚刚点茶的时候看了眼价目表,点了杯最便宜的江远菊花茶,一套568元。

“没注意。”宁濯说。

隋钧哈哈大笑:“你别多心,我没别的意思,我只是想起我刚参加工作的时候,第一次和老板来这里见客户,然后我看了眼价目表,惊呆了,心想这是什么金子做的茶,怎么这么贵。那时我一个月工资是2000块钱,老板一壶茶就是我半个月工资。”

他边说边给宁濯续茶:“你知道我喝完1000块钱的茶,心里是怎么想的吗?”

“怎么想的?”宁濯问。

“我有两个想法,”隋钧边说边看着壶中渐渐晕开的菊花,“第一,我什么时候才喝得起这么贵的茶?第二,我在网上搜了搜那天我喝的茶,发现淘宝只要200块。”

“真坑。”宁濯忍不住说。她也确实没品出现在正在喝的江远菊花茶和老家麻将馆5块钱一杯的菊花茶有什么不同。

“然后你知道我意识到了什么吗?”隋钧接着自顾自地说着,“我发现我之前在网上看到的那条烂鸡汤,是真的。一罐可乐,在便利店是2元,在五星级酒店就是20元。一杯茶,在淘宝店是200块,在凌云茶馆就是1000块。同样一罐可乐,同样一杯茶,怎么换了个环境,价格就天差地远了呢?”

宁濯也陷入沉思,但隋钧明显没给她预留思考的时间:“而同样是人,为什么有的人如此愚蠢却能身居高位,财源滚滚;有的人精明强干却只能鞍前马后,领碎银几两?答案很简单,环境不同。有的人衔玉而生,从他出生起他便是达官显贵,他身边围绕的全是大富大贵之人。他有最好的资源,最好的条件,他只需轻轻地弯弯身子或者踮踮脚,便能摘到他想要的果实。而有的人呢,比如我,也比如你,生长在最贫瘠的土地上,周围全是穷山恶水。我们要想风调雨顺,变成参天大树,成为人上人,那可真是太难了。”

宁濯说:“可你现在不是已经很厉害了吗?”

隋钧没有接话,而是直接问道:“所以你想成为人上人吗?”

宁濯摇了摇头:“我没想那么多,我现在就想找份工作,然后稳定下来。”

隋钧闻言一笑:“你现在这么说,只是因为你觉得这太遥远,你不敢想。龙城工作机会很多,你想找份工作不难,但然后呢?”

“什么然后?”

“就是你找到工作后,你和之前又会有什么区别?”

宁濯沉默不语,她现在还没搞懂隋钧到底想做什么。

隋钧见她神情越发不自在,猛地一拍脑门:“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今天见到老乡,一下子想起自己刚来龙城的时候。找工作是吧?我现在手里有个现成的工作可以推荐给你,我觉得很合适。”

“哦?”

“我认识威克托健身房的负责人,我可以推荐你到那里去学习,然后你做健身教练。”

“啥?健身教练?”宁濯一直不解为什么大城市的人白天上一天班累死,晚上还要去健身房折腾自己。在她看来,这帮人就该去农村种几个月地,吃点苦头。

她有所不知的是,龙城郊区还真有不少专供城里人周末体验农耕生活的生态农场。

“嗯。你先去健身房练练。现代人都喜欢健身,现在健身房最缺女教练,你做这个工作,对身体健康有好处,一个月正常的话赚个一两万也没问题,并且愿意花几百块上一堂课的人层次一般不会太低。服务行业,你还可以在那里锻炼和人沟通与交流的能力。”隋钧说。

“所以你是建议我去健身房工作?”

“嗯,你先去,有什么问题随时和我联系。”隋钧给了她一个电话。

宁濯一开始对是否要去做健身教练还略有犹疑,又找了两天工作,处处碰壁,即使能打些零工,她能直接应聘的也不过是去做保洁、发传单,或者做餐厅服务员。两相比较,她确实觉得健身教练这个岗位颇为新鲜,便按照隋钧的建议去了健身房。

宁濯虽然青春不再,但身材并未走形,到了健身房后,她通过隋钧提供的联系方式认识了一个叫王薰的负责人,王薰说:“你是隋律师介绍来的吧?懂了,我教你练。”于是便开始带她上道。当然,这些也并不免费,她前期还是咬着牙从储蓄里拿出一部分作为培训费用。

宁濯一开始就是抱着改变命运的心来的龙城,隋钧给她指了条路后,她格外珍惜,每天没命地锻炼、节食、学习有关知识,过程中差点昏厥。当然,长期的锻炼也切实给她的精气神带来了变化。终于,大半年过去,她看着镜子前脱胎换骨般的自己,有种和过去灰头土脸的自己彻底告别的错觉,也有种自己的人生可能就要迎来重大变化的预感。

她没预感错,有一天王薰突然神秘兮兮地问她要不要一起赚外快。她问怎么赚,王薰说无非就是在KTV陪臭男人喝喝酒,大不了被揩点油。如果不出台的话,一晚上可以有个七八百的收入,要是能拉来桌子,还有不菲的提成。

随着积蓄逐渐变少,加上没有更好的赚钱途径,她心里一直暗暗着急,听了王薰的建议后,想着也就喝喝酒、唱唱歌,便同意了。于是她开始白天带课,晚上去商务KTV做所谓的陪酒“公主”。就这样又过了几个月,直到某天她衣着暴露地和一群女子鱼贯而入,她从眼前包间的人群里看到了那个拄着木杖的男人。

彼时她的第一反应是羞耻,这个自己在龙城遇到的第一个给自己推荐工作的贵人、老乡,竟看到自己这般轻佻的模样。

她低着头,下意识地把手放在身后,但隋钧还是在一排女子中直接点中了她。

坐定后,一同而来的客户开始用自己的破锣嗓子唱着《有多少爱可以重来》:“当爱情历经沧海桑田,会不会还在。”

隋钧在一片嘈杂中笑着对她说:“大半年不见,我都快认不出你来了。”

“哈哈。”宁濯干笑了几声。

隋钧和她碰了一杯,然后问:“你在这里一个月能挣多少钱?”

宁濯没有说具体数字,只说不多,勉强糊口。隋钧呵呵一笑,然后说:“咱们都是老乡,我也就跟你说点实在话,你看眼前这帮臭男人,且不说他们到底有没有钱,和你在这儿酒酣耳热,你认为他们除了揩你点油,还能给你什么?”

“隋律师,你什么意思?”宁濯问。

“还记得我给你讲过的可乐和茶的例子吗?”隋钧问。

宁濯点点头。

“这里对可乐来说,也是便利店。你待再久,命运也不会改变的,而且只会越来越糟。”

虽然宁濯来得不久,但这种劝失足妇女从良的戏码也遇到好多次了。她嗐了一声,道:“我这条命也就这样了呗。我们这些小女子,有人愿意让陪喝酒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在这些乌烟瘴气的地方浸淫一段时间后,她和男人打交道的本事倒是长进不少。

隋钧哦了一声,看着眼前这个与大半年前截然不同的宁濯,嘴角露出一丝在昏暗的包间内不易察觉的微笑。他说:“你知道吗,我认识很多老板?”

“什么?”宁濯以为自己听错了。

“那些老板,都是真老板,有钱到你可以在新闻里看到他们,”隋钧给她倒了杯酒,“但他们,也都很蠢,蠢到只要你接近他们,他们便会给你留下很多机会。”

宁濯哇了一声,做出兴奋状:“那你多请他们来这儿玩啊,报我的名字,我可以给最低折扣。”

“你认为他们是需要最低折扣的人吗?”隋钧冷笑道,然后说,“他们要的,是隐私,并且他们愿意为了这份隐私,给很多钱。你懂我意思吗?”

“懂懂懂,”宁濯继续卖力地吆喝道,“我们这儿隐私保护得可好了,您让他们放心来。”

“你不懂,”隋钧逐渐收敛笑容,“你到这里,被他们点,你和他们建立的是弱关系,而我要帮你搭建的,是一对一的强关系。”

这句话如果放在大半年前,宁濯可能还不懂,更谈不上接受,但现在隋钧说这席话,她一听便懂了。

心中思绪万千,她抬头看了眼四周。周围全是脑满肠肥的男人和对胸前腿上的咸猪手浑不在意的女人。

一开始她以为自己委身于此只是权宜之计,但渐渐她发现除了待在这里,自己似乎没有更多赚快钱的方法。最初她也天真地想过要不要在这群男人里钓一个人傻钱多的金龟婿,但她发现自己是真的想多了,逢场作戏,男人们都想睡她,但绝不会真心对她。

思绪万千之后,宁濯咬了咬牙,问:“我懂。您需要我怎么做,条件是什么?”

隋钧微笑道:“我不需要你怎么做,也没有任何条件。我们都是老乡,我只帮忙。只要你愿意,我要做的,只是把你介绍给他们,然后告诉你他们最在意什么。你和他们接触后,后续如何,我一点不管,即使有朝一日你命运改变,我也不需要任何回报。”

“那我先谢谢老板。”虽然不知道隋钧心里到底怎么想的,但宁濯还是边说边把眼前的酒杯倒满。

隋钧靠在沙发上,满意地看着她仰起头将酒一饮而尽。

隋钧笑眯眯地看她喝完杯中酒。就在这时,KTV房门打开,经理在嘈杂声中吆喝着向他走来:“哇,隋老板今天怎么来视察工作了?!”

“什么隋老板,周姐,你才是这儿的老板。”隋钧嗐了一声。

宁濯困惑地看向经理:“隋老板?”

“肯定是隋老板啊,你刚来不知道,隋老板可是我们店的大股东!”

“啊?”

宁濯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但又不确信。

隋钧正色道:“什么大股东,既不大,也不是股东。显名的才叫股东,况且大股东是刘公子他们,我就是捧个场,你别乱说。”

“是是是,你们这些学法律的就是烦,搞得弯弯绕绕的,我就问这杯酒咱们喝不喝吧?”周姐打了个哈哈,给他倒满酒。

一股寒意从宁濯心里慢慢升腾,然后越来越强烈。

她开始意识到,自己来龙城后,健身房、KTV,以及接着可能与所谓的大老板接触,似乎都在眼前这个衣着朴素的隋律师的安排和掌控之中。而更令她不寒而栗的是,这一切至少从表面看起来,都是她自愿做的,而且隋钧一直都是一副在帮自己忙的姿态。

如果说她刚刚的答应和感谢还带着些许猜疑,在知道隋钧是这里的隐名股东后,她开始隐隐地相信自己的选择会给人生带来巨大的改变。

现在,有一罐可乐,离真正的五星级酒店只差一步。

她事后回想,隋钧说得没错,自己的人生确实是改变了,但既可能是因为改变并非通过自己最先设想的方式,也可能是因为改变还没切实地发生,她此时并未产生多少愉悦的情绪。

其实在认识罗牛牛之前,隋钧也带她和另外一些达官显贵接触过,然后她深刻地意识到在出卖美色方面,市场竞争的激烈程度其实不低于正经的求职应聘。和她站在同一PK(对决)台上希望获得权贵垂青的女子并不少,在她们之中,论年轻、美貌、情商甚至学历,自己都毫不出彩。她是在经过一轮又一轮失败的竞选后,才终于在罗牛牛这里获得胜利。

一开始她还不明所以,后来逐渐发现罗牛牛奇怪的癖好后,她才恍然大悟。

“我只是想要得到我和孩子应得的部分。”宁濯说。

“这不过分,”隋钧点点头,“你想要多少?”

“起诉状里写得很清楚,5000万。”宁濯语气虽然强硬,但却一直没看隋钧的眼睛。

隋钧不动声色:“你自己心里应该是清楚的,花律师也肯定跟你说过这5000万里水分到底有多大,我这次来是真心问你能接受的价格是多少。只要不过分,我都可以帮你谈。”

“我……不知道。”宁濯说。

其实自己能接受的价格是多少,她这阵子早就想了无数遍了,她有个非常确定的数字,但她还是想让对方先开口。

隋钧叹了口气:“你之前提的1000万,罗总那边觉得太高了,他们愿意一次性支付500万。”

“500万?”宁濯听到这个数字,讥笑道,“打发叫花子呢?”

今日的她已非那个一个月工资2000块不到的卫生站的宁濯。

“那你要多少?”

“3000万,”宁濯咬着牙说,“这是他罗牛牛的儿子,要这个价不过分吧?”

隋钧正色道:“你这么说就不对了,人怎么能用钱来衡量?宁丁丁也是你的儿子,难道你不希望他在罗家接受良好的教育吗?你到底是要法院判,还是希望双方通过调解把这事了了?”

宁濯抬起头,目光炯炯地看向隋钧:“3000万,一分都不能少。”

“如果你要这个价,我可以明确跟你说,不可能,”隋钧硬碰硬,“你尽管吵,尽管闹,反正现在情况已经这样了,你再怎么闹腾都已经不会再给罗总那边带来任何更多影响。可你知道自己会面对什么吗?除了丧失可以改变命运的机会外,你还会面对康银,面对我,面对你们高家的每一个人。我能来找你谈,意味着事情还有缓和的余地,可如果我们这次没谈拢,那可就真没的谈了。”

宁濯心旌摇摇,抛开目前对自己貌似有利的局势不谈,她很明白,自己就是一枚棋子。若没有棋子这个身份,自己在龙城,在这个偌大的世界里,她什么也不是。至于康银、隋钧,还有高家……也全是麻烦。

回想起花想容此前说的如果真硬判结果会不尽如人意,她虽心有不甘,却还是有些怯了。

“1500万,这是我的底价。”宁濯咬着牙说。

听到这个数字,隋钧手指下意识地敲起桌面。

嗒、嗒、嗒。

他终于开口:“你等我一会儿,我去跟他们沟通一下。”

拿起手机走出包间,隋钧径直走到服务台,要了一罐可乐,可乐标价30元。服务员同时拿出一个杯子,准备将可乐倒进杯子并问他要不要加冰,他摆了摆手,直接拿过可乐罐,拉开拉环,喝了一大口。

“啊!”他神清气爽地舒了一口气,喝可乐确实比喝茶痛快多了。

隋钧将只喝了一口的可乐留在前台,回到包间。

“罗总刚刚回消息,他们同意了。”隋钧说。

宁濯暗舒一口气。

“接下来他会安排人和宁丁丁做鉴定,最终确认一遍亲子关系,如果没问题,抚养权归罗总,钱你拿走。我会拟一份《调解协议》,把条件都写在上面,最终法院会确认它的效力,你可以放心。”

宁濯点了点头。

“1500万已经够你在全世界任何一个地方过体面的生活,”隋钧说,“就算是一线城市,买套像样的房子1000万也绰绰有余,其余的钱光是存银行吃利息,也够你余生再不用工作。你以后再也不用过苦日子了。”

隋钧说得没错,但宁濯却并无狂喜的感觉。

现在对她来说还没有实感,1500万只是一串单纯的数字,尽管这串数字此前她想都不敢想。

以前在卫生站的时候,算上加班费和年终奖,她一个月满打满算不到2000块。

她无数次幻想过自己成了富婆会是什么样子,所想最多的,也无非是有套属于自己的房子,买大牌的衣服和包包,但真正成为有钱人后会是什么心态,她不明白。

她即将明白。

她有一些怅然,又有一些释然。

“至少比最初想要的1000万多了一半。”她心想。

就在这时,隋钧突然用自己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说不定,我还可以给你多争取一些。”

“啊?”宁濯确实没听清。

隋钧认真地看着她,在自己的手机上打上一串文字:“如果你答应我,把多出1500万的部分,拿一些出来捐给一家助学基金会,我愿意以我个人的身份,帮你多争取一部分钱。”

“啊?”宁濯还是摸不着头脑。

他在输入栏删除之前那句话,重新输入:“这是我的私心。如果你愿意帮到那些孩子,我愿意帮你多要一笔钱。”

宁濯不住地点头:“我愿意。”

能在预期之外多得一部分钱,还有个做慈善的名头,何乐而不为?

“好。如果我多争取到了,我会在《调解协议》里标明两个银行账户。调解款打到你的个人账户,善款打到指定账户。OK?”隋钧继续打字。

“OK,OK,”宁濯说,“我也愿意……”

话还没说完,隋钧便板起脸做出噤声的动作。他用指节敲了两下桌子,然后微笑着起身离开。

他一瘸一拐地走到茶馆的服务台,笑盈盈地买单,离开前顺带捎走了刚刚那罐才喝了一口的可乐。

宁濯看着隋钧离去的背影,心中突然涌出一丝奇怪的情绪,走到今天这步,自己到底是该感谢他,还是该恨他?

这时宁濯才明白,原来真正厉害的人,不是把你卖了还让你帮他数钱,而是你明知道他在卖你,你依旧愿意帮他数钱。

她有所不知的是,罗牛牛给隋钧的底价是3000万,而隋钧有所不知的是,罗鹤在电话里和罗牛牛说的是,只要抚养权归罗家,他同意起诉状上全部5000万的诉求金额。

目前这个谈判结果,所有人都会满意。

5000万,对一个普通人来说,是做梦都不敢想的天文数字,是可以改变一生的巨额财富,是一个月入3500元的人不吃不喝奋斗1190多年才能获得的报酬。

但对当下事业如日中天的罗鹤来说,这不算什么。

明天股价一涨,呼吸之间的事。

钱只是数字,哪有他渴望已久的宝贝孙子重要。

宁濯约花想容在一家日料店见面。

这家店叫“文牛”,是一家高端日式烤肉,人均1500元左右。她选在这里,也有案件尘埃落定后答谢律师的意思。

菊花炭燃烧出妖艳的红色,上等的和牛肉上如同铺满了一层密密的霜,宁濯开了一瓶上好的清酒,与这位在自己人生最重要的战役中和自己并肩作战的女人一起庆功。

“花律师,谢谢您,这段时间您真的辛苦了。”宁濯举起酒杯。

花想容笑着碰杯:“案件顺利结束,恭喜。”

由于宁濯说金额的事已经敲定,无须多言,加上李法山也颇无所谓,花想容出于尊重当事人意愿的角度,不再多问,只是就《调解协议》里那家所谓慈善机构的账户进行了问询。她在相关的官方网站上都查了下,这家机构并未正式登记在册,她具体搜了下这家机构的名字,发现确实有一些送书包、课本、在线教育课程之类的助学活动,但并不算正规。

“花律师,他们说正在申请,您应该也知道,现在要建个正式登记在册的慈善机构挺难的,这家机构是一位我非常信得过的朋友创立的,我信得过,您就别担心了。”宁濯似乎不愿再就此话题深聊下去。在此情形下,花想容就算略觉蹊跷,也只能点到为止。

自怀孕后宁濯便一直没再喝酒,如今案子结束,她酒兴大发。她在龙城本就朋友不多,即使有几个在风月场所的姐妹,她日后也肯定是要与她们切断联系的。这次约上了花想容,便想与她多喝几杯。宁濯久经沙场,花想容平时也没少在贵妇圈花天酒地,两人酒量不能说深不见底,只能说车载斗量,一瓶清酒下肚,掀不起半点波澜。宁濯建议两人另找一家酒吧畅聊,花想容想着反正晚上没事,而且与宁濯或许后续还有合作机会,便同意了。

宁濯招呼服务员买单,服务员将账单拿过来,说他们最近在搞会员活动,充2万送4000,不知道她是否有兴趣。宁濯淡然地说了声“好”。

两人打车来到附近的一家民谣酒吧,在桌旁坐定,宁濯点了杯“今夜不回家”,花想容点了杯长岛冰茶。一开始宁濯真诚地问了花想容一些关于理财的问题,花想容跟她分享了自己的一点理财经验,比如将钱分为几部分,一部分买房,一部分留作结构性存款,一部分买保险,一部分用作风险投资。这些此前从未了解过的知识令她深觉头大,宁濯的内心萌生出找人帮忙打理的想法。花想容说可以给她推荐自己信任的保险顾问和理财顾问,宁濯连连感谢。

酒一杯接着一杯,聊着喝着,两人都觉微醺。时针指到十点,酒吧驻唱歌手开始表演,歌手是位姑娘,她先是唱了首《恋恋风尘》,然后突然开始唱《有多少爱可以重来》。

“常常责怪自己,当初不应该,常常后悔,没有把你留下来。”

姑娘声音清澈悠扬,将这首歌唱得如同潺潺小溪般流入听者的心田。

熟悉的旋律响起,宁濯回想起往昔种种,心中突然泛起无限的酸楚。泪水再次打湿她的脸颊。

这首歌屡屡出现在她的生命中。

花想容也被歌声吸引。她扭过头去看着舞台上弹唱的歌手,迷离的灯光下,酒精作用中,她只觉得一切闲适美好,可转过头来,却惊讶地发现宁濯早已泪流满面。

她没有安慰,只是默默递上纸巾。

宁濯擦去眼泪,突然说道:“花律师,你知道吗,我很羡慕你?”

“啊?”花想容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很羡慕你,”宁濯继续说道,“我羡慕你。你有知识、有文化、长得漂亮,还有属于自己的事业,真好,真厉害。”

可不是嘛,在宁濯心里,眼前的花想容,可不就是自己最想成为的样子:高知女性,知性优雅,受人尊重,有着体面的身份,无论工作还是生活,都能做到游刃有余。而自己,怎么就不能和她一样呢?

是啊,自己怎么就不能和她一样?自己永远也不可能和她一样。自己的人生,似乎从出生起便注定好了。

自己这样的人,要获得光彩的生活,似乎就只能用不光彩的方式,想要获得尊严,就只有先打破尊严。

花想容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花律师,你喜欢过男人吗?”宁濯又突然冒出另一个问题。她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又点了杯高度鸡尾酒。

这个问题令花想容脑海中浮现出几个或近或远的画面。

“他们在不用下半身思考的时候还是可以喜欢的。”花想容笑了笑。

“我从没喜欢过男人,”宁濯自顾自地说道,“男人,我从没喜欢过,我一想到他们,就想吐。”

花想容听到这句话,便知道宁濯已经喝醉了。

“我有一个秘密,你愿意听吗?”

花想容内心其实觉得还是不听为宜,但嘴上却还是说:“说吧,反正我也喝醉了,明天也就忘了。”

“我被强奸过,”宁濯边说边流泪,“九岁时。”

信息来得太过突然和猛烈,花想容瞪大眼睛。

“我妈是个智障,被买回来后就一直被全家的男人强奸,我也被强奸。”宁濯满脸麻木,眼泪流淌。

“那个智障除了我,还生了个弟弟,我猜以当时的穷法,他们原本也打算把我卖了养弟弟。”

花想容听到这些,冷汗直冒,酒醒了一半。

出身于中产家庭的她一直以为这种剧情只会出现在电影里。

宁濯鼻涕眼泪流了一脸:“那时我什么都不懂,只觉得痛,好痛。花律师,你肯定不知道那种痛,就像撕开你伤口上刚结的痂,我至今都记得他们嘴里的黄牙和身上的恶臭。我十二岁的时候,有天晚上他们又轮奸我,我太痛了,去了派出所,派出所的人才告诉我这是强奸。村支书带人去派出所闹,说我在撒谎,要求放人,案子太大,派出所也想压下去。后来是恰巧碰到县上一个领导视察工作,说此事要严查严办,才把他们都抓了进去,都判了十几年。”

“后来我改了户籍,去了隔壁县,派出所一个女警官给我改名叫宁濯,希望我濯除污秽,宁静地生活。但这些东西,咋个洗得干净……”

花想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酒精的作用下,宁濯的意识正渐渐模糊,说话也开始断断续续:“我恨男人,我恨男人,全天下的男人都一样……宁丁丁,也恶心……我为什么会生个儿子,我也恶心!”

当一个人将自己巨大的痛苦展示在另一个人面前的时候,另一个人往往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花想容既被宁濯的过往震惊着,也手足无措于眼前故事的沉重。她唯一庆幸的,可能就是宁濯确实已然醉倒。

同为女性,宁濯从来都明白,花想容和自己不一样。尽管花想容也面对过很多职场不公,但相对而言她受了良好的教育,她身上有足够的筹码与机会和男性同台竞争。她更能自立门户,开拓自己的事业,成为引领新时代的女性标杆。

而自己呢?自己没有筹码。

她没有文化,没有阅历,没有人脉,甚至常人眼中作为最后港湾的家庭,给到自己的也只有伤害。那些贫困出身的人通过自立自强突破阶层的故事,在她看来就是有钱人用来麻痹底层的不堪一击的笑话,她所剩的最大的筹码就是身体,而这唯一的筹码,竟也是在隋钧的点拨下升值的。

她恨男人,却又不得不委身于男人。

很多高高在上的上位者会跷着二郎腿用脚尖看人,问你为什么不努力,为什么不奋斗。但命运的可笑就在于,那些在泥地里打滚的芸芸众生,他们为什么会成为现在这个样子,这些上位者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这个世界早就被切割成了七大洲,七大洲之间还有四大洋。

你的出生地在哪儿,上帝手中的骰子说了算。

酒吧歌声不断,歌手已经换成了一男一女两人组合。女生正卖力调动着全场气氛:“五号桌的老板刚刚给旁边的女士点了一首《爱拼才会赢》。不过讲真的哦,老板,大晚上的你点这首歌给这位女士究竟是几个意思?”

全场爆发出充满戏谑的大笑。在一片笑声中,花想容搀扶着意识模糊的宁濯一步一步走出酒吧。

宁濯的妆容早已凌乱在决堤而出的泪水中。她扑在花想容胸前,口齿不清地呜呜哭着。

花想容搀扶着这个内心破碎了一地的女人,右手轻拍着她的背:“过去了,都过去了。”

十一

坤乾所最大的一间办公室内,一男一女两位律师正坐在一名中年男子身前。男律师手持木杖,女律师一头银发,对面的中年男子身材高大,双目如炬。夕阳晚照,他巨大的身体挡住了窗外的阳光,在二人脸上投射出一片阴影。

“这个案子,你们怎么判断?”中年男子看了眼桌上那份薄薄的调解条款,又轻轻地把它放回桌上。

“有很多蹊跷之处,”金凤飞字斟句酌,她平时也是英气逼人的角色,但在坤乾所的老大面前,气势还是矮了一截,“这个案子只是铺垫,我猜龙诀下一步就会诉请离婚,现在基本确定,最终目的还是龙鹤之争。”

“龙鹤之争。”中年男子咀嚼着这四个字,冷笑了一声。

“主任,接下来龙诀这个案子我们该怎么办?”隋钧请示。

张太一看向金凤飞:“金律师,接下来这个案子由我亲自处理,罗牛牛这个案子你尽力了,辛苦了。”

“好。”金凤飞应道,“主任,我就先出去了。”

张太一点了点头,继续吩咐道:“隋律师,你把赵律师和刑律师叫到办公室来。”

次日,一群人从法院门口走出。

当事人罗牛牛看向了旁边的孩子,孩子浓眉大眼,睡得安详,仔细一看,眉宇之间竟还真与自己有几分相似。

这个孩子现在的名字叫宁丁丁,罗鹤已经找大师结合孙子的生辰八字算了名字,两天后,他将改名叫罗永志。

“‘罗永志’,好土。”罗牛牛心想,一点也不想多看这个孩子一眼。

宁濯收到属于自己的款项后,出了法院便打车消失在滚滚车流中。罗牛牛在脑海中仔细回忆宁濯的相貌,发现已经回想不起来。毕竟宁濯方才一直戴着口罩,他其实今天也没太看清她的脸。

罗牛牛表面波澜不惊,实则忧心忡忡。

他不知道面对如今这个结果,龙诀后续究竟会如何。

罗牛牛抬头看天,发现龙城今天难得出了大太阳,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

不知是为了表现得轻松还是确实困了,他打了个哈欠。

哈欠刚打完,旁边的隋钧突然撞了撞他的手肘,示意他看向不远处的立案大厅。

一名低调、平静的男子拍了拍同样从法庭走出来的李法山的肩膀,然后从他手里拿了一份资料。

“刘律师,好久不见,来立案吗?”隋钧笑着跟他打了个招呼。

“是呀,隋律师好。”刘春同样春风满面。

隋钧问:“什么案子这么大,还得你亲自来立?”

“离婚案,”刘春看了眼旁边的罗牛牛,然后继续微笑着说,“这个案子,还真大得很。”

——

文牛烤肉店的VIP包间内,宁濯百无聊赖地喝着杯中的茶,旁边崭新的爱马仕包金光闪闪。不一会儿,木质推拉门打开,另一名女子脱鞋而入。该女子手里只拎了个文创布袋,穿着简单低调,没有半点讲究。

见这位女子进来,宁濯赶紧起身:“龙总,你来啦。”

女子并未回她的话。她坐定后淡淡地问道:“他们打的钱你收到了吗?”

“收到了。”宁濯不住点头。

服务员问要不要帮忙烤,龙诀摆了摆手示意她出去,然后继续问道:“以后打算怎么过?”

“就这么过呗,买套房子,找个班上。”宁濯随口答道。

女子嗯了一声,开始点菜。两人其实本就共同话题不多,而且身份尴尬,一顿饭吃下来,过程大多无言。

宁濯欲言又止,终于问道:“你恨我吗?”

女子低头咀嚼着刚烤好的骰子牛肉,面无表情地问:“我为什么要恨你?”

“你毕竟是罗牛牛的老婆。你把他的精子给我,心里真的不会觉得奇怪吗?”反正钱已到手,宁濯说话的顾忌也少了些。

“我不恨你,女人不为难女人。”龙诀平静地夹了一片西冷和牛到烤盘上,红中带霜的牛肉在炙烤中渐渐失去血色。

“至于‘老婆’,马上就不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