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折叠的时间:孙甘露对话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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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孙甘露×张灼祥 作品有其自己的命运

张灼祥:作为八十年代冒出头来的新生代作家,可以打从你开始写作时谈起吗?

孙甘露:真正的情况很难说得清楚,过程充满变化。我最早发表的小说刊于《上海文学》1986年9月号,我认为这是我写作上的一个转折点。小说当时在文坛引起争议,并延伸至思想界和整个社会。然而对我个人来说,《访问梦境》并非来自一时冲动,而是经过长久的酝酿,虽然较诸今日,八六年的我还是比较冲动的。现在我是上海市作家协会的专业作家,因为有了社会的身份,所以写作时社会意识更加强了。

张灼祥:西方作家对你似乎很有影响……

孙甘露:最早影响我的当然是俄国作家,后来我读到欧美作家的作品,再后来还有拉丁美洲作家的,这些作品一般而言我是相当喜欢的。

张灼祥:较诸西方,你受到中国文学传统的影响就比较少。

孙甘露:我想,活在今天这个时代,对新思潮完全不闻不问是不可能的事,另一方面我个人一直强调的就是,不管是作为中国人,还是华人和汉语写作人,这些全是无法改变的事实,因此,没有一再指出、一再强调的必要。像《罗马帝国兴亡史》中提到的,穆罕默德完全不必强调他是阿拉伯人,即使他一生不提骆驼,也无法改变这一点,就只有旅行者会在他们的笔记本上写下骆驼的名字。

张灼祥:王安忆在《我们在做什么》这篇文章中提到你,并指出你在语言游戏中寻找的是心灵世界。陈村说你把小说当作诗歌来写,又说你的小说是难以剪断的缠绵。对他们两位的评价,你个人觉得怎样?

孙甘露:王安忆和陈村是我的朋友,彼此交换文学意见是常有的事,并且咱们是上海市作家协会的同事,他们对我的评价当然有一定的道理。我想这些评价既来自他们对我文本的理解,亦来自对我作为一个写作人的理解,但更重要的却是,他们对大陆文坛在语言上、风格上的转变有充分的认识。

张灼祥:小说语言的范畴除了是小说的,还可以是散文的和诗的。你是否意图探索小说的可能性呢?

孙甘露:对每一个人来说,在他拿起笔意图尝试创作小说之先,肯定全都读过大量作品,因此完全凭空创作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所以漠视传统在我看来是不足取的,谁若是这样的话,谁就是故作姿态,因为这种情况没有存在的可能。但写作,当你写到一个时候,不管写到何种程度,总会有种欲望在激励着你,而这种欲望是充满幻想的。如果是一个认真的严肃的作者,就会打从心里渴望往现有的写作模式中增添一些,尽管这样的愿望具体到对个人、同代人或后来者来说,由于语境的不同和时代的变迁,总会产生不同的判断。

张灼祥:小说人物苏在《忆秦娥》中是个独特的女子,尽管并不自觉,却包容一切,似乎跟现代女性很不一样,你把这个人物写活了。

孙甘露:《忆秦娥》是我个人相当喜爱的小说,并且含有独特意义。我所描写的这个时代、这些生活和人物,虽非我所曾经历的,但为我所熟悉,在本质上跟我的内心非常吻合。我出生于上海,生活于上海,从来没有离开过上海,由于极度专注,这个城市的过往岁月一直迷惑着我,吸引着我。尽管小说中的时代背景并不明确,这个上海只能算是泛指的旧上海。因为萦绕于心,不把它写下来是不成的。这个城市是这样地边缘,小说中写到的一切,似乎都跟现实和公众生活充满距离。苏是上海女性的象征,因被理想化了,所以在现实中不会存在,但在小说中却有隐喻和转化的作用。

张灼祥:先前你说《访问梦境》发表后备受争议,作家对自己的作品有解释的必要吗?

孙甘露:《访问梦境》以及其他作品发表后,海内外的评论和解释总是各式各样的,这对我来讲是一件相当有趣的事。我想以一句法律语言回答你,“对自己的作品我总保留解释的权利,在必要时使用这种权利”。但对作品做过多的解释,就我个人来说意义不大,不是不可以,但要在恰当的时间,采用适当的方法。作品发表后变成社会的产物,有自己的命运,而它的命运很多时候又是作者无法操纵的。

张灼祥:小说人物维庸在《大师的学生》中既想遗世独立,又想进入生活,正如你所说,是个身不由己的人。你想反映的是什么?

孙甘露:《大师的学生》跟《忆秦娥》有着不同的时代背景,可以说是当下的小说,维庸是个与我处于同一时代的人。他是个边缘人物,可以说是被时代抛弃的,但游离并非发生在具体的事情上,他照样有家庭,照样有职业,游离是因为无法寻找心灵的家园。虽然我并不反对为小说赋予哲学含义,这样的小说若是成功的话,同样也是好的,但《大师的学生》并没有这样的意图。维庸反映的是当下人类的矛盾、犹豫和困惑,尽管在许多事情上做出努力、辨别和选择,但到最后还是处于原位,一切亦归于徒劳。

张灼祥:你好像特别喜爱写边缘人物……

孙甘露:关于这个话题,至少包括两个方面。第一与我对生活的认识有关,其中俄国作家对我的影响就更为明显了。像《多余的人》《地下室手记》,我想这些大师之所以描写这样的人,总不会是毫无原因的,而主要的原因在于这些人总是更能发出时代的声音,更能凝聚时代的精神。而另一方面在于边缘人更能明显地标示出当下生活的变迁,既由于他们的敏感,又由于他们拒绝被归纳进生活的主流。而生活,就像汪洋大海,为了不致被淹没,就只好努力浮出水面。努力就是边缘,就是跟大多数人不一样。

张灼祥:在你的长篇小说《呼吸》中,罗克是个既生活于过去,又生活于今天的人物,他跟五位女性的情感纠葛与过往的越战经验彼此呼应。

孙甘露:罗克这个人在形象上、气质上与前面提到的苏和维庸有几分相似,他们的渴望与欲求是彼此相通的,尽管各自的经历并不一样。这部小说写于八九年底,成于九〇年初,大概只写了半年,这既是我的第一个长篇,也是我写作的转折点。经历对罗克造成的影响是精神上及心灵上的,因此特别难以摆脱,对当下的影响尤其严重,与内心反应相比,表面行为就变得不再重要。我是通过心理层面来描写的,并以身体的反应作为表达。

1993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