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阁部之争
王国光不断讲述户部积弊,朱翊钧时不时点点头,下笔写几个字,作为记录。
他记忆力虽好,还是会做笔记,这样更有利于整理思路。
皇帝的身份特殊,无法随意出宫。
而且就算出去了,也会有人提前做准备,安排人手清街洒扫,做好严密的防护,根本看不到宫外工作生活的真实情景。
但是户部内部的积弊,光是听上去,就已经令人咋舌。
户部这么混乱,怪不得国家财政总出问题。
而这还只是王国光发觉到的积弊,朱翊钧用后世的眼光来看,情况只会更加糟糕。
哪怕王国光将他所知道的问题解决,朱翊钧依然想要将户部这个烂摊子全面改造一番。
大明的户部,就算比起唐宋,都算落后的。
财政的规划统计,从铜钱倒退回了实物。
在农业社会,粮食布匹等实物确实重要,但是为了完成赋税解运的任务,从来不考虑难以衡量的运输成本。征集到的税收只要运送到指定的目的地,开支收入相抵即可。
至于运输成本,大多变成了繁重的劳役,由百姓承担。
如今部分实物和徭役已经折银征收,户部只有记账的功能,具体各处结余开支,由地方自行负责,缺少统筹管理权。
更可怕的是,负责署理全国的户部,不再学习前人,按照度支、仓部这种具体的职能划分。
废掉宰相后,户部改制,变成了十三清吏司,成为了单纯接受各布政使司地方数据的对口单位。
一些具体事项,分散各司。
百官、勋贵、宗室的俸禄交由陕西清吏司负责,盐课由山东清吏司负责,关税由贵州清吏司负责,钞关由云南清吏司……
甚至北直隶、南直隶的财政都不肯专列一司,而是交给福建清吏司和四川清吏司兼领。
为什么会这样?
就是因为这几个机构相对比较闲,让他们多一点任务。
用这种财政管理方式,一个仓库要接收数不清的解运队伍,而一个解运队伍,可能要同时要为户部、工部等多个部门运输。
时间、货物种类和数目、部门……全都搅在一起,让人难以顺利的进行审计分配。
而且皇帝私用的内帑与国库混淆不清,支取挪用缺少制衡。仓库分属于户部、工部、鸿胪寺等部门管理。然而文官只是记账,宦官才掌握大门的钥匙。
隆庆时,甚至有宦官拿着空白的条子,去太仆寺要银子,可见其中的混乱。
明初洪武甚至还规定,浙江江西苏松之人,不得任职户部,将这一条写在了《大明会典》里,特意定为祖制。
朱翊钧理解洪武当年指定这条的心情,江南是国家财税重地,担心当地豪强与户部勾结,徇私枉法,阻碍税收。
为了保护国家经济支柱,才出此政令。
不过在建文时,这条祖制就孙子废除。
直到永乐靖难后,重新恢复。正德年间,还在《吏部选官》书中,重申了此条。
这之后的三地官员,别说户部的实职了,甚至连户部尚书的虚衔都没有得到过。
不过这只限于尚书、侍郎、郎中之类的重要位置,再之下的文书小吏,依然有许多江浙人的身影。
而且即使户部不用江南人为官,依然无法阻止严世蕃这类蛀虫,利用工部任职的机会,大捞特捞。
真像老马说的那样,这个世界,就是个草台班子……
可惜,户部身为六部之一,不可轻动。
朱翊钧有心对其进行改制,也要耐心等到自己羽翼已丰的时候。
就像是勉强能够运行的屎山程序一样,万一弄不好,会出现更多的bug,甚至让程序崩溃。
起码要等高拱成功解决辽东潜在的危局,回京之后才能开始。
他在心里感慨几句,陷入更深层次的思考。
朱翊钧突然想到,自己尚未亲政,这些政务细节没必要特意讲给自己听,交给首辅即可。
日常六部的运转就是如此,大小事务,按正常的流程上题本,内阁批复。
自己平日学习治国理政,就是从这些题本中抽取一些,当做练习题。
除了少数有争议,需要廷议的事务,大臣们不会特意来找自己请示。
可能是王国光初任户部尚书,为了在小皇帝面前有所表现,也可能还有其他更深层次的理由……
朱翊钧突然想到,还有一个可能性——那就是王国光作为户部尚书,有意与内阁争权!
此事不仅仅是户部想要清除内部积弊,还想以此提高六部的影响力。
这就是阁部之争!
明初没有内阁,洪武废除宰相之后,六部成为了实际上的最高层,吏部天官从此成为百官之首。
然而随着内阁的设立,丘濬、杨廷和等人的崛起,内阁逐渐压过了六部。
没有宰相之名,却有宰相之实。
弘治正德时,吏部尚书王恕、王琼,均与内阁发生了剧烈的争斗。
就连吏部尚书和内阁首辅谁走到前面,见面后谁应该先行礼这种小事,都要争的不可开交。
结果吏部落败,两位尚书被迫罢职回乡。
等到嘉靖隆庆时,六部已经正式屈居内阁之下了。
高拱为了避免这个问题,干脆将两大要职兼任,内阁首辅和吏部尚书一肩挑。
正因此,他深受忌惮各方,哪怕去掉了性格缺陷,也不可能长久。
张居正放弃吏部尚书的职位,退了一步。
内阁与六部之间权力的争夺,难免会重新开始。
张居正活着的时候,依靠之前的惯性和皇帝的信赖,能够横压一时。但他死后被人疯狂反扑清算,多多少少与此有关。
在他之后,哪怕申时行、王锡爵等首辅,都免不了与六部进行权力斗争,在官员任免等方面,来回拉扯。
不过在朱翊钧的记忆中,王国光与张居正素来交好,力主变法革新,在张居正死后,王国光同样遭到弹劾,被迫致仕。
而且按照旧例,与内阁争权的,主要是吏部尚书。
户部等五部,负责在旁看戏。
王国光这次面圣陈述,也许根本没有想过和张居正争权,只是单纯的想要革新户部,让小皇帝了解一下如今的情形。
这些都是自己的猜测,不能因此随随便便就对朝中大臣抱有成见。
朱翊钧原本的性格随和豁达,上辈子从来不爱思考这些,学校、职场上出现什么斗争,往往是最后才知道的。
自从坐上龙椅成为皇帝后,逐渐变得多疑,担心总有刁民想害朕,人人都可能变成自己的反对者。
朱翊钧在心中暗自警醒,不管现在有没有阁部之争,只要是变法革新的同路人,他都可以包容。
等到发现相关斗争迹象时,再予以调整就可以了。
放下对阁部争权的思索,朱翊钧装出一副愠怒的神情,连拍两下桌案:“户部积累了这许多旧弊,张守直是怎么办事的!”
随即,他派人传召前任户部尚书张守直,前来文华殿问责。
张守直请求致仕,朱翊钧虽然已经批准同意,但他要求这些退休老干部写一份工作总结报告,陈述任职经验,供自己学习。
张守直还没交稿,自然不能随意离京。
等了一阵,朱翊钧逐渐变得不耐烦。
他痛恨这个时代,没有电话没有汽车。即便在京城找一位朝中重臣,也得等上半个时辰。
朱翊钧走到职官屏风前,目光凝在户部区域。他叫来一个随侍太监,张口吩咐道:“户部不是还有两个侍郎吗,他们二人离得近,今天商讨户部事,传他们入殿。”
陈绍儒、陈瓒两位侍郎正在户部的官署办公,听到皇帝传召,急忙赶来。
面圣行礼过后,朱翊钧立刻询问起户部如今的详细情形。
王国光之前是以户部尚书衔总督仓场,真正掌管户部的时间不算长。
两位侍郎在部内任职多年,知道其中更多的细节。
听陈绍儒的讲述,更加令人心惊肉跳。
朱翊钧不由对张守直生出许多不满,当即扬言要削减他的退休荣誉,夺掉他的“太子少保”头衔。
不料,几位力主革新旧弊的三人,此时却反对朱翊钧的想法。
侍郎陈瓒更是当场表态,如果小皇帝真的要以此定罪,剥夺张守直的头衔,他愿辞官致仕,以此证明张守直的清白。
王国光尴尬道:“陛下,臣今日陈述部中旧弊,并非是为了指责前任。
先帝即位之初,时任户部尚书马森曾言,太仓存银仅够支撑三个月,京仓存粮只能供给两个月。当时催征甚急,搜括无穷。四方之民力竭,各处之库藏尽。时势至此,即使是神鬼之力,也无法解决。全国财富集聚太仓,仍然不足九边一年的开支……”
朱翊钧逐渐明白了,当时的国家财政赤字过于严重,马森、刘体乾、张守直几任户部尚书,没空去想什么内部流程问题,官员怠政问题……一门心思只想省钱、搞钱。
“隆庆二年,开支四百四十余万。三年,开支三百七十九万……”
陈绍儒背出近几年国家的收入开支数据,在前几任尚书的努力下,已经逐渐恢复了收支平衡。
这正是张守直他们的功劳。
如今王国光要做的,则是在前人的基础上,继续推进。
而且刘体乾、张守直等人,崇尚节俭,素有清名。
严党当国时,都不曾阿附徇情,与奸党据理斗邪。因此在严嵩倒台后,逐渐高升,才有了今时今日的地位。
虽然身处户部尚书这个管钱的要职,被人关注,但是生活依然简素,为世人称赞。
等到张守直入殿的时候,朱翊钧已经恢复了心平气和的模样,没有因为户部的旧弊当场发怒,责怪于他。
行礼过后,张守直还呈上了一本厚厚的册子,正是朱翊钧之前想要的总结报告。
临到被皇帝找上门,才想起来交稿?
简单扫了一眼,朱翊钧将册子放到一旁,心里觉得好笑。
不过当他知晓今日传召,并非是为了催稿,而是户部旧弊后,他当即跪下磕头请罪,自陈己过。
朱翊钧不想苛责这样一位老臣,忙让太监将他搀扶起来。
没有责罚,但并不代表朱翊钧就这样放过他。
“张卿致仕之事,暂且放到一边。你作为前任尚书,有责厘清这些旧弊……这样吧,朕给你们四人三个月的时间,整顿部务。此事以王卿为主,张卿协助,两位侍郎再次之,之后朕要看到一个结果。”
见小皇帝不但没有处罚,反而加以重任,这种善待臣子的态度,与嘉靖、隆庆二帝截然不同。
张守直感动的眼角含泪,甚至还立下了军令状。如果三个月内不能解决部内的积弊,他情愿被剥夺冠带,失去身为尚书退休后应有的待遇。
朱翊钧没有在意张守直的表态,重点是结果。
随后,趁着最关键的户部几人都在,朱翊钧简单提及了一下《万历会计录》的编撰要求。
这种数目整理分析的工作,一定要有户部任职过的要员坐镇,才能顺利开展。
可眼下几位重臣要忙着整顿内部,没有空闲负责筹备相关工作。
朱翊钧突然想到,张守直的前任,刘体乾也在京中。他前几天入殿面圣过后,同样被自己安排了写报告的任务,目前还没有交稿。
朱翊钧本想在看过刘体乾的奏疏后,再作进一步的安排。
现在看此时的情形,正适合让他就任《万历会计录》的编撰总裁。
众人都没有异议,盛赞刘体乾之能。
见此,朱翊钧当即做出决定,任命刘体乾为《万历会计录》的编撰总裁,下旨令他与张居正商议余后的细节。
身为皇帝,朱翊钧没办法亲力亲为,前往户部清除积弊。
但这并不代表朱翊钧只能枯坐在宫中,静静等待。
在几名臣子行礼告退后,朱翊钧同样离开了文华殿。
他招来了目前掌管东厂的太监王臻,让东厂和锦衣卫的番子们搜集户部的情报。
官员们的进言,不能全部相信,朱翊钧也在使用先帝遗留的特务机关,从另一个方面,搜集讯息。
三个月要等很久,他还没见户部的新题本,礼部、工部就联合上疏,定下了先帝隆庆的移棺下葬日期。
让工部尚书朱衡没想到的是,这一次,竟然惹出了血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