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京察,启动!
几日后,李芳等几名从南京归来的太监终于面圣。
李芳不像如今的京中太监一般附炎趋势,而是按照规矩先去拜见李太后,在聆听了一阵训导后,才去觐见朱翊钧。
朱翊钧没有选择在文华殿召见李芳,而是回到乾清宫后,在暖阁书房里见到了这个老人。
其实原体只是一个小孩子,对他的印象并不深。
李芳在几年前,多次劝谏隆庆节俭,因此触怒隆庆,被下狱论死。
在诸多官员上疏解救后,又在狱中关了几年,才改为充军,到了南京。
朱翊钧一开始只是想找几个资历深,有名望的老太监来制衡冯保。在见到李芳后,他改了主意。
制衡仍要制衡,但是方式有所改变。
按照通常的惯例,他授予李芳司礼监的秉笔职位,以此定下品级,恢复内廷高层身份。
之后又给了李芳乾清宫掌事的牌子,代表他是皇帝近侍,最重要的具体差遣,则是贤宦祠管事。
以这个身份,负责日常对内廷大小太监们的监管,有资格判断谁是贤宦,谁是不贤。
这样一来,贤宦祠将半独立于司礼监,内廷大小宦官,都会接受贤宦祠的监察。
相当于内廷的都察院,贤宦祠不只是单纯的祭祀、教育场所,而是有了真正的监管内廷的能力。
就像掌控东厂的王臻一样,几个司礼监老人都有高层的身份,不怕冯保。
而且贤宦祠还不像东厂这种武力机构,过于敏感,容易引起内外众人的关注。
朱翊钧不打算重新设立西厂、内厂,以免京中百官受惊,阻力太大。
直接改造东厂,让这个太监特务,更加适应当前的形势,才是最省力的。
除此之外,朱翊钧还拨出一笔银子,让李芳负责在京外选地造屋,保障退休太监们的基本养老。
太监入宫,被人鄙视。
除非是混成高品显宦,否则家族不会再度接纳,生前被族谱勾掉,死后不入祖坟。
很多太监选择给京师的寺庙捐钱,等老退后住进寺里,死后由僧人负责。
这样一来,生前肆无忌惮,什么贪赃枉法的事情都敢做。
洪武时扒皮填草,都拦不住官员们贪腐,除了元末糟糕的风气影响以外,就是官员们的薪水相对不高。
不能指望他们都是海瑞一般的清官圣人,俸禄满足了吃饱喝足就可以。
想要让这些太监们惹麻烦,至少要提供足够的基础保障。
朱翊钧还记得万历晚期,全国各地太监引发的诸多民乱。
孙隆导致江南工变,杨荣激发云贵动兵……高淮最是厉害,祸乱辽东,直接导致当地空虚,人心背离,让野猪皮找到了机会。
如果没有高淮等人惹出来的麻烦,萨尔浒或许都不会发生!
朱翊钧一想起这件事情,心里就会涌起怒火,恨不得把高淮找出来,给他千刀万剐!
不过这一次的内廷整肃行动中,并没有见到高淮的名字,或许如今他只是一个低品小宦官,甚至还没有进宫。
朱翊钧见他不在名单里,才放弃了将他千刀万剐的念头。
他心中清楚,内廷需要定期整顿风气,就像京察一样,时时清扫屋子,才能保证洁净。
正常来说,京察六年一次。
但是隆庆六年,因为频繁的内阁政斗,几乎每隔一年两年,京官们就会经受一波考验。
高拱作为内阁首辅,手下大小官员众多,很多铁杆高党,为了自身利益、名誉,都不会随意改换门庭。
面对一些新政策,即便有利于国家,也会上疏反对,扰乱朝堂。
不是高拱一个人的问题,官场就是这样。
张居正成为新任首辅后,自然要换上更合用的人。
经过了今夏许多风波后,朝政终于稳定。
张居正、吏部尚书杨博,都察院左都御史葛守礼看准时机,联合提出了京察。五品以下由吏部、都察院会同考察,四品以上责令自陈。
事关京师百官的前途命运,众人自然无心他顾。
小皇帝立贤宦祠,折节下士,亲自为郑和等贤明宦官上香的风波,在他刻意冷处理下,终于过去。
朱翊钧没有插手京察,只是单纯在持续关注。
他抽丝剥茧,通过升迁官员与几位关键重臣的关联,判断阵营,了解学习官场上的手段。
在朱翊钧看来,这一次的京察,就像是几人在下棋。
京中百官为棋子,张居正等几位重臣是棋手,而他则是裁判和观众。
理论上四品以上的重臣需要上疏陈述自己的功过,由皇帝亲自裁决,但是实际上,重臣都有自己的想法。
如同刑部尚书刘自强,在高拱离京、高仪去世后,终于决定致仕还乡。
朱翊钧按照此时的习俗,选择挽留,拒绝了刘自强的致仕。
但他连上三道奏疏,还亲上文华殿面圣,自述年岁已大,身体不好,已经没有足够的精力掌管刑部,态度十分坚决。
最终朱翊钧同意了刘自强的辞职信,经过阁部商议,选择目前尚在南京的兵部尚书王之诰接任。
王之诰当过江西吉水知县、在户部任职主事,东南抗过倭,辽东垦荒,督导京营……履历十分丰富。
弹劾南京守备太监张宏乱法的奏疏里,就有他的一份。
不过刘自强虽然辞职,暂时还不能离京。
朱翊钧决定让这位退休老干部在临走前,最后一次发光发热。
刘自强也是辗转山陕湖广各地,在中枢户部、都察院、刑部等多处担任要职。
朱翊钧希望他将这些年经历的所见所闻都写出来,增广自己的见闻。目前国家有哪些地方仍有不足,需要改进,哪些经验可以总结出来,教导后辈……
要求很多,但是这种皇帝亲自约稿的机会,极其难得。
刘自强犹豫一番后,欣然接受。
就在他宅在京中小院,奋笔疾书之际,另外一个刘尚书,已经到京。
“体乾兄,别来无恙,如今京中有两个刘体乾了……”
刘自强站在自家门前,看到一人笑呵呵的朝他拱手行礼。
刘自强苦笑一声,无奈回礼道:“子元还是这般风趣。”
刘体乾哈哈一笑:“京中谁不知道,体乾是我的名,也是你的字。我们两人同年登科中进士,恰好又在字名上相同,当初我记得有几次因此找错了人,闹了笑话。”
刘自强引领客人走向厅堂,回忆往昔,叹道:“会试都是三十年前的事情了,那次从河南赶路进京,一点都不觉得累。可是现在已经成了老头,精力不济,走上几步,就已经感觉到腰酸腿疼了。”
刘体乾笑道:“我还好,老家就在东安(廊坊),没有多远。”
刘自强听出了对方的潜台词,摇头:“体乾二字,乃是履行天命的意思。五十知天命,六十耳顺。
论齿岁,你我都已经是六十多的老头子了。论功业,这辈子都掌过六部,也算是小有所成。像我这般回到老家,颐养天年多好,何必再来趟这京里的浑水?”
刘体乾面色变得严肃:“还记得那个太监崔敏吗?他掌管内库,多次怂恿先帝提取太仓银,购买珠宝玉石,我正是因为劝阻此事而被罢官。
听说当今陛下与先帝大不相同,整肃内廷,近日有多个内廷大铛被查,人皆称快,这事已经传遍了北直隶。恰逢陛下传召,便有心来一趟,看看情形……”
停顿一下,刘体乾又笑了:“反正距离老家没有多远,若京中不能做事,我再回去。”
见对方决心已定,刘自强不再劝阻,提醒道:“如今京里已经开始京察,我决定致仕,是因为年岁已大,身体不好,同样也是为了避开这一次的宦海风潮。
高拱已去,张居正成为新任元辅,京中岂会少了动荡?一个不好,晚节不保,不如早早归去。
还有那张守直,他昨日上疏请辞,也要辞去户部尚书之职。你我几人都是嘉靖二十三年的进士,能够成为同年,如今还都在京中,是极难得的缘分。过两日,我设宴吃酒,共同叙一叙旧情。”
刘体乾眼前一亮,他之前曾任职户部尚书,如果张守直致仕,这个位置正好就空出来了。
见他欣然同意,刘自强呵呵笑道:“估计他和我一样,都在家里埋头奋笔呢……”
“都要致仕了,还写什么?”
“你不知道,当今陛下年纪虽小,主意却多,不是个能让人安心的。”刘自强解释道,“陛下让我等致仕之人,都写一份致仕总结,自陈授官以来经历,最后再为朝廷提一些建议……我本想回乡慢慢写,可是陛下不放。”
“致仕总结?”
总结这词,早在唐时就出现在大儒孔颖达的文章中。
但是像朱翊钧这样使用,颇有新意。
拜访过刘自强后,刘体乾又见了几位故人。
之后他回到刚租下的小院,翻看搜集来的相关消息,为几日后的面圣做准备。
“哼,那杨博就是一个小人。如今玄公离京,去了辽东,张居正成了元辅,他重新当上天官,肯定是山西、湖广之人得势,我等被逐……”
“刘自强、张守直都选择致仕,我看不如早做打算。”
“我等又不是四品以上的高官,来去更加自由。就算想走,也得过了这一关。吏部、都察院的考评近在眼前。”
因为京察一事,宋之韩、程文等关系亲近的言官们聚在一起。
几人失了主心骨,面对近在眼前的危机,惶惶不可终日,抱团取暖。
有人提出一个主意:“我等反正都是言官,不如干脆学胡应嘉,弹劾杨博,让他心里有所顾忌?”
隆庆元年,时任吏部尚书的杨博主持考察京官。
结果就在那一次的京察中,许多言官都被罢黜,但是山西人全员幸免,一个差评被贬的都没有。
众人不满,都察院御史胡应嘉因此上疏弹劾,说杨博是“挟私愤,庇护乡里,上下其手,营私舞弊”。
结果高拱为杨博说好话,之后给事中欧阳一敬等人弹劾高拱,最终导致高拱被罢官。
几个月后,进内阁没多久的郭朴作为高拱同乡,也饱受攻击黯然致仕。
杨博倒是无事,因此事上疏请退后,被隆庆抚慰挽留,还升了少傅兼太子太傅,后来才称病归乡。
几年后高拱回来,欧阳一敬等人或死或退,他利用考核京官的机会,赶走了赵贞吉的人,将他从内阁逼退。
可见京察不是单纯的官员考评,已经成为了高官们政治斗争的工具,只是还没有激烈成明确派系的党争。
如今又是京察,杨博从兵部辗转重回吏部。
眼下没有了高拱庇护,难保杨博不会磨刀霍霍砍向他们。
为了自救,众人因此想到了胡应嘉,他在这一风波后,得到了“敢言忠直”的美誉,之后调任在外,直到前两年故去。
有人问道:“京察访单都是怎么写的?”
四品以上大员,特殊对待。
但是五品以下的文官,会让言官们填写所知的官员事迹,成为主察官考语之外的,又一项评价标准。
许多官员在被贬被罢后,都怪罪访单不公,引发争论。
言官会被人查,也能利用手里的访单搅浑水,保护自身。
“我看不如学习洪武时旧例,上疏将京察改为十年一次。”
又有人想到了新主意,随机被人反驳道:“最早可是三年一次的,后来才改成六年一次,直到弘治时才定为六年。何况就算真的改了,这次京察也不可能拖后,我等注定是要历这一劫的。”
有人在旁围观,一言不发,干脆等死。
因为京察而担忧的官员,不只是言官。
因为就连吏部、都察院,这些负责京察的,一样会被别人察,没人能够躲过这一遭。
京中大小官员,惶惶不安,面对即将到来的考评,都在硬着头皮用心理事,生怕在最后这段时间给察官们留下坏印象。
比起往日,行政效率大大提高。
张居正坐镇内阁,都能感受到其中的变化。
他仔细翻看手里的题本,了解目前京察的进展。
在他的手边,正摆着一份已经写的差不多的奏疏,名字已经题好,正是《请稽查章奏随事考成以修实政疏》!
他决心在京察结束后,推动考成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