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好太监,坏太监。
“回万岁爷,京里能到的都来了,名册在此,等着万岁爷示下。”
冯保小心翼翼捧起一份册子,朱翊钧接过来快速翻阅。
册子里记录的,是内廷身居重要位置的人员名册。
太监的姓名、本官职事、目前差遣,出身经历……记录的十分详细。
内廷说是二十四监,其实只是习惯性的统称,还有许多在京内掌管库、厂、门、房、军的太监,都身处高位。
除了少数要在两宫身前伺候的、李进这种情况特殊的,大部分人都听诏前来。
粗略扫了一眼,足足有上百人。
这还是限制了规模,只要管事的四品太监的结果。
朱翊钧一眼望去,都分不清谁是谁。
他想到了摆在文华殿里的职官屏风,打算弄一个类似的内廷太监屏风,借此加强对内廷的掌控。
扭过头,朱翊钧随口吩咐一句,让冯保近日将内廷职位屏风制作出来,就放在乾清宫内。
随后,朱翊钧重新将视线放在手中的册子上。
在他的身前,百余名高品太监,跪成一片。
朱翊钧一言不发,就让他们静静跪着,众人一句怨言不敢说,一点不满的表情也不敢显露出来。
经过两个月的内廷整肃,以冯保为首的“廉政调查组”,已经将身在京师的四、五品的高品太监,从头到尾清查了一遍。被抄家定罪者,足有几十位,为内帑贡献出超过百万两的白银,和数万顷的土地。
整肃的时候,倒是有人求到了小皇帝的太监舅舅李进这里。
不过朱翊钧最开始定下的策略很成功,先查油水最丰厚,最容易暴露出来,最招人嫉恨的尚膳监和尚衣监。
单单这两监的高层太监,就贡献了将近五十万两的赃款,几乎是大明一个季度的白银收入。
李太后听闻后十分震撼,关于进一步推动内廷整肃行动的决心,因此更加坚定。
后来李进前来为人求情,非但没有用,还把找人求情的几个太监,严刑拷打,搜出了更多的赃款。
与李进同在御马监的掌印太监张忠为人识趣,他与冯保合作,及时推出了几个替罪羊。
御马监这一机构负责一部分国家军马的购买和草料等项目,油水很多。要不是因为涉及禁卫不好动手,朱翊钧都想把御马监放在第一批审查了。
张忠认下了识人不明的罪责,还主动上交了数千两白银。
在接受了李太后的一顿训斥后,降职留任,算是度过了这一劫。
朱翊钧为内廷的审讯定下了几条规定,分隔开审察,避免互相串通。
哪个太监最先交代,哪个交代的多,谁就能多减免一些责罚。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面对囚徒困境,太监们就像水桶里的螃蟹,互相扯后腿,根本做不到团结一心,对抗上意。
更别提还有许多品级较低的后辈太监,盯着他们的位置,时刻想着取而代之。
内廷整肃期间,每天都有人前来,给朱翊钧汇报相关情况。
有的是冯保亲自前来,有时候是其他人,汇报的同时,互相爆黑料上眼药。
朱翊钧没有追究冯保等人的意思,只是在心里默默记住。
冯保他们久在司礼监,可以帮助自己掌控内廷,其他几个熟悉的太监根基不稳,还无法替代冯保的角色。
内廷这一次的整肃,不可能将贪赃枉法的太监全部清理干净。为了保证稳定,行动也是有限度的。
但是陈洪、孟冲为代表的老一派太监,大多已经退场。
如今能够有资格跪在朱翊钧面前的太监,除了少数得到认可、通过清查的幸运儿,大部分都是在这段时间,经过了一番激烈的斗争角逐,才成功上位。
朱翊钧看着册子里陌生的人名,猜测其中有哪些人是冯保安插上来,有哪些人,投靠了孙隆、王臻、曹宪他们。
有些太监,他已经通过之前的互相爆料了解了其身属派系,但是更多人的立场,还不那么明晰。
朱翊钧没有纠结,面对这种结果,他已经十分满意。
两个月的时间,为大内带来一笔丰厚的外快,还有许多额外好处。
这一次的行动,不但震慑住了内廷太监,还让朝堂大臣们大为震惊。
在高拱被贬斥离京后,京师原本流传着许多非议。众人认为先帝丧期未过,妄动朝堂大臣,是两宫缺乏足够的政治智慧。
那时候,都没人在意十岁小皇帝,以为他只不过是任由两宫摆布的小孩子。
但是针对不法太监的行动,得到了京师内外一致好评。
经过一些传言的发酵,京师的人们知道,原来是朱翊钧的建言,才让这一次整肃,得以顺利进行。
人们赞誉小皇帝的贤德,让朱翊钧的名望,止住下滑的趋势,得以提高。
太监们也都因为此事了解到,皇帝年纪虽小,但是主意不少,不是能轻易糊弄摆布的。
所以,就算冯保、王臻等几名司礼监掌印、秉笔,也都老老实实的在朱翊钧的面前跪下,不敢乱动。
直到一炷香后,朱翊钧将册子翻的差不多了,他才喝口茶,润润喉咙,面对众人开口。
“尔等身列四品,位居上万阉宦之上。
然而有些人不思皇恩,贪赃枉法,犯下大错。朕本着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原则,对其做出相应处罚,如今都有了结果。你们,要吸取这一次的教训,不要重复前人的错误……”
一番大道理的讲训后,众人磕头称是。
朱翊钧没指望这就能让他们懂得廉洁奉公,相应的道德建设,还得继续。
他挥挥手,田义、陈矩等几名太监抬出一张供桌,桌上摆有几个木牌。
有的太监离得近,眼力尖,他们能够隐隐看到郑和、怀恩等人的名字。
朱翊钧站起身,看向木牌,为身前的太监们介绍道:“你们身为阉宦,私下里叫管事的太监老祖宗,叫爷爷的……朕懒得管。不过今天朕得让你们知道,你们真正的祖宗!”
朱翊钧默默回想《诗经·巷伯》,诵道:“萋兮斐兮,成是贝锦……寺人孟子,作为此诗。凡百君子,敬而听之。”
背诵完这一段,他解释道:“这几句源自《诗经》,内书堂读过书的,应该都有印象。
这里面的寺人孟子,不是常说的圣人孟子,只是名字碰巧了。这位寺人孟子,乃是一位能够当面对周幽王进谏的贤臣,结果被小人陷害,才遭了宫刑。
也就是说,最早的太监,是能留名青史的贤臣!”
啊?!
管理库房之类边缘机构的太监,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他们忍不住稍微抬起头,努力眯起眼睛向前望去。
东汉班固评价司马迁的时候,就提到了《巷伯》。
想到司马迁,朱翊钧忍不住对众人说起一个后世流传许久的老笑话。
“是谁写下了《史记》?是司马迁,是太监!
是谁改进了造纸术?是蔡伦,是太监!
是谁伏边定远,为大唐平定西南蛮夷?是杨思勖,是太监!
是谁辅佐李克用成就霸业,是张承业,是太监!
是谁抗击契丹西夏,是秦翰,是太监!
是谁拓边西北,经略幽燕?是童贯,是太监!
是谁扬帆远航,扬国威于万里之外?是郑和,是太监……”
这只是个陈年笑话,古人有功有过,并没有他现在吹的这么完美。
朱翊钧更知道,严格来说司马迁只是被汉武帝宫刑,并不是太监。但并不妨碍在这个时候,将他与其他太监并列,给眼前跪着听训的众人提气。
“你们不要觉得,挨了那一刀后,人生无望,只想着贪图享受。结果忍不住堕落,一错再错,就像最近被整肃的那些人一样,再也翻不了身。
朕今天就是要告诉你们,许多古人身为阉宦,依然做出了不菲的功绩,足以留名青史,为人敬仰!”
朱翊钧这是在教育他们,他们按照马斯洛的五层需求,除了吃喝之外,还可以追求更多的人生价值,自我实现!
说过有着莫大功绩的太监,朱翊钧又提到了近两百年的一些贤宦:“本朝除了郑和名声在外,也有保护过幼年孝庙的张敏、怀恩,懂得安民的黄锦等人。
这些人都是贤名在外的宦官,所以朕有意,为这些贤宦立一祠堂,让你们从此谨记,正一正宫中风气!
案上这些木牌,都刻着他们的名字。
他们虽是阉宦,也当得起朕一炷香!”
说完,朱翊钧走到供案前,亲自捻起香来点燃,恭敬的行礼上香。
这一幕,令在场众多太监为之震惊。
他们没有想到,万岁爷贵为九五之尊,竟然能舍得下身份,为他们这等低贱的阉宦上香。
虽然案上的都是有名的贤宦,但是在外人眼里,都是一些贪图富贵,入宫享受的太监,被士人瞧不起。
就算创下些许功绩,依然不被人们重视。
哪怕英宗、武宗亲近王振、刘瑾等太监,也从来没有给出过这种礼遇!
上位者,只是将他们当成猫狗一样的宠物。
高兴的时候,什么好东西都肯给,一旦厌弃了,一张小纸条,就千刀万剐。
何曾真把他们当人来看?
得到了不敢奢望的认同,许多人当即感动的泪流满面,连连磕头,脑门上都磕出了血印子。
为了应对这种面圣下跪的场景,许多奸猾的太监,都在膝盖处绑了厚垫。
如今他们恨不得将垫子都抽出来,自述己过。
就这么直接跪在又冷又硬的砖石上,也是心甘情愿!
“你们现在不用急,以后定期都要去这贤宦祠磕头,学习古人的精神。将来若有人创下前人一般的功绩,朕也会将他的名字,放到祠中……
嗯,朕之前就定好了,就立在司礼监内院里,挨着内书堂,让后人不要忘记。”
这时的司礼监内院,并不在紫禁城内,而是皇城的东北角。
也就是后世景山公园东北,吉安所附近。
“这是供人敬仰的贤宦,至于那些留下恶名的太监。如饿死了齐桓公的竖刁,指鹿为马的赵高,十常侍张让,王振,刘瑾等恶徒奸党……
朕已下令,把他们的名字都刻在砖石上,就安放在贤宦祠门前,让人踩踏。算是对后人的一种警醒。”
朱翊钧这是在学习杭州岳飞墓的布置,秦桧等几名大奸臣被铸成铁像,跪在岳飞身前。
但是奸恶的太监太多了,根本铸不过来,他干脆改成了这种设计。
如今可没有好莱坞星光大道,名字刻在地砖上被人踩,没有荣耀,只有耻辱。
朱翊钧这么做,也是用心良苦,希望给与这些人金银蟒袍之外的奖惩。
树立标杆,引人向善。
这种整顿方法,或许只能起到一时的作用。
但总比什么都不做,任其腐烂败坏要好。
朱翊钧身为皇帝,亲自给死去的太监上香,大失身份。
他这一次的行动,并没有提前向李太后报备。
结果当天晚上,李太后就得知了此事。
她当即大发雷霆,将朱翊钧狠狠训斥了一顿,罚小皇帝抄写十遍四书。
朱翊钧估计了一下,几个月都不一定能抄完。
李太后还扬言,要朱翊钧从此以后老老实实的读书习字,不要再做其他越界的事情,否则将会遭受更加严厉的惩罚。
不过朱翊钧没有在意,经过这两个多月的动作,他已经掌控了冯保等众太监,通过他们控制内廷,一步一步的将李太后慢慢架空。
平日出于孝道,他不会违背李太后的正常要求。
如果真的发生激烈冲突,朱翊钧也不会害怕。
这件事情很快发酵,传到宫外,引起不小的争论。
太监的名声在外,九成九都是坏的。
皇帝这么做,有人认可赞同,也有人激烈反对,甚至直接上疏劝谏。
奏疏如雪片般涌进通政司,结果朱翊钧全部无视。
如今他没有亲政,所有奏疏,都是由内阁批复,自然没有所谓的留中。
只要自己不想看,就当不存在。
就算是大臣入殿面圣劝谏,他也只会露出和煦的微笑,应付过去,没有表达悔过的意思。
经过这一次的风波,朱翊钧又有所收获。
身为皇帝,他有着充足的任性资本。
即便外面闹的再大,没有触及根本,他只要坚定自己的信念,就能将心中所想,推行下去。
就是在这样的吵闹中,来自南京的太监队伍,抵达了皇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