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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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我呀,到底何时才能做自己呢?”

当注意到自己又在一边发呆一边反复思考着这件事时,小夜子不禁苦笑起来。从还是小孩子时起,她就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这么多年都没变。

“要是我是其他的某个人的话,比如招人喜欢的洋子,或者优等生新田……”

小夜子总是在思考这些。

枝丫蔓延伸展,小夜子坐在树荫下的长椅上,转头看向正在沙坑中玩耍的女儿明里。公园里还有其他几个小朋友,他们都在结伴嬉戏,唯有明里自己孤身一人在沙坑的一隅挖着沙子。

“那孩子再长大点儿,是不是也会想‘要是我是其他的某个人的话’呢?”小夜子叹了口气,掏出了手机。

还是没有收到短信。

给家里打电话时,也只是传来语音留言的提示,那边根本没人接听。

她等的电话一直没有来。

明里出生在三年前的二月。在她出生后半年左右,小夜子熟读了那些面向新手妈妈的杂志,并且按照杂志上建议的时间,带着明里去了离公寓最近的公园。

小夜子和拥有差不多大的孩子的母亲交流过几次,也曾相约着在体检日和疫苗注射日一起去医院。但是渐渐地,小夜子还是注意到了在这个公园里有着难以言明的派系。

在这里,既有作为领头人物的妈妈,也有虽然大家都没有明确地说讨厌,却在有意无意中将其孤立的妈妈。已过三十岁的小夜子比其中的大多数妈妈年龄稍大了一点儿,所以在她们的派别中,被视作“稍微不同的人”也是可以理解的。虽然并不会被当作恶人,但因为年长,总是和其他妈妈话不投机,打成一片更是不可能的事情。小夜子也能理解她们为什么这么看她。

在这种情况下,去那个公园反而让小夜子心情沉重,慢慢地,她就觉得和公园里的人格格不入,能在家时,就不出去了。但是,她又觉得不去公园给明里创造和别的孩子接触的机会的话,会不太好,总觉得这样无法培养明里的社交能力。

在这两年里,小夜子把步行可至的公园转了个遍,在A公园待一阵子,看透了那里的妈妈们的关系后,就转去B公园。还好她住的公寓附近有许许多多大大小小的公园。

小夜子知道,这样做的母亲和孩子被称为“公园流浪者”。

“我也不喜欢这样,只是想找到一个待着舒心的公园而已嘛!”她经常像是在对谁交代一样,自言自语地推着明里出门。

从公寓走二十分钟左右能到的这个公园很大,在这里,没有小公园里特有的那种妈妈之间的派系。这里既有爸爸带着孩子来散步的,也有爷爷奶奶带着孙子来玩的,来这里的妈妈们的年龄层和打扮各不相同。出于礼貌,大家对周围的人都装作不在意,只要没有什么大事,就不会刻意地亲近你。这一点令小夜子很满意,所以这半年她都是到这个公园里来玩。

虽然妈妈们之间没有交流,但孩子们却在不知不觉中成了好朋友。

在这个拥有固定娱乐设施的公园里,爸爸们或妈妈们各自看着各自的书,又或者独自摆弄着相机。而孩子们则渐渐缩短彼此间的距离,和陌生的同伴玩了起来。当然,孩子们有时也会因争抢玩具而弄哭对方,但大人们都尽可能地不去劝说什么,这好像也是这个公园里的潜规则。

明里拿着塑料铲子的手停了下来,突然盯着身旁玩过家家的小女孩儿们看了起来。

在沙坑的正中央,有一个穿着红T恤的女孩儿和一个穿着印有向日葵纹样的连衣裙的且和明里年龄相仿的小女孩儿,她们俩正在用颜色鲜艳的塑料餐具玩过家家,两人欢快的笑声在空气中回荡。一个走路尚不利索的小男孩儿从远处走来,顺利地加入其中。女孩儿们认真地看了小男孩儿一会儿,穿着连衣裙的小女孩儿扮演着妈妈的角色,递给了小男孩儿一把叉子。

小夜子像是毫无兴趣似的,用余光观察着沙坑中间的孩子们和在角落里自己玩沙子的明里。期间明里仰着头,看了那群过家家的孩子一眼,又立刻将视线移回到了沙子上。看着明里,小夜子突然被她和自己过于相像这点震惊到了。明里也是一样,即使想和别人玩,也无法天真烂漫、自然而然地融入其中,只能在角落里做缩头乌龟,等着别人来叫她。但是,很少会有孩子注意到明里的身影,等她再次仰起头的时候,那些孩子都去到另外一个地方了。

小夜子本想追踪明里的视线,却在不知不觉间开始反观自己。自己不也无法融入公园里的其他妈妈们中间吗?每当意识到这点,小夜子就会对明里心怀歉意。如果自己能大大方方地跟别人聊天,不在乎派系,坚持自己的立场,成为很阳光的妈妈的话,明里也会变成落落大方、人格独立又阳光的孩子吧。

结婚后的第二年,明里出生后的第三年,她曾数次想过要出去工作。与其将精力花在融入公园里的妈妈群体上,不如把明里送进保育园,自己出去工作。比起像现在这样辗转于公园之间,那样起码能交到朋友,也能培养明里的社交能力吧。但是小夜子迟迟没有付诸行动。

“在孩子最可爱的时候去工作,真是让人不敢相信!而且,没有妈妈陪在身边的孩子,也太可怜了!”公园里的家庭主妇说的话,像雄辩一般在小夜子的耳边回响,但这并不是小夜子没有付诸行动的理由。公园里发生的这些微妙的派系斗争,总让她回想起在公司工作时的遭遇。

小夜子大学毕业后进了一家电影发行公司,这是一家即使是新人也能被委以重任的、自由的公司。

一开始,小夜子很喜欢这份工作,也很喜欢公司没有严格的上下级观念的氛围。但是没过几年,她发现公司内部存在着微妙的对立,其实也就是那些女员工和合同工之间的没有意义的争斗——谁来准备咖啡和大麦茶呀,下班时间呀,服装呀,谁占用了女厕所呀,等等。她们之间关于这种小事的暗中对立永无止境。

小夜子虽然对两边的人都是笑脸相迎,但却同时被两边的人无视了。不知从何时开始,自己竟成了被两边欺负的对象。

和两边的人都保持适当的距离,是需要付出相当的努力的。实际上,小夜子也努力了。就在这种努力让她疲惫不堪时,当时还是男朋友的修二向她求婚了。小夜子几乎在答应求婚的同时,提交了自己的辞呈。因为修二毫无根据地认为小夜子婚后也会继续工作,所以他对小夜子辞职一事曾面露不满,但小夜子假装没有意识到。

就在一个月前,小夜子对修二说:“我想出去工作。”

修二并没有问她为什么突然着急出去工作,只是回答了一句:“也行啊。”

“他肯定不信吧。”小夜子心想,“他肯定觉得我只是一时心血来潮,这么一说而已。”

但小夜子是认真的。

她四处搜集购买招聘杂志,不管工作种类,只要是写着“无工作经验亦可,主妇亦可”的,她就去面试。但总感觉哪里不对,面试老是不成功。一到有面试的时候,她就必须把明里寄放在位于井荻的婆婆家,而婆婆会不时地说些刺耳的话。小夜子不但没有因此而气馁,还乐此不疲地继续着她的面试。

小夜子又去看了看招聘会,把手机放在裤子后面的口袋里,抬头望向天空。

湛蓝的天空向头顶摇曳的树叶的另一侧蔓延开去。

前天的面试本应在今天出结果,但她依然没接到录取电话。小夜子一直在偷偷期待着这一次能成功。

小夜子想起前天遇到的那个女社长,她正巧和小夜子同年出生,而且毕业于同一所大学。学校特别大,虽然同校不是什么稀罕事,但那个女社长像遇见关系很好的同学一样高兴。

“我们或许曾屡屡在校门口伸展开来的那片银杏大道上或是食堂里擦肩而过呢。”女社长像个学生一样对小夜子笑着说。

原本在玩过家家的孩子们不知何时玩起了买菜的游戏,沙坑中不断传来幼童像模像样的叫卖声:“给我半根萝卜!把鱼清理一下!”小夜子发现明里一直用余光关注着玩游戏的其他孩子,并把恳求的视线投向了妈妈,似乎希望妈妈可以帮自己加入大伙儿的游戏中。

小夜子虽然很心疼女儿,却忙不迭地转移视线,她还是希望女儿能自己找到融入其中的方法。

几分钟后,裙摆上沾满沙子的明里终于缓慢地站了起来。她似乎下定了决心,向热闹的“商店游戏小分队”走了过去。

“这个是钱!那个不算!”三个孩子正你争我夺地分配着游戏道具。明里走到他们旁边,递出铲子和装满沙子的水桶,努力引起他们的注意。但那三个孩子自始至终没看明里一眼,也不知是没注意到,还是无视了她。明里在他们旁边转悠了一会儿,终于明白了他们根本不想理她,生气地把手里的铲子和满是沙子的水桶往沙坑里狠狠一扔。其中最小的男孩儿不幸被飞溅出来的沙子弄了一头,瞬间像着火了一样哇哇大哭起来。

“对不起!对不起!”小夜子一边不停地道歉,一边冲进沙坑,飞快地拍去男孩儿身上的沙子。

明里委屈地站在不远处,以一脸快要哭出来的表情看着这一切。

“好了,没关系的,小信你太爱哭了,都把姐姐们吓到了。”

戴着帽子的年轻妈妈也走了过来,冲小夜子笑了笑。

穿红T恤的女孩儿和穿连衣裙的女孩儿互相使了个眼色,离开了沙坑。

“明里,快跟小朋友道歉!你发什么脾气呀?竟然乱丢水桶!”

自己尖锐的声音传入耳朵中,小夜子不禁开始自我反省——又变成这样了。

她既对明里感到抱歉,又忍不住对明里交不到朋友而感到着急,无意识地提高了嗓音。

“听话,给小朋友道个歉吧。”小夜子用温柔的语气说着,一回头,却发现男孩儿和他妈妈早就走远了。

“明里,我们去趟超市就回家吧,妈妈忘记洗衣服了。”

小夜子边说边收拾水桶和铲子,牵着明里的手回到长椅边。

她把女儿抱上购物推车,开始在空荡荡的超市里逛起来。因为肉馅儿很便宜,所以她决定今晚吃汉堡。她一边确认着菠菜、胡萝卜和鸡蛋的价格,一边将东西放进购物车。突然,她想起衣物柔顺剂已经用完了,便继续往前走。

“妈——妈——,咪噜咪噜[1]买了吗?咪噜咪噜买了吧?”身体微微前倾的明里问道。

“好了,好了,买好了!”小夜子有点儿走神儿,一边敷衍着,一边确认衣物柔顺剂的价钱。在选出了最便宜的那种补充装后,她又凝视起三倍容量的优惠商品。

一个月前,让小夜子下定决心再次就业的契机,是一件上衣。在吉祥寺的百货商店里,小夜子看中了一件上衣,她不经意地看了下价格——一万五千八百日元。那时候,小夜子完全无法判断这个价格是高还是低。女式上衣当然应该比修二的衬衫贵,但这需要从每月的生活费里挤出钱来买,这么想的话,它是贵的。但是,如果是穿在三十五岁的女性身上呢?首先,与自己同龄的女性所穿的上衣,市场价格一般是多少呢?自己并不清楚!

小夜子先是被自己的这种想法打击到了,继而一切事物仿佛都在一瞬间变得通透起来。自己为了躲避其他妈妈的挟制而一直带着明里辗转于各个公园,明里一般只会一个人玩耍,自己不知道女式上衣的平均价格,这一切的症结所在都找到了。只要自己工作了,就会知道女式上衣的平均价格了吧,也不用再愁找不到合适的公园了吧,提高嗓音斥责明里的次数也会变少吧。小夜子意识到只要开始工作,所有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好啦,逛超市时间结束。妈妈要回去洗衣服啦!”小夜子右手牵着明里,左手提着购物袋,说得仿佛唱歌般轻快。如果之前那家公司不来电话通知自己合格的话,明天就再去买招聘杂志吧。小夜子一边暗自想着,一边牵着明里,踏上了回家的道路。

晚上八点多,同龄的女社长打来了电话。丈夫修二下班回家了,正在看棒球比赛直播,对响起的电话声毫不在乎。

“妈妈,电话!”

明里坐在儿童椅上大声喊着。小夜子急急忙忙从厨房出来,拿起客厅里的座机。

“您好,我是田村。”

“啊,田村女士,是我,铂金星球的楢桥!前几天谢谢了。”

通话器里传来了慢悠悠的女声。以为不会接到电话的小夜子,惊讶得在客厅深深地低下了头。

“我……我才是,多谢了。”

“其实,我是想拜托您接受我们的录用。”

“欸,啊,好的!您确定吗?”

修二往这边看了几眼。

“那我先向您说明一下工作的内容吧!说不定您其实有所误解……,如果您听了介绍后,觉得不合适的话,也可以拒绝。”

除女社长的声音外,还能听到嘈杂的音乐声和喧嚣的说话声。小夜子想起了前天拜访的那个窄小的事务所,背景音仿佛与之重合。

“不会的。”

“那,您能再来一次吗?明天?后天?田村女士方便的时间就可以。”

“请让我明天上门拜访吧,我应该午后能到。”小夜子顺势回答。

“那就恭候光临了。”

女社长说完就挂了电话。

“太好啦!”小夜子谨慎地把座机放回去,不禁大喊了一声。

“什么?什么电话?”视线已经回到了电视上的修二问道。

“妈妈,什么电话呀?”明里用她沾满米饭的手抓住叉子,模仿修二的语气问道。

“之前我去应聘的那家公司录取我了,本来都想着肯定没戏了呢!那家公司的社长啊,跟我同龄呢,而且毕业的大学也一样。她是个不拘小节的人,感觉很好相处呢!公司是有点儿小,但看着很舒适的样子。我离开职场已经五年了,说不定像那样的小地方,对我来讲反而刚刚好,而且我觉得我跟社长也能聊得来。”

小夜子把装满沙拉的盘子端出来,一边把小碟子挨个儿放在餐桌上,一边忘我地说了起来。这家名叫“铂金星球”的公司,坐落在一幢老旧的商住两用的大楼的五楼。事务所内,西式房间里摆着办公桌,日式房间门前挂着仿佛过家家的道具似的牌子,上面写着“社长办公室”,还有一块大约十六平方米的客厅兼餐厅的区域。这里是由两居室改造而成的,里里外外都十分凌乱,却不可思议地让人感到舒适。感觉女社长表里如一,还有几位坐在西式房间里的女性,时不时传来爽朗的笑声。

“如果在这里上班……”小夜子那时候确实这么想过,“在这里的话,想必没有派别,没有对立,更没有虚伪的寒暄吧。”再说公司里人这么少,女社长看着也不像会斤斤计较的人,氛围应该比之前面试过的公司要好得多。

修二一脸意外地看了小夜子一眼。

“挺好的嘛!”说完这一句,修二又把脸转回去,看向电视,“但明里要怎么办啊?”

“欸,我吗?”明里扬声问道。

“怎么办?那当然是把明里送去保育园啊。”

修二一言不发地把沙拉装到小碟子里。

“我考虑了很多,也许有人会说把孩子送去保育园很可怜,婆婆也这么说过。但能跟年纪相仿的孩子们一起玩耍,对明里来说是一件好事啊。而且,之后要花钱的地方肯定会越来越多,现在就已经很艰难了。”

“你那工作是干什么来着?”修二打断了小夜子的话。

“你问工作内容的话,招聘启事上写的是做清洁工作。”

“干洗店?”

“不,是旅游公司。”

“听起来让人摸不着头脑。”

“明天去听了工作内容介绍,应该就会懂了。啊,还要给婆婆打电话呢!喂,你打行不行啊?我等一下接过去说。”

正在看电视的修二沉下声音,应了一句:“哦。”

“比起时隔五年又要出去工作的我,清原选手打的球去哪儿了更让你在意,是吧?”小夜子在心里嘀咕着。

“那个,怎么说也是时隔这么久再次去上班,不要太过于勉强自己啊!”修二仿佛想起了什么似的补充道。

“妈妈,太好啦!”

大概什么都没听懂的明里,对着小夜子展露出了笑颜。

“谢谢小明里呀,快来让妈妈亲一口吧!”

小夜子一把抱住明里的小脑瓜儿,对着她的脸颊就亲了下去。

“啊哈哈哈哈……”明里发出了银铃般的笑声。

在一家不能称得上干净的中国料理店里,小夜子来回看着与她碰面的女社长,在摆放在桌子角落的名片上,印着“楢桥葵”三个字。小夜子抵达位于大久保的事务所后,葵提议去吃午饭,并把小夜子带了出来。已经好久没在外面吃过饭了的小夜子不禁有点儿雀跃,不知道女社长会带自己去什么地方吃午餐。结果走到目的地,她才发现是一家墙上贴满褪色的手写菜单的小店。也不知道是不是过了饭点,二楼除了小夜子和葵两人以外,没有其他客人。店员拿来了啤酒和杯子,葵立刻帮小夜子把杯子斟满,顺便也把自己的杯子倒满了。

“那么,从今以后请多关照啦,干杯!”

葵大声说着,举起酒杯碰了一下小夜子的杯子。

“田村,你是哪个系的?”葵开口问,嘴唇上还挂着啤酒泡沫。

“鄙人是文学院英语系的。”

“我们同龄,就不要用敬语了。我是哲学系的,复读了一年,好不容易才熬到毕业。其实当时还有别的应聘者,但是跟你聊完后,我就决定录用你了。”

“我何德何能,为什么您会考虑录用我?”小夜子不禁追问道。

“又是敬语!”葵嗔怪地瞪了小夜子一眼,随后给自己满上啤酒,“哪来这么多为什么?”

“哎,我只是好奇为什么这次会被录用……其实我之前的应聘都被拒绝了。那些招聘启事上明明写着家庭主妇也可以,但我真去面试时,对方又说什么有小孩子的话,要是孩子生病了,你就会请假,耽误工作吧。还有人会故意说,即使你是英语系毕业的,也不见得英语一定很好吧。说实话,现实的打击真令人沮丧。”

葵听完后仰头大笑起来。

“说这种话的面试官一定对自己公司很不满意吧,所以他们才会把怨气发泄在你身上。但我没那么多负面情绪,所以能以一颗平常心去看待别人。”

店员把两人份的茄子炒肉丝午饭套餐放在托盘上,迈着非常缓慢的脚步端了过来。店员离开后,葵从筷筒里取出了筷子,递给小夜子,神色凝重。

“可是田村,你真的明白工作内容吗?我们招的是清洁工啊。你结婚前,不是在电影发行公司做亚洲电影名字的翻译,电影周边的安排之类的工作吗?怎么说呢,我们这边并不是这种可以表现自己,或者会让你觉得有成就感的工作,而是内容简单的服务业。即使是这样,你也想来吗?”

“是的。什么都可以,我想工作!”小夜子说道。同时,她心想:不是想工作,而是不得不工作。为了明里,也为了身为人母的自己。

“这样啊,那我就安心了!”葵说完,终于开始用餐。小夜子也把视线放低,打开了一次性筷子。

葵把视线放在饭菜上,开始一点点地介绍起铂金星球的日常工作。据葵的说法,铂金星球算是旅游业的“杂工”。主要的业务是以亚洲为中心,为个人及法人提供去度假村游玩的企划和安排,偶尔也会有旅游公司来购买企划方案。但公司业务不仅仅是这些,还有代购,制定出国采访的行程,交通工具和酒店的预订及安排,等等,连问卷调查的工作都有涉猎。

“我们什么工作都接,所以我们其实就是打杂工。我大一的时候复读了一年,毕业之后就从事了这类工作。虽然是工作了,但也只是比一般学生强一点儿,谁给的活儿都接,渐渐地就成了我们公司的特色。不过,我人脉还是挺广的!”

葵说完,一口气把杯子里的啤酒干了。

葵没有化妆,也没有佩戴任何饰品。堂堂一介社长,这样打扮也太过于朴素整洁了吧?在内心暗暗吐槽的小夜子,想起自己之前对于女性社长的既定印象,差点儿没笑出声来。说到女性社长,小夜子想象中的是化着完美的妆容,佩戴大量首饰,全身上下都是名牌的女性。面试的时候,因为太紧张而没顾得上看,回想起来,葵那时候的打扮,也已经跟自己刻板印象里的女性社长相去甚远了。

“五六年前,以斯里兰卡南部为中心,一个名为‘花园’的酒店集团成立了,针对像韦利格默、坦加勒这些印度洋沿岸尚未被开发的城市,我们公司被任命为他们的日本总代理商,那家酒店把相关事务都交给了我们。刚开始的时候进展非常顺利,但后来遇上了恐怖袭击和战争……我们跟大公司不一样,这也算是我们的强项,就是一直跟不太会在意这种事的旅客打交道。可是接着就是非典疫情,真的只能认为是上天在作弄我们啊。在与海外打交道的小公司之中,也有不少因此而倒闭的啊。”

小夜子沉默着点头,继续吃着茄子炒肉丝。小夜子看着边吃边说的葵,依旧无法得知以旅游业务为主的公司到底为何会需要清洁工。

“我们公司也想扩展业务,考虑过很多方面,譬如搞一下国内旅行之类的,然后家政服务也是其中的一项。”

已经吃完的葵把胳膊肘轻轻放到桌子上,身体顺势前倾。

“你肯定会想为什么是家政服务,对吧?在我看来,这是一项能长期持续下去的业务。日本啊,去哪里都要坐飞机,而且明明休假时间少得要命,出去旅行的日本人却超级多。在巴拉圭遇到七十二岁的日本观光客的时候,我就在想:旅游业是一定不会荒废的,而且一定会越来越兴旺。虽然是比较乐观的预测,但我觉得休假时间也必定会逐渐增加,到那时,就该家政服务出场了——为长期外出旅行的人提供家政服务。像给植物浇水,给庭院除草,整理信件,通风换气,打扫房间这些,全都不用在意,想走就走的旅行,你不觉得很棒吗?”

葵继续一边前倾身子,一边娓娓道来。

生孩子之后已经跟旅行无缘的小夜子,虽然并不觉得这是一门能让人暴富的业务,但还是先“啊”地回应了一声。

“但像这种业务啊,想要走上正轨,会非常费时间。实际上,真的因为出远门而需要家政服务人员来打扫房子的人,现在也没多少。不过,也不是现在立刻就要做出成绩,目标定位也不仅仅是去旅行的人,我想边跟认识的家政公司合作边开始探索。所以呢,田村你就被录用了。啊——说了这么多,都渴了。”

葵说到这里,把杯子里剩下的啤酒一口气喝干。小夜子终于吃完了午饭套餐,放下了筷子。

说实话,葵说的话,小夜子并没有听懂多少。小夜子了解到的是,铂金星球这家由女性经营的公司现在已陷入困境,计划着要从旅行公司转型做家政代理业务,大概是这样。小夜子模糊地猜想:葵的公司或许是为了面子上过得去,又或许是受到政策法规的限制,没办法更换营业许可范围,只好强行打擦边球,以“为旅行者服务”的名义提供家政服务。

“关于上班的时间……”趁着葵的话告一段落之际,小夜子开始提问,“虽然招聘里写着大概每周需要工作三至四天,但是能允许我一周工作五天吗?”

“啊?你真是干劲儿十足啊!”葵瞪大眼睛说。

“也不是,我主要是想把孩子送去保育园。但要是一周只上三至四天班的话,很难申请到保育园的接收资格。现在的保育园需要根据父母的上班时间和工作条件来判断其子女是否有资格入园。”

“啊,这样啊。确实,田村,你是有孩子的人。那要不这样吧,虽然现在一周上三天班就足够了,但以后公司业务发展起来,也会需要一周上满五天班,所以你干脆就不要做兼职,当全职员工好了。保育园需要那种一周工作五天的证明,对吧?”

“这样真的可以吗?”

“当然可以,没问题,但是我不会给你上五天班的工资哟。”

“那是当然。”小夜子情绪高涨地回应。

“我是开玩笑的啦。”葵大笑起来。

“这里让我想起了以前的学生食堂……”小夜子不禁感慨道。透过店里那扇大大的玻璃窗,可以看见外面阳光照射下熠熠生辉的大树,和她过去读大学时经常去的食堂有几分相像。

“啊,是那个后来新建的吧?我以前也经常去,毕业以后还去过呢,价格挺便宜。”葵也定睛看向明媚的窗户,眯起眼睛回忆道。

“说不定我们过去真的曾遇见过。”

“还记得那个腌金枪鱼盖饭吗?当时只要五百八十日元,但上学的时候觉得太贵了,非常渴望能吃上。”

“记得记得!我也吃不起。记得咖喱饭才一百七十日元,是全场最便宜的了。”

“是啊,那个没有肉的咖喱饭!”

小夜子和葵互相看向对方,笑了很久。她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聊起学生时期的事,仿佛并不是第一次见面,而是曾经一起结伴去食堂吃饭的老友,一边吃,一边抱怨着学校食堂的价格太贵,食物里面肉太少。

“那你跟我回一趟事务所,怎么样?给你介绍一下公司的同事。”葵拿着账单站起来,小夜子也赶紧起身。

“有田村你的加入,实在是太好啦!”

葵站在狭窄的楼梯边,转头跟小夜子说道。

“谢谢啊……”

被夸奖的小夜子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小夜子从荻洼站上了公交车,路上堵车,到达位于井荻的婆婆家时,已经过了三点半。

“怎么回事啊?你这是去逛百货商场了吗?还能保持这样年轻的心态,真好呢。”在客厅看电视的婆婆不紧不慢地说。

“明里刚才还醒着呢,因为你之前说别让她睡,所以我努力让她清醒着。但左等右等,你都不回来,明里闹脾气了,我可顶不住,不得已就让她睡了。”

丈夫说自己的妈妈平时说话就是这个语气,并没有故意嘲讽和挖苦的意思。虽然小夜子也是这么想的,但每次小夜子都没办法跟没事人一样一笑置之。

“真的对不起,路上堵车了,公交车开得很慢。”

“我说啊,小夜子,修二的工资不够你花吗?需要你出去打工?”

“也不是这样啦。”小夜子一边含糊其词地笑着回答道,一边走上二楼的日式房间。小明里躺在给客人用的被褥中,睡成一个“大”字。小夜子先把女儿抱起来,挪到旁边的榻榻米上,睡着的孩子像是一卷湿透的布,挪动起来特别沉。小夜子将被褥叠好,放入收纳柜里,抱着明里走下楼梯,看见婆婆正在厨房里忙活着什么。

“那么,婆婆,不好意思,我就先回去了。今天太感谢了,下次再来打扰。”小夜子在走廊里喊道。婆婆听到她的招呼,从厨房里提着一纸袋东西走了出来。

“你把这个带回去吧。这是别人送的绿色蔬菜和小田原产的干货,我分你一些。”

看上去就很重的东西让小夜子感到厌烦,但又不能拒绝婆婆的好意。

“一直以来承蒙您关照,那我就不客气了,今天先告辞啦。”小夜子不住地低头致谢,好不容易离开了婆婆家。她一只手抱着睡得很沉的明里,一只手提着沉甸甸的纸袋往车站走去。夕阳西下,给街道染上了微微的橘色。

“哎呀,不要啦。”耳边传来明里的梦呓。

“首先,要把附近的保育园全部参观考察一遍,然后再写入园申请……”小夜子在公交车上昏昏沉沉地想着。她实实在在地意识到,自己从明天开始,不,现在已经开始步入新的生活了。过去那个会因为一觉醒来后看见窗外在下雨,因不用去公园而暗自庆幸,却又在下一秒被罪恶感折磨的自己,仿佛随车窗外飞快消逝的风景一同远去了。

注释

[1]咪噜咪噜(ミルミル):一种乳酸菌饮料。日本养乐多品牌旗下产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