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嶲、昆明、叶榆夷及其文化
《史记·西南夷列传》记载,在滇之北是邛都夷,邛都之外“西自同师以东,北至叶榆,名为嶲、昆明”[43]。这一地域,相当于西至澜沧江,东至洱海,北达金沙江中游地区。简单地说,这就是洱海区域。洱海区域青铜时代的考古学文化,呈现出多样性特征,即以定居的农耕文化为主体,同时存在半农半牧的游牧文化,但《史记·西南夷列传》关于此区域族群的记载,却只有被描述成“随畜迁徙”的嶲、昆明族群,以至于学术界对于此地考古发现与族群关系的各种解释,歧见迭出,莫衷一是。
考古发现表明,战国至秦汉时期,洱海区域存在两种青铜文化:一支是分布在河谷地带,具有半农半牧性质的石棺葬文化,它属于金沙江流域石棺葬文化的延伸,并与滇北横断山区、川西高原石棺葬文化具有高度相似性,同属一个文化系统。汪宁生认为,石棺葬文化并非当地的主流文化,它深受当地青铜农耕文化的影响,并最终融入到农耕文化体系之中[44]。另一支是分布在湖滨地带的青铜农耕文化,它起源于当地新石器时代的农耕文化,同时是整个云贵高原青铜文明的主要来源[45]。综合文献记载与考古发现,我们认为此两种考古学文化,前者与《史记》所载的“嶲、昆明”族群相关,后者是《史记》、两《汉书》所载“叶榆夷”创造的农耕文化遗产。
一、嶲、昆明族群及其文化
按照《史记·西南夷列传》记载,嶲、昆明族群的分布空间“地方可数千里”只是个概数,甚至“西自同师以东,北至叶榆”中“同师”之地望,也存有不同看法。《史记·大宛列传》记载说:
天子欣然,以骞言为然,乃令骞因蜀犍为发间使,四道并出:出駹,出冉,出徙,出邛、僰,皆各行一二千里。其北方闭氐、筰,南方闭嶲、昆明。昆明之属无君长,善寇盗,辄杀略汉使,终莫得通。然闻其西可千余里有乘象国,名曰滇越,而蜀贾奸出物者或至焉,于是汉以求大夏道始通滇国。[46]
此条记载给我们指明,嶲、昆明在氐、筰之南方,而“其西可千里有乘象国(滇越)”。滇越即后来的腾越,今之腾冲。因此,嶲、昆明活动地域,大致为洱海区域及其相邻地区[47]。
洱海区域是嶲、昆明主要活动区域的证据,见于《史记》《汉书》有关昆明池的记载。《史记·平准书》“(元狩三年)故吏皆适令伐棘上林,作昆明池”,“索隐”引《黄图》云:“昆明池周四十里,以习水战。”又引荀悦语说:“昆明子居滇河中,故习水战以伐之也。”[48]《汉书·武帝纪》元狩三年(前120)“发谪吏穿昆明池”,臣瓒曰:“汉使求身毒国,而为昆明所闭。今欲伐之,故作昆明池象之,以习水战,在长安西南,周回四十里。”[49]史家明确指出,此处的“昆明池”指的是洱海而非滇池[50]。
《史记·大宛列传》又说:
是时汉既灭越,而蜀、西南夷皆震,请吏入朝。于是置益州、越嶲、牂柯、沈犂、汶山郡,欲地接以前通大夏。乃遣使柏始昌、吕越人等岁十余辈,出此初郡抵大夏,皆复闭昆明,为所杀,夺币财,终莫能通至大夏焉。于是汉发三辅罪人,因巴蜀士数万人,遣两将军郭昌、卫广等往击昆明之遮汉使者,斩首虏数万人而去。其后遣使,昆明复为寇,竟莫能得通。[51]
“集解”引徐广曰,“郭昌、卫广等往击昆明遮汉使者,斩首虏数万人而去”发生在元封二年(前109)。是年设置益州郡。
“嶲”与“昆明”是两个地域相邻、文化接近的族群,《史记·西南夷列传》“索隐”引崔浩之言称“嶲、昆明为二国名”,说明史家早就注意到这一事实。与此相关联,《史记》“集解”引徐广曰“永昌有嶲唐县”[52]。方国瑜认为:“嶲即嶲唐,可能是哀牢人的一个部族。”[53]
《后汉书·西南夷列传》说:“后数年,复并昆明地,皆以属之此郡。”[54]即以昆明族群之地,设置益州郡西部属国都尉。《续汉书·郡国志》益州郡西部都尉所领六县是:不韦、嶲唐、比苏、叶榆、邪龙、云南。《续汉书·郡国志》刘昭注引《古今注》说:“益州西部都尉治嶲唐,镇尉哀牢人、叶榆蛮夷。”[55]由此可见,嶲唐在西,主要分布在澜沧江流域;昆明在东,主要分布在洱海区域至金沙江中游一带。
澜沧江流域的青铜文化,与嶲唐族群有关[56]。洱海区域及其周边的石棺葬文化,则与昆明族群的分布地域,特别是文化特征相契合。此种石棺葬文化,最早发源于金沙江中游地区,主要分布在云南祥云、弥渡、大姚、姚安、永胜、丽江、宁蒗,以及四川理县等地。年代上早于岷江上游的同类文化遗存,文化上起源于当地商周时期的新石器时代文化,并深受战国秦汉时期洱海地区青铜文化的影响。族群关系上,与筰、徙、冉駹、白马更为接近[57]。
二、“叶榆夷”与洱海青铜农耕文化
研究表明,剑川海门口遗址是云贵高原青铜文明的主要发源地,此种青铜文化显然不是“嶲、昆明”所代表的文化类型,而是自新石器时代以来当地定居族群所创造的农耕文明[58]。马曜、林超民两位先生均认为,此种农耕文化是“洱滨人”创造的,“洱滨人”是后来“河蛮”的先民[59]。但“洱滨人”之称未见于文献记载。
随着1957年剑川海门口遗址的发现,考古学家先后发掘、清理了包括剑川海门口、鳌凤山、祥云大波那、弥渡合家山、楚雄万家坝、祥云红土坡等一大批重要的青铜时代的遗址与墓葬[60]。与此同时,一批重要的古代铜鼓在洱海周边的大理弥渡、南涧、洱源等县市及楚雄、丽江、保山等地区被发现[61]。
研究者注意到,剑川海门口遗址不仅是洱海区域年代最早的青铜时代遗址,同时也是云贵高原青铜文化的源头之一[62]。大约在公元前6至前4世纪的战国中期,洱海区域的青铜文化已进入繁荣时期,祥云大波那是其主要代表。洱海青铜农耕文化器物种类以兵器、农具、纺织工具、乐器为主,铜器包括剑、矛、斧、锄、家畜与家禽俑、镯,还有铜鼓、编钟、房屋模型、葫芦笙,以及大型铜棺(图1—3)等[63]。
洱海区域青铜时代农耕文化,发源于当地新石器文化,是一种定居的农耕文化,创造此文化的族群,属于“耕田,有邑聚”的定居农耕民族[64]。那么它应该是哪个族群呢?
从地理空间来看,汉武帝设置的益州郡,所辖二十四县有“叶榆”,《汉书·地理志》“益州郡”条说:“叶榆,叶榆泽在东,贪水首受青蛉,南至邪龙入仆,行五百里。”[65]《史记·西南夷列传》“正义”云:“楪泽在靡北百余里,汉楪榆县在泽西益都。靡非,本叶榆王属国也。”并说“靡非在姚州北……即靡莫之夷”[66]。此处称“泽西益都”为汉叶榆县治,文中还提到“叶榆王属国”,说明当时的叶榆族群有朝廷承认的夷王,且有属国,势力不小。《后汉书·西南夷列传》说:“建武十八年,夷渠帅栋蚕与姑复、楪榆、梇栋、连然、滇池、建伶、昆明诸种反叛,杀长吏。”[67]说明两汉时期,叶榆是较大的族群,它与昆明同处于洱海区域。
图1—3 祥云大波那战国铜棺
任乃强说,古汉语“榆”为民族地域之义。“叶榆”为民族部落之称。故徙之国曰“斯榆”,今羌藏语之“察榆”“狢榆”“杂榆”同此义[68]。由此可论,《史记》《汉书》《后汉书》所记载的“北至叶榆”之叶榆、“叶泽在东”的叶榆泽,还有叶榆王、叶榆蛮之“叶榆”,意指“叶榆夷”,而“叶榆县”是因叶榆夷而设置的西汉益州郡属县。
方国瑜先生考证,西汉叶榆县的范围,基本涵盖洱海区域及其邻近地区[69],与战国到西汉时期洱海青铜农耕文化的分布空间大致相当。“叶榆夷”与叶榆文化表现出来的与滇文化相类似,而年代更为久远的特征,说明云贵高原西南夷族群青铜文化,起源于洱海区域,然后不断地向东发展[70]。
进一步说,滇池区域的滇国青铜文化,与洱海区域叶榆族群的青铜农耕文化,在考古学文化面貌上是非常接近的。二者均盛行土坑墓,以棺椁为主要葬具,随葬品以青铜器为主,也有玉石器、金银器与陶器,晚期还出现了铁器。青铜器中武器的数量和种类很多,还有不少生产工具,甚至原应以其他质料制成的器物亦以青铜器制成,反映青铜冶铸业的高度发展。有一些器物为他处少见,此处却大量存在,经常共出,譬如各式青铜锄、青铜粗茎剑与空首钺、铜鼓、铜房屋模型、铜扣饰、海贝,而贮贝器基本出土于滇池周边[71]。考古发现与研究结果,支持《史记·西南夷列传》所说的滇与靡非、靡莫、叶榆等族群在文化上较为接近的记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