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帝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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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慧极必伤,情深不寿

楔子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古有四海,亘有八荒。火神祝融兴于白水西岸,经其子孙后代不断开疆拓土,作为祝融八姓之首的芈氏终结了已经分崩离析数百年的姬姓天下,将天下九州重新归于一统,随后芈氏称帝,以族名“楚”为国号。

直至宣和五年,羯族大军攻破楚国都城,虏获怀帝,纵兵烧掠,大批楚国王公贵族因此次战祸而东渡白水,从此偏安一隅,史称“宣和之乱,衣冠东渡”。

而白水西岸的中土则被来自蛮荒之域的数个胡族占领,至此中土陷入近百年的分裂混战,后世称为“五胡乱楚”。

如今距宣和之乱已近三百年,天下大致三分。西为夏,与西海沿岸的匈奴人毗邻而居;中为昱,占据中土腹地且实力最强;东越与中昱隔白水相望,东面东海。

*

中昱,永熙七年八月二十,今年乡试在这一日的酉时结束。即便是中昱最偏远的州府睢阳也不例外。这是当今圣人李稷亲政以来的首次科举,规章流程皆循往年常例,只除一样,今年的科举允许女子参加。

所以众人对乡试考场内走出几名女子未感到诧异,但是其中一位却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

“秋水为神玉为骨,芙蓉如面柳如眉,雪脂冰肌梅做魂,花容月貌倾城色。”即便美人未施粉黛又身着男装,也有人看痴了去。

同时还有人却扼腕叹息道:“如此绝色竟守了寡,可惜可惜啊。”

另一人凑过来道:“休要胡言,人家尚未婚配呢。”

前头那人奇道:“如此佳人岂会嫁不出去?她何故要来参加科举啊?”

“这位郎君若是知道她是何人,就不会如此问了。”

“敢问兄台,这位小娘子是何许人也呐?”

那人道:“咱们睢阳第一名人,你可知道?”

“这还有人不知道嘛。自然就是天下第一草书的张旭了。”既然说到草圣张旭,作为睢阳当地人士,自然就能猜到那位小娘子是何许人也。“原来她就是那位拒婚无数的苌娘子啊。”

“对,就是她。”

“也罢,睢阳这些所谓的高门自是入不了苌氏女儿的眼。”

“苌氏门第再高,还不是同靖东王府一样灰飞烟灭了。如今她不过是个寄人篱下的孤女,竟还这般目中无人。”说话之人很是不屑。

“谁让人家姓苌呢,且又是从靖东王府出来的。不过她也清高不起几日了,翻过年她就到会婚年纪了,那时嫁不嫁可就由不得她了。”此言颇有幸灾乐祸之意。

依昱朝律,男满二十,女满十八还尚无婚配者,官府会安排婚嫁之事,这便是二人所说的会婚。

那人又道:“我劝你还是不要痴心妄想,万一人家高中进士,那就真是美人如花隔云端了。”

“这位兄台未免太高看苌娘子了,且不说进士,先看她能否通过乡试吧。”说话之人的不屑比之方才有过之而无不及。

二人这话是有所指的,因为女子参加科举除了满足男子参加科举的要求以外,另有三条限制。其一,不但要无夫家牵绊,还要母家同意;其二,所有考中进士的女子不受会婚限制,三年内不得成婚,否则以欺君罪论处。其三,所有女子只准参加一次,若是不中,不得再考。

年初时,此事一经公布,朝野内外就物议如沸,至今仍是谈资。只要对朝局稍有了解之人都知道事涉朝中党争,这不是可以在大庭广众之下议论的事情,所以二人又闲聊几句后便散了。

旁人对自己的议论,苌离从来都充耳不闻,径直朝牵着两匹马,冲她挥手的阿渃走去。

看着苌离越过人群向自己走来,阿渃立刻上前,递上幂蓠。“阿姐,快戴上吧,有人的眼睛都看直了。”说着很是不满地将周围各色人等狠狠扫视一遍。

幂蓠是一种高顶宽檐的笠帽,四周垂下皂纱可将笠帽下的整个人笼罩在一层黑纱之下,时下民风开放,女子出行可不必遮挡面容,但有些骑马出行的女子还需此物来遮挡风沙。

所以苌离戴上这种如今不常见的东西翻身上马,并未引起过多关注。

这几日苌离都在考试,阿渃未曾与她好好说过话,故而打马回去的路上,阿渃便叽叽喳喳地说起了生活琐事。“阿姐,我今早钓到一尾赤鲟公,回去我们吃炙鱼如何?”

苌离道:“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事情,你就不要在街上说了吧。”

中昱国姓为李,“鲤为李也”,故而中昱禁食鲤鱼,为避讳又将鲤鱼唤为“赤鲟公”。

阿渃吐了吐舌头道:“阿姐,人家不是想着你这几日辛苦,让你吃些好的嘛。”

“还是吃鱼脍吧,好久没吃了。”

阿渃撇了撇嘴道:“阿姐,你有寒症,鱼脍这等生冷的东西还是不吃为好。而且有蓉娘在,全府上下谁敢给你吃鱼脍。”

“你有胆子吃鲤鱼,没胆子给我吃鱼脍。”苌离笑道:“我问你,前几日让你看的账本可看完了?”

阿渃顿觉一个头两个大,账本这等东西,她看了就头疼,无奈只得支支吾吾道:“还……还没看完呢。”

苌离语气淡淡道:“再过几月你就及笄了,以后嫁了人,何人能替你掌家理事?妾室倒是不用,难不成你是想做妾室?”

阿渃抗议道:“阿姐,我是要一直陪着你的,才不嫁人呢!”

苌离的声音冷了下来。“你还能陪我几年,咱们心里都有数。何况还有朝廷会婚,你要是能考中进士,我便由了你。”

听到阿姐生了气,阿渃立时红了眼圈。“阿姐……”

终是不忍同阿渃动气,叹息过后,苌离柔声道:“阿渃,你与我不同。即便你不嫁人,咱们府上没有主母,如今一切有蓉娘打理,可她年岁渐长,以后府中一切也要指望你的。”

阿姐的话,阿渃从来不敢忤逆,更何况这番说辞她也没有反驳的理由。“我知道了,阿姐。明日起我就好好学掌家理事。”

二人回府时天色已暗,因为张旭昨日就前往城外道观打礁,所以府中只有苌离与阿渃吃了那炙鱼。

梳洗沐浴过后,苌离独自在灯下低眉捻线,看她神情温婉犹如花照水,可眉目间却含着说不尽道不明的哀伤,无言胜过千万语,一针一线皆在倾诉着无尽哀伤。突然,面前灯盏熄灭,方才娴静美好的一幕旋即消失,伴随而来的是一颗石子落地之声。

苌离未有丝毫慌乱,迅速放下绣了一半的手帕,束起头发,又起身去披了件外裳。

当她再次点亮灯盏时,房内出现一名身形韧健的男子,明明是三十上下的年纪,浑身却透着远超其年纪的孤傲,但即便如此也难掩他的舒朗气质。有些江湖阅历的人都认得此人,他就是因着不遵家训一心研制毒药,而被叶家放逐在外的叶家六郎。

看清来人后,苌离立即躬身一礼。“儿见过师父。”

“乡试一连几日,你也不早些休息。”叶秀扫了一眼桌上那刚有雏形的春日桃花。“我记得你前年绣的是合欢花。”

“没想到师父对这种事情也如此上心。”

“阿离应该每年绣一样的,如此一来,这针脚兴许会细些。”

苌离神色淡淡地道:“每年就绣这一回,儿这绣工是不会有长进的,但愿嫂嫂看了不会生气。”

“你自幼就不爱这些女儿家的东西,当初你嫂嫂抓着你学女工,不过是想你能静静心,也不求你的绣工有多大进益。如今你的性子很是沉稳,这手帕是你的心意,她泉下有知不会计较你绣工如何的。”

“多谢师父宽慰。”在叶秀目光的示意下,苌离伸出手臂置于案上。

叶秀拿过旁边一方丝帕,盖住她的手腕后,才抬手搭脉。许久之后,方道:“多思伤神,我已同你说过许多次了。”

苌离嗤笑道:“师父,您还是直接说,儿还有多久吧。”

叶秀收回搭脉的手,沉声道:“至多五年。”

苌离平静看着叶秀,那语气仿佛说的是旁人的生死。“所以,儿左不过就是二十二年的阳寿了?”

“若是你现在停药,兴许还能活到二十八九。”

“儿只要在这世上活一日,那药就必须一直喝下去。若是让儿当个瞎子,您还是直接给儿一个痛快吧。”苌离的语气依旧淡然。

“我知,所以我也从未劝你停药。遥不可及的事情,多思无益,你该明白的。”叶秀语气柔和。

“师父,您这就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了。您为何创立长生门,您瞒得过旁人,可瞒不过您自己。”

叶秀很是无奈。“慧极必伤,说得就是你吧?”

“都说情深不寿,慧极必伤,您看咱们果然是师徒。”苌离明显是在玩笑。

叶秀面上顿时失去了血色。而苌离的目光正好看向别处,未曾注意到这一幕。迫使自己平静下来后,叶秀才道:“为师至今孤身一人,何来的情深不寿?”

苌离仍看着远处。“铭者,刻也。情无伤,则无铭。师父,您以无铭的身份创立长生门,这可是昭然若揭啊。”

叶秀的语气愈发无奈。“你有这等闲心,那给自己物色个如意郎君可好?”

这回换做苌离无奈了。“您知道的,儿眼高于顶,上门求亲之人儿可是一个都看不上。”

“既然如此,那你就少操我的闲心。”叶秀转了话题道:“以你如今的身手,还做不了上长生门的杀手。”

苌离自嘲道:“要入长生门,须在门主您手上走过百招,无人例外。若是师父肯高抬贵手,儿兴许还有机会。”

“此事你想都别想,不过为师可以给你一个锻炼身手的机会。”说话间,叶秀从怀中拿出一张字条,递给苌离。

苌离双手接过,快速看过后,道:“师父,您确定这只是锻炼儿的身手?”

“你要做的事情,没有铁石心肠是做不到的。”叶秀道:“若是觉得自己做不到,我派别人去就是。”

“那倒不必。”苌离将字条在烛火上引燃,顺口说道:“去趟通州也算是儿故地重游了。”

叶秀起身道:“那你早些休息。明日就赶往通州,争取乡试放榜之前回来吧。”话音结束的同时,叶秀的身影已消失不见,就如同他来时那般无声无息。

次日清晨,让阿渃忌惮的蓉娘,趁着苌离服药的功夫,忍不住埋怨道:“乡试才考完,娘子又不消停地到处乱跑,这次您是要去何处啊?”

“通州。”

蓉娘顿时怔住,一时竟不知要如何措辞,半晌后才幽幽道:“快七年了,娘子回去看看也好。若是来得及,娘子也可回邺城去看看。”

正在检查行装的苌离动作一滞。邺城,那是她出生的地方,自己此生最好的时光尽在城中那座靖东王府内了。闭目稳了稳心神后,苌离才能重新开口。“我大约十月初回来,祭礼和阿渃的生辰你都要操办好。尤其是阿渃的生辰,十五及笄是大事,你好好操办。”

“娘子放心,奴婢定会安排妥当,包娘子满意。”蓉娘心中一痛,如今娘子还在意的事情也不过那么几件而已。

这时,一位二十出头,十分秀丽文雅,作侍婢打扮的女子敲门入内,向苌离递上一只小巧的瓷瓶。“娘子,您的药。阿渃已经收拾好在外等您了。”

“知道了。”苌离接过瓷瓶,小心装好,拿过手边的长剑,带上幂蓠,起身离去。

看着已经远去的背影,蓉娘道:“娘子若能闭门不出,她也不必按时喝那药了。桑梓,你该好好劝劝娘子的。”

方才进来的那名侍婢道:“蓉娘,您跟着娘子的时间比我久,她若决定的事情,谁劝得住?郭先生都劝不住,何况咱们?”

蓉娘颓然道:“当初郭先生教娘子读书,不过是为了让她打发时间。谁能想到,中昱朝廷居然会允许女子参加科举,别说是三年内不得成婚,就算是终身不嫁娘子也会去的。”

桑梓劝慰道:“于娘子来说,嫁人未必是好事,毕竟她那双眼睛……”

“可即便没有那双眼睛,以娘子的姿容,无论科举结果如何,这般抛头露面都会引来祸患。”

“可是蓉娘,就算娘子不说,你我也都清楚,娘子回回出去做的都不是什么好事。如此这般就一定比参加科举来得好吗?”

蓉娘终是认命般地道:“你说得也是,娘子总要找些事情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