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绛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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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南来北往,一双童眼看世间

降生

1911年7月17日(阴历辛亥年六月二十二日),在北京一家医院,随着一声清脆的啼哭,一个柔小的女婴儿来到这个世界。

这个女婴儿,就是杨绛先生。只是,此时的她还不叫杨绛。

父亲杨荫杭把她抱回租赁的四合院里后,为她起名杨季康,乳名阿季。她上面有三个姐姐,分别是寿康、同康、闰康。她是家里的第四个女孩儿,却并不曾因此而受薄待,人人见她都欢喜无限,尤其是去年刚从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法学院回国的父亲。他将先生视若珍宝,极其宠爱。而她这个新生儿,恍如知道窗外是个风雨飘摇的乱世,想要以天使的目光来化掉父亲眼中的焦灼。

而父亲眼中的焦灼,正是那场伟大变革的革命运动——辛亥革命的爆发。这场革命运动,一直贯穿于她出生前后的整个夏天。

1912年2月12日,清朝最后一位皇帝颁布退位诏书,宣告了在中国两千多年的帝制历史彻底结束。

留洋归来的杨荫杭,才华横溢,秉性正直,洁身自好,是当时政法学校的教师,也是知名的律师。先生曾回忆说,其家世算是“寒素人家”,世居于江苏无锡,祖祖辈辈无外乎书生、穷官,从不曾有达官显贵,抵朝堂丹墀,也不曾有千古诗书,钟鸣鼎食。但家人皆是秉性耿直的知识分子,所以不愧于书香世家之称。

杨荫杭曾于1895年考入北洋大学堂,也就是当年的天津中西学堂,即北洋大学、天津大学的前身,却因一场风潮未能毕业,还被学校除了名。说起来,闹风潮不过是为了伙食。傲慢无礼的洋人跑出来镇压,开除了一个带头的广东学生,杀鸡儆猴。在场的一伙人被吓住了,不敢吱声。杨荫杭并没有参与那场学闹,不过是看着面前人缩头缩脑的样儿,火从心起,打抱不平,厉声道:“还有我!”就这样,他和那个带头闹事的学生一起被开除了。

1897年,杨荫杭转入上海南洋公学。这所公费学校是由著名的政治家、企业家和慈善家盛宣怀创办的。两年之后,南洋公学要挑出六名学生赴日留学,本就努力的他成为其中的幸运者。

到日本后,他先在日本文部省特设的日华学校补习语言,不久就考入早稻田大学。1900年春,他和留日学生组建了励志会。同年秋初,他与杨廷栋、雷奋等人一起创办了《译书汇编》杂志。这是当时留日学生自办的第一份杂志,刊登欧美政法领域的译著,在当时的青年中间产生了非凡影响。

1901年夏天,杨荫杭趁暑假回国探亲期间,在无锡老家创建了励志学会。

1902年,杨荫杭从日本早稻田大学毕业。回国后,他先在北京译书馆从事编译工作,后译书馆因经费短缺而停办,他不得已回到家乡无锡。

彼时,他是忧国忧民的热血男儿,内心涌动着革命的梦想,他与留日学生蔡文森、顾树屏组织了“理化研究会”,并聘请一位日本教师讲授自然科学,不断追求新的思想和进步,探索振兴发展之路。除此之外,他还兼职做《时事新报》《苏报》的编辑和撰稿人,并且在中国公学、澄衷学堂、务本女校等学校授课。他本希望施展自己的抱负,但最终招致保守派的通缉和追捕,被迫流亡国外。

他先在日本早稻田大学获得法学学士学位,随后去了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就读。游学四年,不仅让他才学博长,也渐渐地让他冷静下来。即使仍然为美好理想而求索不止,却有了不同的见解和思想,再不似当日的热切激烈,变得理智而沉稳起来。

杨荫杭回国后,受状元实业家张謇推荐,携孕中妻子来到北京,在北京一所政法学校教课,致力于西方民主法治的研究和传授,后被肃亲王善耆请到府中讲律法。

杨荫杭在北京待了段时间,就辞职携妻女迁居上海宝昌路,重操律师旧业,并就职于上海的《申报》报社,后经张謇推举,出任了江苏省高等审判厅厅长。不久,因本省人士须回避本省的官职,遂被调任浙江省高等审判厅厅长。

就这样,出生后不久的杨绛先生,便被父母携着回无锡、到上海、抵杭州,把沿途的风景一一摄入那双澄澈的眼睛里,对这个世界充满了好奇和憧憬。

双亲

杨绛先生曾在《回忆我的父亲》一文中,详述过父母之间的恩爱融洽。

她写道:“我父母好像老朋友,我们子女从小到大,没听到他们吵过一次架。旧式夫妇不吵架的也常有,不过女方会有委屈闷在心里,夫妇间的共同语言也不多。我父母却无话不谈。他们俩同年,1898年结婚。当时我父亲还是学生。从他们的谈话里可以听到父亲学生时代的旧事。他们往往不提名道姓而用诨名,还经常引用典故——大多是当时的趣事。不过我们孩子听了不准发问。‘大人说话呢,老小(无锡土话,指小孩子)别插嘴。’他们谈的话真多:过去的,当前的,有关自己的,有关亲戚朋友的,可笑的,可恨的,可气的……他们有时嘲笑,有时感慨,有时自我检讨,有时总结经验。两人一生中长河一般的对话,听起来好像阅读拉布吕耶尔的《人性与世态》。他们的话时断时续,我当时听了也不甚经心。我的领会,是由多年不经心的一知半解积累而得。我父亲辞官后做了律师。他把每一件受理的案子都详细向我母亲叙述:为什么事,牵涉什么人等。他们俩一起分析,一起议论。那些案件,都可补充《人性与世态》作为生动的例证。”

由此可见,杨绛先生的父亲和母亲,感情和睦,有共同话题。这于世间的夫妇来说,有多珍贵。

杨荫杭是名扬天下的律师,满腹才华,性情中人,能够和他对话的女子,自然也卓尔不凡,心似春风明月。

的确,杨绛的母亲唐须嫈是一位相貌美、性情美,举止娴静的知识女性。她于1878年生于江苏无锡,少时曾就读于上海著名的中学务本女中,和杨绛先生的三姑母杨荫榆、章太炎的夫人汤国梨是同学。

但她不同于杨荫榆,不同于汤国梨。

杨荫榆活跃在文坛和政界,是中国近代史上首位女性大学校长。

汤国梨是获得“旷代清才,直与贺、柳并辔”之美誉的国学大师、书法家。

而她祥和温婉,淡泊名利,早早地嫁人、相夫教子,却又非一般的家庭主妇。

先生曾如此回忆母亲:“妈妈缝纫之余,常爱看看小说,旧小说如《缀白裘》,她看得痴痴地笑。看新小说也能领会各作家的风格,例如看了苏梅的《棘心》,又读她的《绿天》,就对我说:‘她怎么学着苏雪林的《绿天》的调儿呀?’我说:‘苏梅就是苏雪林啊!’她看了冰心的作品后说,她是名牌女作家,但不如×××。

“母亲和父亲十二岁订婚,二十岁结婚。之后,母亲生儿育女、服侍老人、体贴丈夫、教养孩子、照顾小姑、关怀下人、主持家事,把一辈子的光阴,都给了柴米油盐酱醋茶,给了所爱之人。母亲护航了孩子们的成长,成就了丈夫的事业,也成全了家庭的幸福。”

重返北京

时间一晃,四年过去了。犹记得,她是襁褓中的婴儿,被母亲抱在怀里,一路南下。

如今,母亲怀里抱着襁褓中的弟弟(她已有了两个弟弟)。她已长成粉妆玉琢的小女孩儿,迈着碎碎的小步,轻柔地踏进这座古城。父亲笑眯眯地低头对她讲:“你就出生在这座都城。”

重返北京起因于一起恶霸杀人案,先生曾回忆说,那个恶霸有省长和督军的关系,事发后意欲贿赂,父亲不允,坚持判处恶霸死刑,因此得罪了当时的督军和省长屈映光。虽然他们不能干预司法,但屈映光在袁世凯面前参奏父亲“此人顽固不灵,难与共事”。幸好袁世凯的机要秘书张一麟是父亲在北洋公学时的同窗好友,赶忙为父亲澄清,才使袁世凯落笔批了“此是好人”。经此一劫,父亲被调到北京来,在北京历任京师高等审判厅厅长、京师高等检察长、司法部参事等职。

这一次重回北京,杨绛告别了懵懂无知的幼年,步入了童年。在北京东城的一个院子里,她记得房东是个踩高底鞋的满族女子,走起路来摇曳生姿。她被吸引了,呆呆地看着。当时父亲瞅她可爱的模样儿,便逗她:“长大了要不要穿这种高底鞋呀?”她颇认真地想了下,肯定地回答:“要!”

不久,全家搬去了西城东斜街。之后她被送入第一蒙养院上学前班。

次年,杨绛便去了三姑母杨荫榆所在的北京女高师的附小上小学。那时的三姑母,在杨绛的眼里,冷静克制,不是那个荣光无限、纵横捭阖的大学校长,也不是偏激怪异、无畏对抗日本人的杨荫榆,只是姑母。

她还是三姑母喜欢的一个孩子。多年后她回忆道:“我现在回想,演戏借我做‘花神’,运动会叫我和大学生一同表演,等等,准是看三姑母的面子。那时候她在校内有威信,学生也喜欢她。我决不信小学生里只我一个配做‘花神’,只我一个灵活,会钻在大学生身边围绕着她跳绳。”

父亲疼惜孩子们,不想她们受累,并不要她们多学。在家里,杨绛与年岁相近的三姐,也是昼夜游戏着、欢愉着,并不曾在学习上多用功。她和其他孩子一样爱玩、爱闹、爱嬉戏、调皮好笑。

祸不单行

突然有一日,杨绛清晨醒来后,发现父亲竟然在家里。往常里,父亲极其繁忙,很少在家里闲坐。

父亲竟然可以不去上班。

杨绛乐呵呵地望着父亲,并不懂这意味着什么。对她来说,她巴不得父亲天天在家里。哪怕卖掉父亲上班乘坐的马车,她都高兴。马车卖了,马和马夫也不需要了,不用去喂养那两匹马了,母亲也不用给两个马夫做饭了。她不明白,向来遇事不慌的母亲为何眉梢间显露出忧郁的神色。她不知,那是因为母亲心疼父亲,忧患家里的入不敷出。

她只记得,父亲倒是闲适得很,约了同学黄子年,一起去百花山采集植物标本,走了六七日才回,回来时晒得黝黑。

没多久,5月25日和26日的《申报》要闻上,就刊登了父亲杨荫杭与司法部长的两篇对簿之文,引起轩然大波。起因于扣押交通部总长许世英。原来,5月4日,杨荫杭竟然传讯了在职的交通部总长许世英,并拘捕了他,不准保释。岂料,第二天,国务会议认定许世英没有犯罪证据,直接释放。后来,许世英辞职。之后,司法部长以司法部的名义写了篇文章请示袁世凯,要求追究杨荫杭的责任,杨荫杭据理力争,写了《杨荫杭申辩书》作为回应,列“十二条”,逐一纠正司法部长对司法程序的错误认知,哪怕已被停职停薪。

然而,祸不单行,先生二姐在学校感染风寒,住进了医院。

那时,时局动荡,大姐和二姐并没有随父母回北京,而是留在上海启明女校,寄宿读书。

二姐得病的消息令母亲心急如焚。母亲怀抱着七妹杨桼,急忙奔往上海。然而,途中赶上了天津发大水,冲断铁轨,中断火车。母亲欲哭无泪,不得已转渡轮船。当母亲抵达上海广慈医院时,二姐已病入膏肓,看不清母亲的样子了,模糊中听到母亲的声声凄呼,二姐才使劲地伸手,拉着母亲的手,止不住地哭。哭得母亲肝肠寸断,哀求着医生救救二姐,却已是无力回天。

1917年10月17日,还不到十五岁、花骨朵般的二姐病逝了。

在《忆孩时(五则)》中,先生曾写道:“三姐一天告诉我:‘有一桩可怕极了,可怕极了的事,你知道吗?’她接着说,每一个人都得死;死,你知道吗?我当然不知道,听了很害怕。三姐安慰我说,一个人要老了才死呢!”

却不曾想到,没多久,二姐病逝,让不谙世事的她很快便知道了死。

二姐的死,是父母心中永远无法治愈的痛。

哪怕停职不久之后的父亲又恢复了公职,但是二姐的死,对父亲的打击实在是太大了,让原本对北洋政府心灰意冷的父亲,再无心工作,决心要辞职。父亲正直不阿、生性耿介,并不适合在民国黑暗的官场做官。也是这一段为官时频繁遭遇挫折的经历,令父亲日后一再教导先生,做什么也别做官。

离京

1919年秋,去意已决的杨荫杭再也等不及了,主动提出辞职,未及允准,便转身回来收拾行李,告诉在院子里玩耍的孩子们马上回老家。

跑进门来的先生愣了愣,还没反应过来,手忙脚乱的母亲已喊她们:“快,快过来帮忙啊!”三姐赶紧跑到父亲身边,打开行李包,往包里装东西。

一时间,仓促极了,先生那双澄净的童眸里有了不安和慌乱。她不知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要回老家,哪怕是张勋复辟时,她们都不曾离开,只是在别人家里躲避了几天。可是,她来不及多想,就已移动了脚步,跑过去帮忙,先把摔倒的七妹抱起来,再转头来帮母亲整理东西。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母亲已经买了很多北京特产,只是她平日里不曾留意而已。以她的稚龄,还体会不了官场失意,以及二姐的死,带给父母永远无法疗愈的伤痛。

如此,父亲干脆利落地携着她们,说走就走。她来不及回学校去和昔日相处的初小三年级同学告别,便跟着父母一家人一起离开了。这让她的心里很不是滋味,怅然若失。尤其是在去车站的路上猛然看到了一个同学,即使那个同学和她并不怎么熟络,她的心里还是惊动着:要不要和那个同学说声“再见”,托她和同学们说句告别的话?

可到底是个孩童,涌动着的情绪无以言说,她初次品尝了离别的无奈和伤情。

到火车站后,月台上人头攒动,给杨绛父亲送行的人很多。他们一一和父亲握手告别,不舍得父亲离去。而且听他们的话语,她方才晓得,父亲是位清廉的好官,这让她感到欣慰和自豪。在过去了六十多年之后,很多往事如烟消云散,湮没于岁月深处,她却还清晰地记得这一切,在《回忆我的父亲》中说:“火车站上为我父亲送行的有一大堆人——不是一堆,是一大片人,谁也没有那么多人送行,我觉得自己的父亲与众不同,很有自豪感。”

她看着那一张张亲切的笑脸,听着一声声一路平安的祝愿,也不禁温柔地笑着,和父母一起向来为父亲送行的人们频频挥手告别,挥了又挥,内心无比满意而欣慰。

直到一声刺耳的鸣笛声后,火车启动了,载着她们一家老小,开始了南下的旅程。

一路上,她以一双童眸看着这世间的人情风物。母亲晕车呕吐,有气无力地反复叮嘱孩子们听父亲的话。父亲怀里抱着最小的女儿,和他们一起望着海上的日出、海面的飞鸟,那翩然的身影在遥远的浪花中千姿百态,浮光掠影,看得大家心动不已,忘却纷扰。

父亲大病

终于,父母亲带着他们的六个孩子——大姐、三姐、先生、两个弟弟和七妹,共一家八口,回到了无锡老家。

然而,年代久远的老屋子已不太适合一家八口居住。望着眼前风尘满面的妻儿,父亲决定另找处地方,尽快安定下来。

父亲租了沙巷一处宅子——裘氏宅。房子的厨房外面有座木桥,过了桥是自己家的后门。站在院子里,一眼望去就可见船来船往,不招摇,不繁闹,有种安贫乐道、淡然处世的安宁,非常适宜居住,深得先生之心。

谁知安顿下来后不久,父亲就生病了,不是普通的小病小痛,而是性命攸关的大病。

这场大病,是炝虾之祸。父亲很喜欢吃炝虾,常在附近河里打捞些小活虾,回来简单处理下,蘸着酱料吃。大家也跟着父亲吃。

很快,大家就感到不舒服,尤其是父亲。赶紧请了医生,简单治疗后,除了父亲,其他人都慢慢好了起来。

父亲不仅不见好,而且越来越严重,以至于高烧不退。他自己又只信西医,而在当时,无锡只有一个西医,设备又不齐全,抽血后需要拿去上海化验,要一周才能得知结果。

等拿到化验结果,又没确诊出是什么病。家里人都开始担心起父亲的病来。眼看着父亲的身体越来越虚弱,越来越神志不清。尚未走出二姐丧亡的阴影,顷刻间,死亡又盘旋在大家的头顶,令大家惶恐不安。

母亲不顾父亲的反对,请了中医来看,可惜医生看完后都束手无策,无药可开。那些天,家里弥漫着愁云惨雾,亲戚们陆续来看望父亲,长吁短叹,觉得父亲已经无法挽救,觉得家族的不幸将再次出现。据先生回忆,父亲兄妹六人,大姑母出嫁不久患肺病去世;大伯父杨荫溥在武备学校试炮失事殒命;三叔父杨荫樾留美归来也因肺病而亡;至于二姑母和三姑母,出嫁之后,先后与夫家断绝关系。家族里的每个人过得都很酸楚。

守在父亲床边的先生,早已珠泪涟涟。

父亲已经奄奄一息,无力回应孩子们的呼唤。在生命攸关之际,坚韧的母亲费力请来当时有名的中医华实甫先生,恳请他务必开个药方。华先生勉为其难,开了药方。为了让信西医不信中医的丈夫吃掉中药,母亲甚至专门买来有胶囊的西药,倒空胶囊,塞进中药,伪装成西药,哄着他把药吃下去。

吃了华实甫先生开的药,父亲的病竟渐渐轻了,慢慢地好了起来。到年除夕,便能勉强起床,坐饭桌旁陪家人同吃年夜饭。

连医生都惊叹,简直是奇迹。在父亲这场大病里,母亲拼尽了全力,始终相信父亲不会丢下大家,是母亲的爱创造了这场生机造化。即便年幼的先生不通儿女情长,也见识了何为长情挚爱。

父亲病愈后,不愿再在这所房子里居住,在亲友的介绍下,父母带着先生一起去看了处房子,那所房子是留芳声巷朱氏宅的旧屋。那一日,原本是个平常的日子;那个宅子,也是个寻常的宅院。只是在后来,才恍然觉出那隐秘,因为房子里当时住着的不是别人,是后来成为先生丈夫的钱锺书及其家人。多年后他们相遇、相爱、相谈,她说:“我记不起那次看见了什么样的房子或遇见了什么人,只记得门口下车的地方很空旷,有两棵大树,很高的白粉墙,粉墙高处有一个个砌着镂空花的方窗洞。锺书说我记忆不错,还补充说,门前有个大照墙,照墙后有一条河从门前流过。”

也就是说,她第一次走进钱家,是在那一刻。只是时机未到,她未曾遇见他。

大王庙

寓居沙巷期间,先生和两个弟弟都被母亲送进了沙巷口的大王庙小学上学。

大王庙原本是座庙,后被改成了学校。学校里只有一间大教室,双人课桌四五直行排列,全校的四个班级都在这间教室里上课,有八十来个孩子。教师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校长,一个是常年剃着光头的孙老师。

先生写过大王庙的孙老师,说:“老师是孙先生,剃一个光葫芦瓢似的头,学生背后称他‘孙光头’。他拿着一条藤教鞭,动不动就打学生,最爱打脑袋。……我是新学生,不懂规矩,行事往往别扭可笑。”又说:“在大王庙读什么书,我全忘了,只记得国文教科书上有一部是‘子曰,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孙光头’把‘子曰’解作‘儿子说’。”

直到几十年过去了,先生还时常提起:“我在大王庙上学不过半学期,可是留下的印象却分外生动。直到今天,有时候我还会感到自己仿佛在大王庙里。”

因为那段时光好有趣,先生说:“我和女伴玩‘官、打、捉、贼’(北京称为‘官、打、巡、美’),我拈阄拈得‘贼’,拔脚就跑。女伴以为我疯了,拉住我问我干什么。我急得说:‘我是贼呀!’”

那些女伴就对先生说:“嗨,快别响啊!是贼,怎么嚷出来呢!”“是贼,就悄悄坐着,别让人看出来。”

先生又说:“大庙东院是‘女生间’,里面有个马桶。女生在里面踢毽子。可是我只会跳绳、拍皮球,不会踢毽子,也不喜欢闷在又狭又小的‘女生间’里玩。不知谁画了一幅‘孙光头’的像,贴在‘女生间’的墙上,大家都对那幅画像拜拜。我以为是讨好孙先生呢。可是她们说,为的是要‘钝’死他。我不懂什么叫‘钝’。经她们七张八嘴的解释,又打比方,我渐渐明白‘钝’就是叫一个人倒霉,可是不大明白为什么拜他的画像就能叫他倒霉,甚至能‘拜死他’。这都是我闻所未闻的。多年后我读了些古书,才知道‘钝’就是《易经·屯卦》中的‘屯’,遭难当灾的意思。

“女生间朝西。下午,院子里大槐树的影子隔窗映在东墙上,印成活动的淡黑影。女生说是鬼,都躲出去。我说是树影,她们不信。我要证明那是树影不是鬼,故意用脚去踢。她们吓得把我都看成了鬼,都远着我。我一人没趣,也无法争辩。那年我虚岁九岁。我有一两个十岁左右的朋友,并不很要好。和我同座的是班上最大的女生,十五岁。她是女生的头儿。女生中间出了什么纠纷,如吵架之类,都听她说了算。小女孩子都送她东西,讨她的好。一次,有个女孩子送她两只刚出炉的烤白薯。正打上课铃,她已来不及吃。我和她的课桌在末排,离老师最远。我看见她用怪脏的手绢儿包着热白薯,缩一缩鼻涕,假装抹鼻子,就咬一口白薯。”

好一段记得当时年纪小,我说贼来你吃薯的童年好时光。哪怕半学期后,先生就已离开,但这半学期的经历,让先生念念不忘。

上海求学

1920年2月,大姐毕业后,留在启明女校做了教员,回来说可以带先生和三姐到上海启明女校上学。

起初,父母担心先生年幼,放心不下。自先生出生以来,始终在父母身边,从未像三个姐姐那样离开过父母。但是,父母思前想后,让先生自己做决定。

先生想过后,决定随大姐去启明女校上学。启明女校创办于20世纪初,教学质量好,校风严格,是有名的洋学堂。先生的二姑妈、堂姐、大姐和二姐,先后被父亲送往启明女校就读。在她心里,去启明女校读书是最好的选择。哪怕她也舍不得父母,伤心难过,偷偷流泪,但她心里清楚,应该如此。

于是,不到十岁的先生,忍着泪水,果断地别了父母,随着大姐和三姐来到启明女校。启明女校是一片新的天地。瘦弱的先生提着小箱子,站在学校的空地上,仰面望着壮观的学校,这使得从大王庙小学走出来的她感到震撼不已。

在启明女校,她上了三年半,寄宿在校内。

到耄耋之年,先生曾专门写了篇《我在启明上学》,回忆当年的启明女校:“我们教室前的长走廊好长啊,从东头到西头要经过十几间教室呢!……教室后面有好大一片空地,有大树,有草地,环抱着这片空地,还有一条很宽的走廊,直通到‘雨中操场’。空地上还有秋千架,还有跷跷板……我们白天在楼下上课,晚上在楼上睡觉,二层楼上还有三层……

“学校每月放假一天,住在本地的学生可由家人接回家去。这个假日称为‘月头礼拜’。其余的每个星期日,我们穿上校服,戴上校徽,排成一队一队,各由姆姆带领,到郊野或私家花园游玩。这叫作‘跑路’。学绘画得另交学费,学的是油画、炭画、水彩画,由受过专门教育的姆姆教……吃饭不准说话;如逢节日,吃饭时准许说话,叫作‘散心吃饭’……”

不同于大王庙学校给予她的雀跃和快乐,她在这里,学到了许多礼数和知识,心中那片狭小的天地被一步步打开。

父女重逢

在启明女校,虽有大姐和三姐照顾,但先生毕竟还是个孩子,是个初次离开父母、留在学校的外地孩子,每到“月头礼拜”,目睹着一个个本地孩子被家长接回家,不免难过。哪怕姆姆们很好,很照顾关心她,会把多余的糖给她吃,她也会想家,想父母。

有一天,大姐高兴地领着她和三姐走出学校,乘坐电车,而且很神秘,不肯告诉她们去做什么。一直到了申报馆,她和三姐看到了父亲,才知父亲也应邀来到了上海,在申报馆做主笔。

彼时,先生拉着父亲的手,依恋不舍。

父亲也一直牵挂着先生。

“今天带你们去吃大菜。”望着多日不见的女儿们,父亲异常欢喜,话音一落,大姐和三姐立时喜笑颜开。只有先生,面露惶然,不知如何是好。

父亲笑了笑,拉着她的手,安慰她:“你坐在爸爸对面,看爸爸怎么吃,你就怎么吃。”原来父亲口中的大菜是西餐,先生没吃过,只知道要用刀叉,怕自己用不好,不免犹疑又慌张。

听父亲这么一说,先生才放下心来,高高兴兴地随着大家走出申报馆。

很快,他们父女四人便来到了附近的青年会西餐室,坐在靠窗的位子上。菜上来后,第一次用刀叉的先生紧张地学着爸爸吃,但是喝汤,她不知道要一口喝光,就像平日里那样,喝几口放下,然后再喝几口,伺候在旁的服务生几次三番想撤走她面前的汤,但看着她又端起来喝,只好作罢。

在回去的路上,她才听父亲和姐姐们说笑,想起当时服务生的表情,也忍不住笑起来。

那天和父亲告别时,先生无比愉悦。

后来的“月头礼拜”自然不再难过,先生静下心来,把心思全放在了学习上。先生专心致志地学习,尤其是学习英文和法文,虽不及当年的学霸父亲,却也是“虎父无犬女”。何况在父亲日常的影响和教诲下,先生早已养成了独立思考、主动探索的习惯。

暑假后,母亲带着弟弟妹妹也来到了上海,他们在上海静安寺路爱文义路迁善里租了一处房子,一家人欢天喜地地团圆了。

不久,最小的妹妹杨必出生。父亲除了在申报馆任职,又重操律师业。然而,哪怕父亲曾经是上海律师公会的创始人之一,要想在当时的社会里以律师立足也困难重重,举步维艰。

无奈之下,父亲决定离开鱼龙混杂的上海,前往苏州。